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聶府之大難以想像。
跟著聶七急步而走,有些氣喘;目光原本是垂下的,但卻不由自主的逐漸張望起來。
天已大亮,霧氣散去,方窺聶府之貌,彷佛山間原野之美。
踏著碎石砌成的路子,十步外的距離是巨大的人工湖泊,楊柳垂條,細看之下,圍著湖泊的樹上竟有一間樹屋。她略略驚訝,耳畔響起他遠去的腳步聲,這才連忙追上去。
他未停,她差點喘不過氣。眼前有些白霧,肩上竟開始刺痛起來。她咬住下唇,有些蹌跌的跟著他走。
他愈走愈快,她努力想跟上,四周美景亂成一團,她忽地踢到石頭,狼狽的往前傾跌在地。
她又要爬起,卻見他站在她面前。
「這叫傷好了?」他沉聲說道,彎身蹲下,直視她的黑眼。
「我只是……」
「只是什麼?只是有點喘了,只是傷口在疼,只是沒力氣再走了?」他嚴厲的說道。
真的不是錯聽了,她楞楞的看著他。本來一直在告訴自己,方才偶爾看見他微不可見的暴怒皆來自於自己的幻想,但現在才真正肯定——原來,他也是有脾氣的。
可是,為何對她凶?
她只是想要報恩啊。
「我不要你報恩。」他讀出她的想法,旋身站了起來。「我若要人報恩,我天天都可以上街救人,救乞丐救老弱婦孺,天天等著人報恩,何必從劉府里就個半死不活的女人回來,還提心弔膽生怕救她不了?」他怒言道。
不要報恩,那要什麼?
他瞪著緩緩流動的湖泊,湖泊清澄如鏡,輕葉在湖上飄過。
「我看不見你的臉,讀不出你的想法。」
「那……那……」她爬起來鎖住他的背影,期期艾艾的問出口:「那你要什麼?」不要報恩,你究竟要什麼?」
他抿起略厚的唇。「你還瞧不出來嗎?」
瞧什麼?她只瞧出他的脾氣略差,完全不像當日喝粥那個溫文居士啊。若是她會瞧,早就瞧出師父之心,怎麼還會被打個半死呢。
「你不要我報恩……要——要我離開嗎?」
「你能去哪兒?」他倏地轉身面對她。「離開這裡,你獨自一人能走去哪裡?找你的大師兄?還是你的冬芽?他們都離你遠去了。」見她倉皇的退後數步,他文風不動的站在原地,目光灼灼的直視她,殘忍再道:
「甚至,你差點死在你大師兄手裡,不是嗎?你還能去哪兒?去找他,讓他再致你於死地?」
「不,不要再說了……」那一夜是一場惡夢,她寧願不再想起。「你……為什麼會知道?那天,你偷聽?」
「我若來得及偷聽,就不會任你傷成這樣、任你奄奄一息的躺了半個時辰。」斂於身後的雙手握拳,是他憤怒的徵兆。「是你高燒時囈語不斷,我拼湊而成。那日我心裡始終不安,回頭再看,卻發現人去樓空,我以為你們怕姓羅的再回頭,便俏俏溜走,哪知我離開之際,在竹林附近發現了耳飾。」
耳飾?她心驚肉跳的傾聽,極度不願再聽那夜之事,卻又想知道他是如何發現她的;同時也不由自主的摸著兩側耳尾,左邊仍然戴著小珠耳環,右邊卻是空無一物。
「我吃了一驚,便進竹林尋找,尋了幾回,終於發現你倒在石塊旁。」他眯起眼回想,難以形容當日的吃驚與憤怒。
好不容易尋到她,豈能讓她再從他眼裡永遠的消失?
他狂怒啊!幸而有佛珠在手,不然……不然……難保他會做出什麼事來。
「原來,是我耳飾掉了,你才懷疑竹林里有人。」她低語。
「不,我原就知道耳飾是你的。」他將懷裡小巧素雅的耳飾拿出。
她遲鈍地注視它,直到一股熱氣湧上來,才發現自己無法剋制的臉紅了。他知道這不起眼的耳飾是她的?
「你不一直戴著它煮粥嗎?」
「是……是啊……」又後退了一步。他為何會注意到?無數的原因晃過心口,就是想不出合理的理由。就算是天天喝粥,也不會注意到她戴了什麼啊。
「我要你報恩做什麼?」他緩了緩口氣,似乎未覺自己已露暴躁之色。「相逢是緣份,有此緣分為何還要加諸理由?」
「也許……是你什麼也不缺,所以才不需要我報恩。」
他瞪了她一眼。她的性子頑固如石,真想狠狠搖晃她的肩。是怎麼樣的人會教出像她這樣事事要報恩、不欠情的女人?
腦中紛轉,他面不改色的說:「好,我缺,我當然缺。」頓了一下,他注視她的期待,一字一句的說:「我缺的,是不怕我的朋友。你以為在你養傷時,我為什麼不去看你?因為你只想將我當恩人,而非朋友。不是朋友,我怎麼有借口看你?」他說得彷佛像真的一般。
「朋友……」又回到這個話題了嗎?「你不像是個沒有朋友之人。」不像她,從小到大隻有冬芽,而冬芽如妹。事實是,她連個朋友也不曾交過。
「是不像,但合該事實就是如此了。」他嘆了口氣,抓著那小耳飾說道:「十年來,我雖有出門,卻在廟宇與家中往來,因為眾人怕我,所以原有的朋友也離了心;離了心也罷,既是酒肉朋友,我又何必在意呢?上劉府,並非因為交情,只是富貴人家間的往來罷了。」
聽起來他似乎很寂寞,余恩凝視他的側面,下意識的上前一步。
他怎麼會讓人懼怕呢?他溫和有禮,最多就是偶爾有點躁怒,怎麼可能連酒肉朋友也不敢與他交往……是曾經發生過事情嗎?
每個人背後多少都有一份不為人知的心酸事,看樣子他也有,而且困擾了他十年之久。
「我……我……」她半垂限眸,又走向他幾步。「我承蒙你相救,這條命算是你的了。你要我做什麼,我便做什麼,你要我成為你的知己,我必定盡心儘力,只要你不嫌棄。」
他轉過身,只需一探手便能觸摸到她,但他並沒有伸出手來。
他只是露出微笑,掩飾心頭的急躁,說道:「既然如此,你就聽我的話,先養好傷吧,養好了傷再說。」連自己也不曾發覺,方才短短時間的脾氣由溫轉怒,又由怒降了溫,無需再靠佛珠。
余恩未再遲疑,點頭答允。他說什麼,她便做什麼,既是她說過的話,絕不會再輕易反悔。
朋友啊。在緊張不安之餘,內心深處隱隱約約泛起一抹淺淺的、跳躍的興奮。那樣的興奮是前所未有的,這樣的生活也是不曾經歷過的——脫離了冬芽、脫離了師恩,甚至他所要求的,是她曾經偷偷奢望過的。
從小看著冬芽像個發光體,讓每個人不由自主的接近,她很羨慕;但因為自己個性上的沉默,始終不敢做過分的想望。沒有人知道,當冬芽交到朋友時,她有多高興及……想要。
想要一個人理解她,想要一個人無視她的手藝而喜歡她,想要一個人能夠靜靜的陪著她,能聊能哭能笑,不必讓她獨自背負這麼重的包袱。如今才發現這種想要的對象叫朋友。
而現在,他算是她第一個朋友了,即使她覺得有些惶恐、有些尷尬,但仍然是她生命里曾有過的一個寶貴記憶。
「陪我走走吧。」他開口,目光注視她的臉。
「嗯。」他說什麼,她就做什麼,余恩上前一步,完全縮短彼此間的距離。
忽地,她眼角瞄到他掌里的耳飾,正要伸手去拿回,他卻神色自若的將耳飾放進懷裡,彷佛沒有注意到她的舉動。
她的臉微微臉熱,不敢開口討回,只得跟著他緩步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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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心中若有師父,就該聽從他的遺命,自行了斷,以報師恩。」
不,不!不要!師恩她還了十多年,還不夠嗎?為什麼還要她的命?
「你與冬芽兒並非親生姊妹,難保你不會有貳心,有了食記。你已無用還留你下來阻礙冬芽兒嗎?」
不要啊,她從來就沒有貳心,如果要她選擇,她寧當平凡女子,不碰廚技啊!
「死吧你。」
「不!」余恩驚叫,欲避迎面手刀,一個轉身連同棉被滾下去。
她倏地張開眼,喘息的瞪視四周。「哪……哪兒……」這是哪兒……是聶府!
忍不住的捏了下臉頰。真是聶府嗎?她汗流滿身,以為聶府只是夢裡想望,現在她仍然在夢裡,等醒了,大師兄就等著痛下殺手。
她遲緩費力地從棉被裡掙脫,肩口還有些痛,提醒她已從鬼門關繞回。寧願永遠痛著,讓她每當夢醒時,知道聶府是真實的,聶七也是真實的,不是虛幻、不是假象。
外頭天色蒙亮,這時候她通常已上街賣粥,如今……她甩了甩頭,換上深藍的衫裙。
門輕輕推開——
「小姐醒啦?今兒個真早。」懷安笑著端進水盆來。
「今天……」好像缺了什麼,讓她心神不寧,惡夢連連。「啊,對了,怎麼沒有誦經聲?」
「誦經聲?小姐也覺得七爺的誦經吵人嗎?」懷安吐了吐舌。「這是七爺的習慣,小姐就多擔待點吧。」
「我一點也不覺得吵人,如果沒有它,我還無法睡著呢。」余恩擦了擦冒著冷汗的臉后,苦笑。「別再叫我小姐了,我不過暫居聶府,不是什麼富貴人家的子女,你叫我余恩就好了。」聶府里連丫鬟也是美的,教人好生羨慕。
「那怎麼成?你是七爺的貴客,主子們都要我好好侍候小姐呢。」
「主子們?」
「是啊,目前往宅子里的主子除了三爺外,其他主子都跟我提過呢。」懷安彷佛與有榮焉地說道:「七爺就更不必說了。您是七爺的朋友,他要奴婢多注意點,防你因肩傷而生起病來。十二少見了我,也要我說笑話逗你笑;四爺是要我等你有心情時,帶你在府里逛逛。」
余恩有寵若驚。「我與他們並不深識啊……」聶府的人真奇怪,怎麼與她所遇之人大不相同呢?
推開了房門,見到歐陽在外頭等著。
她向他點了點頭。「請問,今兒個七爺是要下棋或是聊天呢?」每日一早,歐陽都會先來此候著等她,告訴她今日要做些什麼。
歐陽露齒而笑,拱了拱拳。「今兒個七爺有事,請苗姑娘等到下午之後吧。」
「有事?好,我……我懂了。」心理頗覺奇怪。相處一個月以來,聶七少有它事,他的生活規律而正常,上午與她相處,下午他譯寫中原之外的佛文時,也不介意她待在佛堂。訪客極少,但多是佛門子弟,他也不會拒她於門外。
表面上,他真誠待她,像極朋友之姿,可是總覺有些不對勁之處。他像要將她極力納進他的生活之中,教她不懂之事,讓她習慣廚技外的世界。
「我……可以在府里走走嗎?」
「這是當然。」歐陽見她客氣,心裡有些不習慣。府里的主子一向理解他直腸子的性子,說起話來也不懂收斂,他尷尬露出笑。「七爺的意思也正是如此,讓懷安帶苗姑娘四處挺一逛。」
臨走之前,他在懷安耳畔壓低聲音:「去哪兒都行,只要別讓苗姑娘近禪院。」
懷安點頭,笑咪咪地問:「小姐想要上哪兒呢?」
「廚……廚房,好嗎?」
懷安聞言,想變臉色又不敢。「小姐……你去了好幾回了啊……」彭廚子一定早就恨死她了。
「我想再去試試。」余恩不死心的說道。
懷安遲疑了一會兒,回想歐陽的命令,只能點點頭,硬著頭皮領她往聶家廚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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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府廚房——
「惡——」
廚婢早已習慣的手腳並用,將余恩迅速扶開。
「苗小姐還好吧?」小廚婢細聲問道:「要不要我將懷安找來?」好個懷安,一進廚房,就先逃之夭夭。
「我……我還好……」
「拜託,姑奶奶,我能不能求你,不要再進廚房啦?一鍋飯讓你煮到干,一盤菜讓你燒到全部全毀,我求你,放了咱們一條生路吧。」不由分說,大彭廚子將她踢出了廚房。
剛下細雨,小廚婢連忙塞了柄油紙傘給她,小聲說道:
「彭廚子沒有噁心,只是寶貝他的地盤,小姐不適作菜,還是不要再來,省得遭他的罵。」
余恩怔怔的轉身離開,靜靜的走在聶府的大宅院里,往來的丫鬟向她福了福身,她沒理會,繼續的往前走。
「苗小姐在找七爺嗎?」有奴婢大膽叫住她。「七爺在禪院呢。」偷偷瞄著她。有一回送茶到禪院,見到七爺與苗姑娘在說說聊聊,一走近,赫然發現大半都是七爺在說,她在聽;而七爺不說話的時候,苗姑娘也不會主動說話,就靜靜的坐在那裡。
好奇怪,一個好姑娘家怎能久住他人府邸而終日與男人相處?尤其見七爺說話時,苗姑娘總有幾分靦腆,像是不知該如何應對。溫和的七爺與她走在一塊,一點也不協調,總覺苗姑娘陰沉過了頭。
曾經偷偷問過十二爺,十二爺沉思了會,笑言:「女兒家都是寶,只是有的女孩呢,像和氏璧,只見其外,是不知它的珍貴。」
和氏璧是什麼,她一點也不知道,只知道在十二爺的眼裡,沒有一個女孩是不入眼的。
「七爺不是在禪院譯寫佛經,而是有人拜訪。」奴婢小聲提醒。
「我知道了,謝謝。」余恩點頭言謝,腳步未停的繼續走著,心神飄浮不定。她忽地捂著臉,狠狠咬住唇,悶叫一聲,嚇得那小奴婢拔腿就跑。
「為什麼?」她自言自語的低叫。「一離開他們,我什麼也不行了。」不會煮飯。不會燒菜,就連看到它們也只想吐。
為什麼?「這是我唯一的一技之長啊。」曾經想過一旦離開了聶府,無處可去時,那就擺攤賣粥賣飯吧,她不是養在深閨的女子,所以一定能活下來。
但現在呢?即使不願承認,事實也說明了一切。一做飯就難以克制嘔吐之感,試了好幾回都是一樣;一拿起刀來,腦海至是大師兄的無情。是她無法理解的疑惑阿!
她是連一本食記都不如的女人,所以才會被師門捨棄。
什麼都沒有了,她還有什麼?沒有美貌、沒有氣質,她讀過的書有限,是會寫字,卻無法作詩;是將菜譜記錄下來過,卻從來沒有碰過眾人讚歎的書籍啊。
怎能當得起聶七的朋友呢。無法接下他的話、無法走進他的世界,這樣的無技女子留在這裡還有什麼意義?
「苗姑娘?」傘微微傾向她。
她抬起臉,細雨之中看見溫和的笑臉,與聶七有幾分神似。
「忘了我嗎?我是聶沕陽。」
「四……四爺……」
「下雨天怎麼不撐起傘來。小心生了病,受折磨的是自己呢。」瞧見她痛苦的小臉,聶沕陽微笑。「跟我走一段路吧,我送你到偏善樓附近。」
她不知如何拒絕,只得垂目跟著他走。
「怎麼啦?這時候不該是七弟在陪著你嗎?」
「七爺有事,再說天天煩著七爺,我也覺得愧疚。」
「什麼愧疚,你既是七弟的朋友……」
「我是嗎?」她激烈的說道:「不過是七爺可憐我罷了!我知道他待我極好,教我下棋、聊天,不過是分散我的注意力。他知道我未從夢魘中掙脫出來,所以守著我,怕我做出傻事來……」
「哦?」聶沕陽感興趣起來。「你也發現了?」
「怎能不發現呢?他好得實在不能再好了,我這一輩子怕再也不會遇見像他這樣的好人。」
聶沕陽輕笑出聲。「好人?老七雖然吃齋念佛,但距離這好人稱謂尚遠著呢。他待人好,也得看人。你現在還不知道他為什麼待你極好?」
「他……好心。」
「好心腸的人比比皆是啊。苗姑娘,你與人接觸極少,自然有些遲鈍,不過沒關係,凡事慢慢來,也可以磨磨老七的躁性子。」
怎麼她一點都聽不懂他的話?難道聶七是有目的而為?他會有什麼目的?如果有目的,要她報答就行了,何況她身上並無任何有價值之物,就連想要盡點心力下廚,也……
走近偏善樓附近,聶沕陽笑道:「苗姑娘別胡思亂想,人的價值若以技長來論斷,未免太過淺薄。」將傘交給她后,隨即往石頭窩而去。
偏善樓近禪院,她下意識的走近,見到家丁引來一名男子,等發覺過來,她已直覺爬上樹躲起來。
這男子是陌生的,與聶七並不相像,應該不是兄弟……那,是朋友嗎?
「七爺,譚公子來了。」
「你退下吧。」聶問涯輕擺了擺手,只留下那名男子。「好久不見了,譚兄。」他浮起溫和的笑。
「是……是很久不見了……」譚仲研緊張的笑了笑。「咱們也有十年沒見,你……改變甚劇……」
「是嗎?」他聞言,似乎感到相嘗高興。「我修身養性雖不及佛門中人,但多少是改變了自己暴怒的性子,不再衝動行事。你找我有事?」
譚仲研面露為難了下,才垂首結巴說道:「我……我找你確實有事。」
在樹上的余恩,心底隱覺有異。若是朋友,為什麼聶問涯一點喜色也沒有?他雖然溫和有禮,但總像戴了面具一般,生疏而冷淡。
等了一會兒,見聶問涯沒有詢問的打算,譚仲研一咬牙,掀了衫角跪下地。
「你這是做什麼?譚兄。」
「我知道你還在怨我!怨我十年前不該捨棄你,怨我不該在你幫了我打退欺負婉青的官子之後,將你拒於門外。如今我來求你,你想怎麼羞辱我,我都無話可說,只求你……幫幫我!」
「幫你?我何德何能能幫你呢?」聶問涯平靜說道:「即使不再相交,我也從旁人嘴裡聽見你與嫂子合開了家鋪子,在別的城鎮過活。我又能幫你什麼?」
「能幫,能幫,你當然能幫!」他急促的說道:「我與婉青開了家飯鋪子,雖然算不上小康,但也能糊口。一個月前我那裡的惡霸瞧上了婉青,存心毀掉我們的飯鋪子,衙門不理,因為那惡霸是告老還鄉的大人之子,我……我愛婉青,飯鋪子毀了,我們躲回南京城,卻傳說那惡霸不死心要追來,我、我們又沒權貴朋友,只好……只好……」明明知道現在的情況與十年前相同,但就是忍不住來求他啊!
當年,聶七仗義救他的意中人,得罪多少官爺,打傷多少人,他卻為了怕被人找上麻煩,偷偷與婉青離開南京城。是他不對,可是怎能怪他。他只是一介小民,沒有聶府的財大勢大啊。
「你求救無門,只好回頭來求我。」聶間涯代他接道。
譚仲研臉色綠白。「我知道你耿耿於懷十年前之事。是我不好,是我不對!你願意幫我嗎……問涯?」他的眼瞳閃過期盼。
十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余恩忖思的同時,心底也著實驚訝他怎會遲遲不允那姓譚的要求。
雖然還不算理解聶七,但也可以勉強感覺他力作溫和之貌,念盡佛經,不是為修佛,而是修身養性;既然他修身養性到連她這外人都可以救了,為何不救那姓譚的?
忽地,樹枝間一陣嘶嘶聲,讓她直覺轉過頭。
「啊!」她脫口驚叫,想要往後退,右足滑了一跤,及時抱住樹枝,才免落地之痛。
禪院內,聶問涯身形極快的竄出,聞聲望去,一呆。
「余恩?」
「我……有……有蛇。」她脹紅臉說道,明知此時姿勢極為難看,卻也顧不得。他看一眼枝間小蛇,再調回視線。「你要我做什麼?捉蛇還是救你?」他笑道,原故作溫和的臉龐稍顯柔和。
她呆了呆,不明白為何他還能笑得出來。
「我……我快要掉下去了。」
他走至樹下,仰首說道:「那就掉下來吧,我會接住你。」
接住她?他……他行嗎?手心在冒汗,那條小蛇虎視耽耽的,雖動也不動,難保不會忽然撲上前來呀。
「蛇會咬人啊,余恩,你不跳,難道要等它咬了你?」見她慌張失措,他又補上一句:「或者,你是怕又欠了我的情,難以償還?」他似笑非笑的,讓她又惱又怒。
「啊,蛇竄來啦!」他突叫道。
她聞言一驚,閉上眼一咬牙,想也不想的放開所抱的樹枝。
連往下掉的感覺也沒有,就被他抱住腰。
「蛇……蛇呢?」她顫聲問。
「還在上頭呢。」他溫聲在她耳邊低語:「安然無恙,你可是被我接個正著,沒事呢。」他的話起了安撫作用,余恩的心跳這才緩下來。
方才,是真的嚇壞了。
她跟一般女子一樣怕蛇,因為小時被蛇咬過,那樣的記憶不願再想……有力的手臂環住她的腰,她的雙足仍然騰空。
溫熱的臉頰輕輕磨擦過她的臉,她一僵!是錯覺嗎?竟覺得他抱著她的時間未免久了點,她的身子貼在他的身體上,雖有層層衣料相隔,但總覺不安;他的體溫傳遞過來,她的口唇頓時乾燥起來。她小聲說道:
「你……你不放我落地嗎?」不敢看向他,緊緊閉上眼。是自己太過敏感了吧?
「好,我放你落地。」如春風輕拂的聲音飄過耳際,她暗鬆了口氣,正等著雙足落地,卻覺得臉頰忽然被親了下。
她倏地張開眼,雙腳也踏實的踩到地面。
「怎麼啦?」他溫和笑道:「是被嚇怕了嗎?我當你天地不怕呢。」
他的言語一如往昔。剛剛又是她錯覺吧?心跳如鼓,卻不敢問出口——剛剛是不是他的唇印上了她的臉?
她瞪著他無辜的臉龐。怎麼能問呢?倘若是她錯覺,說不定他以為她對他起了色心。
「那蛇是沒毒的,不必怕。」他說。
是她多想了吧,他怎會想要親她呢?「我自幼被蛇咬過,不管有毒的沒毒的,我都不由自主的怕……」
「沒人救你嗎?」
「師兄只有一人,如何能同時救兩人呢?」她苦澀一笑。「如今一想,我慶幸他不曾救過我,沒讓我欠他的情。」
聶問涯半垂修長睫毛,停頓半晌,才柔聲說道:「那麼,以後若有蛇要咬你,我都來救你便是。」
「啊……謝……謝謝。」他的說法像她時常會被蛇咬似的,可是……可是就是暖了她的心。
聶問涯淡淡微笑凝視著她,跟著奔出來的譚仲研觀察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的插嘴:
「聶兄,這位是……」
「是我的紅粉知己。」聶問涯蹙起眉,微訝異自己早忘了他。
「怎麼可能……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是說……」
「你們有事要談,我……我先走好了。」余恩有些尷尬。沒有明白表示,也能感覺出這姓譚的男子對她這個「知己」相當難以相信。
她本就配不上聶七啊!這點自知之明,她不是沒有。
「別走別走!」譚仲研叫道:「該走的是我。聶兄,我……我不敢勉強您,只求您顧及當日兄弟情誼,救救我與婉青……」他求救似的看了余恩一眼,似乎盼她為他說說話,隨即拱拳離去。
沉默半晌,她也不敢說話。聶問涯又露出一貫的微笑走回禪院,見她沒跟上來,回頭說道:「你有事要做?」
「不,沒有。」
「那就進來陪陪我吧。」
她點頭,默不作聲的走進禪院。禪院里有一座小花園,雖然百花競放,卻也每日有花枯萎。
她見他漫不經心的走向花園,忽地蹲下。
她不解,輕步跟上,看到他以十指輕輕挖土。他挖土幹嘛?種花嗎?過了一會兒,見他將枯萎掉落的花放進土洞里。
他……他這是在葬花嗎?
她呆愕,從沒見過他做過這種事。一個大男人若是斯文高瘦也就罷了,偏偏他是武人身軀,蹲在那裡葬花只覺突兀和極端不協調。
他彷佛忘了她的存在,靜靜的挖士,嘴裡低念著往生經文。
遲疑了下,她撩起一些裙裾,跟著蹲下挖起土來。
他訝異的看她一眼。
她擠出微笑。「我也來幫忙。」
「我不是在種花。」
「我知道。」
「好笑嗎?」
「嗯,是有一點。我沒見過男人葬花,我也不曾葬過花。」她老實說道,垂目專心挖土,看箸十指被溫熱軟泥弄髒,忽然啞然失笑,抬起眼見他靜靜凝視她,她脫口低語:
「我的十指總是油膩膩的,不管再怎麼洗,到了隔天作菜時,也總會再弄得油膩而沾染令人討厭的氣味。我討厭那種氣味,卻不得不做。從小,我讓師父領進廚門,從此開始了廚藝之路。」回憶過往,讓人心酸又心痛。
她將一片枯萎的花枝丟進挖好的士洞里,繼續說道:「我不愛作菜,因為要親手殺牲畜。有時一天殺了上百隻雞磨技;有時為了做一道鴨掌,得活活燙死一隻鴨子;有時也為了取上好一片豬肉,拿棍打著豬背,讓它掙扎許久再作宰殺。我不懂啊,不懂為什麼有人會為了食之美味,而如此殘忍。」她苦澀一笑,失神了下才再說道:
「我自幼至十八歲之間,經我手而死的動物不止上千。師父一死,我不顧師兄反對,改作素食,從此不再宰殺。」停頓一下,她的笑容化為怯然的鼓勵,溫暖看著他,啞聲說道:
「我雖不知你曾經發生過什麼,可是我能感覺得出你的本性一點也不像現在一般。你修身養性,也是個好人,但總覺得與你不配。你的本性很暴躁嗎?那可真好,能有發泄的管道我真羨慕,能養成你火爆的個性卻又是個好人,那表示聶府里你的爹娘、你的兄弟都能容忍你而又不會過分。」
他目不轉睛的注視她,良久,唇邊才牽起柔笑。
「你這回說話一點也不結結巴巴的。」
「啊,我……我……」
「我的脾氣確實很暴躁,我以為我隱藏得當,卻讓你給發覺了。」他沙嘎道。
「我……我不是有心……」只是瞧方才那姓譚的男子拜訪后,他雖故作穩當,她卻老覺得他焦躁不安,才出言安慰。是交淺言深了嗎?她也從沒將過往傾訴出來過,他是第一個,怕也是唯一的一個。
「你不怕嗎?」
「怕什麼?怕你的脾氣太過暴躁,發起怒來嗎?」她溫婉苦笑。「再怎麼發起怒來,也不會一掌打死我吧。」他的目光灼灼,心底起伏不定。她瞧起來雖仍帶有憂鬱陰沉的特質,但較之以往卻好太多了。
她的唇淡紅柔軟,雙瞳熠熠柔光,五官小巧清秀,雖仍略帶陰影,但在這一刻,卻是讓他難以調開視線。
「幫我拿著盆栽,好嗎?」他突然問,同時塞給她一小型的盆栽。
她點頭,抬起眼想問他:這盆栽要放到何處?卻見他忽然傾過身來,她一楞,沒有多想,以為他要拍掉她身上的灰塵,正露出笑謝謝他,他的臉龐逼近,吻住她的唇瓣。
她的眼張大,直覺想要推開他,但懷裡抱著盆栽,不敢隨便放手。他的嘴唇溫溫熱熱的,溫舌滑進她微張的唇口之間,她駭極,頓時腦中一片空白。
他……這是在吻她?
為什麼吻?
她沒接過吻,可是……可是他的唇舌溫暖而輕柔。這就是吻嗎?他吻她是……是喜歡她?朋友的喜歡?空白的腦袋充滿無解的問號。沒遇過啊,她從沒遇過這種事情啊。
半晌,聶問涯抽離貪戀的朱唇,溫柔低笑。「余恩,你像具──」有必要這麼驚訝嗎?
她瞪著他,結結巴巴的喃道:「烏……烏梅……」
「嗯?」他以為她要問為什麼親她。
「烏梅豆腐。」她低叫。
「烏梅豆腐?你……想吃?」他遲疑的問。
她搖搖頭,十足的驚惶失措,退了幾步,盆栽也忘了放下,轉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