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眷情痴萌情思淚染無悔
戀情深撼情濃紅塵情陷系影相隨
***
白雲悠悠晴空朗朗,碧洗天青下一抹耀眼的熾紅迎風招展,恣意翻揚一如龍騰,上頭四個斗大的墨字更是狂狷地讓人只消一眼就能感受到它的不凡。
「錢塘酒肆」,相傳為某告老還鄉的一品大員所有,然而除了旗幟上龍飛鳳舞的字跡顯得特別外,在臨江兩岸林立的茶鋪食坊中並不甚起眼,但許是官威猶存,地方鄉紳捧場,許是菜肴酒水確有過人之處,常常晌午不到,人潮就已川流不息門庭若市。
照理說生意這麼好,難免就會有錢多錢少眼大眼小的俗人問題,可這酒肆的主人卻立了條大快人心的怪規矩,酒肆里的位子只論兩隻腳的先後遲早,無分手裡頭的銀兩大小,比腿快不比拳硬。
當然不信邪、勇於挑戰的閑人不在少數,然而至今尚無人能夠成功地使潑撒野,這也讓傳言中的「一品」兩字更成了這間酒肆的招牌。
這一天,酒肆內一如以往般高朋滿座一位難求,奇的是頂層臨江景緻最好的一面卻空蕩蕩地只擺了一張桌,奢侈地只坐了四個人,特意隔起的屏風更引得眾人私語喁喁翹首顧盼,提供不少茶餘飯後閑磕牙的話題。
議論雖多答案倒相當一致,屏風后的嬌客定是京城裡來的皇胄權貴大有來頭,否則如何能讓位居「一品」的店家主如此破例禮遇。
「菜不錯,大家多嘗點,秦師傅可是九叔特地從京……呃,『家裡頭』挖角來的。」面西的儒服男子宛如東道主般殷勤招呼著,更頻頻挾著各式佳肴往右手邊水色麗人的碗盤裡頭擺,只可惜美人始終寒著一張臉,嬌艷的紅唇更是只肯跟手中杯盞接觸。
「我說小雪兒,這酒的確也不錯,只是你再這麼喝下去,魑魅老兄的肚皮可要跟著你唱空城了。」意有所指地朝對面同是一身素玄的男子瞄了瞄,儒服男子復又若有似無地順勢掃過自己左手邊的耀眼白影,雙眸里堆疊的儘是笑意。
再喝下去,只怕連你對面那位同樣在下三月雪的表親也得跟著餓肚子……狡黠地轉了轉眼珠子,祁滄驥很是愜意地舉箸挾了口菜,連著嘴裡未出口的下半句一同往肚裡送,不拿點東西堵著嘴,他只怕會很不給面子地笑出聲來。
細嚼著鮮美的肉末,又是順手舀了匙鮮美多汁的魚肉往旁邊盤裡堆。
平心而言,打從見面起他就一直很想掂掂那個一臉陰鷙一副想掀桌翻盤傢伙的斤兩,不是順眼與否對不對味的問題,也不是想報初見時吃了嘴頭上悶虧的一箭之仇,就只是……想滿足心底那點小小的好奇。
不曉得這位愛穿白衣的螣王大人臉盤換種顏色會是啥模樣?眼眯了眯,光是想就讓人覺得人有看頭,只可惜就怕他的雪兒親親到時不跟他站同邊,萬一染上只看戲不上戲的惡習……
陡然一陣惡寒,祁滄驥決定還是老老實實地祭自己五臟廟就好。
玩火的事絕對是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再說若是不小心扇風扇得太猛火頭燒得太旺,難保不把北方前線難得的平和也給一塊燒掉,誰叫那個頂著王爺頭銜的男人橫看豎看都不像他這個作將軍的多少還有那麼點天良未泯。
「……啰嗦!」不耐地低哼了聲,水色麗人卻是終於放下了手中美酒,改向面前碗盤中堆得小山般的豐盛菜肴舉箸,而這一動筷,原本一臉憂色的玄衫人果然也跟著鬆了眉頭開始進食,甚至在察覺到隔壁酒杯飲盡時還會拿起面前的酒壺為白衣人斟滿。
更神奇的是,隨著酒水的分分滿注,原本充斥在白衣男子周遭的駭人戾氣也隨著分分緩減。
慘了,又想笑了……連忙再挾了口菜往嘴裡填,然而堵得了嘴卻堵不住滿腦里天馬行空的隨想,最後祁滄驥還是忍不住地拉彎了唇弧。
不需要再找機會掂人斤兩了,照這種奇妙的鏈狀關係,只要魑魅老兄跟小雪兒湊在塊作堆混的一天,他跟那個王爺間的高低問題就永遠只有一種答案。
嘻……這應該不算勝之不武吧?大將用兵,本就攻心為上嘛……
一掃初見面就落居下風的遺憾,彎揚的紅唇越發遮不住一口白牙,祁滄驥趕緊舉杯擋在大咧的嘴前,笑眸饒富興味地在黑白兩色間流連打量。
還以為對上這狂妄囂張的傢伙,那位沒心眼的影子老兄就只有伏首認栽的份,沒想到……嘿嘿,下次無聊了就讓小雪兒把人拐回身邊玩個幾天,光是沖著赫連魑魅永遠不會對殘雪說「不」的這一點,他就敢保證某人絕對會受不了抓狂。
就在祁搶驥涎著笑臉大撥如意算盤時,一聲高昂的鷹唳霎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抬眼望去,只見一隻碩大的灰鷲如激矢般筆直朝樓內撲來。
「……」拿眼瞅著頭上這隻彙集了眾家關愛目光的大鳥,祁滄驥笑容常掛的嘴角就不由地越來越僵終至隱隱抽搐,一時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有任它在頂上盤旋。
只可惜,再怎麼故作無視這裡也就他們四個大活人,到底這隻大煞風景的兩翅傢伙找的是誰大伙兒都心知肚明,矜持片刻祁滄驥終還是認命地伸出前臂。
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人家都已經大剌剌找上門了想賴也賴不了,總不能叫他把老爹的這隻愛將當下酒菜毀屍滅跡吧。
解開鷲腿上系的黑筒,熟練地倒出兩管紙卷在手,攤開第一張紙條時還隨手撕了塊肉餵食躍到肩頭上的猛禽,然而舉起的手卻是猝然停在了半空,惹得灰鷲只有伸長脖子自己叼食。
再展開第二張紙條,已然僵如木石的長指不受擰制地顫了下,半晌后隨著長氣徐吐,手中薄紙在大掌曲握的瞬間化作灰燼。
「……我以為不關你的事了。」
遠眺的目光仍停留在滔滔江面上,水色麗人看似神色不變眉心卻已微微蹙起,另旁的玄衫男子也同樣一臉沉凝的肅然,只因他們都已猜到這隻灰鷲來自何處,一個他倆曾棲身而今避之不及的人間鬼域——「黃泉」。
「情況特殊,否則他是不會再和我們聯絡的,遑論還用這種方式來表示他的那種身分。」拍拍掌上沾黏的殘灰,祁滄驥臉上重新漾開的實在稱不上是抹笑,他強拉出的唇弧只讓人更有種烏雲罩頂的感覺。
「找我?」舉杯就唇,殘雪仰頸飲盡杯中如水清澈的酒液,火辣的燙感一路燒捉入腹,卻仍澆不去胸口突涌的窒悶感受。
那人是後悔了嗎?後悔放過他這個叛離組織又辱蔑了靖遠威名的敵國人,終於決定矯正那一時婦人之仁心軟的錯誤?徐緩地,久違的諷色再次染上那張絕色麗顏。
也對,對他這種滿手鮮血的人而言,幸福兩字,本來就該是鏡花水月……
「有關而已。」雲淡風輕的語調,祁滄驥狀似想撣去腿上長袍上的紙灰,伸掌滑下桌拂了拂,卻是不著痕迹地覆上桌腿邊不安緊握的另只拳頭。
「不只你,我們四個只怕一個都逃不掉。」甫說完話,就感受到左首處大剌剌射來的銳利目光,微揚的嘴角不禁又往兩旁勾挑了些,這回可貨真價實代表了愉悅,同時又還多了點商賈論價算帳時臉上常有的狡意。
「兩張紙條兩個消息,第一張寫的消息是……那達王留書出走,王位禪讓予『螣王』。」報著消息,玩味的目光始終不離左首的白衣男子,就看著那雙眉逐漸從挑變成擰。
勾揚的唇棱這下子咧得更大了,只可惜一想到那個演出出走戲碼的戎某人和他家親親小雪兒的關係,再想到那第二張紙條的後半內容……笑臉瞬間又垮成了苦臉。
「螣……王?怎麼會?!」低聲輕呼,玄衫人杏般微挑的雙眸不由地睜成了大圓,長睫掩覆下的雙瞳竟是如獸般的淺褐淡彩,然而迥異的眼瞳似是無法承受艷陽的熾彩,眨了眨后復又斂睫半眯,滿載的仍是濃濃憂色。
內情,絕非字面所述的單純……
北漠之國——那達,王室間勢力傾軋暗潮洶湧,不久前他才徹底體驗過,年輕的王者戎月一如他母親般極受子民愛戴,雖然對權位毫無戀棧甚至有著幾分無奈,但基於責任感也從不曾輕言放棄,怎可能會發生留書出走這種事?
赫連魑魅越想眉頭越是深鎖。
別說與大祁的議和還在進行中,主和的戎月不可能在這種關鍵時候離開,遑論竟還讓位給代表主戰勢力的「螣王」?更何況這個「螣王」此刻人根本就在……
唇緊抿,琥珀色瞳眸困惑地朝身邊衣白如雪的人影望去,原是想問出個讓人安心的答案,誰知入眼的那張邪美俊容非但噙著抹意味不明的笑而且還一臉戲謔,怎麼瞧幸災樂禍的成分都大過於別的。
「人如其名哪,還真成了個白痴,沒看過捧在手心裡顧了十幾年也能捧到被人扔出門,我倒瞧瞧這回他要向誰哭去。」輕啜了口杯中美酒,薄唇勾揚的笑容越發叫人疙瘩直起寒毛直豎。
「什麼意思?」語音如冰,凜凜寒意驟然凍凝了一室春暖,殘雪緩緩抬眼對上面前恣情輕狂的男人。
「沒什麼意思,怎麼,人都快死了才想到該表現一下手足之情問候一聲?」揶揄著,邪肆的眉眼間全是挑釁。
「爺,對不起,我不該離……」
「魅兒……」嘆息般的喚語依舊魅惑地撩動人心,口吻卻是明顯添了幾分不悅,戎螣伸指勾著那自責低垂的臉容轉向自己。
「阿月那小子的事怎麼輪也輪不到你頭上吧,人家同個肚子鑽出來的正主兒都不覺有愧了,你這八竿子打不著的外人窮道什麼歉?狗拿耗子,知道什麼意思嗎?」
「咳咳,第二個消息……」趕緊清清喉嚨插話打岔,祁滄驥不住在心底高誦著佛號,誰叫握在手裡頭的那隻拳頭已是不安分地急欲掙脫,他可不想在這時候回味那道許久不見的耀眼銀瀑。
再讓這兩個這麼你一言我一句地斗下去,完蛋的準是九叔這間生意興隆的酒肆,打第一眼起這位王爺大人和他的雪兒親親就互看不順眼犄角對犄角,與其說是表兄弟,倒不如說是死仇還叫人來得信服。
說來也好笑,一個是北國大權在握的地下王者,一個是中原殺手組織的王牌殺手,論身分怎麼看都是天壤之別雲泥之差,誰知道論起性子卻同樣目空一切狂得叫人咋舌。
看樣子血緣這玩意多少還是難脫關係,就不知道離家出走的那一個骨子裡是不是也有這天份。
「第二個消息可是花了不少力氣才確認,那達王室似乎並不想讓人知道……在宣布月王詔旨后,王位禪予的那位『螣王』也馬上跟著不見影蹤。」唇角微挑,祁滄驥饒富興味地朝左首的戎螣望去。
「不知這點可否請閣下指點一下迷津?既然您人在這兒生得好好的,那達的王座戌月不會是讓給了鬼吧?而那個鬼椅子還沒坐熱又是上哪兒溜達去了?」
「哼,那傢伙發痴的癥狀好像越來越嚴重了,把人搞丟了才知道追……」沒理會耳邊的問語,戎螣仍是噙著抹邪肆的笑自顧自地念著沒幾人聽懂的話語,然而片刻后神情卻是倏然一沉,變得比暴雨烏雲還要陰霾。
「惹了堆麻煩再給我跑人?呵……好,戎嬿那死女人教得可真好!教出這麼個肩沒幾尺寬,膽子倒不小的臭小子!」怒極反笑,戎螣神情陰冷地似是恨不得把人拆了生吞入腹,一點也不在乎對面同是覆著身霜冷的殘雪在聽到他把戎嬿掛在嘴上連帶損后也是一臉想宰人的狠戾之色。
「做個交易,告訴本王阿月在哪兒,本王就幫祁將軍解解惑也無妨。」簡單的字句實則暗藏玄機,戎螣悠哉的模樣就彷彿篤定了對方絕對會同意,誰知身旁那沒什麼心眼的貓兒眼男人卻是漸漸皺起了眉。
唇棱微抿揚起抹邪魅的笑容,桌底下的大掌則是徐徐攬上了玄布緊裹的腰身,流光粼粼的墨瞳中意思再露骨不過——
魅兒,敢壞我的好事,明天就別想用兩隻腳走下床。
「螣王是不是該先滿足在下小小的好奇心?總得確定在下面前的是真『螣王』這買賣才不蝕本吧。」眼珠子微轉,祁滄驥爾雅地斂了斂袖,笑得一臉和煦開始討價還價,雖然不明原委,但這一黑一白間眉來眼去的秋波叫他想裝瞎子都難。
「你問本王『那個白痴』?哼,這問題根本不是問題,連三歲小孩都猜得出來,本王不屑回答,承認自己笨就找魅兒問去。」
「……」
承認自己笨?這招……夠狠……
無語地摸摸鼻子,祁滄驥只有承認這回合暫居下風,反正沒啥大不了,馬上就可以欣賞到精彩的,下頭的保證誰也笑不出來。
「想知道人在哪兒是吧?據消息,往京城的路上陸續有人看到……咱們大名鼎鼎的初晴姑娘。」
沒直接點出戎月的去向,卻又再明確不過。
果然,如齊蒼驥所料,話一出口周遭空氣就像被凍結了般,沒人再介面說些什麼,一時間除了停在他肩上的灰鷲偶爾喉間還發出幾聲低鳴外,其他三個人全被下了定身咒般安靜得可以。
初晴,殘雪,再加上……京城裡這下子紕漏可大了……
經過上回南北議和事件后,道上叫得出名號的誰人不知碧落齋名妓初晴就是「黃泉」的首席殺手殘雪,而殘雪早已是個反出組織的叛徒。
不啻「皇權」下令格殺,少了組織的力量撐腰,殺手界第一把交椅的頭銜更是無人不垂涎三尺,行里能手誰人不想藉此機會立威揚名?殺了殘雪幾乎就等同於權、勢、名這三樣人生至求一夕到手。
除此外,還得再算上那個遙遠的北漠之國,甫得權的勢力應該也存著不留後患的打算。
說得明白點,就因為和首屈一指的殺手同胞孿生、長得一模一個樣,那位人稱月王的年輕王者已成了多方人馬的眼中釘肉中刺,而偏偏這個各方欲除之而後快的標靶……一點自保能力也沒有……
「哈哈!」最先回神恢復常態的是片刻前還臉沉如黑鍋的戎螣,然而說是如常也不盡然,自始就冷得像塊冰的男人現在可是前俯後仰笑不可遏,就連那雙平日凌厲的眼竟都笑到覆了幾分水氣氤氳。
「相別不過月余,阿月這小子還真叫人刮目相看,這種找麻煩的本事連我都自嘆弗如,那傢伙這回可是抽到上上籤了,我就等著看他怎麼在這麼多狗嘴底下搶肉,跟狗打架……哈!」
大概是許久不曾笑得這般暢意,自言自語沒幾句復又笑了出來。
「走吧魅兒,看在那白痴這回絕對很慘的份上,我們就勉為其難再回去看幾天砂子好了,反正如果他還有命溜得回來,保證一定有場好戲可以權充犒賞,呵……也許是出亡國大戲也說不定,阿月這一『禪位』,那傢伙可成了脫韁野馬沒人管得著。
「兩位呢?隨本王舊地重遊一回如何?要是擔心阿月就免了,哪怕只掉根頭髮那個狗嘴底下搶肉的傢伙都會把人剁成泥的。」
感受到四道狐疑的視線凝注在臉上,王者薄唇一揚又是那種叫人發毛的邪佞。
「怎麼,本王的邀約很奇怪嗎?本王不過是想知道,戎甄那女人在看到費盡心思趕跑的『月王』換了張殺氣騰騰的冰塊臉回來時……會是什麼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