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白起起身,徐徐走到她面前,笑道:
「沒有力量了么?因為香里下迷藥啊。」
他只使了三分力,舜華就軟綿綿倒在床上,《京城四季》第六冊就放在她旁邊。
白起無視她驚懼的眼神,拿起第六冊,隨意翻了翻。「這種東西,到底有什麼好看的?我始終不懂,但舜華愛,那就讓她看吧。」他滿面憐惜,輕輕撫過書上灰塵,接著又看向她,笑道:「但正因這《京城四季》,才讓我想到好法子。要毀一個人的名聲多容易,你名聲頗惡,可名節你一向愛惜,連北瑭妓女仿你穿西玄深衣你都能划花她們的臉,我真好奇,有朝一日你名節盡毀,你還有臉活下去么?」他拉過她的右臂,推開寬袖,看著那傷布里著,忽地,他猛力攥住。
舜華彷彿聽見皮肉綻開的啪一聲,眼淚盈出眼眶,滾落下來。
「會痛么?那很好啊,你還活著啊。我以為今晚會來的是尉遲恭,我本想困住他,不教他弄亂我計劃,卻沒想到是你崔舜華。直到現在,你還想搶走絮氏舜華的一切嗎?」
不是……她發不出聲。他的力道用了十足力,她只覺連骨頭都在發痛了。
「北瑭小皇帝下旨要你做香囊,就缺了南臨香葉一料么?那香葉是真燒給舜華了,你也要跟她搶?」連日來,白起力持的冷靜崩裂。他心裡有多恨有多恨!他壓在她身上,雙手掐住她的脖子,咬牙道:「舜華與你有什麼仇?你非得處心積慮置她死地?她就這麼倒在我懷裡!我費盡多少心思讓她活下來,我要她一生無慮!我要她……我要她……全教你毀了!你懂得么?這算什麼!連老天都在看我笑話!讓我來到北瑭,讓我遇見絮氏!讓我以為她只是孩子妹妹!讓我就這麼失去她!讓我……」
他最恨的是自己!
舜華倒在他懷裡氣絕身亡,他才赫然發現原來這麼多年他忙在商事,即使心裡挂念著她,見面卻是屈指可數!連換大夫他都不清楚換來一個謀殺者!
他記得那天他只問了一句:大夫醫術如何!
是名醫啊!是七兒說的,舜華當時也點頭。他以為是北瑭名醫,見她氣色比往日好,也就安下這心。
他打斷七兒的腿,要她一世乞討求人!她連她的主子都能出賣!
他最恨的是自己!如果再多一點時間,如果再讓他多與舜華相處,他會發現的……發現……發現就算舜華孩子氣,就算她只愛風花雪月,就算她一世多病,就算她撐不起白家主母,他也……他也……
沒有她,他還在北瑭撐什麼?什麼金商?他心裡空空蕩蕩的,自她死後,一直空空蕩蕩的,她的屍身是他親自點的火!沒有舜華心的身軀唯一價值就是成為他復仇的工具。
遁屍,將來要雙倍償還死者,他心甘情願!他為人重利,他自己清楚得很,遁屍復仇換來雙倍償還,為的也是再見舜華。要見了她的魂,才能償還……沒有他一心重建金商,也許今天白起只是一個小富家,不能富甲天下,但至少能保住自己心裡唯一的人……就這麼平靜地跟舜華生活在北瑭的角落裡,才是人間幸福。她爹才是真正的聰明人,早就看穿了一切,為了讓舜華平安成長,一輩子守著小富家沒有再發展過。是他勘不破名利,以為爬上頂端,就能讓舜華過得更好;讓人看見南臨白起的風光,教南臨後悔失去他這個南臨之子,這才讓舜華落得這種悲劇……
他朦朧的目光里,瞧見崔舜華滿面是淚。
「你……也會哭么?舜華跟你一般,也曾做過垂死的掙扎啊,那時誰來救過她了?有這麼長的時間你有機會放過她,為什麼你不放過她?」他的眼淚無聲息地落下,淌在她的面上。
他終於鬆手,未覺面上滑淚。他微笑:
「真遺憾,我本想花點心思對付你的,讓你一步步身敗名裂,誰教你今晚要來呢?明早我就要迎進幸福的新娘,我可不能放你走呢。」他盤算著如何修正法子,在最短時間內損她名節,他摸上她的衣領,意圖扯開。
舜華又驚又怕地瞪著他。
他面露嫌惡,道:「噁心的女人,光想到碰你我就想吐。」他觸到她凌亂在床的長發,一如這一年來每次瞧見她,髮絲輕軟綿松,跟舜華一樣。
他心神微閃,而後對上她的淚眼,發現自己先前恨極壓在她身上,他皺眉,翻身坐起,平靜思量后,一一拾起先前滾落在地的《京城四季》,撫摸書皮良久,才收到桌上。
他看看繁星滿天的夜色,算算時辰,又去點香,讓房內香氣加重,舜華無力地闔上眼,只覺這香氣再無往日好聞。
「這迷香,約莫是到明天晚上吧。晚些我會差人送信到崔府去,說你連夜出城,即使尉遲恭上崔府問,也不會有所疑惑。後門的轎夫我都叫人暫且扣下了,我迎新嫁娘的這段時間,會好好想想怎麼待你最好,總不能教你出去毀了我,是不?」他走到她面前,注視著她,輕聲說道:「你若真心待尉遲恭,此刻就該知道失去心中重要人的心情。北瑭除絮氏外,我沒見過一個好人,她爹曾說絮氏絕跡,這世上只有歡欣鼓舞的人,不會有人落淚,因此,他收容了我。確實有個人為他、為最後一個絮氏落淚了,只是……落淚的那個人,何時才能淚停,他有想過么?」
舜華的淚珠連串滑落止不住。
他又走到桌前,撫過那《京城四季》好幾回,最後,他取過一物系在腰上。
藉著微弱的光線,舜華瞧見那是那日他在天寧寺請蚩留加持的香囊。他將窗子闔緊,走到燭台旁,抬眼與她目光接觸。
最後落入她眼裡的,是他的心若死水。
燭滅了。
門被掩實了。
右臂陣陣刺痛不斷,在在提醒她的傷裂了,甚至臂上是濕的。她試著發出聲音,但嘴皮子麻得根本讓她無法張嘴,她的意識模糊了。
「……嗯……」輕微的低音自喉口傳出,無法衝破嘴巴。白起是下了多重的迷藥,重到就算崔舜華因此傷了腦子他都無所謂吧?
她眼淚流不停。她沒想過白起會為了她的死恨成這樣,她爹跟她都一樣自私,以為絮氏消絕,至少還有一個人會惦著他們,卻沒有想過他心裡有多恨。
她一直以為她不說比較好。白起會有個深愛他的妻子,絮氏舜華只是他人生里的一段小插曲,絮氏舜華的最後一年,他忙到幾乎沒有見到十次面,相較下,她這個崔舜華與白起碰見的次數還多上許多,她怎知白起把她這個妹妹看得比她的未來還重要?
她心裡萬分著急,試著動手腳,直到天色微微亮了,遠方傳來鞭炮聲,迎親的隊伍出發了。
不要!她渾身發涼,幾欲暈眩,但她強忍著,腳尖終於碰到地面,用盡所有力量讓她自床上滑到地上。
雙膝先撞上泥地上,她痛得悶一聲,整副身子蜷縮在地。接著聽見有人喊:「有聲音!有聲音!」
「你們做什麼……少爺去迎親了,你們不能主人不在家,隨便闖啊!」
「等等,那是我家小姐的閨房,人都已經死了……尉遲少,別這樣……」
有人踹開房門。
「舜華!」尉遲恭一見她蜷在地上動也不動,面色遽變,疾奔扶起她。
她滿面淚痕,面色蒼白,全身微微抽搐著。如果換上絮氏舜華的臉,他幾乎以為那日她被毒死的一幕重現了。
他摟緊懷裡的身子,聞了聞空氣中流動的香氣,心知有異,立聲喝道:
「連璧,門不要關,把窗子全開。」
連璧連忙開窗。
「去取水來!」
連璧趕忙自桌上倒水遞去。他注意到茶壺是南臨壺,杯子卻是北瑭的,他暗暗往絮氏舜華的閨房掃過一眼。南臨、北瑭的物品交錯,小家碧玉中又帶著幾分不成熟,不夠大器,就只是一間與世隔絕的閨秀房,完全不像當日那個丟香囊欺瞞小皇帝的大膽舜華。接著,他又瞧見桌上的《京城四季》六本。
原來……她要他寫的目的就在這,讓絮氏舜華看么?他寫的,絮氏舜華都看得很歡喜么?
「再取水來!」尉遲恭朝他喊道。
連璧奔去再取。
舜華喝了好多懷水,全吐了出來,濺到兩人身上,終於發出聲音:
「給我……淋……」
這次連璧不等吩咐,立即對著外頭圍觀的僕人喊道:「廚房在哪?」
「尉遲哥……」她勉強抬眼對上他的。「我沒報平安……」
「我就是沒收到你的平安信,才知道你出事。」他柔聲道,拭去她的淚。
「所以……尉遲哥……這信我要寫……一直寫到老……」
「好,好。」
「尉遲哥……我……要追白起……」
他凝視她一會兒,點頭。「好。我帶你追。」
連璧拿著水勺子過來,尉遲恭親手接過,自她頭頂淋下。
舜華打了個激靈,頓時清醒大半了。
尉遲恭脫下外袍,幫她穿上,當他舉起她的右臂時,一頓。
舜華沒敢往右邊看去,只輕聲道:「沒事,身上的痛我忍得。」
尉遲恭黑眸微地縮起,沒有說話,但力道放輕許多,讓她順利套上這外袍,接著他一把抱起她的身子,對著連璧道:「去找馬!我在前門等!」
「是。」連璧不住看著她右臂滲至傷布上的血。
尉遲恭一路將她抱到大門之外,舜華注意到門上懸著的是喜氣洋洋的紅燈籠,但,這其實是一對將要崩壞許多人人生的白燈籠吧?
連璧沒多久就騎來一匹馬,他翻身下馬,說道:「是白府馬廄的。」
尉遲恭看他一眼,將舜華小心地交給連璧。
連璧有些心驚地接過,垂下首不敢看向懷裡的舜華。
尉遲恭上了馬,自他懷裡接過她,讓她坐在自己身後。
「抱得住么?」
「嗯。」舜華環住他的身腰,整張臉埋進他背後。
他怕她右手帶傷,易失重心,遂只手往後托住她的右腰,隨即馬鞭一揮,快馬疾出。迎親的隊伍繞街而行,一路有看熱鬧的百姓。一入街上,馬速不能過快,尉遲恭大喝道:「讓開!」
尉遲商行的人見是尉遲當家,紛紛拉開百姓讓出一條道來,這才讓尉遲恭一路無阻。
眼見就要追上迎親隊伍,但觀望的人群壅塞阻礙馬匹再前進,他及時拉住馬頭,避免踩傷人。舜華探出頭來,遠處馬上一身紅袍喜氣的俊俏新郎。
她放聲大叫:「白起!」
白起回頭看見是她,抹過驚愕,隨即神色冰冷,似是無懼她的出現。
附近巷口正停著一頂轎。正要去喜宴的戚遇明自轎里出來,不動聲色地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她又嘶啞大喊:
「哥!白起哥!親親哥!親親白起哥!」
韁繩驀然自白起手裡滑落,他渾然不覺,本是死水般的眼神剎那碎裂,怔怔地看著她。
她用盡全力大聲吼道:
「去他的白起!去他的徐直!去他的康寧帝!白起,你還看不出來嗎?我說過我將會是最強壯的北瑭女人!你還看不出來嗎?去他的白起!你這個笨蛋,你這樣對我,要我怎麼回報給你!去他的徐直!去他的徐家所有人!去他的絮氏!去他的四國所有人!」
「這要朕怎麼做呢?」小小的身軀坐在華椅上,非常感興趣地看著跪在他面前的四大名門富戶。
北瑭每三年一次投瓊宴,此宴賓客以朝官、小富戶以上的商家為主。北瑭至康寧帝之後,深知富戶不可獨大,絮氏金商就是最好的例子。一個天下金商,垮了北瑭國土,從此歷代皇帝以此為誡,投瓊宴便是由此而生。
每三年唯一一次,在天子的眼皮下,官商明目張胆共處一宴,官不可無財,商不可無勢,一拍即合。曾有落魄文人著詩一首暗諷投瓊宴下的官商勾結,但此宴依舊延續幾百年,徹底鞏固北瑭上層社會不變的結構。
絮氏是小富家,名列富商間的最低階,因而從未被邀請上過投瓊宴。
歷代皇帝也不見得會親臨此宴,宴尾時宮裡送來御賜玉佩,在名門富戶里擇一賞之,此名門富戶三年內自北瑭境外運回的貨物一律免重稅,但同時得捐獻千金以皇室之名至京城外造橋鋪路,以謝隆恩。
換句話說,皇室左手給了個好處,右手回本還倒賺,一手的精算盤,名門富戶實質上就只得了個御賜瓊玉與好名聲。
「崔當家,聽說你好大的狗膽子,居然在大街上咒罵康寧帝?」小皇帝今日專程來投瓊宴湊熱鬧,看好戲。
舜華與其他三大家跪伏在地,道:
「舜華並非咒罵,只是……只是情之所至,口不擇言……這就跟舜華打馬吊時,每每贏了,就會喊聲『去他的崔舜華,幹得好!再來一次』,實在是……舜華稱讚時的口頭禪,是舜華的無心之過。」
跪在最左邊的戚遇明古怪地看她一眼。
在舜華旁的白起看她一眼,皺起眉頭。
她另一側的尉遲恭半垂著眼。
小皇帝下了椅,走到她面前,罵道:
「母後跟朝臣都當朕是娃娃皇帝,怎麼朕覺得你這個名門富戶比我還小孩子。朕記得……一年前吧,你一年前,不是這樣的。」
舜華兩側的年輕男人眼皮都沒眨過,最側邊的戚遇明聞言則若有所思。
緊跟著,小皇帝一腳踹向舜華肚腹,尉遲恭與白起同時伸出手要扶住她,但各自又及時收回,這一腳踹得不重,只是意思意思,舜華已經習慣天子暴力,往好處想,至少小皇帝愈長愈大,腳力卻是愈來愈小,懂得輕重了。
她又爬回來跪著。名門富戶不容易啊,以前的絮氏舜華真是太享受了。
小皇帝看看白起,又看看尉遲恭,對她道:
「崔當家,朕本該治你大罪,不過母后吩咐了,她差你做的事令她十分滿意,要朕不許太為難你,那你功過相抵,你自己打個名目,上繳千金吧。」
「陛下恩典。」這一年的經驗就是告訴她,名門富戶看似身在最高點,但一山還有一山高,世上最大的剝肉商人非一國之君莫屬。
小皇帝又坐回椅上,問道:「名門富戶白起,聽說前陣子你家犯喪?」
「回陛下,舍妹舜華因病而亡,絮氏已經絕後。」
「舜華?不就跟崔當家同名?朕想起來了,難怪耳熟呢,就是那個絮氏金商么?終於絕後了啊。」他笑。他對白起的印象只有三年前投瓊宴上的一面,母后要他防這人,此人不但有南臨血統,還容著絮氏在他家裡苟活……
「你是南臨人么?」小皇帝打量著他秀美的面容。
「白起只有一半南臨血統。」
「只有一半?你忠於北瑭么?」
「白起只有一半南臨血統,另一半自是北瑭,自白起幼年來到北瑭落地生根后,一心在北瑭立業,再無回歸南臨之意。」
「哦?那絮氏待你可好?」
「絮氏老爺花盡心血培養白起。」
「往昔的絮氏金商之後費盡心血培養你這個白起,你卻無法躋身名門富戶之首。」小皇帝笑得很開心。「原來絮氏之後不過爾爾,居然連朕之下的名門富戶都比不上。」
舜華眼觀鼻、鼻觀心,當作什麼也沒聽見。
「陛下說得是。」白起神色自若道。「絮氏老爺若然有能力,也不會落得小富家之身。」
「正是。」小皇帝忽而正視他道:「既然白起忠於北瑭,你就老老實實告訴朕,絮氏究竟何姓?」
舜華盯著地面,沒有給白起任何暗示。徐風自窗外吹來,拂過舜華身後,她撐在地上的寬袖輕輕飄揚,連帶白起平靜的聲音也跟著送入她耳里。
「絮氏老爺臨終也未曾說過本家姓,但絮氏舜華幼年對白起說溜過,絮氏自始而終,本姓徐,字通西玄徐姓。」
舜華闔上目,嘴角上揚。
小皇帝幾乎跳起來。「西玄徐姓?白起你真真確定?」
「白起再確定不過。」
「果然叫母后料中!」他說不出心裡滋味。自己是北瑭天子,居然還不如深宮母后,但,幾百年的絮氏,只有他們自己知道本姓,如今絮氏在他手上終結,也在他手上得知本姓,更藉著本姓確定幾百年前的絮氏家主通敵叛國,光是沖著這一點,他這個皇帝老了后,就能很有顏面地去見祖宗們了。
他看白起愈看愈順眼,愈看愈忠心,絮氏拚命遮掩的秘密,被他一口揭破,這不是忠誠是什麼?
即使被絮氏養著,他心還是向著皇室。小皇帝笑盈盈地:「沒事,都沒事,絮氏若然沒死,定要叫絮氏付出當年該有的代價,既然人死了,這世上再無絮氏,人入土為安,朕自是不再追究了。」
「陛下恩典!」四人齊聲道。
小皇帝又笑:「說到入土為安,嚴格說來絮氏舜華根本不曾入過土,白起你遁屍為求佳人,崔舜華你怎麼當街阻止白起娶親呢?」他頗為好奇。要不,投瓊宴這種地方他才懶得來呢。
「我……」
「莫非你喜歡白起?要朕賜婚么?」他打趣道。
「不……」她滿面驚惶。
「陛下!」尉遲恭不疾不徐道:「崔當家的意中人是尉遲,而非白起。」
小皇帝剎那目瞪口呆。他往身邊的太監看去,太監也是一臉困惑,偷渡進皇宮的《京城四季》里沒寫到這段啊!尉遲恭不是痴戀一個孤女嗎?何時變心了?
白起忽道:
「陛下,一切全是白起的錯。絮氏舜華雖是白起的妹妹,但,絮氏老爺臨終前盼白起娶她為妻,庇護她一世,白起本不當回事,但迎親那日心頭大悟,既承諾就該履行,便退了柳家婚事,如今絮氏舜華已死,白起無法彌補,所以,願為絮氏舜華守身三年,不論婚嫁。」
舜華瞪著他,傻住了。
戚遇明面露微詫看向他。
尉遲恭半垂著眼,唇畔隱約帶冷。
小皇帝心裡也是錯愕。「這,你選擇守身三年,這真是一樁美事,朕也、也十分同意。」北瑭境內,如這類陰陽相隔時有所聞,但男方多選擇冥婚,婚後照娶妻妾,少有人如白起一樣公開宣告守身三年。糟,他更欣賞白起了。
白起轉頭朝舜華笑道:「崔當家,長幼有序啊。」
「耶?」
白起越過她,與尉遲恭四目交接。他當眾拉起舜華的左手,道:
「舜華當日阻止我婚事,就是要我不得背信忘義,我若是忘恩負義之人,就不配當個北瑭人了,舜華之所以阻止我,正因她與我情同兄妹,舜華,為成全我的願望,要委屈你三年了。」
「……」舜華語塞。白起沒有必要這樣做啊!明明是兄妹,何必守身?
尉遲恭看似若無其事,也牽起舜華的右手,淡聲道:
「崔舜華與我有白首私約,為替白兄完成情義,我們等上這三年也無妨。三年之後,你這大舅子定要主持我與崔舜華的婚事不可。」
白起聽得那大舅子三字,眼皮連跳也沒跳,笑道:「三年一千多個日子,人心難測,到時你成親,不管對象是不是舜華,我都會親自上門祝賀的。」
舜華輕咳一聲,道:「反正……都是很久以後的事……」她心裡百般滋味。三年啊……絮氏舜華才二十二,崔舜華都二十六,老得不能再老的姑娘了,想到此,她心裡好生嘆息。
尉遲恭淡聲道:
「近日坊間有人閑話損傷崔舜華的名節,我全心信她,自然不想那些閑話傷她。雖然延後三年成親,但一等萬獸節過後,我就先將這門親事定下。」
舜華聞言,垂下的臉隱約帶笑。她右手掌心傳來溫意,直流入她的心口。她見到左手還讓白起牽著,白起是她兄長沒錯,但男女畢竟有別,她輕輕抽開,右手反握住她的親親尉遲哥。
白起面不改色道:「編派閑話的那些人,我自會在京城一個個翻出來。」
小皇帝一一看過這些名門富戶微妙的表情,最後落在小太監的面上。小太監差點哭著跪下求饒。
他私買呈上的《京城四季》里明明寫著這個跟那個,那個跟這個,誰知道會變成這樣,在書里最被女子看中的戚遇明,現時根本在一旁納涼哪!
他買的是正版《京城四季》,絕不是假貨啊!
小皇帝又看看尉遲恭袖上金紅雙線,再看看崔舜華的袖上雙線,最後落在白起的袖上雙線。小皇帝頭有點暈了……「去把玉佩拿來。」
小太監連忙托著銀盤過來。小皇帝執起玉佩,來到四人面前,笑道:
「朕這玉佩就等著三年一次投瓊宴,這次要送給誰呢?」他來回走在四人面前,最後停在尉遲恭前頭,道:「尉遲當家,接下來的三年北瑭境外的貨物就交給你了。」
「陛下恩典。」尉遲恭垂目,承下玉佩。
「私喚神官為己用,即使神官曾是尉遲家人,也是罪無可恕,朕念在你為救崔當家,特地開皇恩饒恕你。唯此一次,下不為例。」
「謝陛下皇恩。」
「投瓊宴還等著你們,都下去吧,崔當家你留下,朕還有事要問你。」
白起本要起身,聽得舜華留下,他遲疑一會兒,依她性子怎能平安而退?舜華察覺他的擔憂,往他看一眼,嫣然一笑。
白起心裡一震。是啊,她跟他提過她因絮氏咒文進入害死她的崔舜華體內,是在鐘鳴鼎食那夜,至今已過一年多,其間陛下召她多少次入宮,她哪次不是全身而退?他心裡那個長不大的舜華……早就因為周遭的變化成長了么?
他暗地看向尉遲恭。尉遲恭泰若自然地下樓去……這就是認識的時機不同,以致他錯過了么?
小皇帝見其他三人都下了樓,也讓身側的小太監先下樓等著。
「好了,崔當家,就你跟朕了。」
「是。」
「你還記得去年朕跟你討的香囊吧?帶來了嗎?」
「帶來了。」她自袖袋裡取出香囊呈上。
「你還真變出來了,虧朕還讓人全都離開,就怕你什麼也拿不出。」小皇帝好奇地接過,湊到鼻間聞聞,聞了半天,他終於道:「跟朕平常聞的香氣不同……好像真有那麼點你說的心情平靜,是因為南臨香葉之故么?」
「是。」
「你起來回話吧。」小皇帝又聞了聞香囊。
舜華雙膝早就疼得要命。名門富戶看似風光,但有時還真不是人乾的,她心裡這麼想著,卻是十分規矩地站在那兒。
「這一年你為了那些他國樂曲花了很多稅錢,讓你的那些家樂表演,搞得京城對這些樂曲朗朗上口……朕不明白你意欲為何,但朕勉強容許你這些小動作。」他再聞聞香囊,笑道:「如今與那小家子氣南臨相比,朕可是勝出多多吧。前幾日朕又聽人提及小周春江曲,你那樂師還沒殺了?」
「嘿嘿,還沒利用完呢!陛下,沒有利用完的東西就這麼丟棄太可惜,樂師染懂得多國樂曲,小周春江曲雖出自亡國,卻是小周國最重要的重生之曲,陛下,你不覺得北瑭也可以創造屬於自己的重生曲么?」
「就像你一樣重生嗎?」
舜華嚇了一跳,差點脫口:「你怎麼知道?」
「你這一年來跟以往真不太相同,就像重生一般,難道小周春江曲有如此威力?朕才讓教坊將那樂師轉給你,你就給朕變了個人。以前的崔舜華,削那些閹人皮肉不手軟,朕看了就歡喜,現在你卻只給朕玩些孩子遊戲。」
「舜華認為……那些遊戲皇上不常見著……所以……」
「崔舜華,你老實回答朕。」
「是。」
「是太后要你教朕那些殘暴的殺人遊戲么?」
「……」
小皇帝喝道:「說,崔舜華,你是忠於太后還是忠於朕?」
她毫不考慮答道:「自是忠於陛下。」
小皇帝嘴角抹笑。「朕就知道。朕身邊一直有太后的人,他們都回報給太后這一年多你陪朕玩了什麼,你受訓不少,是不?」
「……是有點。」
「將來也會忠於朕?」
「陛下是北瑭天子,天命所歸,舜華不忠於陛下,還能忠於誰呢?」
小皇帝滿意了。「其實那玉佩朕本要給你的,但尉遲家的蚩留將要成為大神官,朕自然不能怠慢他。你要諒解。」
「舜華明白。」
「你好好忠於朕,朕絕不會虧待你的。昔日有絮氏金商,三年後你與尉遲恭若能合親,也許將會成為北瑭第二姓金商。聽說,當年絮氏金商家主是康寧帝看到大的,如今你若能成為金商,也勉強算是看朕長大的,朕與你也算是美談吧。行了,你下去吧。」
「是。」舜華垂首退下。
小皇帝若有所思,走到窗前,往下看去。
崔舜華與另外三人會合,不知在說些什麼。他看著這四人神采飛揚,想著將來崔舜華與尉遲恭的合親,想著康寧帝與絮氏金商的糾葛,想了許許多多……
「金商是萬萬不可能再在北瑭出現。」小皇帝喃道:「名門富戶就是由此而生,怎能教你們四人合而為一,再次富可敵國呢?崔舜華,以往朕都不會想這些事,這全是這一年你凈教朕玩些腦子的遊戲,讓朕開始懂得思考了呢,朕多少也算重生了吧。」
他又湊近聞了聞香囊,心裡其實挺喜歡這味道,令他覺得能剋制自我,不會如母後期許那般成為一個只懂得使暴的君王。
他又看向那四人,最後落在西玄深衣的崔舜華身上。
「崔舜華,你最好聰明些。只要你一直為朕想,朕就不會像康寧帝對付絮氏家主那般對付你。」
枝葉深深淺淺在庭院里形成涼意。戚家大少早到前頭宴上打招呼了,白起與尉遲恭各自站在庭里一方,還在等人。
白起折了一枝條,又往二樓窗口看去,忽道:「不要伊人了嗎?我記得《京城四季》里寫著你痴戀伊人,怎麼這麼快就將心思轉了?」
尉遲恭看他一眼,道:
「這種書你也看?也是,造謠這種事你也不是沒幹過。」
白起一怔,眼底藏著懊惱。絮氏舜華的閨譽他多保護,不容任何人欺她,到頭,卻是他狠狠毀了她的名譽。
回憶過去一年多,他真真後悔莫及。如果再多注意崔舜華一些就好;如果再看穿柳葉月眼裡的妒恨就好;如果……誰會預料舜華會有這番奇緣?但,若然沒有這番老天恩賜的奇緣,他……
「柳家老爺逼柳小姐出家,你可知道?」尉遲恭平靜道。
「那與我何干?」白起輕哼一聲,瞥了一眼能聽見他們對話的樓門前小太監。「如今我與柳家無關,他們的家務事自理,這已是我的極限。」
尉遲恭又瞟他一眼。白起退婚的方式太簡單,直接上門扯掉金紅雙線,對著一室賓客說道,白起與絮氏舜華本有婚約,他先對絮氏舜華不起,如今徹底覺悟,白姓絕不雙妻,故不拖累柳家小姐,婚約就此結束。又對柳葉月道了句「你我心知肚明」,隨即拂袖而去。
依白起作風,已是手下留情。舜華得知此事,沉默良久才道:「至少,兩方不會相互折磨,以後能夠各尋良緣吧。她曾私下來問我,為何我阻止白起迎親,我叫連璧回她,白起意外知情,若然她下嫁,只怕一生盡毀……」
尉遲恭不意外她的心軟。崔舜華的皮囊里藏著一個有著美人尖的絮氏舜華。他背著她,找到斷指的大魏名醫與被打殘的七兒,也背著她不著痕迹讓書香世家的柳家一點一滴地失去家產而不自知;一報還一報很正常,當他們種下了因,就必須等著果報,但……最後他全都放手了,趕那名醫與七兒出京師就算了,至於柳家……他們退出京城的日子也不會太遠了。
白起忽道:
「要說看見舜華未束髮的模樣,我該是唯一一個。」
尉遲恭波瀾不驚,撣撣衣袖,答道:
「許是她小時見著的吧,這樣說來,她爹比你比我還要早看過呢。」
「你已經看過?這是欺舜華孩子性么?」
「嗯,舜華孩子性。」他嘴角微地寵溺,聲調終於軟了:「卻也有一顆玲瓏剔透心。」
如果不是真心戀慕著這個人,萬不會以這種疼惜口吻提著這人。白起是過來人,自然明白那點點滴滴留在心頭的溫暖讓人無法割捨。他眼色微暗,道:
「尉遲,你個性偏冷,再怎麼寵她也不可能如我一般時時寵著。」
「我沒法寵她時,便讓舜華寵我吧。」尉遲恭答道。他不經意地瞧見深衣裙擺出現在階上,才要上前一步,忽見白起走到他的面前。
「尉遲,還有三年!」白起壓低聲量。
舜華下了樓,就見名門富戶里其中兩名與她關係甚親的男子靠得極近,尉遲哥與白起差不多高,在她眼裡,此刻白起的鼻樑都快碰上尉遲哥的鼻尖了,那嘴也就不用說了……她呆住。接著,她迅速往門口小太監看去,小太監正目瞪口呆中。果然有鬼……
白起瞟到她出現,立即朝她走來。「是要香囊?」本能地打量她的全身,確認她的安危。當他落在她的右袖下隱約的傷布時,面容微微一變。
「嗯,謝謝哥。要不是你給我那香囊,今天舜華斷然不能全身而退。」
「那本就是要送你的生辰禮物。怎麼不叫我白起哥呢?」他瞧她有些驚詫,又若無其事笑道:「哥也不錯,隨你吧。」他當不知身後那人的注視。
舜華又朝他低聲道:
「哥,我知道你說出來的原因,我不會怪你,那對大家都好。」
白起聞言,心頭再一震。他原以為……要細細與她解釋,他承認絮氏本是徐姓,是為一勞永逸。
以往絮氏舜華尚在時,無論如何,徐姓他是絕不會說出口的,那是保住絮氏的最後一道防線。但既然最後一個絮氏不在了,什麼姓氏都不再重要了,今天如果他假造絮氏是他姓,幾百年來堅信絮氏與西玄徐家有勾結的皇室,又怎會輕易聽信他?反而會疑心他,甚至干出挖墳再查的歹毒事來。
在這些皇族心裡,絮氏只能有一個姓,萬不可能有其它姓,他們始終相信當年與其他三國鼎立盛世的北瑭,轉成大失國土,全是絮氏之故。
與其讓他們將來暗自動手腳做出挖墳找絮氏舜華骨灰,還不如就這麼認了,成全他們心中執念,他也可博得皇帝幾分信賴,對大家只有好處。
舜華……懂了?才多久時間,她居然都懂了?白起凝視著她,輕聲道:
「舜華懂得縱觀大局,衡量輕重了。」
舜華失笑:「這也是太後娘娘那兒表露出來的,其實北瑭皇室不只是恨絮氏,還怕絮氏重現當年金商,令北瑭再入萬劫不復之地。再者——」她神色暖暖,走過他的身側,朝尉遲恭開懷笑著。「尉遲哥幫我許多。」
白起不動聲色地應了一聲,轉身看著他倆。
她自懷裡掏出自己備妥的玉佩,拉過尉遲恭的大掌,塞給他。
「尉遲哥,我還是頭一遭參加這投瓊宴。把美好的玉送給心中欣賞之人,今年我將玉佩送給你……」她眼巴巴看著他。雖然宴會名為送給欣賞的人,其實各自心知肚明,這不過是利益交換的信物,都是有利可圖的,但她還是希望自己能真心送給欣賞的人。
所以,她笑容可掬地看著尉遲恭慢吞吞地拿出自己的玉佩。
她伸出雙手,準備小心翼翼接過他的玉佩,好好收藏,哪知,尉遲恭忽然輕輕拉過她的左臂。
她一時有些重心不穩,往側邊移了幾步。一回頭,才發現白起不知何時已走到她的身後。
尉遲恭朝白起淡淡笑道:「如果白兄不嫌棄,這玉佩還請你收下。」
「……」舜華抿抿嘴,雙肩微軟。果然,以名門富戶的當家能力來說,目前她列居最後,尉遲哥會欣賞白起,她完全不意外。
她心靈有些愛挫,絕不承認她送他玉佩有講到私情。
突然間,她發現戚遇明在院子門口。她順著他目光望向白起,白起正自袖間拿出自己的玉佩,擋在他面前的尉遲哥動也不動地……
白起慢吞吞地接過玉佩,再將自己玉佩交給尉遲恭。
「尉遲你不嫌棄,也請收下白起的玉佩。」
舜華負手走到兩人中間,笑道:
「兩位真是惺惺相惜。」果然名門富戶里不講私情,她想著。
戚遇明走到他倆面前,也拿出玉佩,遞到舜華面前。
「舜華,這玉佩就給你了。」
「耶?」舜華受寵若驚,明知眼前這人送她玉佩必有私情,但不收絕對是給他難看。她面不改色,小心收下,笑道:「多謝戚兄。」
尉遲恭冷漠的眼眸往戚遇明瞟去。
白起也淡淡地掃過戚遇明一眼,道:「近日黃雀多了些。」
戚遇明不以為意,對舜華道:「你宴后可要去戚家,伊人甚是想你。」
舜華立即答道:「尉遲家與崔家名下的第二間義學堂剛成,請了朝廷官員,晚些就要一塊過去,今晚沒法去找伊人了。」
語畢,她十分機靈,託了辭與尉遲恭先去前頭,等到一轉過角,她立即拉過尉遲恭躲到樹后。
「尉遲哥,戚大少是怎了?」她被邀請得有點毛的。「以前他有邀過崔舜華么?」
尉遲恭見她雙手緊緊攥著自己,輕輕拉開她的右手。「右手別使勁。以前他不曾邀崔舜華過府,因為崔舜華藉伊人之名時常過去走動。」
舜華啊了聲,恍然大悟。現在她這個崔舜華,除非有商事,除非名門富戶齊聚一堂,她從不獨自去戚府,如果戚遇明尚未下定決心娶伊人,那他會維持崔舜華這條愛慕之線也不用太意外。
舜華心裡嘆了氣。她有點為伊人不值,但她想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她一點兒也不想去左右伊人的心意。
她東張西望,趁四下無人,舒開雙臂要抱住他的腰,哪知忽地一雙大手分別抵住她的雙手,沒讓她抱成功。
她有些驚訝抬眼看向他。他溫聲道:
「來往婢女多,嘴碎,若是再傳難聽話,即使假的也成真。」
「……嗯。」她又瞧見他雙袖上的金紅兩線。他沒有跟她明說過,但他袖間雙線便已表了心跡,甚至在白府絮氏舜華那日死去時,他就換上這提親外衣去見她,正是向白府里那個絮氏舜華表明不能說出口的心意。
「尉遲哥,我……你這三年的外袍都由我負責,好么?」每一件都會有金紅雙線,全由她包辦。
「好。」他沙啞道。
她笑眯眼,道:
「以後我袖上也有金紅雙線,尉遲哥何時換下,我就也何時換下。」
「這是自然。」
舜華臉熱了熱,見到她的雙手被舉到他的唇邊。她心裡一跳,眼睜睜看著他的唇輕輕碰觸她的掌心。
一次又一次,輕柔地吻著。她心頭狂跳著,心裡渴望著,她滿面滾燙,只覺掌心與心臟之間,有一細密切割不斷的棉線將被吻的觸感傳遞過來。他每一個溫暖的輕吻都烙在她心臟上。她的心臟活蹦亂跳,沒有辦法像洗手一般拿出來沖沖水洗刷一下,所以,他的每一個吻都會永遠留在她的心臟上頭。
「尉遲哥,我們許誓好不好?」她輕聲地說著。
「好啊,許什麼誓呢?」他微笑,溫熱的指腹來回蹭著她眼下傷疤。
「許……你跟我,一直平平安安的。等到有一天你不再擔心自家親人,不再需要我們報平安;等到有一天,我不再跟你報平安,心裡也開始踏實時,我們再一塊回憶今天,相視而笑。」
「……」尉遲恭自當家以來,心地不曾有過今日柔軟與安心,他笑若朗空,掌心先與她凝脂玉手蹭過。
她先被他開懷的笑所吸引,接著又看著他的舉動,她心弦微地一動,自言自語:「不是勾勾手,又是擊掌呢。」
「許誓,不正是要擊掌么?要不,怎能以示誓言之重?」
「正是。」她笑。
兩人慎重擊掌為誓。舜華不時瞟向他難得的歡顏。平日他清冷冷地,要不就是容顏恬淡讓人讀不出心緒,即使他唇畔隱約彎起,仍不失冷靜端凝,哪像此次真是巧笑嫣然,惠風和暢,俊目彎若月牙,平日老成到她都把他當三十以上的叔伯來看待呢,如今想來他才二十多……她想眼下他真真是開懷之至。
她自認年紀、人生閱歷、情緒克制等都遠遠不及他,所以,她暗地掃過四周,確定連個鬼影都沒有,她笑著撲前想抱住他,只要抱一下,溫暖溫暖她的身心,絕不吻的。
哪知,她心愛的男子居然直覺微微側開,讓她整個人失控地飆出樹后,眼見就要跌成狗吃屎了。
「舜華!」
寬袖上有著金紅雙線的男人手掌眼明手快將她拉回樹后,力道之猛,幾乎聽見一具身子撞上另一具身體的劇烈聲響。
一聲悶哼傳來,即止於此,再無任何聲響。
天空流雲掠過,層層疊疊碧青枝葉婆娑,匝地樹蔭。舒暢和風飄飄而至,送來樹后低微交錯的親密呼息聲,細細淺淺地,持續到白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