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喪禮結束后，十歲的崔粲粲孤單地坐在客廳的角落，安靜地看著大人談論她未來的命運。

爸爸走了，為什麼把我丟下來一個人走？我想要和爸爸一起走……和他一起消失……

她一身白衣，耳邊系著白色的小花，緊握著蒼白的小手，強忍著哭泣，全身止不住的顫抖。

十五歲的伊自揚站在父母身邊，回頭看見了粲粲。

瘦高清俊的他從人群中走出，緩緩來到她的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粲粲，不要難過、不要害怕，你會跟我們回家，我會照顧你的。」伊自揚說完，見她沒有反應，心念一轉，隨即抱歉地說：「幄！對不起，我忘記你聽不到，也不會說話。」

粲粲習慣了這種歉然的神色，搖搖頭，毫不介意，心裡深切的哀傷早就掩蓋了所有的感覺。

伊自揚在家中就曾聽過父母親在談論粲粲的身世，對粲粲早已經產生了很大的好奇心，今天的喪禮上，他終於見到她了。粲粲的父親是位孤傲清寒的大學教授，她的母親在生她時難產過世，從小粲粲就和父親相依為命。由於父親全心投入學術研究，她總是被寄放在保姆家中，三歲時，她高燒不退，第四天送醫后才發現得了腦膜炎。大病一場保住了她一條小命，卻令她從此喪失了聽力。

病後的粲粲缺乏父母親的照料，失去了學習說話的能力，雖然小學時曾在普通學校就讀，努力地想學習發聲，可是同學們嘲笑她發出的怪異嗓音，從此，她再也沒有發出過半點聲響。

幾天前，她父親因為多年積勞成疾而過世，咽下最後一口氣前，還戀戀不捨的看著獨守床前唯一的女兒，幸好同校的好友伊教授同意收養失聰的女兒崔粲粲，他才放心地閉上眼睛，鬆開手……

男孩順著粲粲困惑的目光回頭，看到父母正和律師討論著收養及遺產處理的程序。他靠上前，握住她冰冷無助的小手，凝視著她的眼睛，用手指著她，又指指自己，一字一字慢慢的對她說：「你跟著我，跟、著、我、回、家。」

粲粲專註的看著他張合的嘴唇和簡單的動作，由他手裡傳遞而來的溫暖，讓她化為灰燼的心又重新點燃。

父親卧病在床的時候，就曾對她說過伊家會收養她，還千叮萬囑的交代後事，然而十歲的她根本無法理解，她對看不到的未來毫無把握，一天比一天還要惶恐。伊自揚的出現，就像周身圍繞著光圈的救世主，拯救了即將滅頂的她。

感受到攀住他的小手加註了更多力道，伊自揚認真的向她保證。「我不會放開你的，你放心好了！」

粲粲緊緊握住男孩的手，離開喪禮的一路上都沒有放開過。

十歲的時候，第一次看見你，是在爸爸的喪禮上。

你從人群中走出來，拍著我的背，嘴唇顫動。

雖然我聽不到，但是我知道你會帶領我離開這孤單的世界。我看懂了你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你說：「跟我回家。」

從那個時候起，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

伊家是一戶平實的三樓公寓，紅色的大門后，是一方小小的庭院，面積雖小，但擺放著幾盆蝴蝶蘭和綠色植物，顯得淡雅宜人。

「自揚，粲粲比較喜歡和你在一起，我看，你帶粲粲四處看看，早一點熟悉這個家。」伊母交代自揚。

「好！」伊自揚高興的回應。

粲粲跟在伊自揚的身邊，讓他牽引著走進這全新的環境。

伊自揚用手勢大略介紹了房子的隔間位置。一樓是客廳和廚房，二樓有個小客廳和主卧室，三樓隔成兩個房間，一間是粲粲的，一間是伊自揚的，頂樓陽台則只擺了幾個滿是野草的花盆。

粲粲的小房間剛剛粉刷過，看得出來女主人花了一番心思，特意布置成女孩的小天地。伊母只有一個獨子，心裡一直遺憾身邊沒有女兒陪伴，所以知道了崔家的情況后，井沒有考慮多久，就答應支持丈夫收養粲粲。

最後，伊自揚帶領粲粲來到對面他的房間。

「這是我的房間，就在你房間的對面。」伊自揚打開門介紹道。他還不習慣粲粲的聽障，老是在她身邊自言自語似的說話。

粲粲還是第一次看到大男孩的房間。床頭柜上有一組巨大的音響，兩個大書櫃緊靠著牆邊。書柜上滿滿的音樂書籍和CD，床沿邊的柜子上擺著一把吉他、一台小型的電子琴和三把小提琴。

粲粲張大了渾圓靈秀的大眼，不可置信地看著那些全然陌生的東西。

「那些都是我的，我很會拉小提琴幄！」伊自揚邊說邊伸出手做出拉琴的動作。他還是個高中生，熱愛音樂，一心準備報考最好的大學音樂系。

「你——音樂——喜歡？」粲粲伸出手，指著他又比了幾個手勢。

「你說什麼？」伊自揚知道粲粲懂得手語和唇語，但他卻不懂要如何和她溝通，心裡焦急，眉頭緊蹩了起來。

粲粲指著牆邊的樂器，然後輕輕合起手掌，食指彎曲在下顎點了點。「這是什麼意思？」伊自揚依樣畫葫蘆的也握起拳頭，在下顎點了點。

粲粲拿起掛在胸前的小記事本，低頭寫了「喜歡」兩個字，遞給伊自揚看。

「幄——是喜歡，是啊！我是很喜歡音樂。」伊自揚猜出了大概的意思，很快的點點頭，深黑的雙瞳滿溢著對音樂的熱情。

「音樂是什麼？」粲粲把問題寫下。她從小就失去了聽力，感受不到喧嘩，也聽不到歌唱，一直在寂靜的世界生活著。聲音對她來說，看不到、摸不著，卻實實在在的存在著。

「是什麼啊？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如何形容音樂，讓我想想看——」伊自揚看一眼后，自言自語的側著頭想。

須臾，他接過了小記事本，翻開下一頁，提筆寫下——「音樂是水，是風，是四季，是生命，是憂愁，也是快樂——」

他寫完后滿意的抬頭，看見女孩眼底不解的神情。

「還是不懂嗎？糟糕……怎麼說呢？」伊自揚動著腦筋，努力想著適當易解的形容詞。

粲粲歪著頭專註的看著伊自揚，清麗的小臉不再只是一副憂愁的面容，伊自揚忍不住感到欣慰，終於讓她暫時忘記了喪父之痛。

伊自揚伸出手，指一指粲粲的心口，對地說：「音樂可以在心裡。」

粲粲挑起眉，神色更是迷惑。

他微微一笑，在她白嫩的臉頰上輕輕一啄，粲粲驚訝得退了一步，用手掩住發燙的雙頰。

「你看！音樂會讓我快樂得想要親吻你，這就是音樂——摸摸你的心跳，這律動就是音樂。」伊自揚脫口而出，想到粲粲聽不到他說的話，馬上再提筆寫下剛剛說的幾句話。

女孩小心翼翼地靠前一步，看他一個字、一個字的寫下每一句話。

「爸爸的心不再跳動了，我不知道什麼是音樂，我想……我不會喜歡音樂的。」女孩頗不同意伊自揚的話，搖搖頭、擺擺手，用手語表達她的想法。

男孩只看得懂「喜歡」的手語，加上粲粲的表情的猜出大概的意思。

他想了想，掩不住笑意的寫出——「你會喜歡的，我保證！音樂不一定要聽得見，它可以在心裡悠揚吟唱。雖然你聽不見音樂，可是有一天你會喜歡上一個人或一件事，你的心會像音樂的旋律般跳動，那個時候你不但會喜歡，你還會深深的愛上這種感覺。熱愛音樂的人，也會熱愛生命，這就是我為什麼這麼喜歡音樂的原因。」

伊自揚振筆疾書地寫，開始習慣了這種溝通方式，記錄下每一句交談的話，真實表達當時的心情。

寫完后，彷彿還不能盡興地表認心中所想，伊自揚想到一個好方法。

粲粲看著伊自揚快速地走到窗戶邊拿起小提琴，在弦上輕輕擦拭，準備齊全后，回頭在紙上寫道：「我拉琴給你聽！」

粲粲疑惑地看著他。

「我拉小提琴的時候，你把頭貼在我的背上，可以感受小提琴的震動，用心體會．你一樣可以聽到得。」

伊自揚興沖沖地寫完，徑自拿起小提琴架在左肩上。他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后，音樂開始不斷地從他的指間流瀉而出。

粲粲站在他的身後許久，遲疑著、躊躇著，然後，緩緩一步一步地走近，怯怯的伸出小手環抱住他的腰，像細細的藤蔓抱住一株大樹一樣，用整個身體感受他身體的律動和琴聲的波震。許久，伊自揚才放下小提琴。他回頭望著架梁滿足的表情，那一張小臉紅潤潤地揚起燦爛的笑容，那一刻，他體會到——粲粲滿足的笑臉，沒有任何音樂可以形容，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讓他如此感動。

他放下小提琴，走到書櫃旁的儲物櫃前，拿出一把較小的小提琴遞到采殯眼前，說：「給你，這是我生平第一把小提琴，對我來說已經太小了。雖然你聽不到音樂，但是起碼你可以擁有一把小提琴啊！」

粲粲似懂非懂，順從地接過小提琴，小心翼翼的抱住它，抬頭看見伊自揚的神情，兩人會心一笑。

他們的感情單純得就像那一段簡單的旋律，滿滿地流竄在兩人之間。

「告訴我音樂讓人心動的故事好嗎？」粲粲在紙條上寫著。

「好！我會的。我一定要去學手語，到時候——我一定會講有關音樂讓人心動的故事給你聽。」

「一定？」

「一定！」他直視著她的眼，用堅定的語氣對她說。

那一年，粲粲十歲，她最初的心動偷偷給了伊自揚。

你開始學習手語，這樣我們就可以方便溝通。

還記得我教你的第一個手語，你模仿我用手點點下巴，問我這是什麼？當時我告訴你，那是「喜歡」——你說你喜歡音樂。我問你什麼是音樂？你想了很久。

你說音樂是水，是生命，是快樂，也是悲傷。

我還是不懂，但是我很想告訴你，我只知道——

你就是我的水，我的生命，我的快樂和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