第三章
愛情是一座瘋狂城市,
門廊上擠滿了面色慘白的人們。
——《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71》
DearD:
從開始至結束甚而持續到現在,我依舊不停檢視自己為何戀上你的緣由。
然而箇中原因,我遲遲不能理出頭緒。我從我夢惺,從我的偏好執著,從我的生命經驗甚而是人生觀,想找出些微蛛絲馬跡,不過真相仍舊混沌不明,暖昧難測。
每逢這個時候,我便問自己,愛情需要理由嗎?
愛情不需要理由。它的發生或許只是一句話,一個聲音,一種氣味,一次視線交會,一回指尖不經意地碰觸,一抹淡淡的笑容,於是愛情便在心裡無法扼抑不可收拾。
問它理由,它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就像問人為什麼下雨天就會跟著憂鬱,為什麼怕黑,為什麼討厭某個人就像討厭蟑螂一樣,說不出為什麼。
為什麼戀上你?這問題就如同問我自己為何痴戀藍色一樣,沒有任何理由。不需要理由。
重視你的心情,從第一眼見到你時便在心裡埋下種子,隨著時間而滋長而更生在心裡渴求伴侶的角落,多刺的莖條勒痛心臟,幾乎因此而窒怠。
我以見到你的日子來記憶四年歲月,生活只有兩種分別,你和沒有你。天氣或是其他只是無謂的配角。明明意識到自己心情,卻因為膽怯而不敢開口。為什麼?因為害怕面對之後的現實我無法掌握,害怕因為一句話便識破這美好的幻象,即使它令我心口疼痛,但痛楚中帶著微微的甜美。
自虐嗎?或許吧。然而自虐也需要極大的勇氣。
喜歡你不需要任何理由,戀上你只是一種感覺。愛情只是一種感覺。
今天是第七天,我已經平靜,你毋須害怕我會做出對自己不利的事。我會善待自己。
——愛情,讓人勇敢,尤其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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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的午後,公館那兒聚集了滿滿的人潮來逛街,而來的人多半是學生,趁著沒課的周末,就到這兒來和人擠在一起,壓壓馬路聊聊天,也許在大人眼裡是件虛擲光陰的無聊舉動,可在他們心裡,這樣子的行為有說不出的快樂。
無所事事,本身就是一種快樂。
偷得半日閑空的梁書平一個人晃至誠品在台大對面的分店,裡頭的人今天倒是有些擁擠,不過愛逛書店的人自有規矩,就算人多也不吵便是,安安靜靜地在自己興趣的書前一頁頁仔細地翻著。
他沿著樓梯緩緩步下,同時看看這個月誠品書店在樓梯間的展示有什麼變化。誠品裡頭深褐色的基本色調一如往常教他感到安適自在。梁書平常惦念著,如果經濟能力許可,他也要在自己的書房裡用原本書架,讓樸實的原木陪他一室書香。
繞過一排書架,他眼角餘光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曾穎希正在他斜前方翻著書,從她專註的神情看來,想必是她喜歡的作品類型。梁書平唇畔滑出淺淺笑意,能在書店裡碰見志同道合的友人不也是一種難得的幸福。他無聲地接近她,輕輕在她肩上拍了下。
曾穎希冷不防被他這麼一拍,手裡的書本險些掉落,幸虧梁書平眼明手快,在它摔至地板前接住它。
「是你?」曾穎希語音中沒有惱怒,她只是有些無奈地瞅著他。
「抱歉抱歉!我只是想開個小玩笑。」梁書平無辜地聳聳肩,他真的沒一丁點惡意,沒料到曾穎希會有這麼大的反應。
「算了。也不是什麼大事。」曾穎希接過他手裡的書本。「你怎麼會出現在這兒?」
梁書平聳聳肩。「方才和老師約了見面,聚餐后便走來這逛逛了。」「《看不見的城市》,」梁書平念出那書名。「卡爾維諾的作品,你不是大學時就讀過了?」
「是呀。」曾穎希以指尖撫過書皮。「可是一看見它,忍不住又拿起來翻動,我真的很喜歡這本書。」
「近來都讀些什麼書呢?」梁書平輕輕問道,同時目光於書架上巡梭,偶爾停留於某本書名之上。
曾穎希歪著頭想,眼神中露出煩惱。「很雜呢,什麼都看。而被內容感動的則是讀著余秋雨作品的時候。」
「是《霜冷長河》這部作品對吧。」梁書平接腔。「書中的文字和描寫的情境讓我有種被震動的感覺。」
「是啊,大家就是大家,功力有其不凡之處。」曾穎希心有同感地點頭。
梁書平左右張望,似乎尋找某個東西卻遍尋不著,曾穎希納悶地看著他,想知道他在玩什麼把戲。
「你只有一個人嗎?尚德沒陪著你嗎?」梁書平總算點出他的疑惑。身為男朋友的董尚德怎麼沒盡到護花使者的任務!
曾穎希輕笑。「尚德他不怎麼喜歡待在書店裡,他常常在嘴邊念著,『書店裡的書、記載的事都是固定的,用冷冰冰的鉛塊打在紙上,而他們做廣告的需要的是活的,會動的,隨時隨地都不停變化的東西,與其逛書店,他寧願坐在馬路邊看人。』」她聳聳肩,不予置評。
「看人?」梁書平不太明白董尚德想表達的是什麼意思。
「他認為廣告是和人生活息息相關的作品,若要能打動人心,一定得和人的真實經驗有所交集,而他的方法就是不斷地觀察,去感覺他們的心裡想些什麼?他們做些什麼?是什麼原因?」曾穎希回想董尚德之前是怎麼同她解釋的字句。「想想有什麼會讓人感動的情緒。」
「他說有時在書店一下午所獲得的知識,還比不上他在麥當勞的廁所里十分鐘聽見的話題來得實用。」
梁書平挑高了眉,仔細聽著曾穎希的話。
曾穎希笑笑。「尚德他堅持,廁所對人來說是一個相當特別的地方,雖然是公共場所,但卻又比正式的地方多了一份隱私的安全感,許多不會公開的話題在廁所便十分容易聊起來。」
「是這樣子嗎?」梁書平語氣裡帶著疑惑。
「是啊,現在他手中有個新產品的案子,銷售對象鎖定是十多歲的學生群,他希望廣告訴求能在青少年間掀起一陣流行旋風,因此想了解目前的小孩子們是怎麼思考事情,他們流行次文化是什麼?」曾穎希將手中的書放回架上。「看看他們,說不定就有意外的靈感突然湧現!而他有回在速食店洗手間里因為小孩子的一句話引發他的靈感,從此每當他想找些不同的創意時,他就會故意待在速食店的洗手間。」
「真想不到還有這種找靈感的方式。」梁書平嘖嘖稱奇。「那他現在呢?」
「他現在正和庄筱亞兩個人在麥當勞里玩著『竊聽』的遊戲呢。」曾穎希淡淡地說著。
「你不陪他嗎?」
曾穎希搖頭,拾起地面上的背包。「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或許是中文系的天性吧,我喜歡這種被書本包圍的感覺,古樸的原木書架,一本本的書本,在空氣中微微飄蕩的紙張和鉛字的氣味,讓我很自在,就好像回到子宮裡,泅游在溫暖的羊水當中。在這裡我可以找到我所需要的安全感。」
「你依戀這種感覺?難道尚德沒能夠給你你需要的安全感?」梁書平忍不住問著。
「這是根源自靈魂深處的天性。沒法子救。」曾穎希笑得極輕極淺。
「從沒想過你對書本文字有這種情感。」梁書平這句話是發自內心而來的。
曾穎希聞言,瞳光一黯,靜靜地望了他一眼,然後收回目光,唇畔滑出一縷帶著無奈的笑意。
「你從不曾了解我……」
話音未落,曾穎希便轉身抬價而上,再也不曾回首。而梁書平則被她最後一句話中隱含的哀傷而大惑不解,愣愣地凝視她消失在轉角處的背影。
曾穎希將手中選購的書本交給服務員結帳,完成一回商業交易機械式的行為。店員則極有禮地將找回的零錢交予她,而在此時,笑容甜美的女店員發覺有滴水沫掉落於印有誠品書店圖樣的紙袋上,她訝異地將視線投向曾穎希。
「小姐,你還好嗎?」她聲音中帶著關心。
曾穎希若無其事地以手指揩去那行水痕,回給她一個輕鬆的笑顏。「沒事,我只是突然間想起一件難過的事。」
「祝你儘快走出往事的陰影,畢竟人生還是很美好的。」那有著甜甜蘋果臉的女孩真心地為她打氣。
曾穎希以淺淺的笑意回報她,互道珍重后,她便轉身走出門口,一推開門便見到董尚德倚著路邊的摩托車等她,臉上得意的笑容顯示他心有所獲,八成是找到什麼教人眼睛一亮的靈感來源了。望見他的笑臉,曾穎希像是溺水的人找到浮木似的,箭步上前,整個人投進了董尚德的懷裡,緊緊地環住他的頸項,那模樣像是要證明什麼似的,差點教董尚德喘不過氣來。
「穎希,你怎麼了?」他好不容易才從喉嚨里擠出聲音問道。
曾穎希並不答話,只是一逕搖著頭,而董尚德著不見的是她嬌好的臉龐上早布滿了晶瑩剔透的淚痕……
誠品書店裡的梁書平放棄推開玻璃門的意圖,收回搭在門把上的手。追著曾穎希上樓的他只來得及看見她投入董尚德懷裡的情景。
他輕輕嘆口氣,轉身走離,握著一張紙箋的手收入口袋裡,這是他從曾穎希掉落書本的地點撿起的紙箋,從筆跡他判斷應是曾穎希的東西。原本想送還給她,不過看她和董尚德甜蜜的場面,他決定還是別去湊熱鬧好。然而一段時間后,敵不住好奇的天性,他還是將紙箋攤開來看:
我如是等著你,彷彿一間孤寂的屋子,
等到你願意再次見我並活在我心中。
在等候中,我的窗子一直病著。
——《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65》
DearD:
某些時候我渴望著寫,認為書寫的過程中,能夠滿足、填補某些空洞,那些逼得我感到無可言喻的空虛、寂寞以及懼怕。然而我卻又厭倦於目前所習於的書寫模式,那些持續不斷的虛構編造過程……
讀著螢光幕上那些淺薄文字,突然間教我感到反胃。這不是我寄情文字的理由!翻閱欽慕的作家的作品時,腦中霎時閃過的閃電般的喜悅,我明白,那就是我想要的。一種至高無上的滿足,這滿足感建立於在那一刻同你立於同樣的平面之上,與你同行,在一個相同的平面之上。你可知我流連文字的癥狀始於何時?始於與你相識那一刻。我暗自希冀藉由閱讀及書寫的過程拉近你和我之間的距離。這才是我依戀文字的主要理由。
環顧四周,這裡充斥你所喜愛的物品,你所偏好的文類,你欣賞的作家,彷彿你存在於四周,而我在這兒等著你,看著你,你閱讀文字而我讀著你……
然而我總在這個時候不可避免地想起,想起那橫亘於你我之間遇不可及的距離……多麼熟悉的微痛呵,這橫亘於你我之間又遠又近的悲傷。就用一首詩來紀念它吧。
二000世紀初誠品
***
除夕前一夜,曾穎希依然在Theshop度過。反正獨身的她高興待在那兒都沒人干涉。她現在三餐中就有兩頓窩在梁書平那兒解決,今夜也不例外。無視於外頭趕辦年貨的氣氛,她還是抱著一疊稿件坐在靠窗的位子上,透過玻璃窗的鏡影凝瞄站在吧台那兒工作的梁書平。
梁書平正替林蔚綠的咖啡上裝飾巧克力花樣,同時還得充當垃圾桶聽她抱怨模特兒工作上的麻煩。
曾穎希將視線調回趴在她面前的貓兒,它正百無聊賴地晃動著自己的尾尖,朝著曾穎希咽叫一聲,抗議她都不理會它的存在。曾穎希微微扯動唇角,扶扶鏡架,拈起一枝筆點點它的鼻尖。
「貓兒啊,你明白我心裡放不下的事,對吧。」她對著它的臉吹去一口氣,看見它閉上眼兒的模樣笑了起來。
她遞去一張紙片,而咪咪則毫不客氣地以爪子按住那紙片。
「我真羨慕你,小貓兒。」她雙手環住咪咪前腳下邊將它摟在懷裡,把鼻尖埋在貓兒的毛皮間。「你身上有我最喜歡的味道……」一行水光悄悄地從她眼角滑下,滲入咪咪的毛里,靜靜消逝。
「有時真不知道咪咪是你的貓還是我的貓兒,你比我還疼它。」梁書平捧著一壺玫瑰花茶坐下。
「因為我和它心靈相通,合得來嘛。」曾穎希抬頭看他,淡淡笑著,以眼鏡技巧性地遮去些微淚光。
「我真想問問你,你自己不開火嗎?每天都來我這兒報到。」他在曾穎希杯里斟滿淡紅色茶湯。
「反正從大學到現在,你的手藝一直都很棒,我索性就在這兒解決民生問題嘍。雙手奉上銀子給你不好嗎?」曾穎希頑皮地說道,抓起咪咪的前腳在空氣中抓了幾抓,做出招財貓兒模樣。
梁書平無奈地橫她一眼。
「對了,我想在情人節特集里放一個部分專討論失戀心情,你幫我寫一段文稿好不好?」曾穎希突然一反輕佻神色,眨動眼睫做出誠懇實在的模樣凝望著他。「大概寫三至四則短詩讓我可以安插在裡頭。」
梁書平略感詫異。「你自己寫不就好了。」
「拜託啦,你也知道詩不是我擅長的部分,為了老同學,你就動動筆寫一下啦;不會虧待你的。」
見她雙手合十的模樣,梁書平也就不推辭,莫可奈何地嘆口氣。
「可是,情人節的專題里為什麼要放失戀的心情在其中?不奇怪嗎?」梁書平伸手撫摸貓兒。
「有人快樂,自然也有人孤獨度日,所以我想平衡一下,特別是在這種值得紀念的日子裡,寂寞的人會更傷感,而這種心情也需要發泄出來,悶久會成病的。」曾穎希輕吸杯中溫熱的茶汁。
「有收到稿件嗎?」梁書平再問。
「當然,多得很,證明失戀的人多得跟什麼似的。」曾穎希放下手中的杯子。「而且有三分之一的稿子都會扯到目前最紅的句子……」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而你不知道我愛你。」梁書平接腔。
「是啊,我站在你面前,而你不知道我愛你……多慘烈啊,所以我們更不能忽視他們的聲音啊。」曾穎希說得彷彿自己是耶穌基督來拯救世界似的偉大。
「什麼時候要?」
「我得和你多協調才行,因為我想針對選出來的稿子來做區隔,約三至四篇成一小單元,搭配一個小文案。」她又吸了一口茶湯。「嘿嘿,從下回開始,我就不光來吃飯而已,是為了工作。」
「哦,你大過年有什麼計劃?」
「回老家嘍。」曾穎希說出她極為貧乏的年節安排。「待會就搭南下夜車回去。你呢?待在台北。」
梁書平笑而不答,惹來曾穎希不滿的眸光。
「我可能初二或初三才回去和家人吃團圓飯。」他伸手將咪咪攬回自己懷裡。
「這麼愛台北啊,連過年也不回家。」曾穎希不表贊同地皺起眉頭。
「你不喜歡台北?」梁書平故作驚奇的模樣……
曾穎希聞言搖了搖頭。「不,我不喜歡這個城市,甚至帶了點恨意……」她頓了頓,瞟了梁書平一眼,隨即收攝眸光轉向杯緣緩緩逸出的淡白煙氣,語氣轉為飄渺。「可是它卻又因為一個極私人的理由而美麗起來,在心上凝成一個傷口痛著,可是又隱約浮動著純凈的流光,我不愛這座城市,可又放不下它。」
「有這麼嚴重嗎?」梁書平打趣地說道,刻意模仿某位政治人物說話。
曾穎希輕笑,看看手錶上的時間。「我得先去車站,先走一步嘍。」
「我幫你叫車。」梁書平幫她提起桌下的行李,送曾穎希走出店門。
墨藍夜色里,霓虹燈彩在梁書平輪廓上圈出了一道淡淡微芒,毛毛的像是棉紙撕出的線條,凝瞄梁書平替她叫車的側臉,曾穎希心上泛起懷念的悸動,沒來由地抓住他袖子,這舉動引來梁書平莫名其妙的目光。
「你真不打算談戀愛嗎?」曾穎希沒頭沒腦地問道,一雙眼瞳直望進他的眼睛里。
梁書平反手握住她的手心。「穎希,我……」
「算了,跟我也沒什麼關係。」曾穎希揮手制止他繼續說下去,她也明白臉上的笑十分勉強。
「我也不想知道。這是個人隱私,我不該干涉。」她聳了聳肩,向他點了點頭,便鑽入計程車裡。
「火車站。謝謝。」曾穎希揚起眸光,不意外從正前方後視鏡里看見淌著淚光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