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情痴

第二章 情痴

再感人的誓言終見海枯石爛的一天

再動人的容顏總有褪色老去的一頁

歲月漫漫這世間是否真情不變

***

「小月,為什麼往京城跑啊?自己家的還看不過癮?」

仍是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只是這回戴紗帽的怪人從一個變成了兩個。

為了方便,戴面具的男人換了張面具露出型美的薄唇,儘管只有半臉面具雕紋依舊十分猙獰駭人,所以男人索性再加了頂紗帽遮個乾脆,儘管一身流浪式人打扮的高挺身形配上飄逸的紗帽實在不倫不類過分惹眼,他也依舊嘻笑自若,和旁邊的夥伴同個樣,完全沒把別人的目光當回事。

「人文風情大不同,我很早就想來看一看南邊的這個國家,這次難得有機會一償宿願,我當然要到最繁華的地方瞧瞧,而且我要找的人也在那兒。」

「找人?你居然認識敵人!」故意大驚小怪地提高語調,骨子裡他當然清楚戎月想找的是誰,只不過就他得到的消息……這彎月牙的孿生兄弟目前並不在京里,只怕到時候要撲空了。

該不該拐人轉個方向呢?省得白跑一趟,再說避開「黃泉」老窩所在的京城自己也可以輕鬆點……偏首瞅了眼身邊的人兒,只見紗簾縫隙間俏臉的一隅明白寫著雀躍與期待。

抿唇微哂,男人立即打消了念頭。

光是個近京的鄉鎮市集就讓他如此高興了,城裡頭人文薈萃的多樣風情該令他更開心吧,也罷,就陪他的月牙兒好好地玩一玩,他們兩個都被那座冰冷的樓閣束縛太久。

「我也只認識兩個,不能算敵人啦,喔,加阿魅應該是三個,不知道他在不在……說到這才奇怪,阿魅不見了螣哥居然好像完全無所謂?我還以為他會拿繩子把人綁著不讓跑呢。」

見鬼!誰說那個臭傢伙無所謂了?早就和那隻笨貓一溜煙不知跑哪兒去,半句話也沒交代就留他這個倒霉的路人甲擦屁股善後……面具下的俊臉不由地一陣抽搐,怨語卻只能嘀嘀咕咕地黏糊在嘴裡,然而片刻后兩片紅唇卻是越想越扁成了一線。

哀怨哪,每次聽到戎月把他當戎螣的時候,心裡頭就有種酸溜溜又無奈的感慨,該說他扮那傢伙的本事太爐火純青了嗎?什麼時候這彎遲鈍的月牙兒才會發現他的螣表哥其實有兩個,除了那個沒心沒肺的臭傢伙,還有十多年在他身邊相伴不離的自己……

「啊!」

「怎麼?」沉浸在自己的思維里自憐自艾著,男人被耳邊那一聲不預期的驚叫嚇個正著,第一個反應就是趕緊轉頭確認身旁人的完好,再就目光凜冷地環顧四周。

奇怪,他沒感到什麼不對呀……

「我一直忘了問你名字。」

「……」就為這個?正屏氣凝神探察周遭動態的男人唇角抽搐地張了張嘴,然而所有到嘴的言詞最後只化作一聲輕到不能再輕的低嘆。

十幾年了!他怎麼還沒習慣哪……跟這彎月牙兒一起時所有知覺都得放鈍點,否則整天提心弔膽遲早滿頭青絲變成霜……

「我還沒自我介紹?唉呀,老啰老啰~」恢復嘻笑無狀的輕佻語態,男人舉手朝自己額上一拍,「你應該聽過我的名字,血螭。」

「血……血字十衛?!」仰起頭,就見紗簾未掩至的俏麗紅唇已毫無形象地大張著。

「就說你認得我嘛,幹麼嚇成這樣子?此螭非彼吃,我血螭保證不吃人。」血螭有些不解地挑揚了眉梢,他可想不出有什麼理由讓戎月聽到他的名字吃驚成這模樣。

「啊,抱歉,因為……跟我想像的有點差距。」意識到自己的反應太過誇張,戎月赧然聳了聳肩,歉意地露齒一笑。

「想像?」難道除了風聞他的大名外,戎月還聽說過他什麼嗎?誰那麼無聊把他掛在嘴邊話家常……血字當頭的另九個跟他不熟吧?真有那榮幸見過他大爺本人的更是屈指可數。

「聽說你很恐……呃,厲害。」

「小、月~把話吐出來,我沒那麼好唬弄。」長指端起小巧的下顎抬向自己,血螭揚著一口白牙直瞅著那雙目光閃爍的大眼瞧,語聲輕柔如羽卻莫名地令人顫慄。

「是你要聽的喔,不可以怪我。」沒奈何地兩手一攤,戎月很認命地把腦袋裡記得的辭彙全倒出來:「恐怖,冷血,殺人不眨眼,陰陽怪氣,喔還有……走路不長眼。」

對於這個血字十衛中的謎般人物此刻散發的氣勢戎月實在太熟悉了,和那個不容違逆的螣表哥根本同個樣,難怪宮裡都盛傳血螭只聽令於媵表哥,這般狂傲不羈的性子其他人根本沒法駕馭得了吧。

就算是螣表哥,他也猜他們是物以類聚惺惺相惜才會攪和在一起,這點從血螭之前的言詞片段就可得到證實,不但敢直呼螣表哥的名諱不說,沒記錯的話,好像連「傢伙」這詞都用上了。

「……最後那一句什麼意思?」

「他說,那個笨蛋走……」在男人噬人的目光下,戎月很識趣地吞回預備復誦的形容詞,改以其他語助詞代替:「嗯嗯嗯嗯有坑也不知道閃,所以掉進爛泥沼里爬不出來。」

「……」微笑微笑,千萬不能在月牙兒面前失了風度,即使嘴角僵笑到抽搐,血螭也努力維持著嘴裡的兩排白牙別咬到面容扭曲,只是功夫再好也頂多做到這一步,語聲還是不得不從牙縫中擠出來。

「再請教,哪、個、他?」

「螣哥。」無辜地眨眨眼,戎月悄悄往路邊挪了些,雖然他不懂武,不過男人殺氣騰騰露骨得可以,就算是愚夫蠢婦也會本能地趨吉避凶跑得遠遠的。

天殺的渾蛋!居然在他的月牙兒面前這樣詆毀他的人品?!死小天臭小天,最好別叫他再遇上,否則他絕對……絕對……

熾漲的怒氣一挫再頓繼而如煙消散無蹤,血螭驟然頹垮了雙肩,悶悶不樂地開始拿腳下的碎石子出氣,都說吃人嘴軟拿人手短,遑論他欠的還是一條命,早知道道就……

早知道也沒用,就算倒回時光重新再來一次,他也無法選擇放開那傢伙伸出的手,不是怕見牛頭馬面那幾張醜臉,只是烙在心裡頭的那抹小小人影讓他怎麼也放不下。

嗤,又害他想起那些狗屁倒灶的陳年往事了。低呼了聲,血螭抬起手想揉揉額角舒緩頭部的陣陣抽疼,指尖觸碰到的卻是片硬邦邦的微涼,呆了半晌他才記起臉上還覆了張鬼玩意。

已經過了這麼久嗎?久到都能把這玩意兒當成自己的臉……艷紅的唇棱緩緩漾開抹冰冷的諷笑,深不見底的黑瞳里風暴漸漸聚凝。

「你還好吧?」

「……不好。」鼓起腮幫子故意嚷嚷著,血螭垂睫掩住眼底泛涌的殺意,腳下依舊學著鬥氣的孩童,每步都伴著飛揚的塵土牛步蝸行,他不想自己現在邪佞的醜樣玷染那個純美的人兒,他的月牙兒應該永遠如明月高掛無憂笑著。

伸手捂著嘴,戎月的確被血螭孩子氣的舉動惹得笑了出來,不過他忍著沒笑得太張揚,不光胤伯教的聖賢禮義他沒忘,做人基本該有的同情心他也還有。

只是這個據說既恐怖又冷血的男人跟傳聞相去何止十萬八千,說給十個人聽只怕十個都不會相信他真是那個神秘出了名、引人無限猜想的「血螭」!不曉得如果告訴他這一點算不算安慰。

才想著該怎麼安慰人,走在前頭半步的男人卻突然回頭對自己笑得燦爛無此,而幾乎同時一聲吃痛的低唔聲也在他身後不遠處響起。

不明所以地回過頭,只見一名庄稼人打扮的漢子捂著肩頭滿臉冷汗地半跪於地,兩眼卻是目露凶光地朝他們這方向瞪。

眨了眨眼,戎月怔忡地看著街上行人如遇蛇蠍般紛紛逃離他們兩個,正納悶著血螭怎麼會拿路人出氣,一聲極冷的語聲就從身邊如潮滾滾散去,撼得他胸口一陣怦然心悸頭昏眼花。

「不想死就滾遠點,爺爺我現在沒心情跟你們捉迷藏。」

「小月,我們走。」冷厲的語聲霎時變得如羽輕柔,猶在暈眩中的戎月只覺得腳離地被抱了起來,一道暖流從背心上覆疊的大掌徐徐傳來遊走全身,片刻就驅散了胸口難受的窒悶。

回神才發現不過片刻間他們已離開了剛才熱鬧的大街,自己被血螭穩穩地攬在懷裡,如風掠行的奔騰沒讓他感到半點顛簸不適。

迎面風聲獵獵,戎月將臉半埋在血螭寬闊的肩膀里,有趣地看著兩旁的景物如浮雲飛逝。

「還不舒服嗎?」

耳語低喃,磁沉嗓音少了平時的無狀嘻笑,不知為何聽起來卻有股讓人揪心的輕憂淡愁,戎月下意識揚起頭對上那雙燦星般的夜瞳,想確定這只是自己莫名其妙的錯覺。

「抱歉,剛才我不該這麼大力吼。」

迎著自己探尋目光的黑眸一如以往盛著淡淡的笑意,外帶一份歉疚的愧赧,除此外並沒有自己多心以為的那些,戎月釋懷地回以一抹笑容。

「沒事,下次記得先給個提示,我會把耳朵捂緊……我們要去哪兒?」拍拍血螭的肩膀表示不介意,戎月比較好奇的是他們現在要往哪兒去,倒飛的景色已滿是盎然綠意,落在他們身後蜿蜒的小徑更是越來越窄的不像條路。

「隨便,只要沒有人都行。」

「……不懂。」迷惑地搖著頭,意識到專心奔掠的血螭可能沒察覺他的動作時才再出聲補了句。

「我剛剛不夠凶,所以後頭的跟屁蟲還不死心,只好找個地方大掃除啰,為了避免殃及無辜,最好是人跡罕至的荒郊野外,至於方向當然是得朝京城走,我不想繞路多走。」

「很多人嗎?」

「嗯,聽起來像有十隻左右,這年頭喜歡找死的還真不少,看來大祁這頭就算鶯飛草長風光明媚,日子也不怎麼好過嘛,否則哪來這麼多活膩了的傢伙。」

「對不起,又是因為我。」

「小意思啦,活動活動也免得骨頭生鏽。」空出手揉了揉戎月柔軟的長發,血螭安慰地給了個讓人安心的笑容,「再說也不是你的錯,是這幾隻跟屁蟲有眼如瞎,才會連你和戎雪都分不出來。」

「你知道我哥?」

「喂喂,我在戎螣那邊打雜這麼久不是待好玩的吧,怎麼把人家瞧得這麼扁啦!小月~」哀怨地拉長了尾音,面具后的黑瞳大有向上翻白的趨勢,藏於心翻攪的卻是絲淡然苦澀。

你的事,還能有誰比我更清楚……

「也對,我居然忘了螣哥無所不知。」

「才怪!那個懶人哪那麼神,還不都是我這可憐的苦力老黏在牆上當壁虎,宮裡哪堵牆沒被我爬過。」

義正辭嚴地糾正戎月的錯誤觀念,血螭只想著釐清究竟是準的功勞,別人把那臭傢伙當神祟拜他可以無所謂,他的月牙兒可絕對不行,卻忘了自己抖出的爬牆行徑……一般人管那個叫偷窺。

「呃……」一想到自己吃喝拉撒睡都在別人的眼皮下,戎月就覺得頭皮有些發麻,不過往好處想,這男人的本事既然可以大到這麼多年聽壁角都沒被人發現過,他該能少擔兒分心吧。

「就這兒吧。」突然停下腳步,血螭巡睨著四周將人緩緩放下,剛才的奔行他並沒有全力施為,估量著那群討人厭的傢伙應該後腳就跟著到。

「小月,你在那棵樹下坐著等我,敢看就看,不喜歡就閉眼睛睡覺,想幫我加油打氣歡迎,怕的話叫一叫發泄也沒關係,反正都隨你,別走開就好。」

可以觀賞、可以睡覺、還可以聊天尖叫?

越聽越是一頭霧水,戎月不由一臉怔然地看著人在面前愜意地拉臂伸腿,剛才那番話聽在耳里不是金剛梵文也差不到哪去,他完全不能理解那些拆開他都懂的詞句組合起來是什麼意思,忍了老半天終還是捺不下好奇地張了口。

「那個……不會害你分心嗎?」

「分心?!」彷彿如見天開般,血螭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怪叫著:「憑那些貨色我還需要專心?喂喂,別拿我跟那隻笨貓比!

「就是你叫阿魅的那隻笨貓啦,拜託~別因為看那隻貓每次跟人打架都一身傷就以為全部人都跟他一樣遜好吧,好歹你也把我想得跟你那個螣哥差不多行不行?老實講,我還想找機會跟你那位冷臉老哥較量較量,看誰殺人的本事比較厲害,功夫好可不代表宰人就利落,要知道……」

安安靜靜地坐在樹底下,戎月支肘撐膝洗耳恭聽著血螭口沫橫飛的殺人經,看他把生死相搏說得像是去自家後院轉轉般輕鬆,半掩掌心裡的俏顏不由地露出抹打趣的笑容。

在他身邊轉的好像沒半個可以稱作正常人,自己的孿生兄長、螣表哥、阿魅還有現在這男人,全都是可以笑談生死的非常人,也許正是因為擁有了能夠奪人性命的武技,生死界線也就變得模糊。

不過……似乎也不盡然吧,捫心自問,不諳武藝的自己好像也不怎麼在乎那條線,甚至不覺得殺戮有多殘忍,不過想想也是,從那個人吃人籠子里出來的怎可能有正常可言?

抬眼遠眺著白雲悠悠,總是澄澈如鏡的黑瞳漸漸覆了層迷茫的霧蒙。

這樣的人生,沒有遺憾嗎?

把所謂的責任丟一邊后,姆嬤至少還有過所愛有過他和雪哥,即使伴著刻骨銘心的傷痛……那他呢?

當生命的燃燭化為灰燼時他有過什麼?這段日子他不斷思索著這問題,他甚至說不出……想要的是什麼……

「……月牙兒……打勾勾不食言!」

好像有人對他這麼說過……一幕如晝景象陡然浮現在腦中,半浸在水裡的小小身影對趴在岸邊的孩子伸出了小指頭,燦爛的笑容如陽耀眼,身影的背後則是漫天絢麗雲彩……

「喂喂,聽到睡著啦?」

恍惚的心神陡然驚醒,腦海里剛浮出的畫面也隨之一閃而逝,戎月困擾地微攏雙眉,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維里追索著。

趴在岸邊的好像是自己,那站在水裡頭的孩子又是誰?是誰叫他「月牙兒」?孩提時候的事嗎?打勾勾不食言……他和那個小孩有過什麼約定?怎麼他一點都不記得了……

而那景色……他不記得宮裡頭有那樣美麗的景緻,難道是那片屬於他一人的秘密綠洲嗎?可是那地方應該是他長大后才發現的啊。

越想眉頭越是擰成了麻花結,然而不待戎月再進一步回憶細究,視野里不期然出現的猙獰鬼臉就把腦裡頭所有的記憶片段嚇得如煙逝散。

「啊?」一時反應不及地低呼了聲,戎月下意識朝自己的胸口拍了拍,儘管並不真的怕那張鬼面雕刻,但這種突然臉貼臉的登場方式還是太過驚悚了些。

蹲在面前的血螭抱膝縮得比他還矮上幾分,仰視的黑瞳濕漉漉地載滿哀怨,讓人有股濃濃的罪惡感,好像他在欺負什麼小動物般,戎月不由地朝那雙交握在腿徑上的大掌拉了拉表示歉疚。

「對不起,想起一些事分神了,再說一次我一定仔細聽。」

再、說、一、次?

漆眸里幽幽流轉的哀怨瞬間僵化片片剝落,面具后看不見的額角青筋則是不住跳動著,血螭哭笑不得地看著面前人兒一臉認真的模樣,大有聽不到絕不罷休的態勢。

遇上這彎月牙兒,實在不比秀才遇上兵好過哪……

「沒關係沒關係,反正說再多那些跟屁蟲也不賞臉。」趕緊擺擺手免除自己再說一遍的苦差,對於如何應付戎月時而趔異常人的想法,作為血螭顯然早有經驗。

「浪費這麼多口水結果一個也沒跑,早知道我就省了掀嘴皮的力氣。」

「你是說……剛剛那些是想把人嚇跑?」尾音輕揚,戎月忍不住收回手捂在自己嘴上,然而笑彎的眉眼早出賣了他的心思。

聽過各式各樣舞刀弄劍的武人,冷漠的、冷酷的、狠戾的、古怪的,當然也有偉岸英雄或是高潔如仙那種,這男人卻是第一個讓他知道原來習武者也有……可愛有趣的。

「不試怎麼知道有沒有用?要知道殺人也很累耶,當然能少一個是一個,昨天好不容易才吃飽睡好攢了些體力,我可不想白白浪費在這些小蟲子身上。」

噗哧一聲,掌掩下的紅唇揚扯得更彎了些,然而這邊笑得開懷另邊卻有人笑不出來,婆娑樹影間緩緩步出的不是冷著張臉就是瞪著雙眼,一個個全彷彿恨不得將談笑風生的兩人千刀萬剮。

「雖然說了你們大概也不信,基於道義我還是該申明一下,你們認錯人了,我只是跟你們要找的人……呃,有點像而已。」話越說聲音越小,誰叫說到後頭連自己都覺得心虛,戎月只有無奈地彎下肩趴在膝頭上準備觀斗。

要他怎麼解釋那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臉容?總不能大剌剌地說他是「黃泉殘雪」的孿生兄弟吧,那還不如隻字不提來得安全,對那位殺手兄弟他們至少還忌憚許多,對自己就不必客氣了,他還沒天真到期待這些人會依循「冤有頭債有主」這古則。

「小月,這麼好心幹嘛,你是怕我等會兒手太酸嗎?沒關係,晚飯記得多加兩碗別跟我搶菜就行了。」扳弄著指節喀喀作響,血螭顯然沒把眼前的陣仗放在眼裡,嘴上的諷刺毫無收斂。

「你不是赫連魑魅。」肯定的語氣,一名黑袍抄扎在腰間的中年漢子率先發話:「我們要找的只有殘雪,你可以走。」

「廢話,爺爺我口舌如此便給當然不是那隻連話都說不好的笨貓,怎麼不猜我是祁……」話到舌尖陡然一停,如墨深澤掠過抹精光,血螭若有所思地眯了眯雙眸。

敢這樣肆無忌憚地找殘雪,顯然這些人並不知道現在殘雪身邊有個比赫連魑魅還棘手萬分的人物,若不是那位靖遠將軍保密功夫到了家,那麼就是有人有那通天本事把殘雪和祁滄驥之間關係的消息給壓下了。

有意思,這中間值得玩味的還真不少。

「朋友,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不會天真地以為打起來那小子會罩你吧?」回首同夥伴相視一笑,中年人臉上滿是戲謔之色:「你恐怕是外行的才會被他誆騙同行,道上誰不知『黃泉』殘雪動起手向來敵我不分,搞不好等下子送你見閻王的就是他。」

「謝了大叔,不勞費心,爺兒雖然不在這行混飯吃,知道的倒也不比你少。」斜睨了眼黑袍人,血螭窮極無聊似開始玩起指間不知何時纏上的紅繩,十指靈巧地一勾一挑,竟是女眷們閨房裡玩的翻花鼓。

差別只在於纏在十指上的紅繩幾近拇指般粗,若非男人的那雙掌夠大指夠長,還沒法翻玩出那麼多花樣。

「小月,你看這是房子,這個兩端尖尖是和尚廟,再來……」徑自翻玩著手上的紅繩向戎月獻寶,染笑的黑瞳卻沒平日慣有的暖意,當瞥見圍觀的不速之客開始不耐地蠢蠢欲動時,嗜血的戾色徐徐浮上眉間眼角。

「別急大叔,閻王開店不會關門休息的,老實說我還真有點佩服你,難得在殘雪手底下逃得一命居然還有膽子出來湊熱鬧,裝了只鐵爪就忘了斷臂的痛嗎?那我可得引為借鏡不能再讓你腳底抹油溜了。」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對這個戴面具的無名氏立即改變了觀點,顯然眼前人對他們的了解比他們對他超出許多,而且據他們所知除了赫連魑魅外殘雪向來獨來獨往不與人打交道,這男人卻這麼清楚個中底細,難道他會是「黃泉」的頭子不成?

「你……是『閻羅』?」疑惑摻和著懼意,傳言中的閻羅可不是他們惹得起的人物,可殘雪不是叛出「黃泉」甚至被下了格殺令嗎,閻羅又怎麼會跟他走在一起?

「怎麼,總算知道我是你們的催命符哪。」涼涼回了句似是而非的雞同鴨講,血螭陡然散了手上紅繩翻舞的花樣,不是聽不懂「閻羅」兩字的意涵,只不過他也沒義務糾正。

孫子兵法不有雲攻心為上嘛,所以他一點也不介意借用一下別人的名頭,如果用嚇的就能打發了何必花力氣動手,再說真動起手還傷腦筋哩,他實在很不想在戎月面前把骨子裡的本性露出來,萬一把人嚇跑了怎麼辦?

好不容易天賜良機能夠接近他的月牙兒,他可不想又得再蹉跎個二十年。

「喂,你們是嚇呆了還是傻了?不想死就滾遠點,再讓我發現跟在後頭惹人厭可沒那麼好說話了。」不輕不重再推了把,血螭由衷希望這群傢伙的腦子別太駑鈍,機炸狡猾點懂得保命為先,否則他就得被逼著露獠牙了。

「曹兄,他不會是閻羅,我和秦兄弟都見過閻羅本人,雖然都戴著面具,但這個人身形、聲音都跟我們見過的不像,更別說他說話的方式如此油腔油調。」

「對,我也這麼認為。」被點名的秦姓年輕人也附和地點了頭,狹長的眼眸更是若有深意地直往血螭這頭瞟。

「大家仔細想想,不管這傢伙故弄玄虛說些什麼,最後都不像想跟我們動手的意思,開口說的不是唬人就是嚇人,等曹兄說出了『閻羅』又馬上打蛇隨棍上,想激代們走,三番兩次這麼玩,無非都是希望我們走人,我可不記得閻羅有這麼好說話。」

「秦兄弟說得有理,我老曹還差點吃這賊小子唬弄。」惱火地瞪直了眼,一開始發話的黑袍人把所有羞怒都歸咎在血螭身上。

「唉……」大大嘆了口氣,血螭悶悶瞅了眼頭上青碧如洗的藍天,他是平時不燒香沒錯,怎麼老天爺也恁般計較,連只腳也不肯賞給他臨時抱一下。

「小月,張不張眼自己斟酌,我是很想建議你別看啦,我宰人是比邪只笨貓乾脆,可弄出來的場面就沒比他好到哪去,看了別吐喔,否則我會傷心的。」

懶散的語聲還在空中尚未飄逝,銳利的氣勁就已漫天席地卷向適才為首說話的幾個,一道道耀眼的紅影直比眾人頭頂上的日陽還奪目炫眼。

「媽的偷襲!大夥上!」不知是誰發了聲喊,所有人霎時全向戎月倚息的所在撲去,顯然在他們眼中目標還是那個第一殺手的稱號,紅影攻擊的聲勢雖然驚人卻還不被他們放在眼裡。

「找錯人了吧。」

冷如冰渣的語聲驟然響徹每個人的腦中,聲音不大卻字字敲在心坎上,只見撲的最快的那人倏地被層霧蒙紅影纏上,須臾間跌出影霧外的已是一具歪七扭八不成人形的軀體,扭折處穿出的斷骨不僅染著血更沾著森白的筋絡。

「再敢往那邊多踏一步,就是這麼個死法。」

微沉的語聲依舊不疾不徐卻也依舊冷得沒有一絲溫度,一時被同伴慘烈死狀駭住的眾人不由地轉頭朝發聲處看去,更甚者已有兩三個縮著腳後退了幾步。

映入眼帘的男子跟片刻前判若兩人,薄唇依舊漾染著笑,卻是邪肆地令人不寒而慄,拇指般粗細的妖艷紅繩如蛇攀纏在臂上、腰上、腿上,尾端兩彎月牙般的晶燦墜飾繞纏在腕間垂下,尖端猶沁染著鮮紅滴滴淌落。

直到此刻,餘下的眾人才赫然意識到——剛剛被男人拿在手上翻花鼓的艷麗紅繩竟是造成如此殘酷景象的武器。

再往他身後望去,那兩個咬定他不是「閻羅」的人早已經聲息全無地躺在泥地上,不過模樣比起眼前這個好看許多,一個頭顱扭得有些詭異,一個則是脖子上有著勒痕外帶咽喉被挖了個龍眼般大的洞,汨汨流出的鮮紅已聚成了個小窪。

「……曹……曹兄呢?」有勇氣開口卻也停不下顫抖,剩下的四人不由地露出慌張的神色。

八個人剎那間竟去其半,裡頭尚還包括隸屬「黃泉」的兩個?這男人顯然毫無顧忌,一點也不擔心惹上這個中原最厲害的殺手組織。

「找他幹嘛?想幫忙收屍就免了,照料得好也許長命百歲做神仙呢。」宛如川劇變臉般,不過眨眼功夫,剛剛化身修羅的男人又恢復慵懶散漫的調調,就連那環纏半身的紅繩也倏地不知所蹤。

在場的四個誰也不是跑龍套的小角色,而今卻只能直著眼如傻子般,茫然面面相覷,若非這一地令人不忍卒睹的血腥提醒著,他們真要以為剛剛所見只是個幻象,餘下的膽顫心驚也是錯覺。

「喂,眼睛張這麼大往哪看?地上沒有不會往樹上找啊,唉,該找人批批流年了,怎麼一出門就老遇到你們這種睜眼瞎子……」

樹上?八道目光齊往上抬,只見一個偌大的身軀四仰八叉地掛在綠葉枝頭間,左臂短了半截露出義肢般的東西,其餘的兩條腿一隻手關節處則全拐轉得詭異,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個人除了留有一口氣外四肢全廢了。

好狠……倒抽口涼氣,四個人沒因為眼前人宛若停手的姿態而掉以輕心,這場狙擊已遠遠超出他們所預期,遑論坐在樹底下的「殘雪」還沒出手,而讓他們更膽顫心驚的是這男人只怕不比傳言中的殘雪遜色。

兩個殘雪……還有活命的機會嗎……

「還杵著發獃?不會是要我幫你們把人搬下來吧。」

隨著不耐的語聲,只見男人考慮似地抬頭望了眼,復又伸手往自己肚上摸了摸,然後在眾人還搞不清楚狀況前,就已轉向乖乖坐在樹底下的人影走去。

「小月,不管他們我們走,我快餓到前胸貼後背了。」

看著人拉起坐著的「殘雪」,然後手牽著手朝林子深處走去,站在原地動也不敢動的四人再次面面相覷愣傻在當場。

就這樣?不殺他們?

「你……為什麼不殺我們?」不知是誰吶吶將心底的疑惑問出了口,語聲雖小卻惹來周圍同伴一陣騰騰殺氣,攸關生死大事,可沒人希望這煞星記起來還有四條漏網魚沒解決。

「很笨耶。」果然,遠去的身影沒漏聽這近乎自言自語的低喃,卻是依舊腳也沒停,轉眼兩道身影就消失在扶疏綠蔭間,只留裊裊餘音斷續從林間傳出。

「……沒聽到我肚子餓啦……鬼才浪費力氣……在你們身上……」

註:螭,(chi),神話中似龍而無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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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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