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京城四季》第三集……寫得真好哪。」舜華拿著薄書自轎里出來,朝連壁笑道:「你與英交錯寫著,這一集一定是你寫的,是不?」

「是,當家眼尖,連壁佩服。」

她掩不住心裡佩服,說道:「你的文采真好,寫這種書真是浪費了。」

連壁一怔,笑道:「是當家不嫌棄。」

「我話不假,若認真相比,你文采勝上英私下找來的那些老學究三分,不過,這話你可別傳出去。」舜華笑道,接著,負手上揩入寺去。

連壁聞言,心裡複雜,看了她的背影一眼,默不作聲跟上去。

這間寺廟是京城近郊有名的天寧寺,來上香祈福的都是北瑭上層家世的人家,舜華看看時辰,自己來早了,周遭香客不多,多半是女眷。她們見她著一身西玄深衣,即使沒有見過崔舜華本人,也猜出她的身分。

舜華湊巧與一批女眷對目,她微笑,卻換得女著紛紛客氣施禮逃難去。

「啊,我這個臭豆腐太臭了嗎?」她自我解嘲。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腰身,摸了一下,回頭問連壁。「我腰帶破洞了嗎?為什麼她們一直在看呢?」

連壁細細來回看她的腰間束帶,笑著:「當家每日衣物都是婢女打點,再由我親自看過,怎可能有破……」他看著看著,忽地撇過臉去。

舜華一頭霧水。

連壁咳了聲,道:「連壁想……北瑭女子上身短衫下身軟裙,外罩短外衣,這幾年有些書香世家的女眷將外衣拉長遮腰,因為她們認為腰身是全身上下最美的部分,不該將腰身畢露給外人看,但富家的女眷則不拘此小節,只是富家女眷緊束腰帶之下尚有短衫跟襦裙,並沒有像當家的曲裾深衣一衣到底,這麼貼切展露、展露……腰身……」

「……喔」舜華不知該答什麼。她想把《京城四季》遮在腰間,反而更顯怪吧?她所受的教導里沒有什麼腰身不能貼切勾勒出來,那就當沒這回事吧。

時辰尚早,她本想入大殿上個香。說起來,她還沒有過入殿祈福的經驗呢,這她一腳才要跨過廳檻,忽然瞥見神佛前熟悉的身影。

她立即縮回,退了一步,半掩在殿門之後。

大殿里女客居多,跪在神佛前湖水綠衫的年輕女子正是柳葉月。舜華會從背影認出她來,是因為白起正在殿旁與主持低聲說話。

他們也來上香啊……世上時時有巧合,她確實希望以後能繼續得知白起過得好,但要時常看見害死她的人還能心無芥蒂,她想她可能還不夠聖人。

舜華目光微抬,對上殿里神佛的雙眼。這間寺廟經歷了幾百年,也得到北瑭人全心信賴,當年的絮氏不知有沒有向他求助過?當年他守護北瑭人時,有無將絮氏一塊守護了?

她並非真正的崔舜華,但在他面前她卻沒有一絲一毫害怕的心裡,她沒有做過虧心事,甚至,現在她努力要去守護她該好好對待的人,不管這些人因為崔舜華曾做什麼而來對付她,她想一直照著自己的心意去做,被人笑做濫好人也無所謂。

她看著這尊神佛,嘴角學起他看似慈悲的蓮花微笑,雙手合十替自己認識的所有人祈福,沒有察覺在旁的連壁正目不轉睛看著她。

當她祈完福后,再看向殿前的柳葉月時,她輕嘆一聲,移動腳步,來到另一邊殿門,確定自己看得沒錯。

不知何時,柳葉月側著臉望著白起的背影,目光隱隱帶著怨氣與恨意。

她心一跳,暗叫不妙。先前她一直沒有追究柳葉月為何害她,只當她不喜絮氏舜華這個小姑娘罷了,萬一她嫁入白家連白起也一塊害呢?

此時,柳葉月弱弱娉娉地起身,一個沒站好,拐了一腳,脫口叫了一聲,白起回頭,眼明手快抱住她。

連壁順著舜華目光看去,笑道:「柳小姐做得真像。」

舜華轉頭看向他。這樣也能看出來?

連壁又笑:「當家,柳小姐這套你是學不來的。你瞧她是書香世家,外衣本會長過腰間,但今日她特地換上短外衣,分明對白少極為有心。」

「這倒是。」既然如此有心,應該不是為害白起而接近他的。

白起抱著柳家小姐出殿,她連忙避開,招著連壁往寺里其它地方逛去,就與柳葉月打個照面。

現在……是避還是不避?

舜華遲疑一會兒,硬著頭皮上前,擠出笑道:「柳小姐,你也來上香?」

柳葉月微笑道:「這陣子家母身子不適,葉月前來為她老人家祈求健康。崔當家,請原諒葉月沒法站起作禮,方才葉月腳拐了下,正扭著呢。」

「哦?那有人幫忙嗎?今日誰陪你來的?」舜華故意東張西望。唉,沒想到不太會作戲的她,如今什麼角色都能演了。

「是白公子陪葉月過來。」

「原來是白兄啊,連壁,你避避,有些事只有女子能聽的。」舜華吩咐。

連壁依言退下。

舜華坐在長椅的這一角,與她略略保持距離。她看見自己的手指微抖,內心苦笑,她還是有些怕啊,怕太過接近這個害死她的女人。

她深吸口氣,正要說話,忽聽柳葉月輕聲道:「崔當家身邊這人,也不能算是男人了。」

舜華一怔,答道:「我沒特別想過這事。若連壁覺得他是男子,表現出男子態度,我就當他是男子……」她遭來對方古怪一眼,忙裝出不經意問著:「你與白兄相處還好嗎?」

「甚好,多謝崔當家關心。」

舜華沒有看向她,只盯著地上落葉,沉默一會兒,她才又問著:「你了解過絮氏舜華嗎?」

柳葉月猛地看向她,迅速掃過無人的四周,她定定心,道:「崔當家你這是……」

「我聽白起說,他這個妹妹跟個孩子一樣,她對你無害……」

「崔當家,你這是在試我嗎?當日你轉送給我的一對婢女里,其中一名正是白家轉賣的丫頭。她提到白起與絮氏舜華私下有不言明的婚約,雖然現時白起不把她當女人看待,她對白起也沒有任何助益,但,難保它日不會想起絮氏對他的恩情,而將她收作小妾以報大恩。」

舜華心裡一顫,就這樣要害死她?只要她與白起再多相處一些時日,找個機會來探探絮氏舜華,就會知道絮氏舜華絕不會跟大嫂搶同一個男人,就會知道當白起放掉不言明的婚約時,就絕不會委屈她去當人小妾,哪怕是他的。

白起待她,一直像妹妹啊!

柳葉月見她不語,驀地再道:「崔當家,你道為什麼白起陪我上香后,回去必陪絮氏舜華用晚飯?」

舜華微怔。是七兒!原來七兒被買通到這種地步,簡直是在監視她了!

柳葉月輕笑:「我曾不小心聽見白起請教寺里高僧,家裡有病人沒法出門上香親近佛祖,這該如何是好?我記得那僧人說,有人代家中病人來寺廟沾染神佛之氣,回去后與病人相處一陣,讓她也沾沾他身上的氣息,神佛自然也會保佑她,所以,就算同一屋下兩人久久難見一面,只要他陪我入寺廟,那當晚絮氏舜華必會跟他用飯。到最後,我都弄不清到底他是來陪我,還是專程為絮氏舜華而來,我只是陪客而已……」

舜華半垂著眼,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崔當家,這些都不是我想下手的原因。是你告訴我絮氏背後的意義,有了絮氏,白起再怎麼努力,他永遠也無法成為名門富戶之首,甚至,皇室里的人可以以絮氏來嫁禍白起,他的人脈不及其它三姓,正是此因,不是麽?」

「……他極有可能娶你……」

「柳家德高望重,書香門第,甚至可以追溯到柳家有太傅官職的祖先,對白起大有幫助,他絕對會娶我,但,絮氏對白起已經沒有任何好處,甚至隨時會帶給他危險,她只是個活不了幾年的女人,那麼,早走晚走都一樣。就讓她早點走,解脫痛苦不好嗎?如果她知道她是為疼她的白起走,她也會心甘情願吧?老天若憐憫她,就讓她下輩子投好胎,讓她無病無痛過一世,不是很好嗎?崔當家,你的目的為何?」

「什麼?」

「你有意促使我說出這些事來,為什麼呢?絮氏的事都是你告訴我的,葯也是你給我的,我知道你是利用我除去絮氏,我也願意除去她,若然你想過河拆橋,反害白起或柳家,我……」

連壁忽地自轉角出現,笑道:「當家,該去上香了。」

舜華往他看去,隨即,白起自他後頭現身。她心一顫,瞄了一眼面色雪白的柳葉月,試著若無其事道:「白起,你也來啦。」

白起防備地看著她,客氣道:「崔當家,難得見你入寺廟來。」

「今日福至心靈,想來就來了。我瞧柳小姐腳拐了,還想你要在場可真算是英雄救美了,沒料得你還真的在。」舜華瞄瞄稍遠的事門,笑道:「想來轎子已在等候,舜華就不多聊了。」

白起應了一聲,走到柳葉月旁,舜華轉身就走,哪知白起忽然一句:「崔當家暫且留步。」

舜華回頭,對上白起的目光。

「崔當家,借一步說話。」他低首朝柳葉月道:「小姐暫且忍一忍,我與崔當家說兩句就好。」

舜華不著痕迹與略帶驚慌的柳葉月交換一眼,跟著白起到一旁。

「崔當家,近幾個月你與尉遲恭走得近。」白起淡聲道。

「……嗯。」她手心微地發汗。

「尉遲恭拿走我一幅畫卷,還請崔當家轉告他,請他交還。」

「畫卷?什麼畫卷?」

「畫卷里是肖像,當日我留在畫樓里,吩咐樓主不得外賣,適巧尉遲恭來訪,取走那幅畫,我幾次遇他,他皆視若無睹,再這樣下去,我也無計可施,所以請崔當家替我催催。」白起不說那幅畫的重要性,也不表露情緒。

舜華尋思片刻,啊了一聲。不會吧?尉遲哥收了那張絮氏舜華戲水圖嗎?不是只看一眼就沒再看了嗎?

白起微地皺眉,立即又掩去。「瞧崔當家的樣子,是看過那畫了?」

「……眼角上挑、有美人尖、嘴唇略厚的平凡女子戲水圖?」

「確是此圖。它再平凡也不過,我實在不知為何尉遲兄一拿不還,這圖是要銷毀的,還請崔當家幫個忙。」

「銷毀?為什麼要銷毀?」

他眼皮不眨。「那是我隨意之作。你該知我有一半南臨血統,曾習過南臨畫功,一不小心會帶些南臨影子,傳了出去,有損我的名聲,當然要銷毀。」

「畫里……是何人?」

白起笑道:「虛構罷了。」

舜華聞言,故作尋思,點頭。「這圖我問問看吧。」

白起作揖多謝之際,不忘補上一句:

「崔當家想與尉遲兄玉成好事,可也要多注意尉遲兄。平白無故搶走女子圖,這對你來說不是件好事。」往下一看,落在她手裡的《京城四季》。「這種東西你也看?」他有點驚詫崔舜華看了后,竟然沒有追究。

舜華笑道:「排遣寂寞罷了。哪日我見了不快活,自然翻遍京城,也要抓出那個敢玩到我頭上的人來。」

白起不以為意,回去抱起佳人離去。

舜華目送他們。片刻,她雙腿猛然發軟,搖搖欲墜地靠在身後泥牆。

「……當家?」連璧上前輕聲道,拾起地上的《京城四季》。

舜華捂著臉,模糊不清的聲音自十指間傳出:「沒事……有些頭暈反胃想吐罷了。」

原來,要害死一個人必須找這麼多理由。柳葉月把害死她的理由全賴給她的姓氏為她自己脫罪,可是她聽出來了,柳葉月在乎的是絮氏舜華在白起心裡的重量。不管兄妹、不管什麼身分,就是不該有重量,哪怕白起看她一眼都不行。

她忽而苦笑,怎麼不早說呢?她可以想辦法快快養好身子,出去見見世面,說不得她很快就有喜歡的人了,可以出嫁了,這法子不是更好嗎?

她低嘆口氣,抹了抹臉,抹到眼下不平的明顯肉疤。她振作起來,放下手,朝連璧道:「以後寫《京城四季》時,別提到柳家小姐的事。」

「是。當家臉色……很白呢。」

「偶爾也要白一白才好。」她笑:「時辰差不多了,到禪房等神官吧。」

「是。」連璧找來僧人領路,來到一間清靜的禪房。她沒入內,只在小院子里等著。有水井在院里,她探頭一看,井水太深看不清自己的面貌。

她回頭,連璧面無表情就在自己身後不到兩步遠的距離。

「連璧,幫我打桶水吧。」

「是。」連璧沒遲疑地拉開彼此距離,上前打水。

舜華往水桶里的水看了老半天,忽然笑道:

「看朱忽成碧。」抬眼一看,連璧正望著自己。她柔聲道:「剛才忽然看見自己有美人尖,嚇了一跳,再一看又不見,但第三眼看又覺得有了。」

連璧答道:「或許相由心生?當家認為自己長什麼模樣,久而久之自己就是那個模樣。他人看當家是青面獠牙,那他一生不改其念,即使當家變了臉,他依舊認定當家是青面獠牙。」

舜華聽得亂暈暈。「你這話真有禪意。」還難得正經地說呢。可惜她沒有慧根,聽說連璧出身是書香世家,還是小公子便被崔舜華看中閹了,果然書香世家出來的孩子不一樣,與眾不同。

連璧又笑:「連璧也很驚訝會說出這種連自己都不懂的話呢?」

一陣足音自遠面近,舜華看去,正是尉遲家的蚩留。今日他一樣蒙著淺黃錦巾,行止如常人,簡直看不出是個失去眼睛的人。

「連璧,你先下去。」等到連璧離開后,舜華笑咪咪上前,道:「蚩留大人,可舜華扶你?」

蚩留微微一笑:「崔當家,神官是不太能讓女子碰的。」

「是麽?」她猶豫一會兒,道:

「今日以至天寧寺寶地吸收靈氣為由,方能外出,傍晚得回去。如果不是有尉遲當家的命令,蚩留斷不敢與皇室之人接觸……」

「是請求是請求。」

「尉遲當家知道我一向把他的請求當命令,只要他肯說,我一定做到。」

「你們是堂兄弟吧?尉遲哥提過。」舜華道。

「是啊,目前尉遲家成年者只有我與當家,他是我堂兄,但十六歲就成一家之主,而我入了神廟。」他似是看穿她的想法,輕笑:「北瑭天下歸溫姓管,溫姓看重的北瑭大神官卻歸尉遲家管。」

囂張!囂張!太囂張了!比她這個崔舜華還要囂張!她都不好意思問他是不是不把皇上看在眼裡,只在意尉遲哥了,他還敢這麼明目張胆!當年崔舜華該多跟他學學才是!

蚩留又道:「尉遲當家還沒來麽?」

「嗯,他晚些到。」

「其實我也不敢確定那咒還有沒有留在你右臂上,只有崔舜華才親眼看過她臂上的咒。那本《長生咒》只有數頁,我與大神官看不見,但也每一頁細細摸了摸。她懷疑是大魏金刀皇后徐達的遺物,徐達出身西玄赫赫有名的徐家,在四國歷史上她是鬼神之女,一生復活數次,她這本《長生咒》必定有其功效存在,故崔舜華要大神官以神力替她上長生咒,保她復活無止境。」

「可是……失敗了吧?」

蚩留遲疑片刻,點頭。「眼下是失敗了。但那本《長生咒》定有其功效,只是不知是如何功效,我說過我摸過那本書,書封書頁紙張都十分古老,不是四國主產的紙質,大神官要崔舜華將那幾頁所有的咒文細細陽刻在木上,讓我們摸熟后才能留在她身上。她刻至木頭上后,就將那本冊子火燒了。」

舜華訝然。這崔舜華未免貪心過頭了,居然只想她一人長生不死。

蚩留攤開拿出的紙張,面朝向她。「絮氏舜華,請在此看清楚,此物是我靠記憶繪出,看完后定要燒掉。你仔細看看,與你右臂上的傷紋可有雷同?」

那是什麼啊?舜華見那密密麻麻的咒,像是自天空往下看的蓬勃生機開枝大樹連連串,根本不是世間文字,眼前這人居然能一一繪出,真真了不起了。她連忙拆開右邊傷布,上頭有淡疤,她睜大眼睛來回比著。

她臂上刀痕不算,另有大塊擦傷面積,細密的小疤交錯著……她一會兒喜又一會兒愁。「好像不是,又好像是……應該是傷疤吧。」她說服自己。

「會讓我信這是一本古老而特別的冊子,是因為一個字。」蚩留忽道。

「咦?」她嘴裡應著,目波還來回對著。愈看愈不像……愈看愈不像……

「徐。」

「什麼?」她回過神,看向蚩留。

他輕聲道:「書背後有個隱形的凹刻字,徐。」

她聞言,一時說不出話來。

「是不是金刀皇后徐達的,我不知道。但,不會是西玄徐家的。舜華小姐,請朝我伸出你的手。」

她不變應萬變,乖順地伸出手。他收起那紙,抓住她的手腕。她訝道:「你不是不能讓女子碰?」

「盡量少碰,又不是不能碰。」他笑。

「……」尉遲家出來的,她想她還是要習慣尉遲哥,眼前這人就免了吧。

他以食指在她掌心上寫了一個字。

她震住。

「只有我摸到。大神官沒有摸書背,字刻極小,就在徐字上面。」

北。

北徐麽?舜華撇開頭,看著一地青青黃黃的落葉。只有絮氏知道的姓氏,不敢言明的姓氏,一旦說破了,那罪孽就會死死地成為他們的枷鎖,讓他們再見不到天日。

就連現在,她都不敢跟這個幫助她的人說,書上刻著北徐,約莫此物就是絮氏的了。

因為絮氏本姓徐,因為絮氏位居大陸之北,四姓一家親,何必要說破?即使五百年前一家親又如何?早各為其主了,這種舉動分明是有意害死在北瑭的絮氏,讓當年的康寧帝失去其它三國比不上的戰事及時金援。

絮氏是有罪的,罪在沒有能力讓多疑的皇帝信他們。

親親爹爹臨終前告訴她,至死也不要承認這個姓。這個姓,是絮氏的榮耀,但絮氏舜華沒有能力承擔說出這個姓所帶來的後果。

他寧願他的女兒就這麼快樂地在白起庇護下過一生,也不妄想重振絮氏,大聲說出徐姓來!

就讓徐姓在北瑭煙消雲散,讓北徐所有的人下地府後,好好與康寧帝對質,討個公道。

「你爹沒有提過這本書麽?」他問。

「……這本書不是絮氏的。」

他點頭,配合道:「要是絮氏的就好了。如果是絮氏,那在我不承認我與大神官失誤,而這本書又假設是真的情況下,也許這長生咒只為絮氏所有,替絮氏換上一次命,其他人無法用。」

舜華猛然抬頭。

「我聽說絮氏有一報還一報的詛咒,偏生這麼巧,長生咒居然落在崔舜華手上,她沒有心害你,也許這長生咒根本不會出現。」他道。

「……蚩留大人把此事說得很玄妙乎。」

他笑出聲,頰面居然有明顯的酒窩。他道:

「舜華小姐,眼前玄妙的人兒對我說此事很玄妙,真真好笑。」

舜華聞言,臉紅了紅。

蚩留又道:

「西玄鬼神之女徐達拿起大魏金刀,成了金刀皇后。神秘的金刀出處不可考,卻被徐達輕易舉起;《長生咒》的出處不可考,卻是屬於北徐的東西,若然遇上北徐的人,我真想問問,這些東西他們究竟如何得到?難道四國中,只有徐姓才有資格得到這些神物?北瑭的神官是否遠不及創造這些神物的……神人?」

「……蚩留大人,我想,就算你遇上北徐的後人,她也無法替你解迷。年代太久遠了,她一世受人庇護,從來沒有人告訴她這些多餘的事,又怎會知道這些東西出自何處?」

他面色微有遺憾,似在說他要早生幾百年就好了。最後,他道:

「舜華小姐莫過擔心。絮氏一代以你為結束,絮氏選擇你做結束,必有用意。」

這真是安慰人的好法子,舜華想著。這個人也算不錯,不言明絮氏結束主因在她的沒用,反而暗示由她開啟另一道路。

「何況,絮氏一族經曆數百年北瑭皇室的盯梢,皇室中人怎可能膽怯到無人敢施計暗害絮氏呢?必定有絮氏有沉默中遭害,這才造成絮氏人數一日比一日少,但你可曾聽聞那此人如你一般結果?依我想見,也許長生咒讓最後一人絮氏舜華所用,一報還一報也只能由絮氏舜華所用,其他絮氏之輩不能用,換句話說,舜華小姐你必是特殊之輩……」

舜華微地張大眼,看著他口沫橫飛。現在是怎樣?這人走火入魔了嗎?怎麼開始把她拱成女神了,再下來她可以坐著蓮花台升天了吧?

蚩留滔滔不絕說了半天,說到最後,下了一句絕句:

「我瞧,放眼北瑭,怕也只有尉遲當家配得上舜華小姐了。」

「……」舜華見他拭拭嘴角,似是說得太多疲累萬分,不由得撇開目光,觜掩不住笑意來。搞了半天……原來不是走火入魔。這人,太年輕,不知道要如何討好她這才笨拙的吹棒一堆,所幸,她也不知道嫂叔關係如何培養,就讓他講好了。她捂著嘴好想大笑出聲,忽見白起匆匆進入院子。

白起一見到她在,也是一怔。「崔當家,你也在?」

蚩留偏頭聆聽來人聲音。「你是……?」

「在下白府白起。」

「白起?名門富戶白起,家有絮氏之女。」蚩留頗覺疑惑,但沒有往崔舜華那方向回頭。「何事?」

白起又看她一眼,舜華故作不知,負手東張西望,死皮賴臉不打算離開。開玩笑,她在場,蚩留要說溜嘴,依她綉功還可以補補破網。

「崔當家特來見神官大人?」

「唔,求求長生道嘍。你不是抱柳小姐回府了嗎?怎麼去而復返?」

「我中途聽見神官大人會在今日到天寧寺,便轉回想請大人做件小事。」

「白少與尉遲當家是友非敵,蚩留能幫必是儘力而為。」蚩留微笑。

白起聽聞尉遲恭之名,近日對他十分不滿,但他忍氣吞聲,自袖間暗袋掏出一物。他道:「此物本受住持加持,但遠遠不及神官大人功力,白起想請大人能賜些神力在上頭。」

蚩留伸手輕輕一碰。「香囊?」

「正是。」

在旁邊的舜華聞了聞,微笑:「白起,你果然將我給你的配方做成香囊啊。」她記得很清楚,這配方是她建議送給柳家千金的那份。

蚩留往崔舜華方向說道:「舜華小姐,還有問題麽?」

「沒,多謝大人開解。」舜華笑道:「大人儘管去忙。」

蚩留應聲,與白起走到院門口子,他又突然說道:

「當然,最有可能的就是,從頭到尾我跟大神官這兩個盲眼人根本沒有完整地刻妥那非大陸文字的咒文,咒文當然沒有用,一切都是天意,舜華小姐就隨天意繼續安心生活吧。」

白起狐疑地回頭看一眼崔舜華。出院子后,白起注意到連璧緊緊貼在牆面上垂首不知在想什麼,站在這裡分明能將裡頭對話聽得一清二楚,這小子真是膽大包天,但崔家內鬥也與他無關,他沒有多說什麼地與蚩留一塊離去。

舜華自行捲起傷布,放下寬袖,自言自語道:

「徐舜華……還是絮氏舜華好聽,是不?去他的康寧帝,去他的徐直,去他的徐達,去他的白起,去他的柳葉月,去他的尉遲……」她正伸個懶腰,雙肘往後一推,用力拱出圓小的胸部,忽地,她對上剛入院子的尉遲恭。

她呆住。

尉遲恭目光先是落在她的面上,接著慢慢停在她開始拱背縮水掩飾的胸部。他咳一聲,撇開頭,捂嘴一會兒。

舜華上前親熱地抱住他的腰身。她眼兒彎彎笑道:

「尉遲哥,平常你要笑我,也用不著轉開頭。我一直想說,雖然我一點也不貪戀美色,但你笑起來確實比不笑時好生讓我心動心憐心顫心……」

「所以呢?」

她眼珠一轉,笑道:「抱抱我?」

尉遲恭依言抱住她。「接著呢?」

「親親我?」

她笑著承受他的親吻。當他吻到她眼下疤痕時,她吃吃笑著:「有點癢。真糟,尉遲哥今天又吃了臭豆腐了。」

他失笑,沒說這還不算吃。他掃過院子,落在沒人進入的禪房,道:

「蚩留呢?」

「他有事走了。」她將事情說了大概。「我瞧這咒文對崔舜華是失敗了吧。」她心裡百味雜陳。得知崔舜華很可能回不來了,她卻鬆了口氣。

她捨不得成為崔舜華的日子裡所遇見的一些人事物,其中尤以尉遲哥為最。她還要保護崔府的一些人,她不想讓崔舜華回來後送他們去死,她想要以正當的手段去行商;她不想崔舜華回來后害別人謀取產業,她……還想活下去,用這一雙眼讓自己成為一世胸懷坦坦之人。

「我們試著在臂上弄個足以覆蓋咒文的傷呢?它不見得存在,但預防萬一。」尉遲恭平靜地說,沒有打算放過任何一個可能性。

舜華聞言心動。若能覆蓋咒文導致失靈,她想賭,好想好想賭,可是……

「怕疼麽?」他聲音微些放輕。

她低聲:「有點。」

「我請大夫盡量不讓你疼到,也不會製造重傷。我問過大夫了,下刀得宜,他有把握讓你一個月後就康復。」

她發現不知何時,他緊緊攥著她的手臂,不讓她逃開。

「我覺得……這是在害死一個人……」從小到大,她真的沒害過人啊。

「她不先害死你,又何必受此苦果呢?再者,是我下的手,與你無關,你不秘背著罪惡感。」

舜華立即抬起頭看向他。他神色冷靜,一如初次在鐘鳴鼎食那夜的感覺,但仔細看,他眼裡有溫柔的感情,是對她的。

在他眼裡,崔舜華是條人命,但與他心目中看重的人事物簡直不堪一比,若遇抉擇時,他可以毫不在意捨棄對他而言不重要的事物,哪怕那是一條人命,這就是長年當家下所磨出來的絕對絕情麽?

她這個當家半路出家,遠遠做不到他的地步。更或者說,他早就察覺她這個半路小和尚對自己人很好,同時,也不願去傷害其它外人,甚至連害她的人她都希望保有他們的性命。

她臉頰輕輕蹭著他的衣衫,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皂味跟藥味。這藥味混著女子熱愛的香氣,她很熟的。他總是趁白起不在時,去陪陪白府里的自己。

「尉遲哥,你也察覺到了吧?現在我對外頭都不再孩子氣,唯有面對你時,我才想無拘無束,就算像個孩子一樣也無所謂,這都是教你給寵的。」

「我知道。」他嘴角有些軟化。

「那我……可以很孩子氣地問你一個問題麽?」

「你問。」他目不轉睛。

「唔,尉遲哥喜歡我,我是知道的。」她輕聲道。

他面色柔和,嘴角彎起。他的個性偏少話,是屬於那種『你了解也就不用多說了』,但她既然問,就是想得到確切的答案。他柔聲道:「我只讓我喜歡的女子為我束髮。舜華想現在為我束麽?」

她聞言,嚇了一跳,而後笑出聲。「尉遲哥,現在大白天的……我只是先前與柳小姐一番談話,才知道她害死我的原因。當下,我一直想著,如果她有跟白起哥談過,如果她有跟白府的我問一問,她不必下藥。誰都可以下,她卻不能下,還好,只有我跟你知道。我們都不說出去,白起哥永遠不會發現此事。我在想,我呢,尉遲哥現在喜歡上我了,我不會去計較其它,可是,我老想,萬一有一天我跟柳葉月一般,不肯主動問而自己去推斷,到時毀了你對我的感情,那我一定後悔莫及的。尉遲哥,我知道你覺得她有能力當尉遲家主母,但除此外……你……你曾經是怎麼痴戀伊人姑娘的?」

尉遲恭彎身拾起地上的《京城四季》。他隨意翻了幾頁又合上,道:「絮氏舜華在白府里太無聊麽?下回我帶其它書給她吧。這種書,能信的不多。」

「誰說的?這裡頭可信的簡直是十件事里十一件都是真的呢。」

他不動聲色又把她摟進懷裡,不讓她離得太遠。他道:

「痴戀這兩個字用得過頭了,伊人出身孤兒,我與戚遇明在靠近西玄的小鎮遇上她,她個性堅強,談吐不失良善,又肯護住在其他沒爹娘的小孤兒,在我眼裡自是加了幾分讚賞,我們離城的前一天晚上,戚遇明在客棧請她吃頓飽飯,哪知當晚有西玄盜匪過境搶劫,戚遇明因此救了伊人。」

原來英雄救美這招早就用過。舜華問道:「你呢?尉遲哥當下在哪呢?」

「……我在信局。」

她抬眼跟隨他相望,大眼對大眼的。雷光猛然打中她的思緒,舜華頓時榮獲真相了。「你在信局等……京城裡的侄兒報平安?」

尉遲恭沒有說話。

「天天都……連在外都……路程哪夠一天跑完啊?」

「信局是尉遲家的,以快騎出發,分點再換,至少可以知道三天前京城裡發生的一切。」

連在外都這麼在意京城裡親人的平安,可以想見當年他日日收屍時給他多大的創痛了。

「就因為這樣所以錯失伊人嗎?尉遲哥,你該不會連西玄盜匪入鎮搶劫時,因為戚遇明在伊人身邊,你就先去救小孩吧?」

「……」

她的神色太複雜,複雜到連自己攬鏡恐怕都看不出來她到底是為他抱屈,還是很慶幸他以大局為重而錯失佳人?

尉遲恭當作沒看見她的表情,又淡聲道:「也許是那一夜,他們有些情意了,伊人隨他來到京城。戚遇明要名媒正娶伊人過門不太可能,他為人算正直,但戚家世代都是門當戶對,無一例外,他將伊人擱在身邊近兩年,卻從未明白拒絕崔舜華的示好,你道為什麼?」

舜華傻眼。「他……他……」

「他並不欣賞崔舜華,但也不會嚴詞拒絕崔舜華來造成戚家的麻煩。在春回樓,伊人的招數未有成效,怕是短期內戚遇明尚未下定決心。」

連尉遲哥都會看穿伊人在春回樓的計劃嗎?她輕聲問道:「在春回樓里你帶她入私房……」

「我要她別做傻事。在我看過一連六天一具具親人的屍身送回來后,名門富記戶的利益婚姻於我再也不重要,我只想要自己的親人都活得安安穩穩,有個女人可以把他們當親生孩兒照顧,個性要堅強不失良善,遇大難時也能主持尉遲家,甚至,哪日我不幸早走,她也能保住每個尉遲姓氏的孩子。一般富戶千金自幼被護得極好,如遇大難根本承受不住,不如,尋個一般點的姑娘,此時,我看見伊人,她正合我心裡所想。戚遇明若與她結上白首之盟,我樂見其成;但她要是與戚遇明無緣,那也就是我的機會,因此我時時顧著她些,要能趁機培養點感情更好,才不臻浪費太多時間……商人本色看中一項貨物,不論最終買不買得到手,都得先砸些心血,付些成本……」他看著她微妙的表情,忽道:「舜華,至於你……」

「我?」她也是貨物嗎……這真是讓她五味雜陳啊。

「我已經搶訂下你了。訂金早付了,你走不了。」他道,想起白起守著她,卻未覺自己心意錯失她。

「尉遲哥哪用得著搶,就你會選擇我這個絮氏吧。」她笑,與他十指交握,舉至她的唇邊,她輕輕吻一下他的手背,低聲但清楚地說著:「尉遲哥,我們現在也結下白首之盟吧。也許你會費點心神顧著我,但我也會學著保護你的,等我們都老了,不管哪一個先走,另一個就負責善後。」

「你確定……是活到老的白首之盟么?」那聲音微微地沙啞,墨眸專註。她又一一親過他每一根手指,朝他笑道:

「如果不是白首之盟,我會遺憾的,所以,尉遲哥,你請的大夫下刀時務必要小心點,並且要一勞永逸,千萬別再來一次,我會痛得受不了的。」

********

建熙四年春。

舜華雙手發汗,自尉遲茶樓的二樓眺望遠遠的提親隊伍。

就是今天,就是今天!

她與尉遲哥說好,她就在這茶樓等他,他去送絮氏舜華最後一程。她想……她想盡量早點見到尉遲哥。不知是不是今天是她死期,讓她有些心慌,自一早她盜汗不斷,四肢發軟。

她尋思片刻,反身衝下樓,來到街邊,看著那提親隊伍從前面橫街走過。

馬上的騎士是白起。

他一身華麗外袍,袖邊有金紅雙線,正是當日她看見的。

她心裡默念:白起,祝你一世無恙。

也許今天她的死破壞白起的提親,但絮氏跟白畢竟不同姓,只要他把她視作白府里一般食客葬了,不會影響他們的婚期。

「當家,你滿面是汗呢。」連璧輕聲說道:「面色也蒼白得緊。」

舜華苦笑:「我是太緊張了吧。剛才在茶樓里我也覺得我好像沒些力氣,心跳不太正常,很像那天我……」毫無預警,整個人失去重心倒在地上。

「當家!」連璧驚詫叫道。

死了……這是舜華當下的念頭。

這時刻約莫是白府里的她難受到快斷氣的時候,難道崔舜華要回來了?不是已經在她右手動刀了嗎?還是,不管崔舜華回不回來,她的日子都只能終止在建熙四年春?

連璧忙扶起她入懷裡。「當家,你還好么?」

舜華心有不甘,使力咬破唇肉,拉回點意識。她四肢已經無力,所幸喉口還能擠出聲音。

「連璧……回去……」她嘶啞道:「把所有伶人帶走……走不出城……找尉遲……」說好的,另一個會幫忙善後的,尉遲哥知道她心意,會把這批人送離崔舜華眼下的。

只是,她萬分不好意思,明明不想讓尉遲哥再送人走的,至少,別這麼早……可是,她已經儘力了。早知如此,出門前叫染師父彈曲飛升西方極樂世界嘛。她還以為她不會死,不讓他們彈了……昏昏沉沉里,她感覺到連璧忽地背過身,把她拉到他的背上,一把背起。

「……連……」她感覺到四周朦朧景色疾快掠過。連璧好像在說什麼她沒聽見,他是要帶她求醫嗎?

求醫來不及了!若他救醒她后,卻是崔舜華歸來,那全部人都死定了!

尉遲哥到時認得出來吧?不要對那個崔舜華親熱,不要對那個崔舜華微笑,不要對那個崔舜華展露他的好。那個崔舜華沒有上挑的眼角、沒有略厚的嘴唇、沒有美人尖,更沒有絮氏舜華的美人心!

尉遲哥,你要認出來啊!

去他的老天!去他的老天總是給了她希望又給絕望,去他的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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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女舜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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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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