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阿刁的傷口於兩個月後恢復,在河口湖飄下第一朵寒雪時,他腹部的燙傷也結了一個突出厚實的痂疤。唯一沒有回復的是他追逐金綠神石的記憶與帶團經驗。他能夠倒背如流的說出富士山壯麗的美姿,但忘卻了他與靜子的那段千山萬水情。
「富士山的美,主要是在它的傾斜度:山頂附近呈三十到三十五度,山麓部分則逐漸縮小至五到十度之間,這種優美的下垂弧度是人們眼中最能接受的角度。所以它才能美的知名、美的永恆、美的扣人心弦。」
有時,他在毫無預警下吐出的一串話,常使陪伴在側的摩妮卡心跳加速的以為他完全恢復了記憶。
「朝霧高原!」他以敬仰的眼光向那片寬廣的綠色高原讚歎:「夏天時,這兒是日本年輕人的天堂,你可以看到天上充滿了繽紛多彩的滑翔翼,你若厭倦了空中活動,可以選擇高爾夫球,來場腳踏陸地的堅實享受。要不,咱們就去私人牧場喝那新鮮溫熱的牛奶。」
他像個活潑、稱職的好導遊,拉著摩妮卡跳上五合目的巡迴巴士遊玩,真的帶她到大福遊樂場旁附設的農場,望著富士山喝下濃香的鮮奶。
他仰頭灌下一杯牛奶后,嘴角一團白漬令他一下子年輕了五歲。摩妮卡必須竭盡全力剋制自己不要去吻掉那圈白漬,一面不安的試探:「阿刁,你到底想起了什麼?又真的忘掉了什麼?」
「我記得歷史上記載了富士山有十七次火山爆發的紀錄,最後一次是在明治末年。」
他的答非所問令摩妮卡幾乎氣昏,險些將手上的鮮奶朝他無心機的面容潑去。
「阿刁,你到底愛不愛我?」她略帶惱怒的問。
「當然愛啊!你是我的未婚妻。」
他理所當然卻未含情意的口吻著實激怒了她。「那你為什麼不再碰我?高燒難道將你燒壞了嗎?你變了!」
阿刁不必多想也知道摩妮卡在怪他昨夜忽視她挑逗性的邀請。顯然她已期待許久,一待蘇修賢回香港,她就迫不及待的對他震動「攻擊」。
「噢!」他頗富興味的挑眉問道:「我變了?那我以前是如何對你的?」
「你很熱情,」她的眼瞼因羞澀而不覺垂下。「熱情得近乎野蠻、原始。」面對陌生的阿刁,使她生出新的羞澀。
「噢!」他雙手抱胸,一副若有所思狀。「你要我這樣對你嗎?」
「阿刁,你,」她氣得跺腳、輕捶他的胸膛。「你太可惡了!早知如此,我不該救你這忘恩負義的混……」
她話沒說完,她的嘴就被溫熱的唇堵住了。她頓時頭昏腦脹,渾身虛脫的融化在他的擁吻里。
這個吻與她在台北、夏威夷帶著目的接近他的吻不同。經過了如此多的磨難與分離,這次她是以她的真心情意去接受他,即使他的吻帶著些自私的貪婪、粗暴的挑釁,都無法減損她對他無怨無悔的深刻愛意。阿刁到底是在何時擄獲了她的心?她不想去追究。她只記得當她淚眼朦朧的在樹海中見到昏迷脆弱的他時,她的心像為了他的苦楚被強烈的撕裂了,她幾乎願意為他受苦,只盼他能脫離痛苦。可是他如何報答她?他竟在夢中囈語大喊:「棕眼……小巫女……我的棕眼小女巫……快逃……」
在性命垂危的當兒,他竟一心記掛那不男不女的丫頭!
摩妮卡悲憐的仰頭接受他粗魯的親吻,淚水則悄然無聲的滑落。她願意!她近乎悲哀溫馴的攀住他的肩,即使他不愛她,她也願意承受這份殘缺的愛情。
她記得一位作者曾說過:愛一個人若超過愛自己的程度,而從那個人身上遭遇到了挫折與痛苦的話,唯一的方法,只有自己恨自己。
沒錯!她連恨阿刁的能力都沒有,她只能恨自己!
「為什麼哭?」阿刁已停止了他的掠奪,不解的望著她的淚痕。「我傷害你了嗎?」
她用力的搖頭抹掉臉上的淚水后,深深熱切的凝視著他的眉宇、他的挺鼻,與那性感的薄唇。她的眼眶又湧上新的淚水,她卻堅強的吸氣要逼回欲滴的淚意,語音模糊卻溫柔醉人的說:「阿刁,不管發生什麼事,你一定要相信,我是真的愛你,我愛你愛得不可自拔,我寧可傷到我自己,也不允許你傷到一根寒毛。」她的手指透過厚重的夾克去感觸他那結疤的傷痕,無限痛惜心疼的接著說:「他們只可能傷你一次,我不會再讓此事件重演了。」
「告訴我,」他突然大力的抓住她的手指,語聲粗嘎,不太溫柔的逼問:「我們以前很相愛嗎?」他頓了一下:「確切的說,你以前有這麼愛我嗎?」
她望進他深邃黑如潭水的眸子中,驚見到那充滿了疑惑、不安、困擾,她甚至見到他腦海深處有對根深柢固的棕色眼睛。她狠狠的打了個冷顫,聽到自己冷靜無情的嗓音快速的為阿刁編造了一個新的故事。
「不!以前我曾恨過你,因為你在夏威夷為了一個女孩把我甩了。」
「我甩掉你?為了另一個女孩?」他深蹙著眉,似為自己過去的薄情悔恨不已。
「沒錯!她為了要得到金綠神石而接近你,」她低下頭,因為她說的人好像是自己。「但她發現你不是那麼容易上當可駕馭時,她就將你推給風間那伙人。你身上的傷痕等於是她間接給你烙印上去的。」
「她?!我愛她嗎?」
「愛?哼!」她冷笑。「你只是被她擁有一雙棕色的貓眼給迷惑,但還談不上愛。你怎會愛上一個欲置你於死地的蛇蠍女子呢?」
「怪不得!」阿刁的腦海突然像突破濃厚雲霧般清晰明白。「怪不得在夢中,我始終被一對棕眼糾纏。」
「她還不願意放過你嗎?」
「這不是她可以決定的!」他的語調轉變成如石般的堅硬。「我不許她再進入我的生命,並且我也要向她要回這筆債。」
摩妮卡又再次掉落新的淚水,只是這次的淚水混合了狂喜與安慰。
阿刁俯下頭,溫柔的吻著她的眉睫、吻幹了她的淚痕,輕語道:「不要再為我掉淚了,我會全心全意的愛著你、信任你,」他轉向那威嚴聳立的富士山。「有富士山做我倆愛情的見證。」
摩妮卡不語,只靜靜的埋入他寬闊的胸膛,嗅聞他獨特誘人的男性體味,一切都在無語交流中。
***www..cn轉載製作******
徐浩敞開了醉花廬的大門,深吸了一口山中清新無比的空氣。突然一個黑影在他驟不及防下撞上了他的胸口,力量之大,使徐浩整個人往後仰倒在玄關處。他忍痛撫著差點閉氣的胸口,一看清了來人,他立刻咬牙切齒的罵道:「宮內洋你這走狗,還敢跑到這兒撒野,你不知道這片紫雲峰是屬於我個人的私有土地嗎?我限你立刻離開這兒,否則別怪我叫警察。」
宮內洋卻不為所動的露齒而笑,那笑容看在徐浩眼中,彷彿看到了一隻黃鼠狼露出黃斑的牙齒對獵物垂涎。他很訝異為何以前沒發現宮內長了一張鼠險,此時,這張鼠臉居高臨下的湊近他,陰森的說:「阿刁的父母在香港死亡了,你知不知道?」
「是你,」徐浩驚恐的大叫:「你到香港去……竟然……你……你連老人家都不放過!」
「你再亂叫鬼叫,我連你也不放過!」宮內厲聲制止徐浩高亢的叫聲,卻無法制止聞聲而至的腳步聲。
「浩先生!」醉花廬的一對老傭人,吳叔吳嫂掛著驚慌、不知所措的神情,望著地上的徐浩。
「哈哈!又來了一對老人家!」宮內洋古怪又有趣的盯著他們,令徐浩如臨大敵的大叫:「吳叔、吳嫂,這兒不關你們的事,快走!」
「站住!誰都不準走!」宮內一把將徐浩如拎布袋般的抓起來,冷聲宣佈道:「想要讓他活命的話,一個都別走出我的視力範圍!」
「放開浩先生!」吳叔的反抗既無效又無力。
「啊!」徐浩的腹部吃了一記猛拳,痛得他連連彎腰喊疼。
「我會放開他,只要你們乖乖合作聽話!」宮內一面拖著徐浩往客廳走,一面示意傭人在沙發就坐。那一對老夫婦毫無異議,戰戰兢兢的坐了下來。
「不準動!」
大家不約而同的聞聲往通向二樓的木梯望去,孟天築站在樓梯上,手上一把小巧的左輪正對準了宮內洋的胸膛。
「把他放了,否則我請你吃子彈!」她以清晰嘹亮略含顫抖的聲音喊著,臉上的微笑堅定自信。
「我都忘了你這娘們!」宮內雖有些懊惱,但他立即將徐浩架在他面前護衛。「好呀!要殺我就先殺了你老公吧!」
孟天築挪動了腳步,慢慢的下了樓梯,瞄準宮內的槍口更是無法抑止的抖動,泄漏了她的緊張與害怕,卻加深了宮內的信心。
「告訴這娘們,」宮內湊近徐浩的耳際,壓低聲:「叫她別輕舉妄動,否則吃虧的是她自己,請她好好想想,業餘的怎玩得過職業的?」
徐浩盯住孟天築持槍的手,看出她已有些畏縮了,原本自信的笑容也隱去。
「天築,把槍放下。」
「不!他會殺害你!」她執拗的反對丈夫。
「合作的話,我絕不會傷害你們。但你們若不合作,我一定會不留一個活口趕盡殺絕,以免我在逃出台灣時有任何閃失。」
宮內在說話的同時,突然一個箭步衝上前,孟天築還來不及反應,就被宮內打了兩巴掌,她眼冒金星踉蹌後退,倒在第一格樓梯上,不斷撫著火辣的雙頰喘氣。這時,她才發現手上的槍已落在宮內手中。宮內陰險的一笑,將槍口直指因見到他敏捷快速的動作而陷於獃滯的徐浩的太陽穴。
「哈哈!要你老公活命就乖乖聽我的。」
孟天築的外表麻木僵硬,內心卻震顫抖動,熱血澎湃。她冷冷的說:「那是把玩具槍!」
宮內一聽,氣得將槍托住徐浩腦門一擊,徐浩慘叫一聲,抱頭軟癱在地板上。宮內又沖向孟天築,一把揪住她的頭髮提起再摔到地上。孟天築強忍住自己的哀叫,雙眼滿含恨意的瞪著他。
「他媽的,你這娘們比男人還不好控制!」
「你真是欺人太甚!你到底要幹嘛?」孟天築氣憤的對他叫囂,眼光卻充滿關心的直飄向徐浩。
「將刁哲交給我,我立刻二話不說放過你們。」
「阿刁?!」徐浩、孟天築皆張大眼,一副迷惑不解。
「阿刁去東京找江崎先生了。」徐浩說。
「放屁!你在說史前時代的歷史是不是?早先你們在夏威夷時,江崎就死了。我們抓住了阿刁……」宮內發現沒必要向他們描述一切,便簡單的說:「總之,你們把阿刁交出來!」
「你說什麼我們真的不懂,江崎既然死了,阿刁是沒有理由再待在日本,但這並不能證明他就在台灣,他的私事雜物太多,我也早懷疑他為何沒回台灣,現在台北的公司少了他弄得一團亂,我……」
「還裝蒜!」宮內不耐的喝住徐浩。「你要我說得多明白!我本來將他丟在富士山下的樹海內,打算讓他自生自滅,沒想到這混蛋臨死前還敢騙我,害得我們在靜岡縣的墓地忙得團團轉才知道被他耍了。我回頭找他,預備讓他不得好死!嘿!他竟不見了,附近的居民告訴我,親眼見到一對男女將他救走的。那對狗男女一定是你們!」
「你竟這樣對他!」徐浩不顧一切的勉強站起身怒視宮內。
「沒錯!只要意圖染指寶石或阻撓我們的人,都該受到應有的懲罰。徐先生,」宮內緊盯著徐浩俊逸的五官,邪惡的笑笑。「你的鼻樑曾經斷過,是否想重溫一下那種滋味啊?」
「阿刁真的不在這兒,你打我鼻樑我也……啊——!」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徐浩的鼻樑吃了一拳,應聲倒入沙發。
「你!」天築已經瀕於失去理智的邊緣,立刻衝撞宮內的身子,手腳並用的對宮內拳打腳踢,但宮內卻不為所動的扣往她腦袋,往徐浩身上推去,他倆摔在一起,從沙發上滾落到地面。孟天築雖摔得七葷八素,仍掙扎的審視徐浩血如泉涌的鼻粱。
「把阿刁交出來!否則還有得你們受的!」宮內額上青筋暴跳的大聲咆哮,並狠擊徐浩一拳,將他打昏了。
「浩先生……浩太太真的……沒去日本……救刁先生……不要……打了……啦!」瑟縮在一角的老夫婦因恐懼而相擁,吳嫂抽抽答答的吐出這句話,令宮內略消了些氣。
「我真的不想把事情弄得如此糟!」宮內沉聲道:「只要將阿刁交出來……」
「我們真的不知道他的下落!」孟天築撕心扯肺的對他尖叫。
「那很抱歉!」他迅速的揪起徐浩。
「你要幹嘛?」孟天築護衛的緊抱住徐浩的腰,宮內卻大手將她撥開。
「我既然問不出阿刁的下落,只好將他帶回日本,你們要徐浩活著回台灣的唯一方法,就是拿阿刁來和他交換!」
「不可以!」孟天築焦急的伸出十指撲向宮內滿溢譏諷的臉,險些將他的眼睛抓破。
「去你的!」宮內毫不憐惜的提腿狠踹了她一腳,天築頓時像個布娃娃般的昏厥過去。
「現在,」宮內嘻皮笑臉的抽出一支針管與幾瓶小藥水罐,轉向那對驚愕的老夫婦。「你們必須睡上幾個小時,直到我安全的離開了台灣。」他丟給吳叔一張小紙片。「這是我在大久保的聯絡電話。好好勸勸徐太太,千萬別報警,否則我一定讓徐浩死無全屍。」
那對老夫婦哪敢違抗,乖巧合作的伸出手臂任宮內注射,在昏沉欲睡中睜著沉重的眼皮,看著宮內為找出徐浩的護照而翻箱倒櫃。
「好啦!」宮內志得意滿的拍拍手上的護照。「我現在要帶你們的主人到日本玩玩!」
他留下一串狂傲的笑聲,輕鬆的背起徐浩走出醉花廬。
在宮內洋劫走徐浩的第三天早上,台灣、香港、日本、夏威夷的各大報上,出現了一則內容完全相同,中英日文並列的尋人啟事——
刁哲:一九六四年出生於香港,持有大英帝國護照、中華民國身份證。
請速與我聯路,徐浩急需你的幫助。孟天築
電話:台灣台北○××—八八六二—九一三××××
***www..cn轉載製作******
「刁哲,有人急著找你!」蘇修賢將一份從香港機場購得的報紙扔在榻榻米上,臉上掛著怡然輕鬆的笑臉,因為此次回港與總部交涉的結果,他獲得全勝。帶著總部對他的信任,他又再次回到富士山下河口湖的大屋飯店與摩妮卡、阿刁會合。
「你該看看這份日文報紙。」摩妮卡將手上的報紙遞與蘇修賢。「阿刁已經翻譯給我聽了,顯然孟天築為了找他可是急瘋了!」
「孟天築是不是害我的那個棕眼女孩?」阿刁緊裹著被,瑟縮在一角,他實在無法適應這攝氏一度的天氣,室內的暖氣似乎並無太大助益。
「不是!」在蘇修賢不解的目光下,摩妮卡快速、斬釘截鐵的說:「徐浩、孟天築是你在台北最知心的一對夫婦,你甚至與徐浩合夥開了一家旅行社。他也是金綠神石的原主人。」
「這麼說——」阿刁的腦海又縈繞了層層濃霧。「金綠神石會不會又回到他身上?我們去找他!」他略興奮的拿起報紙找電話號碼。
「慢著!」
摩妮卡一把奪下阿刁手中的報紙。徐浩十分明白她與阿刁的關係不過是都會男女一夜姻緣,她不敢冒著失去阿刁的危險容許他打這通電話。
「你在擔心什麼?」阿刁一面說話,一面伸長手要拿回報紙。「你告訴我寶石最後是在我身上弄丟的,但我現在實在想不出來寶石的下落,或許徐浩能夠提供我一些線索。」
「不可以!」摩妮卡反手將報紙藏在身後。「你忘了那啟事如何說的?徐浩急需要你的幫助!他一定無法提供你要的線索,搞不好他留戀寶石要向你索回呢!」
「他是我的知心朋友!」阿刁的手已摸向她的背部。「或許寶石又落到徐浩身上。」
「摩妮卡,把報紙拿出來!」蘇修賢終於發出了命令。「我們不可放過任何線索!」
摩妮卡雙眼黯然,不悅的將報紙賭氣式的丟在阿刁身上。「去死吧!去找你的金綠神石吧!」
「摩妮卡!」蘇修賢提高了音量怒斥道:「別忘了你的身份與責任!」
摩妮卡聞言,不禁潸然淚下。為了身份,為了責任,她連做個擁有七情六慾正常人的權利都沒有。她嗚咽一聲:「我活得好痛苦啊!」頹然哭倒在阿刁的被褥上。
「摩妮卡,別哭!」阿刁望著淚雨滂沱的她,一顆心也莫名酸楚了起來。他輕輕拉起無助的摩妮卡往他結實的胸膛內推。「我知道你擔心我,不希望我再為那寶石出生入死,可是你要了解,屬於我們的權利義務就該……」
「我才不管那什麼撈什子的權利義務!」她猛地推開他,口不擇言的尖聲大叫:「根本沒有什麼權利義務,我們只是一群為追逐利益而不擇手段的門下行動者;根本沒有什麼百年神石傳奇,那都是編出來哄騙外行寶石商……」
蘇修賢氣憤的颳了她一耳光,她整個人被這一掌打呆了,一點反應都沒有,木然的坐在榻榻米上。整個室內死寂一片。過了許久,阿刁不自然的清清喉嚨開口道:「到底有沒有寶石?」
「有!」蘇修賢狠瞪了摩妮卡一眼,堅定不移的回答阿刁:「你不要聽信她的胡言亂語,打從見到你意外受傷、喪失記憶之後,她就失了理智無從冷靜判斷。現在一切都聽我的!」他拿出一本冊子晃了晃。「阿刁,這次回香港,我順便幫你弄到了一本護照,你不必再窩在這兒了,可是為了安全起見,」他爬到暖氣旁的保險寄物櫃,俐落的將護照丟入內,反手將柜子上鎖,鑰匙則塞入牛仔褲口袋中。「把寶石找回來和我交換護照吧!」
對於蘇修賢的舉止,阿刁除了萬般不解更有份惱怒。「你在威脅我?」
「我在保護你!」
阿刁扮了個鬼臉,一副快昏厥狀。「好!你們都欺負我喪失記憶,斷定寶石遺失錯全在我,並且認為我不能追回是不是?」他大力的將被褥一踢。「我保證將寶石追回來!」
「很好!」蘇修賢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將報紙交給阿刁。「和她聯絡吧!記得說國語,不是說粵語!」
阿刁流利的與飯店櫃檯用日文溝通,接通了台北的越洋電話,對方几乎是等在電話旁的立刻拿起了聽筒,令阿刁在一瞬間險些忘了國語如何說。
「喂!喂!」一個焦急的女聲急吼道。
「我找……孟天築!」
「阿刁!真的是你!我聽得出你的聲音!你在哪?你還好嗎?誰救了你?宮內洋說你在樹海被一對男女救走,是真的嗎?徐浩被他捉走了,你知不知道?」
孟天築劈頭一串話令阿刁一頭霧水,卻抓往了主要重點。「我在日本,我知道你說的宮內洋,他和一位風間弘二是我的仇人,他們殺了我父母,又奪去了寶石,我正準備要找他們報仇呢!」
「寶石?!他們沒得到寶石啊!」孟天築聲音因疑惑而有些古怪。「你要找他們嗎?我可以帶你去找!」
「好!你立刻到日本找我……」蘇修賢以手勢阻止阿刁泄漏他們目前所在位置。
「我馬上訂機票,最遲在一月十八日可抵達日本。我到哪找你?」
「那麼一月十九日上午九點正,咱們到……」阿刁不顧蘇修賢比手畫腳的手勢,也不顧摩妮卡驚愕緊盯電話的容顏,努力思索著一個會合地點。突然,他腦海中閃過一個畫面,他若有所思卻無法控制的順利吐出:「在新宿車站的中央東口出口處,有一片寄物櫃牆,牆上繪有越野機車騎士圖。就在那碰面!不過要小心那兒很容易迷路。「
「放心!我在日本受過三個月的空姐職前訓練,地下五層的東京車站都難不倒我了,何況是新宿車站!」找到了阿刁,令天築鬆了口氣,言談之間流露出不少自信。
「說定了!你順便將寶石帶來日木。」
「阿刁,你有沒有搞錯?我們沒有寶石,宮內洋也沒有寶石!」
「這麼說,」阿刁不覺蹙緊了眉:「寶石在徐浩那兒了?」
「阿刁,你要我說多少遍?」天築略微不耐,語調卻更為肯定:「我親眼在夏威夷機場看到你握著寶石不放,後來徐浩還勸你快快將寶石送到日本,我相信你一定照做了,只是江崎死了,你不知如何和宮內洋周旋而落到樹海。你不能做賊喊捉賊,因為從宮內的行動我深知寶石一定還在你身上!」
夏威夷?江崎?阿刁甩了甩千斤重的頭顱,理不清這段話的玄機。他開始恨自己遺忘了如此多、如此重要的細節,竟只記得一些導遊常識內容。他動氣的說:「見面再談吧!這是越洋電話。」
不等天築有任何異議,阿刁氣憤的摔上話筒。蘇修賢按捺不住的爬跪到他面前問道:「寶石在徐浩那兒嗎?」
阿刁撐著開始隱隱作痛的腦袋,無限喪氣的說:「不在!不在!不在!」
「那寶石到底在哪?」蘇修賢緊扣住阿刁的肩膀,咬牙切齒的問:「是不是宮內洋拿了?」
「不是!不是!」阿刁深吸了口氣,頭痛使他幾乎窒息了。他的聲音嘶啞,比哭還難聽:「孟天築肯定寶石在我身上,但我……我真的忘了!」他痛苦的將頭埋入雙掌中,失憶的苦楚正排山倒海的啃噬著他。
蘇修賢寒著臉,瞪視著令他無可奈何的阿刁,緊咬著牙根,冷聲道:「準備一下往東京出發!」
「為什麼?」靜默許久的摩妮卡發出了第一個問題。
「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在哪裡跌倒,就在哪裡站起?我相信寶石在東京!」蘇修賢成竹在胸。
「我倒認為寶石在夏威夷!」摩妮卡一個冷哼。
「放屁!寶石在夏威夷,他為何千里迢迢的跑到日本落入宮內的魔掌中?」
「夠了!」阿刁抬起頭,一雙滿布血絲的眼眸怨懟的望著他倆。「帶我回東京,幫助我走過我曾走過的路!」
蘇修賢輕撇下嘴角,同意了這項唯一又愚笨的方法。摩妮卡望著怔忡的阿刁,強克制自己不要衝動的在蘇修賢面前,忘情的去抹掉他眼中淡淡的憂傷。
***www..cn轉載製作******
孟天築在吳叔的幫助下,忙著將行李丟上座車,她忙著要趕去機場,偏偏吳嫂拿了無線電話阻撓了她的出發。
「太太,找您的!」
「沒時間接了,我很趕!說我出門了!」天築已跨上車座,吳嫂卻不放過她。
「太太,她說……刁先生死了……很重要……」
孟天築三步並作兩步的奪下吳嫂手中的話筒,氣急敗壞的叫道:「你是誰?我昨天才和他通過電話,誰說他死了?」
「阿刁沒死!」對方是個尖銳的女聲,她似乎止不住興奮歡愉的尖吼:「阿刁沒死!謝天謝地!」
「你到底是誰?」孟天築不理會她的欣喜,厲聲反問。
「我……我是阿刁的女友。」她恢復了矜持,略帶羞怯的低聲回答:「我在夏威夷珊維拉飯店的大廳和你們見過面,我就是……那個拿餐券給你們的……」
「阿靜!」孟天築略有所悟的叫出她的名字。她絕對忘不了這位嬌弱可愛的小女生,雖然她一身的中性打扮,卻使當時的徐浩、天築頗有驚艷之感,並原諒了阿刁不負責任的脫隊行徑。
「沒錯!我就是阿靜。」靜子的聲音乾澀的逼出問句:「我以為阿刁……我……我要見他……你知道他在……」
「他在東京。阿靜,你放心,他沒死,我現在要搭機到日本和他見面。」
她不太舒服的聽到阿靜無可抑制的哭泣聲,強忍著新湧上的酸楚,像個大姊姊般的安慰道:「阿靜乖!你別哭!明天一月十九日早上九點,他會在新宿中央東口的一個彩繪越野機車的寄物櫃與我碰面。你可以立刻搭機飛往東京……」
天啊!阿刁在東京!靜子滿臉淚痕的閉上了雙眼。他們距離如此之近,卻猶如天懸地隔。難怪她離不開東京、離不開日本,原來她下意識的感受到此地有她無法割捨、無法拋卻的情人。
「明天早上……九點……我會到!」
她泣不成聲的掛斷了電話,嚶嚶哭泣了半晌,突然像記起什麼般的跳起身,火速的整理她少得可憐的行囊。所有弘二贈送的衣物,她不打算帶走,只緊緊抱著一套母親遺留下來的中文版《紅樓夢》。
她昂起小巧的下巴,環顧了一下室內整齊乾淨的擺飾,突然對屋內唯一一間和式房間興起一份莫名的好奇。
住在這兒兩個多月,她從未踏入過這間房間。只有一次,她在早晨蘇醒正準備梳洗時,與正從房內走出的弘二打了個照面。他身穿一件黑色的寬鬆褲子,上衣則是同質料的寬大白棉袍子,腰間則綁著一條黑色棉布帶。這是只有學劍道、柔道或是合氣道的黑帶高手能穿的衣物。
她驚愕的盯視這位神秘的日本男人,感覺自己似乎不屬於日本民族,也感受不出日本人的傳統思想。
弘二一語不發,眼神卻十分冷峻,並迅速的將身後的紙門拉攏,靜子只瞥見裡面和式擺設一眼。
「這是我個人的道場!」他擱下這句話后,即掉轉身子離開。
她從未有再偷窺這道場的念頭,但臨別在即,這神秘詭異的房間卻對她發出無聲的邀請。她知道這間房內絕對有使她能多了解弘二的蛛絲馬跡。但了解他有何用呢?她都要離開他與阿刁會合,遠離這一切了,她何必趟這渾水呢!
她聳聳肩,背起她的背包,如捧珍寶的抱著《紅樓夢》於胸前,輕悄的走過了客廳,在玄關換穿了球鞋。驀然抬頭,又見到那潔白的紙門,那紙門散發出祥和又令人產生深思的氣氛。她想都沒想,小心翼翼的走向了那道紙門,輕鬆的推開它,連人帶鞋的踏上了榻榻米。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正前方靠牆處一個高起的檯子上,陳列了一把長長的武士刀,牆上則掛著副捲軸,上書德川家康的名言:
要了解你的敵人,首先你要當他的朋友。你一當他的朋友,他的樊籠就會盡除。然後你可以選一個最適當的手段來要他的命。
不知為何,靜子為了這段話周身起了一陣寒意,她突然有份不祥的預感,她要弄清自己到底是弘二的朋友或是敵人?
在她反覆思索的同時,弘二竟仿如天降般,無聲無息的立在紙門邊望著陷於驚慌無助的靜子。他的眼神複雜並混合了幾許嘲諷式的淡漠,輕揚的嘴角、可怕的刀疤更透露了無情。
「我……」靜子在找不到說詞解釋她擅闖入內的理由時,只得緊抱手中的書本,藉以武裝儲備力量。
她望著他向她慢慢走來,每一步都未發出半點聲響,靜子忍不住覺得他的身體向前移動時,頗有一種貓似的優雅。但這隻貓卻帶著濃重的脅迫感逐漸逼近她。
靜子的胃起了一陣騷動,因為緊張、因為害怕,更因為那不知名的恐懼而欲嘔痙攣。她甚至想到「死亡」這個字眼。她顫抖了一下,告訴自己不能死!阿刁既然活著,她絕對不可死!她真懷疑以前的自己在萬念俱灰之下,為何感受不到弘二的危險性?
他越來越逼近她了,在近距離的注視下,她才發現他那對深不可測、凹陷的大眼正凌厲、憎恨的瞪視著她。
她覺得自己應該要說些話,發出點聲音:「我……我想……多了解你!」
他突然在她面前打住了,如木雕般動都不動的凝視跪坐的她。靜子虛弱的仰頭望著這位掌她生死大權的殺手,眼眶已凝聚了恐慌性的淚水。
「你想了解我?」他在她面前跪了下來,語調滿含溫柔的陰冷。「我讓你了解。」
他倆彼此相對許久,靜子逐漸的感受到他並未如想像中的恐怖;可能是這段沉默使她重拾回信心與勇氣,也可能是他注視她的眼神不再飽含著肅殺的憎恨,反而像是個縱容小妹的和藹大哥,正等待她發出可笑又不解人事的問題。這種轉變立刻使她勇氣大增的提出問題:「你是日本武士嗎?我雖有二分之一的日本血統,但我反而比較傾向於中國婦女的本質文化,對日本思想卻不了解。」
「每一個民族都有他們獨特的傳統習俗和觀念,傳統的力量雖無形卻十分強大,大到足以影響與支配人們的行為。日本的傳統力量中當推武士道發揮的最淋漓盡致。
「因為日本地處火山地帶,常在地震打擊中使一切努力全然幻滅;夏秋季又一再遭遇颱風侵襲,你看我們的土地,我們的生存環境有多惡劣。所以我們得到一個啟示:一切無常,所有美好的東西,都會在突如其來的災禍中消失殆盡。看看那開得有如火舌燒山的櫻花,美得多麼炫目、動人,但在最燦爛的時候,又突然凋謝死亡了。櫻花就是武士道的象徵,你懂嗎?」
靜子迷惘的輕蹙靈眉,對他的解說似一知半解的仍是那句問話:「那你是日本武士?」
「我是一個被分割的日本武士。」弘二的眸子似能看穿她,但他的微笑苦澀黯淡。「我身上有日本武士道的榮譽精神;另一方面,高棉佛祖的思想又不斷感化著我。我曾無意間闖入了吳哥古窟,當時那座廟宇已被戰爭毀了,但我卻感到另一種無涯的力量、永恆的平靜。那是一種佛法的精義,所有的情緒皆化為烏有,所有的反應皆幻化為生活的一部分。
「在戰亂的叢林中,我們常見到披著橘色袈裟的和尚。不管是火焰燒灼、千瘡百孔的建築遺迹,他們都不為所動,似乎與萬物融合為一體。」他突然又介面道出令人震驚的話:「我曾殺過一個和尚。」
靜子輕呼一聲,緊盯著他面無表情得像在陳述一種影劇新聞。
他繼續道:「我用刺刀不斷戳他,戳得他體無完膚,血肉模糊,但竟仍哼都不哼一聲。我真恨透了他,因為我打擊不了他,反而在打擊的過程中,我徹底的被擊敗了。我們棉共的問刑技巧高超,用槍柄或木棒打死俘虜是我們最拿手的,因為戰時物資缺乏,子彈是神聖又寶貴的,絕不可浪費在那些豬狗不如的人身上。」
靜子不斷壓抑住胃內翻攪的欲嘔感,這段血腥的過去使她的五臟六腑整個翻轉,額頭冒出豆大的冷汗,她忍不住張口大力喘氣,但她彷彿吸入了黏膩咸血般的氣味。
弘二冷漠的看著她的反應,連那刀疤都露出一份勝利、譏諷的快感,他在享受虐待她的快感,於是更加邪惡的介面道:「你知道我們如何做軍事訓練嗎?」
靜子的腦中一片空白,昏亂的搖頭又點了下頭,她已沉陷入獃滯空茫的境界。
「我們抓猴子來訓練臂力。所有人圍成一個圈圈,讓猴子在圈中接受我們的毆打,它不斷的跳來跳去,但絕躲不過急如驟雨的棒打。一隻猴子!哈!一隻猴子能死得如此轟轟烈烈,夫復何求!」
「不要……再說了!」靜子崩潰的閉上眼,卻阻隔不住此起彼落的亂棒陰影。她聽到猴子痛苦的吱喳聲,看到它的尾巴無力掃動著。「求你……不要再說了……我不想聽!」她無奈的捂住雙耳。
「你不能不聽!」他奮力的抓下她的雙手緊扣在他黝黑的掌中,臉上的表情倏間變得嚇人,糾結的眉峰與突出的刀疤扭曲跳動著怒氣。「這一切都是你們江崎賜給我的!你讓我流離顛沛、居無定所,你讓我家破人亡、生不如死,成了個非武士、非棉共的屠夫。你害我喪失了七情六慾,喪失了生活意義,我唯一的目標是要拿回我的金綠神石。你懂不懂?要不是你祖父對神石勢在必得,而引發吉蔑族人對它的覬覦,並慘殺我們全家,我絕不會成為今天的我!我在現今的法治社會中甚至不敢出手打人,因為我所受的訓練使我輕輕一掌都足以置人於死地,我只能平板木然的活著,怕我一個衝動將在社會中無法立足。你懂嗎?你了解嗎?」
靜子死命的掙脫了他的鉗制,手忙腳亂的朝後爬著,她要逃離他!逃離這個殺人不眨眼的棉共。他卻一伸手將她的左腳踝抓個正著。
「放開我!」在恐懼中,她失控的尖聲吼叫:「我知道你是誰?你是風間的孫子!你不能碰我!否則日本法律不會放過你!」
「我不會碰你!」他冷冷的話語卻造成她更大的震顫。「我只要金綠神石,但我得不到它,只能拿你那兩顆棕色瞳仁代替!」
「啊!」她淚眼滿面,撕心扯肺的連連尖叫,雙手雙腳並用的朝他的方向亂踢,以阻撓他的攻擊,但他動都不動的坐在原位,欣賞著她的驚駭。驀地,她停止了四肢的揮踢,張目結舌的盯視著他,過了半晌,她打著哆嗦,全身發顫的指著他,屈辱性的咆哮道:「你殺了我父親、抓了阿刁,還騙我……騙我一切!」
他輕撇一下嘴角,用一個扭曲的好笑肯定她的問題。
她再次發出凄厲的尖叫,如把利刃狠狠劃破弘二的耳膜。在悲痛至極的衝擊下,她步履不穩、跌跌撞撞的衝破紙門的奪門而出。那尖叫仍不斷回蕩在和式房間內。
弘二緩緩改變跪姿,採取盤腿而坐,對靜子的逃跑完全漠視。
他輕嘆了口氣,靜子離開后的寂靜深深刺痛了他。沒有人了解他內在的悲哀,對他而言,他的生命充滿了不公平的殘酷。
或許信仰能給他活動、確認與持續感吧!
他閉上雙眼,雖然手上布滿罪孽血腥,他仍虔誠的開口念道:「我求佛祖庇佑!」
是的!只有佛祖能穩定他目前內心中蠢蠢欲動的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