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伊自揚順利考上大學音樂系，主修小提琴。他的琴藝非凡，擔任大學管弦樂團首席，在學校里一直是個風雲人物。
大四的時候，他成為大學手語社的社長。原本此時他應該全心準備小提琴甄試，但是因為手語社一直缺少一個有領導能力和手語能力的主導者，伊自揚只好不負眾托，再度出來為手語社效力。
這一天伊自揚下課後，來到了手語社，準備在社團的網站上張貼新的文章。
「學長，上一次崔粲粲來做手語示範教學的時候，非常受歡迎，很多同學都在問什麼時候還要再舉辦一次這種活動？」伊自揚大一的學弟喬駿，在教室里問。
「你們不要動我妹妹的腦筋！」伊自揚專註在電腦上，頭也不轉地說。
「學長，我可是什麼都還沒有說耶！」喬駿大聲抗議。
「你在想什麼我知道。」伊自揚冷漠地回答。
「哼！有什麼了不起，學長，你叫伊自揚，她叫崔粲粲，你們又不是真正的親兄妹，該不會你自己對粲粲有意思，故意不介紹給我們認識的吧？」他斜睨伊自揚一眼。
「你在胡說什麼？」伊自揚回頭，狠狠瞪著他。
喬駿擺擺手說：「好啦！學長，我不吵你了，社裡面沒事的話我就要走了！」
伊自揚聽到腳步聲離開，不一會兒又是一陣雜沓的腳十聲傳來。
「學長，我們又有學妹要來報名了！」
「你處理就好了。」伊自揚手裡快速敲打著鍵盤，頭也不回的說。
「她說只要找社長！」手語社的另一個同學對著伊自揚的方向喊。
伊自揚回頭，只見一個女孩站在教室門口，背後的陽光刺眼，令她周身環繞著一圈金色的光芒。
「伊自場，你好。我在學校的音樂演奏會裡常常看到你的表演。」看到他，女孩展露出喜悅的笑容。
「幄，你想加入我們社團嗎？」他眯起眼睛冷淡地說。學校里傾慕他的學妹實在太多了，他不認為這些女孩加入社團，只是為了想學手語。
「是啊！」她回答得理所當然。
「你對手語有興趣嗎？」他問。
「沒有，可是我對你有興趣。」
伊自揚僵了僵，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麼大膽坦白的女孩，他還是第一次遇到。
「對不起！我很忙，我們這裡是手語社，不是聯誼社，我看你走錯地方了。」他說完轉回頭，將心思放在電腦熒幕上。
「伊自揚，你聽好——」女孩不甘地走到他身後。這還是她生平第一次被人如此冷漠的拒絕，更激起她不服輸的意志。
他不耐的回頭，看著這充滿怒氣的女孩。
「我沒有走錯！你是社長，社長的職責就是要讓我了解手語的優點在哪裡，努力培養我想學習的興趣，這樣才是社長應該要做的事情啊！是不是只要小提琴拉得好、長得帥，還會比幾個像樣的手語，就可以當社長了啊？真不知道你們選社長的標準是什麼？」
伊自揚一時語塞，這女孩伶牙切齒、咄咄逼人的指責，讓人絲毫沒有反駁的餘地。他轉過身，正面的仔細打量她。
她的個子不高，昂著頭高不可攀的樣子，五官艷麗亮眼，一身精心打扮，很配合她驕傲的神態。
他清了清喉嚨，不自然的說：「對不起，現在請你填寫入社申請表、繳交社費，下一次聚會的時間、地點，我會聯絡你。」說完，他回頭從檔案夾中尋找人社申請表格。
她綻開笑容，從手提袋裡拿出一個粉紅色的信封，自信滿滿的說：「不用找人社申請表了——吶！我都寫好了，社費也在裡面，多出來的就當是捐助款。」
「什麼捐助款？」伊自揚疑惑的接過信封，這信封還透著一股濃郁的香水味。
「捐助款你也不懂嗎？社團收的那一點社費，能夠維持什麼門面？那裡面的款項可是我三天的零用錢。」
伊自揚打開信封，看見裡頭有幾十張千元大鈔，他訝異的抬頭。「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說過——我對你有興趣，我想要加入，就這麼簡單。」她聳聳肩。
「這樣的理由未免太過牽強了，我希望你再考慮考慮。」
「不用考慮了！」
她充滿自信的看著他，嘴角泛起了微笑。「我叫何靜媛，音樂系大三生，主修鋼琴。上個星期學校舉辦音樂會，我就在台下看著你演奏小提琴，我很欣賞你，我們學校像你長得這麼好看、還拉得一手好琴的男生，實在是少之又少——」
伊自揚外型出色、琴藝精湛，一直都是學校的風雲人物。可惜他自視甚高，喜歡獨來獨往，除了音樂和手語社以外的人事，從不關心。所以，縱使何靜媛在學校頗有名氣，他也不曾注意過。
「所以……你的重點呢？」伊自揚不喜歡這樣過於主動的女生，對她毫不隱藏的注視有些反感。
「我想要和你交往。」
她的眼神執著堅定，她說的話，有如一股突襲的暗潮，猛地衝破他的全身。伊自揚停下手上的動作，挑起兩這濃眉，眼裡看到了何靜媛巧笑情兮地凝視著自己。
***
雨，從天空潑灑而下，伊自揚跳下公車，用背包這著頭，疾步往家裡的方向沖。他才剛彎進小巷子，突然一把透明的小雨傘蓋住了天空。
他抬頭一看，原來是粲粲為他撐了把雨傘，自己半個身子全暴露在浙瀝瀝的雨水中，雨傘下有一個暖暖的小太陽，就是她燦爛的笑顏。
「你怎麼跑出來了？」伊自揚比著熟練的手語。
粲粲比手語回答：「下雨，我看到公車來的時間，猜想你回來了，所以替你帶雨傘來。」
她的雙眼透著眩人的光芒，伊自揚看得有點痴了。
粲粲長大了，十七歲的她，柔美安詳，總是適時的出現在他的身邊，就像暖風吹過，讓他感到愉悅舒暢。
他揉揉她的頭頂，比著：「小傻瓜，我一個人快跑回家就好了，你一出來，兩個人都淋濕了。走吧！」
伊自揚比完，一手攬過她的肩膀，和她一同握著雨傘的把柄，緊緊地將她保護在肩膀下。
他的手包住了她柔柔的小手，用唇語清晰的對她說：「你的手好冰。」
她看懂了，輕輕地笑笑。
伊自揚忍不住低頭，用溫熱的唇吻住了她冰冷的小手。他抬頭看著她詫異的表情，開心的半說、半用一隻手比：「你的手，代表你說話的嘴，對不對？」
粲粲疑惑的點一頭。
他彷彿發現了新大陸，喜悅的笑說：「那我們不就是——沒事！」他突然說不下去了，尷尬的別過頭，心裡偷悅的旋律悄悄揚起。
他們不再交談了，一種特別的感受倘佯在彼此的心跳中。
粲粲靠著他的胸膛，感受到胸膛的震動，她抬頭，看見伊自揚的嘴一張一合的，兀自倘樣在自己的歌聲里。
伊自揚低頭髮現粲粲的凝視．神情有些靦腆的比著手語說：「我在唱歌，幸好你聽不到，我的歌聲很難聽，只有你在旁邊的時候我才會唱，因為我不想唱給別人聽。」
「你唱什麼歌？」
「隨便哼哼的，我自己也不知道。在學校打電腦的時。同學放來聽的，這旋律．一路上都擺脫不掉。」
「真希望我能和你一起唱歌。」
「沒關係，天使也不會唱歌，他們也不會說話，都是用心來感應對方的。」
「我不是天使。」
「你是！你比其他天使還要厲害，是個會比手語的小天使。」
伊自揚不再唱歌．他握著粲粲握住傘柄的小手，兩人依靠著彼此，靜靜地走入巷子里。
下午，下了傾盆大雨，我在巷口拿著雨傘等你回家，天空如果下起雨來，我就會開始擔心你。如果我有翅膀，我一定會飛到你的頭頂，為你遮風擋雨。
你在回家的路上，總是喜歡唱著歌，看你的嘴一開一合的兀自沉醉，我的心也渴望加入你的歌聲中。
我不知道你怎麼唱歌，不管我多麼努力，我的喉嚨還是掙扎不出聲音來。
你說，沒關係，天使也不會說話，不會唱歌，他們是用心來感應對方的。
所以，你說，我是天使。
天知道！如果我是天使，我一定會為你祈禱，把人間所有的幸福和快樂全都加註在你的身上。
***
一回到家中，粲粲收下雨傘后，就趕忙衝到浴室拿出於凈的大浴巾，送到伊自場面前，用眼神示意他擦乾身上的水漬。
「你也濕了啊！來——我先來幫你擦乾淨。」
不等粲粲抗拒，伊自揚徑自用浴巾蓋住了粲粲的頭，惡作劇的在她的頭髮上搓搓揉揉，粲粲笑著推拒，想要拿開浴巾，伊自揚還是不放棄的繼續搓揉著她的頭髮。
「哈！你跑不掉了——」伊自揚高出粲粲半個頭，他一手抱著她的腰，一手環在她包著浴巾的頭頸，讓粲粲毫無逃脫的機會。
粲粲頭上蓋著浴巾，看不到身邊的障礙，在閃躲中撞到了客廳的小茶几，頓時失去了重心。伊自揚想拉住她，不料自己也不小心撞到了桌子，兩人一同跌落在柔軟的沙發上。
伊自揚結實的身體緊緊壓著她柔軟的身子，粲粲想要出力推開他，卻怎麼也推不動——
突然，粲粲感到壓在身上的重量離開了，她拿開頭上的浴巾，順著伊自揚的目光，看到了伊母正從廚房走出來，臉色嚴峻地看著他們。
「媽！我不知道你在家裡。」伊自揚收起笑容，站起身問。
伊媽媽快速的對粲粲比了手勢：「你回房間去，把身上的濕衣服換下來。」
為了和粲粲溝通，伊家人都學會了手語，但最熟練的還是伊自揚。
粲粲點點頭，順從的走回房間。
伊自揚不理會母親嚴厲的神情，徑自撿起地上的背包，大力的甩在背上，想回自己的房間。
「自揚！」伊母叫住了兒子。
「什麼？」伊自揚懶洋洋的回應。
「自揚，你要自重點，粲粲年紀已經不小了，你們不能像小時候一樣玩在一起——」
他不耐煩的仰頭提高嗓音。「媽，你在說什麼啊？」
「我要你多少避避嫌，你們不是親兄妹，粲粲她……」伊母頓時住了口。
「粲粲怎麼了？每個人都知道我們不是親兄妹，可是我一直把她當作妹妹看待，你越這樣擔心，別人越覺得可疑。什麼避嫌？越避越嫌！」
伊母臉上僵硬的線條終於放鬆了下來．她長吁一口氣說：「你是真的把粲粲當作妹妹？真是這樣就好……我就你這個兒子，每個母親都有一份私心，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得到最好的。粲粲……粲粲是個失聰的女孩，人們難免會介意她的缺陷。如果她找不到一個真心喜歡她的男人，我希望她能夠一直陪在我們的身邊，可是你……自揚，你不一樣……」
伊自揚聽到母親述說粲粲的缺點，不禁嫌惡地打斷她。」我有什麼不一樣？粲粲為什麼不能找到真心愛她的男人？沒錯！我是個正常人，粲粲是個啞巴，那又如何？難道她就沒有追求幸福的權利了嗎？媽！想不到你還有這樣的成見和歧視！」
伊母惱羞成怒的說：「自揚！我才說幾句而已，你就回我這麼多大道理，你以為你比媽媽還要懂得人情世故嗎？」
伊自揚聽出母親的憤怒．忙平息激動的情緒，緩和地說：「媽，對不起——」
「自揚，你難道都沒有注意到她看你的眼神嗎？她快滿十八歲了，是個小女人了！自揚，如果你只是把粲粲當作妹妹，你就要盡量避免讓粲粲誤解你對她的感情，兩人要適當的保持距離，不要讓粲粲越陷越深了啊——」
伊母開誠布公的一番話點醒了伊自揚，他想起剛剛在巷口和粲粲一起回來的時候，心裡湧上的那份溫暖的感情。從十五歲見到粲粲開始，他就一心想要好好的呵護她，像在黑暗中保護一簇小小的火苗，不讓她消失在暗夜中。
越陷越深？粲粲陷下去了嗎？他一直以為這是兄妹之情啊！可是為什麼，親吻粲粲的手，能讓他的心情顫抖飛揚？為什麼只要粲粲靠近，他就有一種愉悅的滿足感？只要他閉上眼睛，那一對美麗溫柔的眸子就會出現，難道還有別的感情存在嗎？
伊母語重心長，嘆了口氣說：「自揚，不久以後，你會離開這裡，出外深造音樂，你有很長遠的路要走，讓粲粲留在這裡尋找她自己的幸福吧！你們不同，她沒有辦法適應外面的生活，你也沒有辦法全心全意的照顧她。讓粲粲在這裡找到一個可以在她身邊呵護她、照顧她的人，你們……你們不要互相牽絆了對方……」
伊自揚沉默許久后，清了清嗓子，對母親說：「媽，我懂你的意思，你放心好了，我以後會注意的。」
***
晚餐，一家人吃完飯後，伊自揚就悶悶地走回房間練習小提琴。
粲粲在客廳里收拾著散落的雜物，她低身撿起掉在地上的一封粉紅色的信，好奇一看，上面寫著「伊自揚」三個字。裡面是什麼？她疑惑的想。
走到三樓伊自揚的房間，停在門外許久，她按著牆壁，等候伊自揚停止拉小提琴、牆壁不再傳來震動時，才敲他的房門。
「有什麼事嗎？」伊自揚奏完一首繁複的練習曲后，聽到敲門聲，隨即打開半掩的門。
「這是你的信嗎？我在樓下客廳撿到的。」她遞出了信。
「是啊！」伊自揚接過信，隨手放在桌上。
粲粲看到伊自揚又拿起小提琴準備拉奏，立即上前愉快地對他比：「我可不可以像小時候一樣，抱著你的背，聽你拉琴？」
伊自揚困難的搖搖頭，比著：「不行，嘿嘿，小時候和現在不一樣。」
「是不是現在我長得太高了？那我就坐在你的後面，看你拉小提琴，好不好？」粲粲打手語問。
「好。」伊自揚自然的答應。
粲粲一直很喜歡跟在他的身邊。她總是坐在他身後，不出一點聲響，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許久許久，讓他幾乎忘記了她的存在，也習慣了她的存在。
伊自揚背對著粲粲，翻開下一頁，又徑自開始練習。
她聽不到，卻很用心地在體會他喜愛音樂的熱情。
他的表情陶醉，全心沉浸在旋律里，肢體和小提琴連結成一體，手指近乎戲耍似地在弦上跳動，身體又像正展開一場無聲的舞蹈般左右搖擺，粲粲看得如痴如醉，心領神會……
突然，伊自揚停下動作。今天他沒有辦法專心練習，雖然粲粲還是和以往一樣安詳的坐在身後。
他放下小提琴，回頭若有所思的看著粲粲。
粲粲張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疑惑的看著他。
「粲粲，我有話想對你說——」伊自揚用苦澀的心情，比著熟練的手語動作。
「什麼事？」
「我……」伊自揚停頓了下來，想要找出適當的用語。他感到胸口鬱悶煩躁，好多話想要對粲粲說，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自揚哥哥，你今天好奇怪，是不是又有女孩子在學校困擾你了？那是一封告白信，對不對？」粲粲指著信，笑容像陽光般燦爛。
「沒有，不是的……是你，媽媽要我問你高中畢業后，有什麼打算？你還想上學嗎？你不是喜歡寫文章？我替你查查看——」
粲粲馬上接著比出：「我不想再讀書，我要出去找工作。」
「粲粲，你不必工作，不要考慮經濟問題，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粲粲搖搖頭，堅定的看著他。
伊自揚想辦法讓心情放輕鬆，笑笑，比著手語說：「沒關係，這件事情我們還可以慢慢想。粲粲，你快滿十八歲了，我得要注意你周遭的男孩子。上次你來手語社作示範教學的時候，我有好幾個同學都很喜歡你，很希望和你做朋友，他們想知道這個周末你有沒有空……下一次你來手語社做團練的時候，我會把副社長介紹給你……」
「不要！」粲粲倏地站起身，堅定的比出手勢。
「為什麼不要呢？我可是從來都不曾介紹過男朋友給你，這一次我觀察了很久，覺得他還勉強夠格，我才會……」
「我不要男朋友！我不要你替我介紹男朋友！為什麼你要對我說這種事情？難道你不知道——」
伊自揚打斷她的手勢。「不知道什麼？粲粲——我一直把你當作我的妹妹，所以我認為自己有義務為你的未來著想。」
粲粲靜靜的望著他，兩手攤放在腿邊，緊抿著嘴，臉上的神情無法隱藏，無論是愛情、無論是希望，都在她泛著淚光的眼眸中流泄出來。
伊自揚手上的動作，既輕緩又困難。「粲粲，我——你——兩個人——不可能。」
粲粲清清楚楚的看在眼底，他不用繼續明說，她就能全然明白。
她的愛就像傾倒的水瓶，所有的感覺都凄涼的灑落滿地。
她明白、她清楚，她是一個殘缺的女人，不夠資格得到一個這麼完美的男人。
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她所有的快樂和悲傷都是為了他。她的存在和希望，也因為有他才變得更有意義。這是一個秘密，她必須藏在內心深處里。
再看他一眼，只要他的眼裡有一絲絲的愛存在，就足夠了。
「我知道了，自揚哥哥，你永遠都是我的哥哥。我什麼都聽你的，我可以和你的朋友出去，只要你覺得好……就好……我回房間了。」
粲粲留戀的看著伊自揚，從此她會保留這份感情，好好的做一個妹妹。
她走出房間，掩上門，她的心也悄悄地告別那一份讓她心動的愛情。
你……終於對我說，我們不可能。
今天是一個哀悼的日子，哀悼我的愛將永遠埋葬起來。
我什麼都寫不出來了，我的手在顫抖，我的心一片空白。
我們是不可能的，我怎麼會這麼貪心這麼奢求，想要更多？
你說得沒錯，我是傻瓜，我這一生一世里，傻得沒有辦法放下別人。
我聽不到你說話，卻看得到你的心。
只要你說什麼，我都會做。只要你快樂，我什麼都放手。只要讓我……偷偷的喜歡你、看著你、想著你。這樣就好，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