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心喬回到台北家中時,已經是午夜了。她打開玄關的鞋櫃,知道有勁和幼盈都在家裡,只有人樵還沒有回來。
昨夜人樵就對她說過,他回到台北以後,會先回建築事務所趕工程圖,可能到星期一晚上才會回來。他們已經都約好了,星期一晚上要一同吃晚飯,再計劃搬離別墅的事情。畢竟他們都不想傷害幼盈,為了減低對幼盈的傷害,唯一的辦法就只有離開。
她走進廚房,決定先將行李中的食物放人冰箱,此刻的她滿腦子都是人樵的身影,她邊走邊回想腦海里有他的每一段畫面,沉浸在那甜蜜滋味濃得化不開的鏡頭中。
他的直言快語,他的聰明幽默,他的多情浪漫,在他運動選手般粗壯的體格底下,有著詩人般纖細的感情。她一心一意想著人樵,幾乎忘了自己為什麼要來廚房。回神后,才想起她要將媽媽特別為她腌制的醬瓜擺進冰箱里。
「哎呀!我真是健忘,滿腦子都在想人樵,連要做什麼都忘記了。」她在自己的額頭上打了一記爆栗,忍不住嘲笑自己。
就在她放好食物轉身之際,卻被直挺挺站在身後的幼盈給嚇了一大跳。
幼盈面容憔悴的站在她身後,雙手緊握成拳,兩個深棕色的眼圈透露出一股怨恨,好像恨不得用眼神殺死她最可惡的情敵。
「幼盈!你什麼時候在我後面的?我被你嚇得心臟都快停了!」心喬按著胸口驚魂未定。
「是嗎?你有心嗎?你有嗎?」幼盈面無表情的臉充滿著冷漠。
「幼盈……你怎麼了?」心喬蹙起眉間,隱隱地感到她們的友情正面臨著嚴重的考驗。
「我很好——你呢?你現在的心情一定很快樂,人樵去找你以前,把什麼都告訴我了。恭喜你,我像個大傻瓜一樣,傻呼呼的替你們牽了紅線還不自知。恭喜你,昔日的青梅竹馬終於因為我而重逢了,舊日的情懷輕易的就把我擊潰。恭喜你,這兩天你一定過得非常的愉快……」
「幼盈,你不要這麼說,我希望我們還是好朋友——」
「你聽好!從大學開始,我就把你當作是我的敵人,表面上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在我的心裡,你一直就是我競爭的對象。」
「幼盈,我從來就不想和你比,因為我們是不同的兩種人,我一直都很羨慕你,你的條件和能力都比我好……」
幼盈輕蔑地說:「你知道為什麼我喜歡和你在一起嗎?因為你太單純了,你對自己毫無自信,你在我面前很自卑,我喜歡這樣的你,可以更加凸顯出我的優秀。我的家世比你好!功課比你強!朋友也比你多!長相更不輸給你!可是……我唯一不甘心的是為什麼你可以得到我想要的人——為什麼?就只因為你們擁有年少時期最幼稚的初戀?!哈!真是可笑,可笑極了!袁心喬——今天……你徹徹底底將我打敗了!我這輩子從來沒有輸得這麼徹底過!」幼盈的吶喊中帶著心碎的哭音,苦楚得令人不忍。
「幼盈——」心喬上前想要拉住她的手,但很快就被幼盈甩開。
」不要!不要——我不要你同情我,我會收拾我自己的殘局,不用你來可憐我!」幼盈轉身走到飯廳的桌前。
心喬追上前。「幼盈,你聽我說!我記得你對我說過的話,你要我和你約法三章,我都記得……只是……只是我已經儘力了,我沒有辦法克制自己,我們都不想傷害你。」
「你們已經傷害我了!」幼盈對著心喬大吼,兩行眼淚終於潰堤。
心喬的心彷彿被撕裂了,她不忍地看著痛苦的幼盈,心想自己真是太殘忍了,這個周末是她一生中最愉快、最難以忘懷的時光,可是卻是幼盈最痛苦、最難捱的兩天。她的快樂竟然建築在幼盈的痛苦上,她不禁感到內疚難安。
「對不起!幼盈,我能彌補你什麼?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要這樣……」心喬哽咽地說。
幼盈慢慢走到心喬面前,冷漠的眼神帶著逼迫性的威脅,令心喬感到窒息得快要喘不過氣來似的,不由得退了一步。
「你能彌補我什麼?可以——你可以彌補我的。」幼盈淚光閃爍的眼底閃過一抹陰沉。
「什麼?」一陣不安襲上了心喬的心頭。
「我要你明天下午陪我去醫院。」
「到醫院做什麼?」心喬狐疑的問。
「去做人工流產手術,時間我已經和醫生定好了,下午兩點,在這附近的仁愛婦產科醫院。」
心喬還是沒有理清頭緒,她小心翼翼地問幼盈。「你……你要到醫院做人工流產……你懷孕了?」
「嗯。」幼盈肯定地回答。
「你確定?」心喬不相信的又問。
「難道這種事情我會騙你嗎?我有驗孕器,你可以看看。」
「那麼……他……他知道嗎?」
「我不想讓他知道,這是一個不被期待的孩子,我說了又有什麼用!」
「他……是誰?」心喬顫抖的問,心裡一股無形的壓迫感讓她的呼吸漸漸變得困難。
「是人樵的。」幼盈面無表情,把所有的心思藏在心裡,讓人無法預測,讓人措手不及。
心喬震驚的退了幾步,嘴裡喃喃的說:「不!不可能——這怎麼可能?」
幼盈張大眼睛,揚嘴一笑,眼眶裡還盈著淚水,表情顯得詭異、傲慢、輕藐,她挑釁地看著心喬。「為什麼不可能?男歡女愛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別裝作一副純情少女的模樣。我愛人樵!我可以為他做任何犧牲、任何付出都在所不惜,這又算得了什麼!小喬,你做得到嗎?你做得到這些嗎?如果沒有你從中作梗,我原本可以快快東樂的告訴他這個好消息,我們可以馬上結婚,一起出外,我們會有很幸福的未來。可是一一都是你,這一切都已經不可能了,都是你!都是你!」她猝然坐進椅子里,整個人趴在餐桌上開始痛哭。
「幼盈,你們真的……真的……」心喬還在震驚中而說不出口。
幼盈抬頭兇狠狠的瞪著心喬。「你要問我們是不是真的有上床?小喬,到現在你還問這種蠢問題!你以為我是個人盡可夫的濫女人嗎?你以為我會栽贓人樵嗎?記得嗎?你第一次見到人樵的時候,我和他一起出去直到快天亮了才回來,那一天,我們就發生關係了!我們還出去幾次到天亮才回來,你也知道。不然你也可以去問他啊!可是我告訴你,他一定會否認的,因為他喜歡的是你,為了不失去你,他一定會不擇手段否認一切的!我看透了男人,他們自私自利,只為了自己一時的需要,他們可以對天發誓永遠愛你,等達到了目的,厭倦一切,就開始尋找下一個目標。」
「人樵不是這種人。」她無力地為人樵辯解。
「哼!他不是很快就厭倦我了嗎?你呢?你又能支持多久?」
幼盈看見心喬沉默不語,霎時心裡有種反敗為勝的快感。
許久以後,心喬才困難的開口。「我不知道你們有過這麼親密的關係,人樵應該負起責任的,幼盈……你應該親口告訴他。」
「告訴他以後呢?如果他不願意負責,如果他不願意為了我和孩子而放棄你,那麼我不是在自取其辱嗎?」
心喬開始感到暈眩,得靠在桌緣以支撐自己沉重的身體。為什麼?為什麼命運要這樣的作弄她?她神情凝重,有如一尊石像動也不動:人樵的話語言猶在耳,她心痛的感覺無邊無際的在擴大……
這不完美的愛情,她虧:願不要。她沒有辦法看著人樵,卻不去想到被棄之如敝屣的幼盈,何況他們還共同擁有一個無辜的小生命啊——她做不到!她真的做不到!
幼盈痛快地看著心喬在掙扎,她痛苦不已的表情,彷彿能夠讓自己的傷口癒合,雖然結痂的表面非常醜陋,怛總比全然暴露出傷痕的好。心喬使她的愛情徹底失敗,她也不容許心喬好過,她要讓心喬嘗盡她所受的痛楚。
「小喬,我愛人樵,我全心全意的愛他,我用我的生命和靈魂在愛他,這件事情我要自己處理,我不想利用孩子作為要脅他的籌碼。以後——不管他的心是不是還在我身邊,我都會等他回頭。你可以嗎?你能像我這樣的愛他嗎?」
我可以!我有!我可以屈服在他的腳邊成為他的俘虜,我也有一顆熾熱的心,可以成全他的一切,我有!心喬的內心在吶喊著,然而看著幼盈卻說不出口。
「小喬,你陪我去把孩子拿掉,我要你發誓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包括我父母,更包括人樵,你聽到了嗎?這關係我個人和我父母的名譽,我不想讓他們失望,你知道嗎?」幼盈厲聲地對心喬說。
心喬被她逼到了角落,無處容身。這一切實在太突然了!她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明天下午一點半,我在家裡等你。小喬,雖然你背叛了我,我還是只能夠找你幫忙,我沒有人可以幫我了,這件事情過了之後?我們就各走各路,各不相干!」幼盈說完冷漠的轉過頭,不再言語。
心喬拖著沉重的身體離開廚房,她走上樓梯抬頭仰望三樓的房間,裡頭靜悄悄的聽不到一點聲響。人樵不在一一她可以感受到人樵不在她的身邊,她沒有人可以傾訴,她不能問他求得證實,她沒有任何資格質問他所犯的錯誤。
因為這一切誰都沒有錯—一錯只錯在他們不應該再重逢。
她走進他的房間,將房間的燈光打開,裡面只有簡單的傢具擺設。她第一眼就見到桌上有一個四四方方的盒子,看得出是個年代久遠的破鞋盒,她慢慢走近,好奇地打開盒蓋——-
原來裡面是一架薄木板拼組起來的小飛機,機翼已經有點破損,上面紅色的膠漆也早就褪色,可是她一眼就認出來了!
那是她送他的第一份禮物。
原來這就是人樵在車站時所說的驚喜。
沒有想到他保留至今,她雙手顫抖地拿起那架輕盈的小飛機,怕她的心承受不住那一份輕。
盒底還有一張小紙條,心喬拿起來,張大漸漸模糊的雙眼,逐字逐句的在心裡念出來……
小喬:
我一直保留你送我的這一架小飛機,
很多次的搬家,我不斷的在流失我的童年,我的純真,我的快樂。
可是只有這一架小飛機可以時時的提醒我,
我曾經擁有過哪一些我以為失去的東西,
它時常帶我盪入有你的雲霧裡漫天飛舞。
所以,不管我離家的行李多麼的繁重,
我還是會空出一隻乎來懷抱著它走,
好像只有這樣——
我才能夠永遠擁有那一份珍貴甜美的夢境。
現在我要把它送給你,
因為我找到了你,
你會是我唯一需要的行李,
所以我沒有空的手再抱著它走,
這一架飛機,就留給你負責保管了。
人樵
「喔——人樵……人樵……為什麼命運要這樣的捉弄人?」她不禁失聲痛哭。
她想要張開渴望的雙臂緊緊擁抱他的愛情,可是遮蓋在他們兩人之間的陰影卻讓他們的雙手都落空了。
★★★
心喬整整失眠了一夜。
早上她勉強打起精神到公司上班,強忍住傷心難過的情緒,對著客戶和同事楊起蒙上陰影的微笑。可是,當她連續出了幾次紕漏后,心喬再也無法戴著那一張故作堅強的面具。上司無情地責備她,大家為了推諉責任?那比紙還薄的信賴和友情瞬間就被摧毀殆盡,她委屈的擔下所有錯誤。
她現在終於能夠體會和有勁分手的那一天,她看到的那幾句廣告詞——「生活其實可以很容易,只要有成打的面具,和冷感的自尊。」
其實她還可以再加上一句,那就是「生活其實可以很容易,只要有十足的勇氣,走出這個冷漠的都市叢林」。
她檢視著手機的留言,人樵不斷的想和她聯絡,可是她沒有勇氣打回去,她不知道再見面有什麼用,愛情的火焰已經熄滅了,她只能躲在暗處偷偷飲泣哀悼。
中午的時候,她靜靜地收拾桌上的文件,她向老闆請了半天假,要陪幼盈到醫院。
心喬的老闆走到她桌前,將一大疊文件重重放在她桌上。
「袁心喬!這個平面廣告一定要重複審查,一個小細節都不能出錯,否則客戶會要求賠償,你也要共同負擔所有的損失。看你年紀還輕,很多事情還要好好的學,不可掉以輕心,我不能忍受這種粗心大意的過錯,知道嗎?」
「對不起,下一次我會小心的。」心喬低著頭不敢看老闆逼視的眼睛,心裡真希望有勇氣可以反駁,大聲抗議為自己辯解,能遞上辭呈不再低聲下氣。
「好了,如果沒有事的話你就可以走了,你不是請了半天的假嗎?」老闆睨著她身後牆上的掛鐘,已經超過十二點半了。
「嗯……好,再見。」
心喬在老闆的注視下倉惶的離開。
一點半,心喬準時回到別墅,幼盈已經坐在客廳里等待了。
瞥了心喬一眼,幼盈懶懶地站起身,提起隨身的皮包。「走吧!還等什麼?」
心喬看著幼盈走到玄關,她纖細的背影一點都看不出有懷孕的跡象,她們就要去執行終結生命的死刑,幼盈臉上卻冷漠毫無表情。
心喬趕到幼盈身後,拉住她開門的手。
她們彼此凝重的注視著對方。
「幼盈,不要!不要去——」心喬的聲音帶著懇求。
「你在說什麼?我和醫生都已經約好了廠幼盈擰著眉不快的說。
「我說……不要去!不要把小孩拿掉,那是人樵的,他知道的話,絕對不會讓你這樣做的!」
「人樵愛的是你,我不想用這種方式來贏你。」幼盈冷冷地說。
「不!這不是輸贏的問題,這是一個孩子,—個生命。我不和你爭了!我不會和人樵在一起了!求求你——幼盈,你再考慮—下好嗎?」
「你是說真的?」幼盈抿著嘴等待心喬的承諾。
心喬正想要說什麼,客廳里的電話倏地響起,打散了沉重的空氣。
她轉身跑回客廳接起電話——
「喂——」
電話的另一端傳來一陣急促的聲音。
「姐!是你嗎?」
「心蘭,有事嗎?」心喬聽出是妹妹心蘭的聲音。
「我打了好多通電話要找你,你的手機為什麼不開?」
「對不起,我……」心喬覺得自己好像從昨天開始,就不斷地在對全世界的人說對不起。
「姐!你快回來,爸爸中風了!今天早上他在浴室里昏倒,媽媽和我把他送到醫院去——」
「在哪一家醫院?我馬上回家——好!我知道了——」
心喬掛上電話,慌張的回過頭來,看著在門口等待的幼盈,哽咽的聲音帶著焦慮。「幼盈,我不能陪你去了,我必須馬上回屏東,我父親中風被送到醫院去了,我要回去看他。」
幼盈定定看廠她一眼,面色平靜地說:「你去吧!我自己會解決的。」她雖然對心喬充滿恨意,但聽到了這個消息也不禁有些難過,地們畢竟曾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只是為了人樵,彼此產生了芥蒂和裂痕。
「幼盈,留下孩子吧!我決定了——我要回屏東照顧我爸爸,不會再回來了,我的家人都在南部,他們都需要我。台北不是我能適應的地方,這裡已經沒有什麼好讓我留戀的了——」
「那你的工作、你所有的東西呢?」
」發生這種緊急的事佴:我也沒有辦法,反正那份工作我早就不想做了!我先收拾重要的東西,其他的我會叫我妹妹心蘭來拿。」
」那麼——找會還你押金的,你要好好保重。小喬……如果你決心不介入我和人樵,那麼我有把握可以讓他回頭,孩子的事情,我也會慎重考慮的。」
「嗯,太好了。我不會和人樵在一起的,你和人樵……還有孩十,一定會幸福的。幼盈,請你轉告人樵,晚上我沒有辦法和他出去了,以後也不會……」心喬緊咬著下唇,直到嘗到了血腥味才放鬆。
幼盈心裡正燃放著陣陣的煙火,—股狂喜的感覺貫穿了她的心頭。她表面上假裝為心喬難過,可是內心卻不斷吶喊著:我勝利了———我終於還是贏了袁心喬!
父親突然中風的消息讓心喬決心離開。在台北發生的一切經歷只是——段美好的回憶,她並沒有失去人樵,她和人樵共同擁有的回憶會永遠藏在她心底。他們的相遇還是美麗的,人樵的出現就像是孤寂的島上吹來的一陣溫暖和風,而她有如撕碎的花瓣,一片一片舶飄蕩在微風,之後還是要緩緩回到土裡化作春泥。
十幾分鐘后,心喬整理好行李,轉身想要走出房間的時候,突然又想到了什麼,返身回到書桌前,空出一隻手緊緊抱住那個破紙盒子。
即然她已經決心離開人樵了,這就當作是他們離別唯一的紀念吧!如今這架小小殘破的飛機,已是唯一還能夠讓她微笑的記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