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戀
聽風輕語想你聞雨細吟念你
凝星燦爛思你望月瑩輝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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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在生什麼悶氣?氣這麼多天了還不夠?」踢著腳下碎石,戎月終於忍不住主動問起前方一路悶不吭聲的背影。
雖說自那件事後兩人的關係就有點僵,但都是自己心裡頭疙瘩刻意迴避著對方,血螭對他仍是有說有笑的,從未像這幾天理都不理一聲看都不看一眼。
然而刻意減緩的步伐、遇襲時滴水不漏的守護全都表示對方仍舊很關心他,就只是莫名其妙地讀著氣不說話。
原本還以為是這幾天依舊有不長眼的上門找碴惹得他不高興,不過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看來招惹這位大爺不快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己,雖然他有點素行不良沒錯,但這一回任他想破頭也不記得何時何地又做了哪件令人髮指的事。
「我為什麼生氣?你還敢問!」蚌殼總算開了口,卻是沉著語聲滿布惱意,一反前些時候的小心翼翼,血螭毫不掩飾積壓已久的壞心情。
「你不說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達巫,別說你了,連和我孿生的雪哥我也感應不到他在想什麼呀。」無辜的語調無辜的表情,戎月索性選了棵樹一屁股坐了下來納涼,他就不信前頭那個不回過頭看他一眼,他可不喜歡老對著沒臉的那一面說話。
「我累了,腿酸。」
「……」俊拔的身形霎時如游點穴般僵在了原地,血螭唇角抽搐著直咬牙,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良久,僵直的人影才沉沉拖著腳極不情願地轉過身,儘管半遮著張面具看不到完整的表情,但光從那雙火亮的蒙眸和顫巍巍的薄唇也不難猜出某人已在暴走邊緣。
眨眨眼,俏麗的容顏依舊一臉無辜樣,甚至還揚唇漾開抹沁甜的笑容。
以前胤伯生氣的時候,這招最管用了,戎月如是想著。
瞅著那張過於燦爛的笑顏,血螭賭氣地緊抿雙唇大半晌,最後終還是敗陣軟化下來……這彎月牙生來就是專門克他的,再計較也只有氣死自己的份。
「……為什麼隨便就跟他走?」走到戎月面前屈下單膝蹲跪,血螭滿臉無奈地直指問題癥結。
「他?」對於憑空冒出的問句,戎月完全摸不著頭緒。
「祁、滄、驥。」一字一頓,稍緩的語調又凝沉了幾分,害他這麼多天寢不安枕的理由就是為了那一晚戎月竟是和祁滄驥一起出現,當然罪魁渦首完全沒當一回事的態度也推波助瀾不少。
長吸口氣入腹,血螭也知道這回自己的反應是有點過頭,他自認不是個沒氣度的小心眼男人,只是當得知戎月是如此輕易交付外人信任時他的心就沒辦法平靜。
據「暗」回報,姓祁的那傢伙在閃過暗卡后可是正大光明地敲門拜訪,而戎月聽了報名幾乎是考慮也不考慮地就開了門讓人登堂入室,再就二話不說跟了人走,完全沒去想這個人這時間出現在這地方究竟對是不對。
「祁大哥?喔。」恍然大悟地低噫了聲,戎月有點明白了血螭氣從何來,這男人實在太過擔心他的安危了。
「放心,他是我哥的……」夫人?相公?一時找不出個合適的稱謂,戎月語塞地頓了頓,「呃,反正他不會害我啦。」
「你就這麼相信他?他可是……大祁的將軍。」到口的話臨時拐了個彎,血螭也是不自然地停了停,梗在喉嚨里真正想說的是——你那位祁大哥的爹可是索命的黃泉閻羅!
「不會啦,看在我哥的面子上,祁大哥不可能拿我當敵人的。」
他不會,他老子會……
你哥?抬出你哥又有啥鳥用,想當年他老子連你哥都想宰……
悻悻然在心底一句句駁斥著,清脆的嗓音難得地被血螭當作了過耳東風,進了耳停都不停就從另耳趕出,單手支頰,擱倚在腿側的另五隻指頭已顯不耐地敲擊起來。
「說到雪哥……他到那達了?」
「怎麼,有問題?」聽出戎月話里的暗隱,血螭難得反問追了句。
「……我覺得我是繞了一圈白做工。」
「什麼意思?」
「……」猶豫會兒,戎月最後還是決定老實地交代完整,這男人看來還在氣頭上,他不想又好幾天沒人陪他說話。
「當初就是因為甄后拿雪哥的秘密相脅,我才答應離開的。」
「啥?」怪叫一聲,血螭從沒想過戎月的離開竟和戎雪有關,原以為是這些年的明爭暗鬥讓人累了倦了,再加上不久前那一段明端上檯面驚心動魄的追殺讓人心灰意冷,才會索性把王位推給戎螣出走透氣。
之所以會這樣推測,一來因為詔書的確是戎月所書,而且王位禪讓的對象並非戎甄,二來這彎月牙雖然看似柔弱人事上卻是寧折勿彎的個性,再說真有什麼相脅必要時也還有戎螣可以求助,所以見面后他也就從沒開口過問。
「甄後知道雪哥的存在了,她說如果我不讓出王位,她就把手裡的證據公諸於世,屆時不但將姆嬤知法犯法的罪名訴諸公議,依法論處我也難逃罪責,甚至胤伯也得落個知情不報的重罪。」
「所以你就點頭了?」眯了眯眼,肚裡才熄的那團火大有死灰復燃的態勢,而且來失洶洶。
「嗯。」
「不要跟我說那……」戾語倏止,卻已是氣得咬牙切齒,要不是還殘留著幾分理智,血螭真想把人拎起來搖。
最好別跟他說那要命的毒藥也是自願吞的!
「什麼?」
「沒什麼!你難道就這麼相信那個死女人?!」難得的粗聲惡氣,怒火無處可發的血螭簡直覺得自已的腦袋快氣炸了。
「我相信螣哥。」
「相信那小子?嗤!」冷哼了聲,已經臭到不能再臭的臉一陣抽搐,「你乾脆拿著印璽直接和你那位祁大哥談價錢好了,省得留給小天糟蹋連個蹦子都沒有——小月,你太容易相信人了。」
一青以蔽之,對於戎月的大方他向來不以為然。
不論是在那達還是大祁,也不管是熟識還是陌路,戎月的第一個念頭大都選擇相信,並不是天真到毫無心機的愚蠢,而是他不介意承擔背叛的傷害,總是敞開胸懷包容。
現在可好,居然連敵人他都開始相信了……
「我倒覺得是你太不信人了。」
「……」一語中的,血螭不由僵了僵身子,思緒瞬間跌回許久前的記憶里。
「當然不信。」飄忽的輕語如煙虛渺,轉眼隨風逝散,下一刻語鋒一轉卻又擲地有聲鏗然堅決:「我只信我自己,這就夠了。」
誰也不能相信,就連自己……有時候也會被欺矇在美麗的謊言里。
支頰的長指無意識地緩緩曲握成拳,遠眺的目光顯得有些朦朧,血螭揚唇徐徐綻露出笑容,沁染著的又是邪魅至極的冽寒。
什麼都不能相信,什麼都不要認真,一旦相信了,認真了……就是傷害的開始……
這是他和戎螣學會的第二件事。
咬著唇,戎月突然覺得眼前這抹孤寂的身影讓人很想張臂緊緊抱住,也許是那迷濛縹緲的眼,也許是那不羈微挑的唇,明明就沒什麼情緒卻又訴說著很多很多。
想問,卻不知該怎麼開口、從何問起。
這時候的男人讓他有種一觸即碎的錯覺,讓他心疼。
「那我呢?」半跪起身,戎月突然把臉湊到那飄忽無焦的視線前,興緻勃勃地指著自己的鼻子問。
驟然嚇了一跳,斂回心神的血螭目光定定鎖著眼前的俏顏。
「你例外,我信。」笑語頷首,睇視的目光里隱著抹淡淡的寵溺,連帶地覆雪的笑容也霜融增了小少暖意。
認真了就等同傷害的開始,這句話依然沒錯,在意一個人就難免會有受傷的時候,但即使有傷有痛,也依舊難熄這滿腔的愛戀繾綣。
「你說的喔。」
得到期待中答案的人兒顯然很高興,然而逐開的笑顏卻讓血蝻覺得有些不懷好意心生警惕,然而還來不及作出反應時,綿嫩的兩隻手已是啪噠一聲,左右夾擊地捧住了他錯愕不已的臉。
「那告訴我,在碧落齋為什麼那麼做?」一本正經擺出最嚴肅的表情,戎月的心緒卻平靜地不若當時的氣急敗壞,沉澱了這麼多天,他此刻的動機已不再是單純地只要個解釋而已。
這陣子鬧的彆扭對方怎麼想他不知道,他自己可是難受到了極點,心底有塊疙瘩梗著做什麼都不對勁,他好懷念以前兩人之間無拘無束的自在感覺,想說什麼就說,想做什麼就做,大剌剌地毫無芥蒂毫無顧忌。
餐桌上沒形象的搶食也好,大街上搭肩牽手的嬉鬧也好,還有漫漫長夜互汲體溫的溫暖,哪怕是被人拿刀追著跑的逐風奔掠……每一樣他都非常地想念。
而且經過這幾天的深思后,心底的疑惑已如雪球般越滾越大,沉甸甸地直壓著他喘不過氣,已經很久沒在心裡頭擺這麼多心事了,再不理出個頭緒解決他絕對會被這些謎悶死。
「……」目光心虛地游移著,面對戎月不容拒絕的態勢血螭下意識就想往後退開點距離,誰知腳跟才挪半寸眼前的身影就已氣勢萬鈞地撲了上來,整個人牢牢攀著他的肩頭全掛在他身上。
怎麼會突然變成這樣?那件事之後月牙兒不是很忌憚碰觸他嗎……雙手支地撐在身後,感受著身上傳來的暖暖體溫,血螭開始覺得頭大了。
「騙人,你根本不相信我!」委屈至極的哀怨語調,戎月耍賴地使出殺手鐧甚至開始醞釀情緒準備來場傾盆大雨,大有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意思。
完了!血螭倒抽口氣閉上了眼,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這彎月牙小嘴一扁淚眼汪汪,就算明知道他是故意的也無法狠下心不問不理。
生平第一次血螭虔誠地向四方神鬼祝禱,管它來場地裂山崩還是來段天狗吞日,只要能讓他今天混過這一關什麼都好……
難得地,似乎老天爺這回總算聽到了血螭的心聲,就在他絞盡腦汁編織借口時,突然隨風飄來一股馥郁的甜香。
「屏氣!」足尖微點,身形驟然拔起,血螭抱著人躍上樹梢高踞,眉眼間儘是熊熊火色。
「嗤,臭蜻蜓,就只會使陰的,等會兒不折了那四片搞鬼的『翅膀』爺爺就跟你姓!」低啐了聲,血螭朝遠方林影處恨恨瞪了眼。
「蜻……蜓?」好奇心壓倒一切,戎月早忘了該擺出泫然欲涕的表情繼續逼供,全副心神都被血螭引到新話題上。
「不是你想的那小小隻飛來飛去的,血蜻,血字十衛,你該聽過吧?」輕蔑地一撇唇,血螭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嫌惡,「一個很惹人厭的臭女人,只會玩陰的,歹毒的程度不亞於老在你螣哥身邊轉的那位朧大美女。」
和大多數人不同,比起偽君子他更討厭這些背地裡搞鬼玩陰的真小人,因為不勝其擾,偽君子至少台上還得端著架子顧面子,真小人卻是根本不知分寸不要臉。
對付這種人他向來和對付蟲子般,一把捏死了省得煩心。
「好像聽過……可是沒見過。」沒在意血螭話里的嫌棄,戎月只自顧自地努力回憶著,可惜數來數去十衛里人與名配得起來的也只五個,另外一半長的是圓是扁他這個當人國主的卻是全然不知。
不由地哂然一笑,戎月搖了搖頭,這等離譜事天底下大概也只會發生在他這個不稱職的王身上,正陽殿的位子果然早該換人坐了。
「別一臉可惜的樣子,等會兒你就可以一次看個夠,不只血蜻,血蝶還有那個麻煩的血皇臭老頭應該也一道,他們三個黏慣了,何況既然已經知道你這隻肥羊身邊有我看著,那兩個女人諒他們也沒膽敢自己來。」
「……很厲害嗎?嗯,和血朧比呢?」
「你問哪個?那兩隻母的?沒打過,半斤八兩吧。」聳聳肩,血螭不感興趣地應了聲,奈何這樣敷衍的答案完全滿足不了戎某人的好奇心,兩道望眼欲穿的目光幾乎要在他臉上盯出洞來。
「唉,別以為血字十衛血朧居首就表示她本事最大好吧。」挨不過那雙大眼裡的殷殷期盼,血螭再懶也只有認命地細說從頭。
「真要比的話……應該我和血皇居冠,之所以拱手讓賢嘛是因為我人懶又老不見蹤影,另個傢伙則是愛端架子八風難請,這才輪得到那妮子說話,其他人是看在你螣表哥的面子上不計較,否則單論本領,那兩隻蜻蜓蝴蝶的可不比她差多少,這樣回答夠清楚了吧?」
「血蜻、血蝶、血皇……老頭?」數到這兒戎月不禁皺了皺眉,一個白髮蒼蒼、骨枯背駝的老者身影隨即浮現在腦海,想想連祁大哥那個九叔血螭都還只叫聲大叔,這個血皇想必是真的很老了。
「血字十衛有這麼元老級的啊,我還以為那個叫血鳶的已經是個中之最了,年紀一大把還東奔西跑……喂,你笑什麼?」
「噗!哈……」噗啪一聲,已是渾身窣窣輕顫的血螭再也按捺不住地捧腹笑倒在林干枝椏間,悶沉的笑聲聽得出他已經很努力剋制。
「……老……哈哈……你……應該……哈……說給……哈哈!」竭力忍了又忍,笑到東倒兩歪的人話還是說不全一句,徒留豎耳聽話的人一臉茫然。
「咳咳……哈……不……咳……不行再笑了。」笑咳地猛拍著胸口,血螭大力吸了口氣屏住,片刻后總算在戎月一臉古懌的神色下止住了嗆咳。
「小月,你不會要我敬老尊賢讓那老小子三分吧?」眨眨眼,血螭一個大仰身正襟危坐,雙臂有力地搭在戎月肩膀上,一切行止正經八百,只除了眼裡笑意猶存還帶了點促狹。
「血蜻血蝶那兩隻雖然不是二八少女也還正值花樣午華,血皇那小子如果老到打不了架,那兩個女人早就鳥獸散各覓良緣了,嗯,沒記錯的話,血皇『老頭』恰恰比在下『老』上個……呃,我算算……個把月吧?」
裝模作樣扳著指頭數,直到吊足胃口才輕輕吐出讓人傻眼的答案,看著那張俏臉從一臉認真轉為一臉疑惑再轉成恍然回神地滿臉羞惱,血螭忍不住又揚起唇角笑了出來。
晴空朗朗白雲悠悠,好久沒這般暢意了,這些日子悶在心口的鬱氣盡吐,真是痛快!放鬆了背脊靠向樹身,血螭交臂枕在腦後欣賞著大好風情。
「拐我?和你同年你還叫他老頭!」撲上前作勢掐住血螭的脖子,戎月忿忿不平地抗議著,他根本沒見過這個叫血皇的廬山真顏,若非某人左一句老頭右一句老頭的,他哪會受騙上當。
「那是因為……喏,你瞧。」一把捉住在頸上逞凶的兩隻手,血螭目光瞥向樹下小徑的另頭示意,一頂明黃大轎正由十六名大漢抬著徐徐行來,轎前一青一綠兩名婀娜多姿的貌美女子開道。
青衣的丰姿綽約艷如桃李,兩臂寬袖迎風翻飛飄飄若仙;綠衣的卻是梳著雙髻俏麗可人,奇的是竟沒穿鞋,一雙如玉白足同兩腕般套著飾環,走起路來叮噹輕響甚是特別。
「大袖子的是蝴蝶,不穿鞋的是蜻蜓,讓人抬著走的就是我說的老頭啦,好手好腳偏喜歡坐轎,不但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全由人伺候著,而且華衣錦食衣要輕暖如羽食得無骨無刺,你說這不叫老頭要叫什麼?」
「這麼大陣仗……找我的?」疑惑地回過頭,身旁人卻是偏首逃開他詢問的視線,然而仍是被他捕捉到漆眸里一瞬流露的凜凜殺意,戎月霍然明白了這些人所為何來。
「……何必這麼大費周章,她還有什麼好不放心的……」自語般低喃著,澄澈的晶瞳掠過一絲黯然,戎月不禁自嘲地泛開抹苦笑。
他都已經毒傷沉重命在旦夕了,難道連這最後的幾天也不肯讓他好好地活過嗎?就真的非要親眼見他入土才安心還是……真的就這麼恨他姆嬤嗎?恨到連他最後片刻的安寧也不願放過。
「放心?開玩笑!那女人心胸狹隘地容不下粒米,她怎麼可能會大大方方地放你回那達找她敘舊。」
當然明白戎月話里未競的語意,血螭卻只徑自找了個合理原因解釋故作不知情,對於毒殺這個敏感話題他躲都來不及了,哪可能自掘墳墓找麻煩,他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抱歉,又是因為我……」
「噓,沒有的事,我和那臭老頭早不對盤,互看不順眼很久了。」長指輕抵住戎月歉然微啟的紅唇上,血螭緩緩搖了搖頭,面具未掩的薄唇歡愉似地微微上揚,然而勾挑出的淺笑卻是讓人打心底感到顫慄。
「以前是井水不犯河水懶得搭理,這回可是有人嫌命長不想活了,送上門的……總沒道理不收吧。」伸舌輕舔乾澀的唇瓣,血螭斂睫遮去眼底的嗜血殺欲,不經意流轉的風情儘是說不出的邪佞。
怔然望著眼前散發出魔魅氣息的男人,戎月不由地呆了,震懾於這份移不開眼的難喻吸引,更震懾於這份似曾相識的感覺。
不是第一次了,這男人有時給他的感覺,真的像極了那個目空一切的表哥戎螣,狂妄的像他、邪肆的也像他,兩個人都有種讓人害怕卻又傾羨的獨特魅力,愣愣地大睜著眼,倒映著猙獰木面的晶瞳滿是困惑的迷茫。
「好啦,打架時間到了,小月乖乖在這兒等我,坐好喔,手抓這邊,腳可以抵這邊,萬一不小心滑了就喊我,不要真等掉下去了才考我反應,記得了嗎?」
上一刻還冷厲若鬼叫人退避三舍,轉眼間卻嘮叨地宛如市井村婦?戎月忍不住地把眼眨了又眨,思緒完全斷線接不起來。
「喂喂,現在不是發獃的時候,回魂啦!」伸手貼上俏麗的容顏,血螭不由笑嘆地拍撫著,這種時候還能神遊九天,真不知該佩服這彎月牙臨危不亂的過人定力,還是該感謝他對自己的賭命信賴。
下頭那三個可不是吃素長大的,全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狠角色,雖然扎手但若在平時倒也還不放在他眼裡,偏偏現在受制於戎甄的傑作出手有所顧忌,一個大意陰溝裡翻船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倚著微涼的掌心,戎月仔細觀察著眼前人的一顰一笑,半晌后終是挫敗地低垂下頭,那雙帶笑的涼眸始終如口古井波瀾不興,連一絲邪肆的餘韻也無,真搞不懂幹嘛還費事戴著那張面具,對這種變色龍而言這小玩意根本多餘無用。
這男人想藏的,只怕剝皮拆骨也找不出蛛絲馬跡,反觀他自己,藏得再小心露馬腳也只是遲早,就好比……身上的毒……
事發時是混亂得什麼也沒法想,滿心只執著著一個原因一句解釋,這幾天慢慢整理思緒時才發現整件事處處都透著怪異,他幾乎要忘了事情的開端正是他毒發的時候。
以血螭這種人的閱歷怎麼可能沒察覺不對,然而接踵而來的卻是一連串違背常理的作為,過後這些日子即使兩人間關係有著裂痕,但不可能對他的毒連提都不提一句,越想他就越覺得玄機暗藏。
抬頭迎上那雙若潭深幽的漆眸,戎月下意識微微蹙起了眉。
總是這樣,每每凝稅著這雙眼,總覺得裡頭暗潮洶湧包羅萬千,一點也不若表面那般寧靜祥和,然而看得懂的始終只有男人願意讓他知道的,其他的則永遠沉在那片墨澤里一片混沌。
「怎麼了?」
「沒……」敷衍地虛應了聲,思維仍徜徉在那片無底的墨澤中,陡然才省起現在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
「放心。我不會掉下去的。」拍拍樹身表示自己會留意,戎月暗自下了個決定,澄澈雙瞳霎時迸出逼人的耀眼神采。
決定了,他不能老擔心這兒惦掛那兒地裹足不前,不能總只是偷懶地故作大方敞開心扉,然後坐等著別人投桃報李裸裎以對。
美其名他這種人不探人隱私不強人所難堪稱謙謙君子,說穿了實則不過是個……膽小鬼罷了。
他只是,一點也不敢去究底了解所謂的「人」。
旁人總以為他太相信人,對人太無戒心,心若赤子難免會吃大虧,就連那個心如海深的男人似乎也這麼認為……
只有他自己知道,給予的信任不過是他狡猾的手段。
身為王者,尤其自小就在爾虞我詐的深宮內苑裡成長,他其實誰也不敢相信,對於背叛更是忌憚甚畏,看得太多懂得太多也就不得不想得多,一顆心,怎可能還純美無垢白潔若羽?
高處不勝寒,可是他既沒有戎螣那樣絕對的武力可以震懾敵人保護自己,也沒有戎甄那樣龐大的權勢可以豢養人馬為己效命,他只能狡猾地用信任當蜜糖,誘惑著旁人交予真心,然後坐享對方賣命的忠誠。
也難怪朋友之於他比漠地里的海市蜃樓還要虛幻,誰叫他永遠只會搶在前頭打開自己讓人了解,等待給予,卻從來不曾相對地去理解對方想什麼要什麼,除了狡猾的信任、膚淺的噓寒問暖外還可以付出什麼。
骨子裡,他就是這樣一個卑鄙的男人,相較之下,刀光劍影里直來直往的兄長即使血染雙手也比他單純得多……斂睫掩瞳,戎月不禁揚唇露出抹嘲然笑意。
同為孿生,誰想得到他們倆卻是徹頭徹尾地表裡相反,一個臟污的不過是手,心依然凈燦紙白,世人卻畏如蛇蠍,另一個洗不盡墨黑的則是心,擺著張純真臉容招搖撞騙,世人卻信其虛偽純潔。
然而懦弱了一輩子、虛偽了一輩子,最後的日子裡他真的很想試著放手勇敢一回。
他很想知道這個渾身是謎的男人究竟藏了什麼,很想知道那兩潭深澤拋去表象后眼底盛的又是什麼,從見面起那份不時縈繞心頭的熟稔感又是從何而來,他更想知道那偶爾不經意流露的寵溺眼色又是為了什麼?
為什麼他會有種錯覺,彷彿很久前,這男人就是這般天經地義地寵著自己……
即使理解一個人就得背負他的喜怒哀樂傷痛難免,但……又何妨?反正兩眼一閉后什麼也一了百了,還有什麼好怕的,不留後路又有何謂,現在的他再不用錙銖算計斤斤計較。
「想到什麼,這麼開心?」歪著頭提問,血螭實在想不出大敵當前有什麼可以讓這彎月牙嘴角翹得老高。
「沒什麼,只是突然開竅想通了一些事,以後再說吧,你自己小心。」視線重回下方緩行的轎隊,戎月掩飾著目中的狡黠不讓血螭發現。
想知道的很多很多,頭一件就是待眼前的事一了,他就找機會直接把中毒的事挑明說出。再看這男人拿什麼自圓其說。
隱隱有個感覺——這點不合理正是所有不合理的關鍵。
「小菜一碟,沒問題。」自負地一挑眉,雪白身影如雲般從枝頭冉冉飄下,然而瀟洒的背後一顆心卻是七上八下地如井桶吊著。
甩甩頭,血螭苦笑地撇了撇唇,暗忖著打發下頭這攤后該好好歇息一番,這幾天不過少睡了那麼點,他竟是累到連大白天也錯覺頻頻?
要不然他怎麼會覺得剛剛月牙兒的笑……有種磨刀霍霍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