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要亡她啊!要亡她啊!
舜華悶聲嗚嗚嗚個不停,雙手在空中拚命「張牙舞爪」,試圖求得生機。
她一輩子沒進過宮牆後頭,今天一進,她都快去掉半條命了。去他的小皇帝那一腳,至今讓她隱隱作痛,所以,尉遲哥送她回來后,她繼續躺在床上眯一下,想等醒后再爬起來沐浴寫貼給戚大少。
豈知,她才沾枕,就被人一推捲成糖麻花,一方白布整個塞住她的眼口鼻,不讓一點空隙!存心置她於死地!
有沒有搞錯!她不是崔舜華,她是絮氏舜華啊!不要這樣害她啊!至少,一天來一件禍事就好,用不著一天連趕三場,大家很累的!
舜華拚命地想掙脫,但有人分別壓住她的手腳,隔著厚重的棉被壓住她的身子。細細紛亂的交談令她聽不真切,但她也不是傻子,能這樣把她四肢緊緊壓住的,除非是三頭六臂,否則……
這根本是崔府集體謀殺她啊!
她這麼倒霉,倒霉啊!要謀殺崔舜華,怎麼不提前幾個月呢?為什麼崔舜華的災禍由她概括承受?崔舜華的世界里她根本沒享受到什麼好事啊!
「嗚……嗚嗚……」她死命地想求得一線生機。
以前親親爹爹曾說,別怕,有事全靠他。
以前白起哥曾說,別怕,天塌下來也有他頂著。
放屁!放屁!雖然親親爹爹是受年命所限;雖然是她不要連累白起哥,不去認他……但在此刻,她還是想罵一聲放屁!去他的親親爹爹!去他的白起!
莫不是北瑭歷代皇帝上天庭告狀,逼得老天這樣整她這最後一個絮氏?嘿嘿,她應該沒丟臉吧?好歹她靠著自己,靠著那個她本以為沒有白起哥、沒有親親爹爹就不行的自己,替這壞心的崔舜華保住好幾個月的身子……她做得很不錯吧?就連在那個凡人一見就忍不住腿軟的太後娘娘面前,她也沒有吐露只有絮氏自己人才知道的真正姓氏。
她了不起。所以……就撐到現在可以結束了,她喘不過氣來,要斷氣了。
「……嗚……」她想放棄掙扎了。眼前走馬看花,兩、三個月來所遭遇的一切一一疾速掠過,讓她好生感慨。
接下來,她又要化作春燕了吧?這一回,她的翅膀得夠力一點,直接飛上西方極樂,可不要莫名又栽到別人身上去。
她意識迷迷糊糊,隱隱覺得這些死前掠影在好幾次遇上某個人時,令得她下意識不太甘心,想要停下想個清楚。
那人……那人是尉遲哥吧?年輕的男子里她最熟的就是白起哥跟尉遲哥。尉遲哥……尉遲哥是第一個不嫌絮氏之姓的人,尉遲哥……她還不想死!
她奮力一搏,但她僅剩的力量也只夠這麼奮力一次,就此蔫掉。
「喂,你在做什麼?」連璧大叫。
緊跟著,攥著她四肢的力道遽松,她面上的白布被人迅速抽起。舜華昏昏沉沉,一時只覺腳步聲沓雜而去,空氣猛然進入肺里,害得她連咳好幾聲。
她被連璧扶起。「當家!當家還好么?」
「……是誰?」她氣若遊絲地問。
「我是連璧啊!」
「……我是問……是誰想殺我……」
連璧沉痛地答道:「是樂師染……他……他……」
只有樂師染嗎?只有樂師染嗎?她又問:「他呢?」
「方才連璧見他逃出,來不及阻止,但他闖下此等禍事,也只有自絕一路,北瑭已經沒有他的生路了!」
原來只有樂師染要她死!
舜華聞他此言,剎那通透,張開美目,揮開連璧的扶持,狼狽下床。她雙腿不穩,膝蓋盡跪在地,她終於憤怒了。
今天她已經跪過去他的小皇帝了,現在還要跪!崔舜華的膝這麼軟弱嗎?她拚命挺直腰身站起,疾快跑出房。
門外婢女嚇得掉落臉盆。「當、當家……」
舜華越過她,奔向崔家家樂的園子。她實際在崔府住的日子不多,但在鐘鳴鼎食那夜后,她曾好奇地去看過那些家樂。
崔家家樂約一班十幾人,樂師舞人水準屬上等,其中一名樂師染是已被滅掉的小周國人,由教坊轉出,崔舜華納之。
她本以為是崔舜華仰慕他的樂理,哪知、哪知……
「……當家!當家!」連璧在後狂追著。
沿路有婢僕見狀,嚇得停止手頭工作,不知從誰開始,有人大喊:
「不得了,樂師染上吊自盡了!」
「樂師染上吊自殺啦……」
上吊的速度也太快了吧!這些人比她還要神通,明明離家樂園子還有段距離,就能得知樂師染上吊嗎?現在進步到神鷹傳書嗎?
「當家,樂師染上吊自殺,你去是穢氣,連璧代當家探個究竟……」連璧在後頭大叫著。
崔舜華沒理他,狼狽奔進家樂的園子。園裡舞人、樂師見她居然奔進園裡,個個傻眼,她怒聲問道:「樂師染呢?」
人人噤聲,不敢回話。
舜華掃過所有的人,這些舞人、樂師全身素白,替誰送終似的。她再掃過窗房,儘是黑暗,忽地咚一聲,出自其中一間暗房。舜華二話不說,直奔上前,一腳踢門。
她現在踢得很習慣了,不會再重心不穩。房門被踹開,月光直入,落在那個弔死橫樑上的年輕身影。
椅子已經倒地,那年輕身子竟然連掙扎一下都不肯。
舜華連氣都不及喘,沖前抱起他的雙腿。
「你想死?我偏不讓你死!」
「當家!當家!我來幫你!」
「樂師染不要自殺啊!」
樂師、舞人回過神,一窩蜂地跟了進來,紛紛要抱住樂師染的雙腿。
一時之間,眾人團結一心。
舜華本該感動此景,但此刻她眼淚都快飆出來。有沒有搞錯?她……她是第一次抱住男人的腳丫啊!
她從小到大,還沒抱過男人的腳……這太過分了!他自盡幹嘛脫靴,現在她只能抱住他的襪腳……她以為,她一直以為她這個絮氏舜華會活得比北瑭任何一個女人還要強壯,所以,自白起哥有心與柳家結緣后,她也一直以為若然她有成親的那一天,她會嫁給一個北瑭最強壯的農戶,她不介意抱丈夫粗壯的腳,但……但現在她不想隨便抱一個男人的腳丫啊!
她可不可以放手?讓他們自家人救樂師染下來就好了,她是當家,在一旁指揮就夠……男人的臭腳丫……
舜華忽覺不對勁,她有心托住這男人,不讓這男人弔死,怎麼有股巨大力量拚命將這人往下扯,企圖讓他上吊自盡成功?
誰在暗地動手腳?
在混亂中,她往這些舞人樂師的面上一一看去,人人都在使力拉扯樂師染的雙腿,大有將他身高活活拉長的狠勁……
這麼狠?就算沒有朋友之情,也該有同事這誼吧?
「住手!」她大喝。
眾人平日懼她甚深,一聽她怒喝,嚇得鬆手。與她相反的拉力頓時消失,舜華暫得輕鬆,但雙臂還是抱著這男人的腳丫,她頭也沒回。「連璧!」
「……連璧在。」連璧冷靜地走到她的身側。
「把他放下來。」
「……是。」
舜華喘著氣,盯著連璧救人,確定不會再集體搞謀殺后,她垂目看向自己的雙手。好噁心啊……
她不是有心嫌棄,但她想白起哥把她教得很好,一個大家千金怎能去抱陌生男人的腳呢?那襪子幾天沒洗了?她好像連他長長的腿毛都碰著了。
她瞥到房裡有水盆,苦著臉去洗一洗手,洗潔了,才坐到椅上要喘口氣,忽聽得被救下的樂師染猛咳著,啞聲道:
「一切都是我乾的,與他人無關,我願一死百了!」語畢,又要往柱子一頭撞死。
舜華已經麻痹到無驚無波,只道一字:
「慢。」
她不看著樂師染,反而盯著連璧瞧。
連璧不得不及時拉住樂師染。
舜華滿意點頭,慢吞吞道:
「你再尋死,在場的所有人都為你陪葬。你,你,你……」她一一點名腿軟跪地的舞人以及樂師,最後點向連璧:「還有你。」
連璧微愕,眾人暗自眉目交接,心知此事難了,不由得悄悄看向連璧。
樂師染是一名年輕的男子,他本是眉目清秀,但自來到崔府,他形銷骨立,實在不怎麼好看。他撩過袍擺,拜手稽首,啞聲說道:
「崔當家,染自轉到崔府後,便知死期將至,今日之事全是染一人所為,與他人無關。當家要酷刑處置,染甘願受之,請勿遷怒他人。」
舜華聞言恍然大悟。原來這些舞人樂師不是跟他有仇,把他往死路上送,而是怕他遭崔舜華凌虐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還不如上吊自盡,痛個一回就好。真是……重情重義,反顯得崔舜華的心狠毒辣了。
她撫著額角,不發一語。房內的氛圍隨著她的沉默降至冰點,跪伏在地的家樂大氣不敢喘。其中一名樂師直往連璧瞄著,雙拳緊攥,暗示他不如什麼都不要顧了,索性全豁出性命殺死崔舜華吧。
舜華沒注意他們的眉目間傳著殺機,心裡忙著感慨自己有做惡人的潛質。不知道自己將身子還給崔舜華后,是不是還能以良善之心上西方極樂世界?
她尋思片刻,說道:「在陛下面前,你彈奏亡國曲,是觸北瑭霉頭,犯陛下忌諱,你可知罪?」
「小人只是鄉愁,彈了一首小周春江曲。小周國土雖小,但國土偏北之處有一條春江橫貫東西,被小周人視作生命之水,每個人一生中,至少須得一次親自到春江,飲一口春江水不論前是前非,都能再重新活過,小人也想……想在北瑭落地生根再活一次,想在北瑭找到自己的春江,遂彈此曲,絕無觸北瑭霉頭之意。」
舜華擺了擺手,不耐道:「你長篇大論我聽不懂,北瑭沒人去過小周,有誰了解小周春江曲?你,你,還是你?」一頓,她又道:「除了北瑭與小周,你還懂得其它樂曲么?」
「小人是樂師,各國樂曲自然涉獵一二。」那語氣隱有著樂師的驕傲。
「既然如此,這些人的性命就捏在你手裡了,眼下你彈奏一曲北瑭外的拿手樂曲,如果我能認同你的樂音,今晚之事不再追究,否則,你,你,你……」她再一一玩起點點樂,點過崔家養的伶人,最後落在連璧面上。她道:「還有你,全去九泉之下跟閻王告狀吧。」
「當家息怒!」眾人跪伏顫聲喊道。
舜華充耳不聞,對著連璧道:「去把他的琴取來。」
連璧恭謹應聲,取來樂師染的長琴。眾人驚懼地看著樂師染,這是崔舜華故意的啊!給他們希望,等樂師染彈完一曲,再告知死期……好個兇殘崔舜華!好狠!好狠!
樂師染渾然不覺他人驚懼。他瞪著琴,彷彿琴上已系綁著十多條亡魂。
舜華淡淡補了一句:「連對自己都沒有信心,還當什麼樂師呢?不如重新投胎吧。這麼多人陪著你,夠本了。」
「染師傅……」家樂里的舞人低聲喊著。
樂師染咬咬牙,盤腿坐起,調妥琴弦,暗自思量一陣后,琴音乍起,他清澈的嗓音配合著琴音,半吟半唱道: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當他唱出那句「顏如舜華」時,連璧看見她蝶睫顫了顫,眸光異彩綻現,要往樂師看去,但又及時闔上眼,彷彿對此曲不甚興緻。
樂師染選擇這首曲,是討好或者諷刺姑且不論,但,他記得聰慧過人的崔舜華出身名門富戶,自幼熟知各地文化,早該聽過這首大魏曲子才是。
他目光忽地落在那深衣裾擺下露出的玉足,久久不移。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樂師染反覆吟唱著,唱完一曲后,所有的人屏息等待崔舜華的生死決定。
舜華徐徐張開眼瞧著樂師染,慢悠悠地問道:「哪個國家的曲?」
連璧瞪著她。
樂師染垂首道:「這是大魏流傳了幾百年的『有女同車』。」
「是么?」她想了想,道:「我對大魏文化不甚了解,但也聽出你這彈奏此曲的功力還不錯,湊巧裡頭有舜華兩字,我自是親近不少。這世上就是如此,不熟的,就算它有千般好萬般妙,沒有親近過的人,是無法了解的。」
眾人怔怔看著她,實在揣測不出這段話下到底是殺還是不殺。
「好,這樣吧,」舜華一擊掌,道:「看在舜華兩字上,今日今時暫且饒過你們一命。從明天,不,今天開始吧,每月你們至少籌備一首特別的曲兒,連璧你去安排,每月找個名目辦宴,食宴也好,商宴也罷,只請富家之上。你們就賣力表演,輪番各國樂曲,不限北瑭,但也不準少了北瑭。北瑭律法有定,每演一首國外的曲兒就得付稅,我全記在你們帳上。九個月里有貴族請你們過府教導他們府里家樂,那你們就是人人有賞,要一個人也沒有,那就……嘿嘿!」她手指故意在他們面前點了點。「大家心知肚明哪。」
眾人一時不知所措,心裡恨極她。她說要放過他們的,怎麼又來要脅?
連璧忽問:「當家,九個月之後呢?」
舜華剎那恍惚,流露微不可見的悲傷,又挑眉道:
「第九個月,也就是明年春,我要你們演奏一首飛升西方極樂的樂曲。要是我滿意了,你們可各付身價離去,到時你們想離開北瑭,我也不會阻止,最好逃到我看不見的地方,要是再讓我買回,肯定讓你們生死不如。」她不理眾人驚詫,轉向連璧。「至於你嘛,年紀要二十吧?我也早看膩了,明年春天他們要是能離開,你就跟著一塊滾;他們沒能力離開,你就跟他們一塊下場吧,嘿嘿。」言下之意就是他們同坐一條破船,死活一塊吧。
再從另一個方向推敲,連璧想離開崔府,就得要盡心儘力幫著崔家這一批家樂。眾人傻住,任著崔舜華走過他們跪伏的身子。
就這樣?一夕之間,他們有了盼頭!崔舜華哪來的好心腸?有鬼吧!
舜華來到房門前,秀臉微側,冷冷一笑:
「嘿嘿,這九個月里,看你們為生命掙扎,也是一種樂趣啊!別教我失望。人命,在我眼裡,就跟軟豆腐沒兩樣,一捏即碎啊!」語畢,負手而出。
房裡氛圍沉重,眾人相互凝望,連璧沒有追出去,只盯著先前她坐著的椅下之地。地上,有一點點朱紅血跡是崔舜華的……真是崔舜華的嗎?
當年她拿什麼毒藥去害祥王,他就用同樣的毒藥去害她。可是,為什麼祥王死了,在鐘鳴鼎食那夜她卻沒死?非但沒死,醒后的崔舜華變了個人……
「連璧,可以相信她么?」有人悄悄地問出心裡盼望。
「連璧,染師傅甘願犧牲自己,依你計劃先搏取她的信賴,得到她的部分家產後再害死她,但此計未成,接下來該怎麼辦?」連璧提出先假意謀害崔舜華,他再出面相救,樂師染頂兇嫌之名自盡,等到崔舜華徹底信賴連璧后,再行真正毒殺之事,到時他們就算被官府抓走,跟著陪葬也無所謂了,至少拖著崔舜華一塊死。那時連璧可以帶著崔家部分財產逃離北瑭,在其他國家生根,培育更多樂師、舞人,可是現在……他們都有機會活著擺脫她了……
樂師染也是一臉疑惑地看著地上的鮮血。「她……連鞋也沒穿,就來阻止我自盡?」她在想什麼?阻止他自盡,不是為了要虐他嗎?怎麼虐成自己了?
距離門口最近的十三歲小舞人突然聽見低微的聲音:
「痛痛痛……我怎麼忘了穿鞋呢?好痛……」
小舞人偷偷探出門外。那抹土黃背影一拐拐地跳著離開院子,實在很不合崔家主子囂張的風采……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梆子聲響起。
「請問……春回樓怎麼走?」黑暗裡忽地蹦出這一句。
更夫嚇得後退一步。做了十多年的更夫,終於輪到他見鬼了,他強自鎮定地點起燈籠,往聲音處照去,只見一名二十多歲的美貌青年很無辜地看著他。
說是青年,他是有點猶豫的。因為此人身著男裝,但面貌偏女相,臉蛋又小,依他五十多年看人的眼光,猜測這青年不是女扮男裝,就是那鬼話里的公狐狸精,要不,聽說南臨男子面若女相也是有可能的。
「請問,春回樓怎麼走?」美貌青年重複問著。
「……春回樓啊,果然是男人。只有男人,才會去那裡。」更夫笑道,擠眉弄眼。「我打更路上會經過,公子不妨跟著我走吧。」
「喔,多謝。」
這位美貌青年自是舜華,更夫從未見過名門富戶崔舜華,在他第一眼裡,只覺得這名青年漂亮和善,沒有什麼威脅性,又聽他說話秀雅大方,很有好感,便領著她往春回樓而去。
舜華走路有些一拐拐的。她好恨啊,她幹嘛心急忘了穿鞋,只著羅襪就奔去救人。好痛哪!她從小到大,哪裡受過這種痛了!腳丫板流血也就算了,她還得硬頭皮含著淚穿上鞋,然後再磨著傷口行路……
當家不是人乾的啊!
足上的痛,讓她今晚不敢再待在崔府里,要是再來一組人馬依樣畫葫蘆來悶她口鼻,她想,事不過三,她會直接在今晚升天的。
再者,她還來不及攔戚遇明上春回樓啊!
她現在萬萬不敢以崔舜華的名義夜至春回樓,她怕只出崔府兩步,就被人給打死了。所以,她誰也沒說,偷偷取了件連璧的男裝,獨身出府。
連璧是崔舜華身邊的下人,說得難聽點,崔舜華自以為是公主之身,硬是找個看順眼的人閹了留在身邊,雖然在物質上不吝嗇,但,連璧心裡怎麼想,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她不是男子,不知被閹后的痛苦有多深。連璧平日穿的衣物,是比下人好上許多,色彩卻有些偏女子的柔軟,不知是不是崔舜華故意為他選的,遠遠不如他私下收藏被她偷穿來的這套瀟洒公子男裝。
她長嘆一聲。有時,她真不知自己該不該再維護崔舜華的命。等崔舜華回來了,又有多少人得受難了?
「到了到了!就是這裡!」更夫回頭說著。
舜華一出巷,就見一片燈火通明。她抬頭一看,對街樓上懸挂「春回樓」的匾額,串串紅籠高高掛,來往入目皆男賓,門口迎客是女子,熱鬧非凡……
「……」舜華搖搖晃晃,最後雙腿一軟,跌坐在巷口旁的攤凳上。
去他的……去他的伊人!
這不是青樓嗎?
就算她再沒見過世面,她也有腦子的啊!伊人來青樓做什麼?《京城四季》怎麼不寫清楚些?那個姓戚的來青樓做什麼?不不,他是男子,會來青樓不意外。原來尉遲哥也會在這種地方跟人談生意,男人,男人,果然都是男人……
她自認絮氏舜華沒膽子進去……而且很臭……
「公子吃臭豆腐嗎?」攤老闆很認真地問。
舜華回神,發覺自己正坐在臭豆腐攤前,左右張望,凳上空無一人,只有她。這豆腐臭中帶香,以前絮氏舜華只有耳聞它的特別,卻無緣一吃,這崔舜華的腸胃簡直好得跟鐵打似,她吞了吞口水,道:
「算了,先來一盤吧。」
豆腐外皮炸得酥酥脆脆,內層細膩若棉絮,明明臭氣熏天,但一入口又滿齒溢香足夠讓人飄上天了。她一口接著一口,雙頰塞得鼓鼓的,她懷疑以前白起哥只讓她吃清淡的菜粥根本是仇視她。
「好吃,簡直是金玉其內,敗絮其外,再來兩盤……加壺酒。」臭豆腐攤旁有水酒,她想了下,決定一醉解愁!她要讓腸子灌滿酒,滿腹心酸化水流。
那攤老闆見狀,忍不住說道:「公子,來這裡吃的,都是些窮書生,我瞧你衣著不錯,怎麼不進去吃頓好酒好菜,還有美人作陪呢。」
陪?怎麼陪?她光想到就臉紅。悶著臉,大喝一口水酒,火辣辣地直竄上肚腹間,她完全沒有噁心暈頭的徵兆,可見崔舜華早已習慣喝酒。
她想起,白起哥少年就喝酒,跟她提過酒易損身她絕不能碰,但她真的很愁啊。臭豆腐攤上的燈籠讓她看到杯中倒影。至今,她少攬鏡自照,始終不太習慣這張絕色麵皮,反正再過幾個月,不管是不是她的臉,都不歸她管了,就當借住一場吧。
「再來一盤臭豆腐,好吃!」把崔舜華吃得肥肥胖胖!
一醉解千愁這話一點也不真,她都喝完兩壺了,怎麼也沒見有人解了她的煩愁呢?她美目亂瞟,不時回頭看著那人來人往的樓門。
有姑娘看見臭豆腐攤前的俊俏華麗公子爺,喊著:「郎君來喲!那位豆腐公子要不要來啊!這麼美麗的男人,可以算你便宜些呢。」
舜華滿面通紅,有些坐立難安。忽然間,她瞥到熟悉的人自轎里步出,她眼一亮,把剩下的臭豆腐全塞進嘴裡,結帳后匆匆奔向他。
戚遇明沒料得會遇見她。「舜華,你在這裡做什麼?」
她笑咪咪地。
戚遇明等了等,沒等到她回答,只見她眉目溢笑。他道:
「春回樓是有專門談生意的隔間,但畢竟不是女人家該來的地方……」
「戚兄……不如……」舜華動著嘴,以為自己說完了整句「戚兄,我沒料到在此處遇見你,不如另外找個地方坐坐」,但其實她說出的話根本不全。
戚遇明見她還是笑容可掬,眼兒閃閃發亮,毫無往日算計,他又聞到她嘴裡的臭豆腐跟酒味……他往對街的臭豆腐攤看一眼,何時崔舜華會在小吃攤吃臭東西了?略一尋思,他客氣道:「既然要進去,就一塊進去吧。」他當作沒看見她直拉著他的衣袖,步進春回樓。
舜華被迫跟著進去,心裡直想著既然引不開他,那緊緊跟著他也好。她稍稍環視一圈大廳。不知今晚伊人是在哪兒被人調戲?
她手裡唯一的王牌就是《京城四季》,尉遲恭要鹹魚翻身就靠今晚,她挺他!挺得滿腹不舒服也要挺!她目光驀地停在二樓里的一名中年人。
戚遇明順著她目光去,再回頭看向她毫不保留的驚喜眼色。他面色不變,道:「如果我沒記錯,那是大魏名醫。」在柳家出入過。
舜華點頭,眉目仍是笑著,她嘴巴又道:
「醫術好……」她原句是「大夫醫術好,讓絮氏舜華身子轉好」。
如果絮氏舜華倒下的那天,大魏名醫在白府里該有多好,說不得能挽回她性命呢。舜華見戚遇明同嬤嬤說幾句,隨即上樓往另一條廊道,她連忙跟上,中途有青樓女子想拉住她,她實在不好意思,輕輕拉回袖子,追上戚遇明。
戚遇明狀似隨口道:
「聽說舜華與尉遲打算興辦義學,這等有益百姓的事怎麼不找我呢?」
「當然會找戚兄的。」她爽快地答著,遭來他驚詫的一瞥。
舜華見他直往另一樓間走,猜測他並不是專程來溫柔鄉放鬆的,她猶豫一會兒,如果戚遇明來此處談生意,她死纏爛打跟上去是不是不太妥?
正當她這麼想時,聽得人聲之中夾雜著一聲「這是在做什麼」,她眼兒一亮,下意識緩下腳步,循聲而去。
春回樓的二樓間如迷宮,在私房之外,所有的小廳沒有高椅圓桌,僅以串串珠廉區隔。舜華一心想看仔細,於是撥開就近的珠簾。小廳里沒有人,她撩袍跪坐在錦團上,取過小桌上的茶水一連喝了兩杯,這才讓自己神智清醒許多。
她輕輕撩過珠簾一角。果然她沒有聽錯,是尉遲哥來了。
被他攬在身後是女扮男裝的伊人……她不得不承認,有些姑娘扮男裝實在是四不像,伊人天生就是我見猶憐,就算女扮男裝還是能讓人看出性別的。
她看見他斥退一名調戲伊人的漢子,隨即他帶伊人進私房去。直到尉遲恭的背影消失在她的視野里,她才收回目光,發起呆來。
這算不算是改變《京城四季》里說的戚遇明英雄救美了?
眼下,已經換成是尉遲哥英雄救美,所以……所以……她的目的達成了?
她自腰間扇袋裡取出扇子,正是他送給自己的那一把。她攤開扇面,凝視良久,扇上的瀑布逐漸模糊,她想起絮氏舜華與他第一次見面時,她忙著偷窺屏風后的男子,揣測他到底是哪不得女子歡心,居然淪為暗戀別人的對象。
她又想起他背著自己走過宮牆前的那長長道路,神色漸漸融為一泓春水。
「以後可不能再這樣了……」她有點惋惜。尉遲哥與伊人兩人若藉今日好事大成,她不能隨便再賴著尉遲哥,以免遭伊人誤會了。她沒有機會嫁給農戶,但尉遲哥因她抱得美人歸,這也挺好的,是不?
「公子,要聽琴么?」青樓女子抱琴進來,來到她的面前坐下,兩人對眼皆是一怔一驚。
舜華認出她就是白日在街上看好戲見死不救的青樓女子。這女子面露驚恐,以為她是特地來找麻煩的,連忙要五體投地求饒,舜華已經習慣人人用這種態度待她,冷靜道:
「你若讓人發現我是崔舜華,我就如你所願。現在,把你驚恐的表情收回去。」再怎麼比驚恐,也不會比她那日發現自己變成崔舜華那般驚恐。那時在鏡中看見的驚恐表情她稱第二,誰又敢稱第一?
舜華見那青樓女子拚命扭動著表情,想把驚恐的表情稍作調整,無奈驚嚇太大,有調跟沒調一樣,她不由得同情道:
「收不回去就算了。我聽說青樓紅顏不易老,正是因為見過大風大浪,遇事不動如山,除了笑臉迎人外,是不怎麼有劇烈表情,這才保住青春的,你……很快就老了吧。」
舜華話才說完,就見眼前的女子迅速變回正常的神色。
女人果然怕老啊,她想著,她也怕啊,從十九歲忽然跳了四年到二十三,這跳得比誰都快呢。
「你叫什麼呢?」
「……小女子青娥。」
「好,青娥,彈琴吧。」舜華道:「挑首輕快點的曲子。」
這叫青娥的女子漸漸鎮定下來,琴弦一撥,平和的琴聲悠然而起。
舜華暗贊此女聰慧,故意挑首使人平靜不易動怒的曲子。她再一細聽,美目透著光彩,喃道:「這琴技不差啊,怎麼不去爭取樂師之職呢?」
青娥細聲道:
「小女子在此過得很好,衣食無虞,又何必去過樂師那種苦日子呢?」
舜華想起崔家的樂師染,點頭,道:
「正是。你覺得日子好過,外人也無權置喙。」
青娥剎那面露古怪,似是沒有料到崔舜華如此好說話,脾性也與過往所見大有異樣。
「你可聽過伊人姑娘?」舜華忽問。
「伊人姑娘?聽說是名門富戶戚大少救回的孤女,現時過從甚密。」
自尉遲恭英雄救美后,舜華老覺得心裡悵然所失,如今青娥這話勾起她些許閑話精神。她笑道:「原來你們也很愛秘辛哪,那你可聽說《京城四季》這書?」
「小女子雖識字,但不曾聽過這本書。」
「沒聽過也就罷。想來將來出版這書得稍作修正才是。」
青娥戰戰兢兢答道:
「崔當家若不喜那本書被修正,只要差人恢復原狀就是,何須苦笑。」
「苦笑?」舜華摸上嘴角。她在苦笑?不不,她不是苦笑,她是……歡喜的笑啊。「你對伊人姑娘了解多少?」她實在忍不住問著。
青娥想起姐妹間竊竊私語,春回樓是北瑭第一大樓,裡頭名妓還曾入富戶府里,小道消息自是略通。她討好地說:「伊人再好又有什麼用呢?戚大少就算對她有心意,但,沒有實質的利益,他還是會猶豫再三,否則怎會只將她擺在身邊,卻遲遲不提出婚約呢?」
「那北瑭女人呢?給不起利益的,怎麼辦?」她問著。
青娥沒料得名門富戶會問出這種問題,她著實愣了好久,才低聲道:
「只有一個法子……想法子在大庭廣眾下讓心儀那人看見你披頭散髮的模樣,倘若他是正人君子,有一點點憐惜你的意思,就會娶你為正妻。」
舜華一怔,垂下眼來。如果你心儀的對象因利益而遲遲未娶她,她是不會故意在他面前披頭散髮的。果然她還是孩子心性么?
「……崔當家。」
舜華回頭,看見珠簾外有一人跪伏在地。她認出這人的衣著,訝道:「是你。」那大魏名醫跟崔舜華認識么?
青娥見狀,連忙道:「崔當家,不妨小女子開間私房,當家也好說話?」
舜華想了想,點頭。「那就麻煩你了。大夫,你跟著來吧。」
青娥抱著琴領路,舜華尾隨在後只覺得她行止還有些緊張,很怕她這個崔舜華對她不利似的,因此,來到私房門前,她道:
「我不會害你,你不必害怕。今日我心情甚好,願對你允諾不會報復你。」她見青娥要跪下,本該視若無睹才顯崔舜華個性,但她終究忍不住扶青娥一把。
她與大魏名醫入房后,青娥垂著眼退出房。
舜華一眼就掃盡小小的卧房,這種小房間分明只給人睡覺用的,她略嫌尷尬,想起先前尉遲哥與伊人姑娘就是進入這種房裡,她心裡又有些酸澀。
她暗吸口氣,坐在唯一一張椅上,道:「張大夫,你找我何事?」
大魏名醫是個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他伏地而跪道:
「當家,小人是特地過來感謝當家。」
「感謝?」
「小人本不知當家來了春回樓,還是姑娘告訴我,當家為小人支付這一頓酒錢,小人定要過來感謝一番。」
「哦……」她有要付嗎?這是賴上她吧?還是誰替他付了卻推說是她支付?她一頭霧水,但料想一頓酒錢不會吃垮崔府,而她一直想好好謝謝這位名醫的。
只是……平常看這名醫到白府里看她病時,總是一派正經,原來也是會來逛花樓的,她自當了崔舜華,還真覺得天地翻覆得亂七八糟呢。
「大夫……這絮氏舜華……」有救嗎?生死已定,但她總想騙騙自己。
「小人遵照當家吩咐,入柳家得柳葉月信賴,已定時上白府看病去了。」
原來大魏名醫是崔舜華差使的?舜華覺得有異,心跳加快。崔舜華心地有這麼好?專程找來大魏名醫去治絮氏舜華?驀地,她想起太后對絮氏的恨。
「那……絮氏舜華的病……」她力持鎮定地問著。
「絮氏舜華自幼底子不佳,雖然多病,但白家聘請的那些大夫早將她調養得差不多,如今她只是體虛,再調養一段日子,將與其他正常人沒有兩樣。」
舜華驚喜地起身,叫道:「你說的是真的?」
她就說!她就說!明明她十六、七時已經很少生病了,甚至冬天不小心著了涼,也不會像小時候病上個好幾天,她一直相信自己會強壯起來,因為她了解自己身體啊!
大魏名醫以為她在惱火,答道:「當家請放心,絮氏舜華已在小人掌控中,小人將柳小姐給的毒藥,定時混入她每日服用的藥物里,她絕下不了床。」
舜華以為自己聽錯,私房裡靜默許久,她才輕聲問道:
「什麼?你讓她下不了床?」
「當家莫急,這毒藥總要不著痕迹地混入,才不會讓人察覺。」大魏名醫沒得到她的回應,冒險抬起頭,發現她面色死白,怕她在火頭上遷怒於他,於是趕忙再道:「當家請放心,小人有把握,一年之內,絮氏舜華必能如當家之願,在睡夢中死去,不會有人找著兇手。」
舜華全身剎那冰涼,雙腿失去力量,跌坐在椅上。
原來……搞了半天,崔舜華正是殺死自己的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