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幾經斟酌,文諭和慧晴達成了協議——香港已經不是久待之地,因為正如文諭以前說過的,香港的黑社會幫派比起台灣來,還要囂張狠惡好幾倍。
慧晴待在香港的十餘天以來,季達夫根據她「不由自主」所講出來的股市行情,已經增添了一筆不小的財富,慧晴一直沒有說什麼,直到這一天晚上吃完飯、和季家人坐在客廳里喝茶閑聊時,她終於鼓起勇氣來向季達夫說出心中的想法。
「伯父,我知道我沒有資格及權力過問您的財經決策,但是我覺得有話憋在心裡很難受,請伯父恕我直言……」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季家二老對慧晴越來越疼愛,而且季達夫對她的好感也不再只是因為她會預測股市行情而已。
他有些納悶慧晴怎麼會突然提到有關「財經」的事,她該不會是想分紅吧?不過季達夫覺得那是天經地義的事,畢竟慧晴已經替他賺進一、兩千萬港幣的財富。
「慧晴,你有什麼話直說無妨。是不是有關我們『合作』玩股票的事?我早就打算要分紅給你……」季達夫兀自說了一大串話。
慧晴臉上有著一抹錯綜複雜的表情,她誠惶誠恐地搖著頭,「不不!伯父,您誤會了,我並不想分紅。我對玩股票一點興趣也沒有,只是想……想斗膽給您一個良心的建議,就怕您會怪罪晚輩無禮。」
坐在一旁的文諭顯得有些緊張,就不知道慧晴會講出什麼「無禮」的事。
季夫人望了兒子一眼,似乎看出了他的隱憂,便立刻柔聲地道:「慧晴,你放心,你季伯伯如果敢說你半句不是,我一定會好好地修理他。有什麼話儘管說吧,有我在你背後撐腰。」
「季伯父,我覺得您的財富已經夠多了,最近您額外賺來的那些錢,應該拿一部分出來捐給慈善機構,去幫助那些更需要的人。不知道您是否同意我的看法?」慧晴深吸了一口氣,把心中藏了許久的話道出。
季達夫似乎有些驚訝,在他尚未說什麼之前,文萱已大聲嚷道:「爸,慧晴說得很有道理,而且她有百分之百的資格提出這點要求。」
一直默不作聲的文諭,這時也開口說話了,「爸,取之社會、回饋社會的道理,你應該很清楚的。慧晴這種博愛為懷、無我無私的胸懷,很值得我們效法、支持。而且,我還有一點建議要補充。慧晴來自台灣,這些利益是因為她才賺來的,如果要捐給慈善機構,那應該把台灣的機構也算進一份,這樣才公平。」
季達夫輪流看了眾人一眼,最後把目光定在慧晴的臉上,「看來如果我不肯捐出來的話,就要被自己的老婆、兒兒罵小氣鬼了!好吧,只要是因為慧晴的幫助而賺來的錢,每一分、每一毛我悉數捐給港、台兩地的慈善機構,這樣子你們滿意了吧?」
「爸爸萬歲!」文萱首先舉起雙手,高興地歡呼道。
季夫人則站起來踱向慧晴,語重心長地說:「不,這一切都是慧晴的功勞,也是慧晴給我們全家人上了重要的一課,錢財是身外之物,只有分享給更需要的人,那才是一件最快樂的事……不過嘛,老公,我也很以你為榮就是了。」
「老婆,你好久沒有稱讚我了,平時我只顧著忙碌事業賺錢,反倒忽略了我們全家人以前所擁有的天倫之樂。」季達夫得意洋洋的臉上隱含一抹愧意。
季夫人逮住了他的話尾,瞥向慧晴和文諭,似在機會教育般地斥道:「不止是你,我們家還有另一個成員,每天只是忙著事業,而忘了自己的終身大事。」
「沒有忘啦!媽,我算是後知後覺,現在比較開竅了,而且正努力加油。」文諭自我解嘲地睨了慧晴一眼。
「真奇怪!爸、媽,你們就只擔心哥哥討不討得到老婆,怎麼好像我嫁不嫁得出去卻漠不關心?萬一我一氣之下,找個人私奔了?」文萱有些不服氣地冒出一句。
所有人同時爆出一陣笑聲,只有慧晴臉紅紅地不說話,因為這件事談來談去,最後都會扯到她的身上來。
而更不巧的是,文萱又口沒遮攔地說:「慧晴,我看你乾脆替我介紹個台灣男朋友好了,你嫁過來,我嫁過去,這樣兩邊的人口才不會爆炸。」
慧晴的臉更加紅得像蘋果一般,季夫人趕快替她解圍。
「文萱,你嘴巴小一點的話,也許會早一點嫁出去,不過媽才不擔心你哩,你嘴巴那麼厲害,絕對不會上男生的當,說不定對方看到你就嚇跑了!」
「媽,拜託你留點口德好不好?女兒我是向你效法看齊的,在好男人面前我是溫柔的小綿羊,在臭傢伙面前我才變成母老虎的嘛!」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末了,季夫人轉向慧晴,「慧晴,你決定回台灣,不打算在這裡多住兩天了嗎?」
「不了,謝謝伯母的好意,我給你們添的麻煩已經夠多了,我躲來躲去也沒用,乾脆回台灣去面對現實吧!」慧晴面帶微笑、充滿感激地輕聲道。
「唉!你這一回去,伯母會很想念你的。」季夫人在慧晴身旁坐下來,拉著她的手,依依不捨地嘆了口氣。
「會最想念她的人應該是我……」季達夫突然搖頭晃腦、連聲嗟嘆地冒出一句。
「嗄?!」
包括慧晴在內,眾人同時叫出聲來,季夫人更是沒好氣地啐道:「老公,你欠扁是不是?你怎麼可以『最』想念慧晴呢?那文諭要排第幾?你這個老胡塗!老不修……」
「不是啦!你們想到哪裡去了?我的意思是說……慧晴這一回去,那我就少掉了一個最重要的財經投資顧問。慧晴,乾脆我每天打電話去台北找你好了。」
「貪心!」季夫人哭笑不得地罵道。
「伯父,關於這一點,我可能要讓您失望了,因為等我回到台北之後,相信我就預測不到香港這邊的事了,我只能預測我四周的人事物,話說回來,我覺得這種方式對其他的股票投資人是很不公平的。」
文諭也趕快補充一句表明立場,「爸,我們台灣那邊的分公司也絕對不可以這麼做。你想想看,我們開的是證券公司,如果我們自己投資的股票一直是穩賺不賠,那別人豈不是要懷疑我們有『內線交易』的非法行為?」
「老公,兒子說得沒錯,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季夫人也挺身而出,說了句公道話。
季達夫聳了下肩,兩手一攤,並沒有再說什麼。
「只有哥哥不必想念慧晴,因為他會跟慧晴一起回台北。唉!連我都想去台北玩了。」文萱突然哀聲嘆氣起來。
慧晴露出甜美的一笑,衷心誠摯地說:「文萱,只要你抽空到台北來玩,我一定帶你到處去觀光,吃遍全台北市最有名的路邊攤。」
一提起路邊攤,文諭不禁想起兩人第一次約會時去通化街夜市吃東西的情景,他深情繾綣地望了慧晴一會兒,才轉向季家二老。
「爸、媽,我想帶慧晴去花園走走,有一些事情我想單獨跟她談一談……」
「好啊!你們去散散步,文萱,你也別老是跟前跟後的,他們兩個應該多些機會獨處,談談心。」季夫人滿心欣喜地贊同道。
慧晴沒有異議,站起身來隨文諭踱出客廳……
???
一輪皎潔的明月高掛中天,夜空無雲,幾顆燦星一明一滅,繁忙擁擠的香港市街似乎遠在九霄雲外。
文諭和慧晴並肩走了一段路,兩人的沉默彷彿暗示著各有心事。片刻之後,文諭示意慧晴在花圃旁的一張大理石長椅上坐下來,慧晴顯得有一絲緊張地打破沉默。
「文諭,你想跟我談什麼?」
「太多了,一時也不知道該從哪一件說起。我想,就從回台北這件事先說吧!慧晴,你確定要這麼做嗎?」文諭深吁了一口氣,定定地凝望著她。
「你為什麼這樣子問?」
「我是說,關於你跟警方事先聯絡安排好的這件事,你為什麼會冒這麼大的險?」
慧晴垂眼看了看自己的鞋尖,又抬頭望了望夜空的明月,半晌,才微嘆一聲地喃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你想想看,當初就是因為台北有黑道人物想抓我去利用,所以我才答應跟你一起到香港來的,誰知不過幾天而已,香港這邊又有了新的麻煩,這些都跟我現在這一顆腦袋有關係,你說我又能怎麼辦?!」
「我們家在英國倫敦也有別墅,我可以陪你去那裡住一段時間啊。」文諭仍不死心,苦口婆心地柔聲勸道。
慧晴輕輕地搖了搖頭,「我就算躲到天涯海角,又能怎麼樣?台灣是我的家,我終究要回去,所以只有把在台北等著我的現有麻煩先解決掉,我才能安心地過日子。」
文諭心中縱有千言萬語,一時也不好講出來,他想保護她,想終身不渝地和她廝守在一起,想不顧一切地給她一個平靜、安心的生活……
但是,萬一她拒絕呢?最後,他只聽到自己有氣無力地說:「慧晴,不管你做什麼樣的決定,我都會尊重你,並且在背後支持你,但是有關和台灣警方合作緝兇的這件事,我還是希望你能再慎重考慮一下。」
慧晴苦笑了一下,「文諭,這些事情都該怪我當初太天真,甚至在醫院裡接受新聞記者採訪,我不應該拖你下水,也不希望你介入。」
「你這是什麼話?真要追根究柢的話,我得負大半的責任。我並不是個怕事、怕麻煩的人,我也不怕危險,雖然我不知道自己能幫上什麼忙,但是有我在你身旁,至少可以為你壯膽!」
慧晴仍是固執地直搖頭,「文諭,我不能害了你,跟警方聯絡是我的主意,你沒有必要陪我一起去賣命。再說,我也是迫不得已的,與其躲來躲去地當人家的肉靶子,倒不如挺身而出跟他們面對面。更何況警方也利用這次在香港抖出來的報導,故意透露我回台北的日期給新聞界知道,他們從我一下飛機就會保護我的,你就不必再為我擔心了。」
一句話似乎在他們倆之間畫下血淋淋的一道鴻溝,文諭摯情不移地凝睇著她,聲音幾近喑啞地問:「慧晴,那麼你我之間的事呢?你到底在猶豫什麼?請你今晚就坦白告訴我,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我承受得起……」
文諭擺出一副準備受刑的痛苦表情,慧晴看了心如刀割、矛盾不已。
「文諭,我知道你對我好,但是你不覺得我們之間的家世背景相差太懸殊了嗎?」
「噢!原來你是看不起我家,我配不上你……」
「文諭!請你正經一點好不好?你明明知道我在講什麼、擔心什麼。」
他專註的眼神和唇角的苦笑似乎很不搭配,恨不得把一顆心挖出來給她。
「不!我不明白你有什麼好擔心的?從你到達香港的第一天到現在,我爸媽說過半句你不好的話嗎?連文萱都變成你的知己好友了,這是你自己贏得的,難道你一點都沒自覺?」
慧晴心亂如麻地甩著一頭秀髮,眼眶中盈著凄迷的淚霧。
「當朋友和變成情侶、夫妻是完全不一樣的事,我怕自己無法融入你們的豪門生活,徒留給你們的親友一個笑柄……」
「噢,天哪!現在都快二十一世紀了,你怎麼還有這種老掉牙的『門當戶對』觀念?什麼才叫作門當戶對?比誰錢多、地位高嗎?那麼連羅妍伶也不配進我季家的門,因為即使羅家擁有傳說中的那些財富,比起我們家來,也不過是『小富』而已。」
「可是她的條件比我好太多了!」慧晴仍然腦筋無法轉彎地反駁。
「什麼條件?比身材、臉蛋嗎?你全身上下沒有半樣輸給人家。話說回來,難道你沒聽過『人比人、氣死人』這句至理名言嗎?」
「噢,文諭,我的心情一片混亂,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請你別再逼我了好不好?」
「有人就是欠人逼嘛!慧晴,你是當局者迷,剛才你說了一大堆,就會講那些什麼身世背景啦、條件啦,難道你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文諭絕不是那種半途而廢,碰到釘子就鳴金收兵、棄甲遁逃的人,他一字一句都充滿愛意地說。
「什麼事?會不會生孩子嗎?」
文諭聽了,差點跌下長椅,他兩手用力地按住慧晴的雙肩,將她扳過來面對自己。
「這件事也是滿重要的啦,不過都不會比一件事來得重要,那就是愛。你沒有提到男女雙方是否兩情相悅的問題。」
慧晴愣愣地直瞅著他,半晌才說:「呃……這個好難喔!」
「有什麼好難的?徐慧晴,讓我鄭重地告訴你,我愛你!你看,不難嘛,來,跟著我說,我……愛……你……」
「我……請你不要害我雞皮疙瘩掉滿地好不好?」慧晴打了一陣哆嗦。
文諭無奈地苦笑著嘆氣,然後換另一種方式說:「那麼,讓我這樣問你好了,你不好意思說沒關係,可以用點頭或搖頭表示。」
「好吧!但是只能問是非題,不可以問模稜兩可的複選題喲!」
「唉,我真是服了你!OK,我問你,你愛我嗎?請你老實回答我,不可以口是心非,說謊鼻子會長出樹枝的。」
愣了半天,慧晴才很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文諭立刻炮轟出第二道問題:「好!那你愛我有多深?」
「奇怪了,我怎麼知道?愛情又不是在賣豬肉,可以秤斤論兩計算的。」
「我是說……難道你愛我不夠深到可以放棄一切、勇敢地面對所有阻礙困難、不怕別人怎麼講、不去考慮什麼身家背景條件?」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又回到了老問題,慧晴一臉迷惘地回答。
文諭急得頭髮都快一根根地立正站起,他到底要用什麼方法才可以敲醒她那顆猶豫不決的小腦袋?因為太急了,也因為對她的回答很不滿意,一陣激動加衝動之下,他突然粗魯地將她攔腰一抱,重重地印上一記深吻,害她差點喘不過氣來……
像經過了半世紀那麼久,文諭突然停下來將她推離一寸,微喘著氣問道:「現在你知道了嗎?」
「呃,你在說什麼?」被吻得有些迷迷糊糊的慧晴像在夢藝般地反問道。
「我說,現在你知道自己愛我有多深了嗎?」
「嗯……還是不知道,再來一個吻吧!」
「OK,沒問題!」
文諭又吻上她,這一吻又是另外半個世紀,直到兩人口水都快乾掉的時候,文諭才輕輕地放開她,又把問題問了一遍。
慧晴用手背抹抹嘴巴,臉紅心跳地低聲問:「文諭,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死心塌地、為我痴狂呢?」
文諭眨了眨眼,半是幽默、半是戲謔地答道:「噢,沒辦法!這就叫作『一個蘿蔔一個坑』、『一物剋一物』是也。像你這麼恰北北又刁蠻的睡美人,要我這樣有愛心和耐心的白馬王子才可以把你吻醒!」
「醒過來揍你一頓嗎?」
「那也沒關係!反正我這輩子是賴定你了,你別想從我身旁逃跑,而且不管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會效法那些死要錢的黑道兄弟一樣,窮追不捨。」
這句形容比喻,一下子又把慧晴拉回到現實里來,她望著無怨無悔的文諭,既心疼又愛憐不已地說:「可是我背後還有一大堆麻煩……」
「沒關係!我陪你一起度過,等麻煩解決之後,你就嫁給我。」
「可是我有病,而且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好。」
「什麼病?白痴病嗎?身在愛中不知愛,這種病很好醫的,我只要再多吻幾下,就可以藥到病除了!」
慧晴被他的話逗得忍不住噗卟一笑,她輕捶了他壯碩的胸膛一記,沒好氣地啐道:「真不要臉!你別故意規避問題好不好?」
「嘖!你們女生還真是麻煩。如果你是在擔心那種突然產生的特異功能的話,我爸高興都來不及了,你又怕什麼呢?」
「怕我這輩子腦袋會一直阿達、秀逗,每天有事沒事就在你面前胡言亂語……」慧晴一臉憂戚,一顆心七上八下地說。
「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
看到文諭一副半點也不擔心的輕鬆自在模樣,慧晴感到既好氣又好笑,在他口中似乎任何問題都不是問題,她每提出一個,他就有解決之道,難道這就是人家常說的「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文諭的一片真情摯愛,她當然能夠感受、能夠明白,那麼她又是哪一根筋不對勁,要避之唯恐不及地逃之夭夭呢?天底下多少曠男怨女一生所渴望、追求的,不也僅是這樣的愛情?!
這實在是一個多事之秋,她就是無法完全忘卻現實、不顧一切地去追求一個瑰麗夢想。慧晴猛烈地搖搖頭,忍不住提醒文諭一句——
「要談這一切,至少也得等我回台北之後,證實身上不會被人打成蜂窩,或是被人綁去當搖錢樹才行。」
文諭聽了只是嘿嘿地乾笑兩聲,「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安啦,有我替你墊底,你怕什麼?現在請你什麼借口、理由都別說了好不好?你看,在這美麗浪費的花前月下,讓我們一起享受這最後的香港之夜吧!」
「最後?!唔,但願不是……」
要想全心欣賞良辰美景,還得心中毫無牽挂才行,而明天,他們就將一起飛回台北,飛向一個吉凶未卜的將來,她拚命地想在腦袋裡找出任何蛛絲馬跡,無奈想破了頭也沒有用,只是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