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算什麼?
這算什麼?
「她在叫什麼?叫什麼?」有人咆哮道。
「不知道啊,重傷之人都會囈語不斷,七爺該……該知道她所說的話都毫無意義。」
「既然沒有意義,為何掙扎不休?你這膿包大夫是瞎了眼嗎?」
「七爺……好歹我也為聶府爺們看了二十來年的大病小病,您這樣說話是有損我的名聲。」
聶七彷佛感覺到自己的失控,連忙深吸口氣,強壓心頭焦灼,說道:「是我不對,衛大夫,我只是……只是……」
「只是擔心。」衛老大夫代他接道。「你修身養性后,我可從沒見過你這般暴躁,幾乎要活活嚇破我這老頭子的膽了。」
聶七緊緊抿著唇,不置一詞,黑漆的眼注視她翻覆不已的掙扎。
「這肩傷一瞧就知道是被人打傷,她八成是夢到殺她之人。你出去吧,男女授受不親,讓小丫頭壓住她,我來上藥。」
「大夫,我壓不住她啊!」小奴婢慘叫道,被她揮舞的雙臂打中一拳。
「我來。」聶問涯撥開小奴婢,雙掌抓住她的手臂。
「七爺,男女授受不親啊……」歐陽上前忠心說道:「這種小事,還是我來吧……」
「你進來攪什麼和?出去!」聶問涯怒叫。
「我……我不是攪和,只是這種小事……」
「你要我將你打出去嗎?」
衛老大夫古怪地瞧他一眼,開始清理她的傷口。
她一痛,欲作掙扎,聶七馬上將身體壓上她的。她的衣衫半露,沾血的纖肩盡露,連胸部也是若隱若現,被壓在他有力的身軀之下。
這算什麼啊?
「別怕,你得救了,沒人敢再傷你,」他在她耳畔低語,眸里滿是憤怒。「有我在,誰也不敢再傷你了,永遠也不會有人敢再碰你了。」
熟悉的聲音飄進意識里。是聶公子嗎?連他也入她夢裡來,她要死了吧?她為師門為師恩,究竟得到了什麼?得到了什麼?沒再賣粥后,她念念不忘,怕他這風雨無阻的老主顧難以適應其它米粥,她念念不忘啊!是上蒼見她瀕死,所以讓他入她夢裡來見最後一面,讓她留下最後美好的記憶嗎?說起來,上天還待她不薄……
「她在笑,為什麼?」笑得這般苦澀。他心一緊,咬牙說道:「你別笑了,有我在,我會保護你。」
他會保護她?二十年來,誰願意保護她了?誰願意啊?師父嗎?師兄嗎?還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冬芽?誰會保護她啊?
「她哭了,為什麼會哭?她為什麼會哭?」他咆哮道。
「痛啊,當然是肩傷在痛,不然還會有什麼原因讓她流下眼淚。」衛大夫幾乎要塞耳朵了。
不,她的肩只像火燒,卻不感到疼痛,她痛的是心啊!就算師兄要她李代桃僵,要她暗助冬芽,她也絕無怨言。但——為什麼要打死她?為什麼?
這算什麼啊?
那一掌將她過去二十年的所作所為盡打散了,那過去的她活著究竟算什麼啊?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沒人會欺負你了,我在啊。」
他是誰啊?他不過是個喝粥的老主顧,怎麼會理解她心裡的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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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算什麼?
「算什麼啊?」她猛然叫道,彈起身子,隨即全身劇痛不已,低叫一聲倒向床鋪。
「苗小姐醒啦,太好了!」女聲高興的叫著,隨即楞了楞。「要先去找七爺還是喂葯呢……先喂葯好了。苗小姐,苗小姐,我扶你起來。」
苗余恩虛弱的張開黑眸,看見一名丫鬟打扮的少女上前。「你……你要做什麼?」眼角瞥到古色古香的陌生環境。這不是劉府,也不是她所曾住過的地方啊。
「我要喂你吃藥,小姐。」懷安身強體壯,將余恩扶坐起來,見她流露痛苦神色,安慰道:「忍著點,喝了葯,小姐就可以再睡上幾個時辰。」
「我不認識你啊……」
「可我家七爺認識你啊。真是嚇死人了,小姐渾身都是血的被抱回來,元總管連夜請了大夫,七爺是有愛心,平常見他埋些動物的屍首,可從沒見他撿回人過,著實把咱們都給嚇了一跳……」
記憶猛如潮水湧來。想起師父的絕情,想起大師兄的那一掌,留她孤伶伶的死在竹林里……突然之間,氣血翻攪,無法剋制的將剛喝下的葯汁盡嘔了出來。
「啊!」懷安驚叫,連忙退了幾步,嘔出的葯汁濺了她一身。「小姐,你怎麼啦?是不是我沒煎好葯?」
長年相處下來,隱約理解師父對廚藝的狂熱,只是從來不知道那樣的狂熱竟然讓他狠下心殺她。
這算什麼?
難道養育之情比不過在廚界的舉世盛名?
「爺!七爺!」門一開,懷安見到救星,忙叫道:「您來得正好,不知道為什麼,苗小姐將葯全給吐了出來!」
聶七蹙起眉頭,看了一地的葯汁,說道:「再去煎一碗就是。」斥退了懷安,拉了把凳子坐在床沿前。
「你還好嗎?」他溫聲問道,見她不應聲,彷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他也沒有打斷,就靜靜的坐在凳上注視她。
第一眼見到她,是在一年前的大街上,那時注意的不是她的人,而是她俐落的煮粥身手。她的攤子與其他人不同,賣的對象多是低階層的工人,便宜而量多。是素粥,所以他上前一試。這一試,試了一年有餘而難以離開。
她的粥清淡而有香氣,菜色並不刻意以模板印成肉型,而是以完全的素菜面貌呈現。也許不是大街上最有味道的飯菜,卻是對了他的口味。
從此,風雨無阻的,只為粥,也漸漸的,由她煮粥的俐落身手往上移去觀察她的臉。
他已經很久沒有注意到女色,卻也能看出她的相貌清秀,可惜無特別之處;加以她個性向來沉默,略嫌陰沉,因而在旁人的眼裡相當不起眼。她的頭髮大多時候是規矩的綁在腦後,難以窺見,如今她一頭黑髮散於胸前,顯得十分柔弱而惹他心憐。
渙散的焦距逐漸聚起,余恩的眼瞳終於落在他身上。
「你……是聶公子?」她難以置信的問道。夢裡恍惚間似乎夢見他……
「怎麼,你才睡了幾天,就不識得我了嗎?」他溫和笑道。
確實不識得啊,她夢裡的聶七大吼大叫又像充滿怒意,一點也不像她所認識的聶七。
是真的作夢了吧?眼前的他多溫文儒雅。夢裡那個男人說要保護她,真是夢了。也唯有夢,才會有人這樣說啊……
「你……為什麼要救我?」她氣弱苦澀地說道。
「我能見死不救嗎?」
見死不救?那表示,當時她離死不遠了?為何不讓她就此死了,當作報了師恩。留她的性命,是要她日日夜夜想起他們的絕情嗎?
「那……我……我要怎麼報答你?」
他沉默了會,隨那微笑道:「你安心養傷便是,何須報答呢。」
「怎能不報答?」她脫口說道:「要我時時刻刻都惦記著欠你的情嗎?」就算不要人撿,不要人救,仍然還是被師父撿回去了,被他給救回來了。欠的情遲早要還,不如先還。
他又蹙起眉。「咱們是朋友,何須言謝?」懷安小心端著葯進來,他接過吹了幾口氣。
「朋……朋友?」余恩吃驚不已,震動了肩上的傷口,引得刺痛連連,她喘了幾口氣。
「很痛嗎?你的傷還沒癒合,別隨便亂動。」
交談次數不過十指,這就叫朋友?
聶七顯然讀透了她的心思,笑道:「君子之交淡如水,言語多寡又有什麼關係呢?」湯藥捧到她的唇畔。
她退縮了點,撇開臉。「我……我不喝葯。」
「不喝葯,怎麼會好?」他十分有耐心,湯匙如影隨形的跟著她。
「我……我好不好,也不關聶公子的事啊。」
「在下聶問涯。」
為何他要向她自報姓名?她納悶啊。一醒來像是跳到另一個夢境,聶七原本該只屬於她內心深處鎖住的記憶啊!
「或者,你不愛葯苦?那也沒關係,懷安,去弄碗甜水來。」
「不,不必……」余恩低叫,充滿疑惑。「你……你到底要什麼?」
「我什麼也不要。」
她抬起臉,懷疑地注視他剛毅的臉龐;他一點也不像是說謊的樣子。怎麼可能呢?他施恩多次,怎麼會不求回報?
「你不當我是朋友嗎?」他溫和說道。
「這……這樣就叫朋友嗎?」她不信,小翠與冬芽可不像她與這聶公子之間的關係啊。
他的臉色柔和。「當然是朋友,先把葯喝了吧。」
她躊躇了一會兒,張口將葯汁含進,腦海里忽地晃過師門的絕情絕義,不由自主的又要吐出來,欲吐之際,眼角餘光落在他臉上。
他沉穩的注視著她,左手捧碗,右手拿著湯匙;一個男人捧碗拿匙,看起來好生奇怪,卻讓她生起感動之感,喉口的葯汁硬生生的吞了下去。
他的嘴角浮起淺淺笑意。「喝了第一口,接下來的就不是問題。」又舀了一匙遞到她唇邊。
她迷惑啊!
「為……為什麼?我……我做了什麼,公子會將我當朋友?」連想都不敢想啊。她沒有美貌,不懂討人歡心,也不知如何與人交談,她這樣的人怎會有像他這樣的朋友。
他們之間真能叫朋友嗎?
他不動聲色的趁她疑惑之際,又餵了她一口,才說道「你我相處一年,這還不夠嗎?」
當然不夠。那一年他們是賣粥與喝粥的關係,交談不上幾句,他怎麼能理解她個性上的陰沉?真是朋友嗎?怕是他可憐了她。
「我……公子愛喝粥?」她輕聲問道。
「如果不愛喝粥,怎麼會無視風雨,老上你那裡喝粥呢。」
「那……就請讓我在聶府里報答吧。」左想右想,只有此法。「等公子喝膩了喝煩了,我立刻離開,就當余恩償還您數度救命之恩……」
他的眼閃過一抹怒火,來得極快,讓她以為錯看了。他的性子這麼的溫和有禮,又是修行居士,怎麼會是個易怒的男人呢?
「好,」他沉聲說道:「你要報答就隨你,你要不欠恩情也由著你,不過你得好好養傷,等傷好了,再進廚房。」
她點頭,沒驚訝他這麼快就應允。病體入廚,對食用者不是件好事。
「多謝公子……」又瞧見他臉龐上浮現一抹躁色,她只當是自己頭昏了、眼花了。
難得的好人啊。如果他真是不求回報的話……這世間怎會有這樣的好人呢?或者,他只是還沒想到要她如何回報?
她垂下黑漆的眸子,心頭浮現天真無邪的冬芽。冬芽又會怎麼想呢?在發現她不見之後,會回劉府找她嗎?
兩人不曾久久的分開過,怕她在旁人面前受了委屈,所以總是儘力護著她;一方面是為師父臨終遺言,另方面則早將她視作親妹,如今她不見了,冬芽會找她嗎?
「餓了嗎?你得把葯喝完,才有飯吃。」他的聲音仍然溫煦如昔,卻多了一分誘哄。
他……他是在哄她喝葯嗎?余恩迅速看了他一眼,連忙撇開,淡白的臉色難以控制的有抹紅暈。從小到大,沒人哄過她,這樣的哄……好像小時候師父哄冬芽那般,也像大師兄為了討冬芽歡心,輕聲細語的哄……
「怎麼啦?」他問,將她的表情盡收眼底。
「沒……沒有。」她結巴,眼睛有些紅,心口是感激也是感動。
沒有想過會有人這樣的哄她,以往隱約的羨慕成了真實。要報恩,當然要報恩,他不會知道他無意間的姿態讓她圓了夢。哄她呢,一輩子也沒想過。
「來,那再喝一口,葯真是苦了點,忍忍就過。」
她點頭,張口吞下。在他舉起湯匙停在她的唇畔時,忽然聞到他身上淡淡的一股味道——好熟悉的味道啊……像是夢裡那個讓她心安的味道。如果那不是夢,該有多好!
「乖女孩,葯喝完,就有飯吃了。你現在只能喝粥,粥是咱們府里廚子做的,你若不習慣,也得將就些。」他滿意的笑說,將她垂到臉頰的長發撩弄到她耳後,以便喝葯。
在旁的林懷安抱著盤子,瞪圓了眼。
何時,七爺也懂得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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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後——
介於晨與夜之間的聶府因濃霧而看不清全貌,只是由元夕生帶著走時,隱約發現聶府當真非平凡人家。
小橋流水,假山假樹,院外有院,即使抄近路,走到廚房也讓余恩有些氣喘,微微冒起冷汗。
這就是南京首富之家嗎?聶七就住在這裡,他的身分與她天差地遠,怎麼會真的將她視作朋友呢?
「不是我不相信你,但我有必要再確認一次,」廚房前,「元夕生忍不住轉身再三確定:「你真的不是七少爺的貴客?」
她搖頭答道:「我不是貴客,只是蒙聶公子相救,無以為報,便以下廚作飯來報答。」
「是這樣嗎?」元夕生摸著下巴沉思。
「聶公子是吃齋念佛的居士,天性善良而不忍見我死在外頭,他的好心,我怎能不報答。」
元夕生瞧了她一眼,老實說道:「你確實不像貴客。不管外貌、衣料及氣質,都遠遠不及七少爺……」尤其她不說話的時候,總覺陰沉。
有些人話雖少,但卻給人安心舒服之感,但她則悶得讓人渾身不舒服,怎樣看也不像是七少爺的貴客。
「好,這是你說的。」元夕生走進偌大廚房,廚婢、廚仆見到他,一一喊聲「元總管」,他滿意的點點頭,往廚灶前走去。
「彭廚子,我給你帶幫手來啦。」
廚灶前的中年大漢正指揮火頭生火,見到元夕生,叫道:「元總管今兒個倒早,天還沒全亮呢,是哪位主子早起餓了嗎?那可得等一等。」
「不,都不是,我是給你帶人來啦。她是來幫忙作菜的,你知道的,就是七少爺每天早上去喝粥的那個粥老闆……」話還沒說完,就見到那中年大漢猛然停下動作,轉頭瞪著余恩。
「就是她?」
「對,就是她。」元夕生納悶彭廚子突來的不友善。「現在開始由她負責七少爺的飲食,你呢,只要管好其他少爺的三餐就夠。」
「元總管!」彭廚子面有薄怒,瞪著余恩。「七爺看不起我嗎?要是看不起我,我走便是,何須找個小女娃兒當借口!」這麼小的女娃兒,七爺怎會吃得慣她煮的?「你是哪家派下的小廚,也敢來這裡獻醜?」
余恩有點無措,解釋道:「我……我不是來搶廚子之位,只是想討個地方煮粥炒菜……」
「煮粥炒菜?你有膽子在我面前說出來,好!」菜刀猛地砍進砧板里。「既然你敢放話在我彭廚子的地盤上動刀動鍋的,我就給你一塊地方。元總管,別說我不給七爺面子,她若是煮不好,我立刻將她趕出廚房。」使了個眼神,讓火頭、廚婢、廚仆一律退下。
廚房以分工合作為主,尤其是大宅院的廚子頭,並不必完全學會所有的事,只要懂得指揮大局,由手下切菜、切肉、升火提水,他下鍋一炒就行。這小女娃沒有旁人相助,行嗎?
余恩走上前,轉過身問他:「我可以討些米菜嗎?」
「廢話,你要多少都拿去。」
余恩點頭言謝,挑選了其中一把青菜,討了幾塊豆腐,架上有數排菜刀,她拿起長刀,在掌里掂了掂,便俐落的切起青菜來。
彭廚子暗暗叫贊,倒是瞧不出這小女娃年紀小小,刀法乾淨且細緻。那把刀,是他慣用的長刀之一,旁人用不來,也賺太長,這個小女娃……
「你要煮粥?」他忍不住問道。
「是。七爺茹素,我打算煮甘藍粥。」
「你做粥可有規矩?」他又問。
她煮飯時,少與人交談,看了他一眼,又瞧現成的米與水,搖頭說道:
「有現成的米、水,就不挑剔,只須注意火候;火候未到,氣味不足,火候太過,氣味遂減。」
彭廚子的眯眯眼微微閃爍一下。「說是容易,要將火候拿捏得准,沒有一定的經驗及功夫,只怕成了爛粥。」等著她的反駁,卻發現她早專心煮粥,聽若未聞。他煮粥煮了一輩子,首要擇米、擇水再顧火候,三個步驟缺一不可。這女娃究竟是大膽或者無知?
過了一會兒,廚房微微起了一陣喧鬧。余恩沒在意,目光落在開始沸騰的粥鍋。菜、米、豆腐都有了,若是有她自腌的醬菜就好了。她注意過,聶七以往來喝粥時,雖然每一樣菜都吃得乾乾淨淨,但她擺上的自腌蔬菜是他第一口也是最快吃完的。
「彭廚子,待會可否給我一些白菜、鮮荀……」微微側臉,看見彭廚子的目光熱切轉向她後方,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十二少爺!」是元總管驚訝的聲音。「天還沒亮呢,你怎會這麼早起?」
「把嘴巴閉上,不必驚訝成這樣,你當我多會睡。」清朗的聲音打了個呵欠。
「我是給餓醒的,有沒有可以吃的啊?」
余恩沒回頭,卻能隱約感覺周邊人開始熱絡起來……那種感覺像是冬芽一在時,身旁人不由自主的往冬芽那裡聚過去。
「這麼早,才煮到一半呢……十二少爺,你能吃嗎?不是吃壞了肚子?這些日子你只能喝湯喝葯呀。」
「那是四哥想整我,要不就是嫌我胖了。」聶元巧走到放隔夜食的地方,打開蓋子,撿了個白糖兒饅頭。「我不過是吃壞了肚子,休息幾天就好啦。」不顧元夕生的抗議,咬了幾口。
「是冷饅頭呢。」元夕生咕噥。
「能吃就好。」元巧環視了四周,失聲笑道:「別理我,你們做你們的,我挺久沒吃大彭廚子的菜了。我就說最近搞什麼美食宴,李家廚子做出來的菜還不及大彭廚子的手藝,連我的胃也搞壞了。」
話甜得像冬芽一般,余恩忖道。像是無心的話就這麼順口說了出來,教人窩心又受用。他究竟是怎麼說出口的?為什麼她連一句好話都說不出來?
「啊,好香……是在煮什麼?」元巧聞到了味道,雙目發亮的走過來,看著一鍋米粥,順著粥往上看,瞧見了余恩。他頑皮笑道:「是新來的廚子嗎?怎麼連煮粥也能煮得這麼香?」
「苗余恩,十二少爺在問你話呢。」元夕生叫道,驚回了余恩的神智。
她直覺抬起頭,瞧見在旁的少年,一時驚訝不已,將勺子落了地。
那真是個好看的美少年,瞧上去差不多十七歲左右,五官是說不出口的賞心悅目,黑瞳有神而淘氣,薄薄的唇形極美,擁有少年的纖細與少女的精美,他……是男的吧?
他眨了眨眼,逼近她的臉,美唇勾起笑意。「你叫苗余恩?有趣有趣,是你爹幫你取的閨名嗎?是不是你爹想要你記得誰的恩惠呢?」他言者無心,卻狠狠擊中她的胸口。
取這個名字,確實是要她永遠記得這分恩情啊——養她教她的恩情。這是師父撿回她時,為她取的名字,要她一輩子連別人喊著她名字時,也要記得她欠的恩情永遠還不清。
思及師父,那一夜竹林發生的事閃過腦際,她連忙甩了甩頭,轉身注意那鍋粥,粥已沸騰,她瞪著粥——連怎麼煮飯燒菜都是師父教的,只要她懂得作菜,就永遠也忘不了他們的絕情絕義,忘不了大師兄的那一掌是要她死……
喉口猛然湧起異物,來不及走避,急忙撇開頭嘔了出來。
「十二少爺!」元夕生幾乎要在當場昏了。
異物盡吐在元巧的衣袍上,她不住的乾嘔。
「十二爺!」驚叫不斷,有的忙拿干布過來,有的人奔出去提水。
元巧正咬饅頭的動作僵住,雙眸瞪著她。
「苗余恩,你究竟在搞什麼?」元夕生叫道。
「別叫別叫,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嘔了一身而已。」元巧回過神,翻了翻白眼,見元夕生又要怒罵余恩,拍了拍她的背,先搶白說道:「夠了夠了,這味道在廚房不好受,你們快去清清。苗余恩,你跟我出來清洗一下。」他抓住她的手腕,隨手接過乾淨的布擦擦她的嘴。
「十二少爺,你先回房清洗,苗余恩就交給我好了。」天啊天啊,他不要活了,身為聶府總管竟然讓這種事發生!吐在旁人身上也就罷了,吐在聶家最寶貝的十二爺身上……嗚,他要上吊,他要上吊了!繩子在哪裡?在哪裡?
「你們各司其職,不必理我,不必理我,我讓余恩這丫頭侍候我清洗就可以了。」元巧胡亂揮了揮手,強拉余恩往屋外走。
出了廚房,那股惡臭的味道散了不少,他低吐了口氣,拉著她往井邊走。
「對……對不起……」余恩尷尬的說道。
「你是對不起我,我要是沒了食慾,第一個就找你開刀。身子不好,直接跟夕生說了不舒服便是,他不會強要你去廚房做事。」到井邊,他立刻提一桶水起來,忙脫下沾有穢物的外衣。
余恩連忙撇開臉,不敢再看。
「我不打赤膊,你怕瞧什麼?你先洗洗臉吧,瞧你一臉病氣。」元巧沖了沖臉,鼻間惡氣才逐漸散去。差點,也要跟著她吐出來,能硬憋到現在,十足的佩服自己。
他抬起臉,看著她安靜的擦拭臉蛋。「要不要請個大夫過府?」
「我……我沒病。」
「沒病?沒病會吐了本少爺一身?」才說完,就發現她微微的臉紅起來。
喲,這廚娘的臉皮還真有點薄呢。元巧放下袖子,細細打量她一番。
「你是打哪來的?廚房是大彭廚子的天下,你怎麼會被夕生雇來當廚娘呢?」
他的臉龐精緻漂亮,雖然是個少年,但較之冬芽,卻毫不遜色;四肢纖瘦而比她高些,難以言喻他亦男亦女的美貌,只覺目光無法剋制的往他溜去。
曾經以為這世間只有冬芽一人享盡天老爺的恩寵,現下瞧見他,才發現天老爺的恩寵不只給一人。
「瞧我瞧到呆了嗎?」元巧難得耐心的微笑,撫上胃。「你既是廚娘,以後見面的日子可多了。你見了我,可以叫我一聲十二,有沒有冠上爺,那倒是無所謂。見到白衣服的主子呢,只需含笑點頭就可以走過,拄著拐杖走路的主子嘛是我三哥,照理來說,你是不會碰見他的,他大半時間在最偏東的上古園;而你遇見的若是拿著佛珠念經的主子,馬上往回走,不要回頭。」
他是在說聶七嗎?「為……為什麼?」她有些結巴。
他睨了她一眼,笑言:「因為,我怕七哥將你視作弱小動物,直接撿回偏善樓去啊。」
弱小動物?是在說……她嗎?她可是從小就守護冬芽的,獨立到連自己也能照顧,怎麼會像是弱小動物?
「你不像嗎?」他無辜反問,隨即晃頭晃腦。「你跟著我回石頭窩吧,等我換一件衣服,你要還不舒服,可以在我那兒休息一會兒再回去,夕生那時也該氣消了。他正值青年,偏偏有一副小老頭兒的性子,動不動火氣就上來。他若真還在氣,你忍著點,讓他罵罵就算。」
余恩心底微微吃驚,這才發現他拖著她出來,除了避開元總管的責難外,他還真以為她病了,讓她出來喘口氣。他們又不相識,為什麼他要待她這麼好?
想要問他,卻不敢問出口。也許,他的心腸跟冬芽一樣好,那便對於素不相識之人,也能盡心著想,若是她……就做不到了……
元巧見她臉色有異,正要開口逗她笑,忽地一陣交談傳來,他慘叫一聲:
「哎呀!不妥。」東張西望一番,拍了拍她的肩。「余恩兒,不管你見了誰,都不要說看見我,聽見了沒?」他動作極快,翻過井邊的小亭,直接閃進假山之後。
還來不及反應,前頭便有人從轉彎處走來,正是聶七與一名不相識的男子。那名男子身穿白衣,手執瑤扇,與聶七有幾分相似,應是方才聶元巧所提的四哥。
「哪裡來的丫頭,我怎麼沒見過?」聶沕陽說道。聶問涯從交談中抬起臉,怔了一怔,脫口說道:
「你怎麼在這兒?」
「我……我……」她尷尬的回道:「我是苗余恩……」
他瞪著她的眼神像她在說梵文。「我可沒忘了你是誰。我是問,你的傷未愈,又沒人陪著,天剛亮,到廚房附近做什麼?是餓了嗎?懷安呢?」
原來他沒忘了她!
「我是請元總管帶我過來弄早飯。」這半個月來除了頭一兩天他來過,陪著她聊幾句話外,就再也沒出現過。
她以為……他早忘了他曾經救過的女人。
「弄早飯?早飯自有廚子下手,你能做什麼?」
「聶公子忘了嗎?我賣的就是我的手藝,您愛吃,我就以此為報答……」她垂下眼,難以回視他如炬的目光。為何這樣看她?難道她做錯了嗎?
聶沕陽緩緩搖扇,有趣的看了聶七一眼,視線落在余恩身上,溫和的打破僵局。「原來,就是你啊,我還以為那個賣粥之人是男人呢。」
她動了動唇,不知該如何應對。這男人應是聶四,是聶府的主子,她該如何回話?
從小就是這樣,師父、師兄與她少言少語,說的話都是必須的,從沒有過閑聊,也就養成她話少的習慣,長年下來,反而不知如何面對一般人突來的問話,即使在劉府行李代桃僵之計,那裡的丫鬟多也是跟冬芽說話。
聶沕陽將她的緊張看在眼裡,露出惡意的微笑。「是我傻,才會誤猜是男人。問涯雖然吃齋念佛,但也難得救人;我聽說他救了人,卻始終不知被救的會是那個賣粥的老闆,要不然我早去瞧瞧你。」
「瞧……瞧我?」
聶問涯白了沕陽一記,不悅道:「你應該在養傷。」
余恩擠出笑。「我傷早好啦。」
「所以才想要報答?」他惱怒說道。對她的心思幾乎摸透了,卻又無可奈何。又瞪了在旁好奇的沕陽一眼,壓抑聲音:「你跟我來。」
「啊?」
「不是想要報答嗎?跟著我來,自然有你報答的機會。」他轉身離開。
「好……」余恩朝聶沕陽微微頷首,急急忙忙的跟上前去。
聶沕陽搖著扇目送,狀似自言說道:「怎麼會沒料到呢?能讓七弟掛心的不該是男人啊……」眼角一斜,聲音略大:「能讓我掛心的,偏偏就是個小男孩,你說是不是啊?」
四周沉靜半晌。
「還不出來?真要我去抓你?」
假山後頭探出張苦臉來。「四哥,你怎麼猜到的?」四哥是神啊,竟然也能猜到他躲在這裡。
「不是用猜,是用看的。」扇柄指著井邊的錦服。「你吐的?」
「非也,是余恩兒吐的。她吐了我一身,我還沒吃早飯呢,能吐什麼出來。」元巧乖順的走出來。
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這個惡魔般的四哥;不管他怎麼變,都逃不出四哥惡鬼般的掌心。
扇柄輕敲了下元巧的頭,聶沕陽注意到他單薄的衣衫,只手壓胃。「你的胃又痛了?」
元巧吐了吐舌。「還有什麼能逃過四哥的法眼?」四哥是鬼啊。
「既然痛,怎麼不回房休息?」十二個兄弟里除了元巧外,每個人身邊都有一名貼身護衛,聶沕陽示意跟在身後的護衛大武過門請大夫去。
「我早想回房,只是瞧見余恩那丫頭好像不太對勁,所以就留下來陪陪她了。你知道的,四哥,姑娘家嘛,總是教人疼惜,尤其我瞧她手足無措的。原本我以為她是見我漂亮過了頭,一時啞言,後來才發現……」發現她是不知如何與他交談。嗚,真令人心疼,只要是女人,對他來說都該是寶,是值得疼惜的,管他丫鬟還是孤女,能讓他看對眼的,他就忍不住生起憐惜之心。
元巧眨眨眼,視線有些模糊,冷汗放肆的流下來,軟綿綿的靠向聶沕陽。
聶沕陽直覺要側身避開,但見他流露難受之意,便讓他依賴在自己身上。又遲疑了下,伸手摟住他略嫌纖細的腰,撐住他的重量。
「府里不止你一人,要陪她,也不用輪到你。」聶沕陽斯文的臉龐上出現薄怒。「以後看你還敢不敢胡亂參加美食宴,鬧壞了肚子,賠了身子。」
元巧吐舌。「不敢了。」就算他敢,只怕四哥也不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