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無悔
思苦憶苦黑暗匍匐自縛
心天涯相思斷腸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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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風暴,暫歸寂靜,要說兩人間有什麼變化,那就是戎月開始若有似無地避著血螭,總是有意無意地保持著距離。
從那天起,兩個人就不再如昔日般同床共枕互汲溫暖,就連同路也不再比肩并行,而是一前一後落著大半步的差距。
俯身輕輕替人掖緊了被角,血螭痴凝著瑩瑩月色下的恬靜睡顏。
這段日子戎月表現出來的疏離他都默默看在眼裡,只是故作未覺地嘻笑一如平常,仍舊三句沒兩句正經地同人打打鬧鬧,不想讓無言的尷尬更加深彼此間的鴻溝。
誰叫他咎由自取只能有苦自吞,那死女人遠在天邊怨念再深也解不了氣,其實戎月沒對他避如蛇蠍就應該燒香謝菩薩了,更何況比起原先預估的反目成仇這結果已好得太多,他該知足了才是。
只可惜,人心從來就不是那樣容易填滿的東西,想要的總是更多……
貪戀地再望了眼,一如來時無聲血螭去時也同鬼魅般無息。
掩好門扉,朝暗處微頷首后血螭利落地翻欄掠出,月夜下衣彩翩翩,足過處花葉不墜水漪圈圈,飄逸優稚的姿態直似天外飛仙。
迎風佇立在落雁樓最高的頂檐上,血螭冷眼俯瞰著足下的闌珊燈火,夜色墨濃,正是尋歡作樂的好時光,但也有人夜半不眠的理由同他一般無異——
等著替這暗夜妝添血彩。
就「暗」這兩天呈報的,「黃泉」終於動了,落雁樓裡外越來越多扎眼的人物相聚,談不上調兵遣將那般盛大相迎,卻也不只是蝦兵蟹將那般容易打發。
對手的心思,他很能理解,既是鬼域閻羅又是廟堂棟樑,總不好招來太多魑魅魍魎把這方人文薈萃的繁華京畿搞得烏煙瘴氣,天子腳下忌憚想必不少,最好的辦法就是能人高手速戰速決。
這點正合他意,送上門的若太過易與他還提不起勁打,無所事事這麼多年向來懶慣了,既然非動手不可那當然是門當戶對才痛快,話雖如此,但他也沒狂妄到不看場合就徒惹事端。
有戎月在,很多事情就算他想賭也賭不起,否則這一趟出門,他想交手玩玩的還不少,頭一個送上門的閻羅就是他很想試的。
「還不少只,一個個來砍到完大概也五更雞啼了。」漫不經心自語著,語氣卻帶了點懊惱,為了鎖住體內的「魂牽一系」能使的內勁只餘七成左右,清除的速度上自是大打折扣。
冷哼一聲,血螭不客氣地再在帳本上記上一筆。
足尖輕挑,掌大的琉璃瓦穩穩地飛上手,屈指微握即碎成了十來塊,五指微張碎礫就如落葉般載掌間旋舞翻騰著,映著月光瑩瑩煞是美麗。
「真的都是精英嗎?呵……今晚一過『黃泉』該不會倒店吧。」
薄美的紅唇邪肆地一笑,颯颯冷風中的單薄身影霎時並出迫人的氣勢,掌上的碎瓦不見什麼動作便如銀瓶乍裂激射而出,朝四面八方疾速飆去。
「嘖,一個也沒打中,都挺機伶的嘛。」指點著頰,一輪圓月襯映的頎長身形完全沒有掩蔽的意圖,耀眼的純白長衫隨著風聲獵獵恣意飛舞,既狂且傲一如他就是這暗夜的帝皇,君臨天下。
不過幾個呼吸間,肅殺的氣息漫天席地捲來,熾烈窒人的、詭譎莫辨的,殺氣斗意包羅萬千,遠眺明月的身影卻依然揚著唇笑得邪魅,而不知何那圈圈艷紅已盤踞了半身潔白。
抬臂平舉掌心朝天,繞過腕脈的艷彩順著微屈的指尖懸揚半尺,圈在腰間左腿上的也自有生命般從緊縛變得如帶浮飄,緩移著如似攀爬,像極了條艷紅的長蛇相纏,掌間昂起的晶瑩如蛇葉信。
白衣依舊翩舞翻飛,給人的感覺卻再無半點絕塵仙姿,就連原本柔和的目光也突然變得凄冷詭異,令人不寒而慄的全是一個「魔」字。
碩大的月輪前,九道黑影如鬼魅般成包圍狀突現,有的緊弓如豹、有的抱臂面倚、有的則如逛街般輕閑負手於背,或立或踞在各樓閣的屋頂上,就是沒人駐足在和狙擊目標相同的一方。
「怎麼全停下來賞月了?剛剛的氣勢不錯,虧我很期待呢。」露齒一笑,血螭輕甩著手中的月牙墜飾戲玩著,平靜下來的艷紅不再鮮活似蛇,讓人明明白白地看清楚只是條拇指般粗的長繩而已。
「不用失望,人生苦短,閣下何必急於一時。」輕搖著扇,東邊文士打扮的人影不吝嗇回了個笑容。
「你是誰?為什麼無故傷人?」和文士相距不遠另名和尚般打扮的人物也接著開口:「洒家早不作和尚了,難道喝個小酒也礙著你啦?」
「唉,你這大和尚問的不是廢話嗎?枉費我這麼好心主動打招呼,省得你們等不著好時機出手夜夜笙歌,酒肉穿腸過,色字頭上刀,傷身哪。」戲語揶揄,血螭輕蔑地撇了撇唇,忽又一臉痛惜地望月長嘆。
「道上都傳『黃泉』家大業大,不會只一個殘雪對我的胃口吧?偏偏打不得哪……」
「喂,你就是碧落齋里住的人?」話已挑得明白,一抹倩影跟著也不諱承身分地問得直白:「還有一個呢?」
「我還以為我已經夠懶了,沒想到這妮子的懶病比我還嚴重,大姑娘家的該不會懶到連澡都不洗吧,等會兒得記得離遠點。」喃喃自語著,聲音卻不大小小讓全部的人都聽得見。
「你!」
「別急。」伸手攔下女子欲起的身影,文士打扮的青年合扇建議著:「閣下確定一人就能接下我們全部?何不把同伴一塊招來多份助力。」
「謝啦,只不過……你們老大不會是什麼都沒說就把你們推出來送死吧?」半真半假說笑著,血螭饒富興味地挑了挑眉,他當然不會相信對方的用意真這麼良善。
再說那人或許隱瞞了些實情,但一定仔細解釋過貌似殘雪的戎月不會武,否則兩方若不期然照上面豈不嚇傻了這群找碴的讓他有機可乘?該是有人探過門路,發現碧落齋外重重暗卡,卻忌憚著狀況未明不敢硬闖。
「動手吧,再聊下去天都要亮了,我很困呢。」纏著紅繩的左手掩嘴打了個呵欠,連夜星般的漆眸都慵懶地斂睫半眯,破綻百出人卻顯得毫不在意,誰知等了半晌卻是依然動靜全無。
「呵,怕我嗎?」孩子氣地偏首微垂,勾掛著紅彩的指尖抵著頰上的面具輕點,邪肆的笑徐徐從薄唇邊漾開,月夜下的身影再次散發出狂佞的氣息。
「閻羅老大想必忘了交代,對我若太客氣就……」語聲漸微,血螭笑著抬起了頭,映照著月華的璀璨雙瞳森然凜寒,「死定了。」
身形暴起,在帶著鬼氣的死字一出口,九條人影就幾乎不分先後地自四面八方撲向中間的目標,然而等最後一個字如煙縹緲在眾人的耳邊散開,那抹白早不見了蹤影。
一道紅彩並著點晶瑩突現在月輪正央直衝天際,離得最近的三人甚有默契地成品字圖圍,雙刀交鎖迎上那點亮星般的光芒,青鞭席捲附骨纏上艷麗的紅澤,最後的一人則是提氣循著彩影往盡頭疾奔。
三個人的眼裡完全只有這抹紅,不是真腦袋發暈忘了操繩者才是大敵,而是猶記得還有六名夥伴,他們相信自己只要專註於眼前的兵器就足夠了。
這男人散發出的味道有多危險,棲身黃泉的他們感受再深刻不過,唯有分工聯擊才是風險最小的上策。
就在雙刀即將絞上那點星芒時異變陡生,原本陡直的紅彩似不勝青鞭盤纏的勁力彎了抹弧曲,恰恰避開刀鋒的銳氣,緊接著繩尾一震那點晶瑩就被拋用撞上了兩刀相交處。
離譜的是叮呤之聲才響,兩把該屬名刀之流的雙刃竟隨著一陣風過化作片片碎彩跌落夜色中,而幾乎同時那道纏著青影的鮮紅就如翻江長蛟卷上了使刀人的下身,擰落的除了大蓬血雨外還有兩條扭曲變形的腿肢。
完全震駭於眼前須臾間的刀毀人亡,持鞭的人不能自已地拚命想將長鞭抽回,奈何相纏的紅繩卻突然變得如柱擎天撼動不樂分毫,本能地感到危險,使鞭者連忙鬆手幾個連翻倒躍脫身。
這樣的反應不能說是不快,只可惜龍騰九天般的紅彩完全不予人片刻喘息,繩身密麻相纏的青影霎時宛如蛻皮般反卷甩出,如箭激射不住往外翮躍的人影,洞穿腦袋後去勢依舊不減,緊接著對穿了右小腿筆直的鞭身才軟下。
一個人一條鞭,頭腳相連被長鞭串成圈肉環,死法既血腥又詭異,然而一切都只發生在幾個呼吸間,循著紅繩回撲的第二人渾然未覺身後的同伴已踏上了黃泉歸途。
砰地一聲,半空中墜下的肉塊直至此時才狠狠摔落在屋脊上,混著小河般血流徐徐沿著檐瓦滑落,生死拼搏中的眾人根本無暇顧及發牛了什麼,只是片刻後下方突如沸騰般的尖叫喧嘩令人不由地一怔。
旋、躍、翻、騰,對付近身的敵人血螭只仗著動作靈活做著小幅度的挪移閃躲,一味忍讓等的就是這一瞬,薄唇邪魅勾揚,臂上腿上的紅彩再次無風自動宛若蛇騰。
右足點地俯身疾旋,臂腿上的紅繩各以奇異角度螺旋飄出,帶著月牙彎墜的那端纏上文士突擊而出的扇子,縛在大腿上的那端則是如髮帶般詭譎地盤上一名女武者的髮辮。
腿微勾,一個大車輪側旋,長指在拽緊的繩身上輕彈,一股勁力隨之傳至扇端相抗,而被拽著發的女人則是踉蹌地隨著繩舞撞向另一名甫擊出掌風的中年漢子,就在收勢不及相撞的瞬間,紅繩帶著烏髮圈上了女人和漢子的脖頸。
抬起右手接下凌厲的掌風,掌心一片月華般的瑩白,血螭借力迴旋倏然緊扯紅繩,喀地一聲輕響兩顆碩大的腦袋猶若連體嬰般毫無縫隙地緊黏在一起,只是目瞪如鈴青筋滿臉,半吐的紫色舌瓣宛若厲鬼。
在勒斃兩人的同時,纖瘦的身形以扇為心曼妙地側騰旋翻,戳刺的短槍利劍貼著左脅劃過,帶起了一串血珠卻也隨即被長腿掃來的艷彩束綁成捆,接著一股渾厚的勁力就讓這一槍一劍脫手甩上了半宅。
月夜下,雪白人影的一舉手一投足都似華麗的舞姿,丰姿綽約全無半點局促,若非伴著血花片落死屍具疊,很難相信這是場殘忍的殺戮。
「還有五隻呀。」絢麗的舞影驟然靜止,紅彩也死寂地不再如蛇浮移,血螭翻腕輕搭著被扇骨緊扯的紅繩,另掌則輕捂了下側腹,緩緩舉起浸染血色的長指,子夜般黑瞳盛著抹戲謔的笑意。
「雖然說讓我也見了血,不過……」伸舌舔去指尖的鮮紅,如炬目光霎時直射犀脊旁的暗影,「戴斗等的,你帶這八個來是讓我替你們清垃圾嗎?」
交手不過百回合,血螭已經很清楚除了戴斗笠的神秘男人猶值得一搏外,其他的頂多只能算充場子擺門面,或許在道上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不過對他而言,說是送上門讓他練身手的一點也不為過。
「『黃泉』不是嫌吃白飯的太多了吧?」
「你小子什麼意思!」粗喘著氣,和尚打扮的大漢儘管聲如洪鐘似無所懼,黝黑的國字臉上卻儘是涔涔冷汗,只因橫在眼前的事實讓他很難裝傻不明白對方話中所指。
「什麼意思?呵……你們認為這般光明正大殺得了我嗎?
「可惜呀可惜,雖然只是二流,但如果不是落入圈套想仗著人多佔我便宜……也不會落到連個機會都沒有,你們這群傻瓜太高估自己了,殘雪那異類天底下大概就這麼一個,不是每個殺手都有本錢明著來。
「閻羅不清楚我的底,所以派人試我身手對吧?你們這幾個大慨平素忘了拍馬屁,再不就是做了什麼礙著你家老大的眼。」緩步走向撫髯無語的神秘人,猶陷紊亂中的殺手們紛紛不自覺地讓出條路來,血螭卻是連看都不看一眼如臨大敵般戒慎恐懼的眾人,左臂輕擺,纏在扇把上的紅繩眨眼間繞回了臂上。
「只是……你怎麼確定能有命回去說呢?」抿唇微哂,血螭抱臂支頰指尖輕點著面具,不見什麼動作,銳勁驟起卻悄無聲息,如只無形之手分鎖身後四人的咽喉。
錯愕地,不信地,甚至見鬼般的驚恐神情,四個人毫無抵禦地撫喉倒下,直至喉頭嘶嘶作響咽下最後口氣也依舊圓瞪著眼無法瞑目,沒一個人想得透始終背對他們的白影究竟是怎麼地出手索命。
「何必驚訝?敢惹我就該有自覺,我向來很喜歡和正牌閻王作生意的,這點……你們老大是不是又忘了說?」
風涼的話語像似說給渺渺孤魂昕的,但落在活人耳里又是另番韻味,始終沉穩的華服男子也忍不住懾於這詭譎狠戾的手法退了步弓身備戰,笠影下的炯然雙目不著痕地緩緩游移著。
「別盼啪!於捕頭的通常腿短跑不快,再說就只剩你一個,想混水摸魚溜……難。」仍在原地未動,血螭好整以暇地抱臂估量著眼前人,夜眸流轉的神采不經意透出股狩獵的嗜血慾望。
「我想殺的人,到現在還沒有福大命大躲得過的。」
「咳,我是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福大命大,不過我知道你的傷哪兒有解藥。」輕咳了聲,戴笠男人習慣性地撫著顎下的尺把長髯,又恢復了從容氣度。
「你看我像中毒的樣子嗎?別懷疑,我沒那麼能忍,真中了毒一定嘰哩哇啦叫,保證你再耳背也聽得到。」不正經地說著玩笑話,張臂伸著懶腰的血螭又換了另種風情樣貌,斂起懾人的邪佞狂念,改換上平常玩世不恭的調調。
「喔,你小畏毒?」
「也許。」當然沒大方到自掀底牌給人看,血螭隨口應了聲,片刻后卻眼色古怪地再次打量起面前人,「大叔,你不是這種時候還想著搜集情資吧?干殺手的有人有這麼敬業嗎?閻羅老兒是出了什麼天價讓你這股死心塌地?」
「哈哈,你這小子真的很有意思。」爽腳的笑聲響徹雲霄,戴笠者挺直了身形負手而立,流露出睥睨群倫的氣勢,「話說回來,我有說我跟他們是一道的嗎?老夫都不知道原來自己長得這麼像殺手。」
「……大叔,想活命也不必這麼委屈裝孬吧?」皺著眉,血螭些許困惑地眯了眯眼。
這男人真是從頭怪到了腳,光是那一身錦袍華服配斗笠就很礙眼了,遑論言談間表露出的恢弘氣度實往像極了個馳騁沙場的名門大將。
這樣的人物,就算不如殘雪的聲名大噪也不該籍籍無名才對,他卻連點印象也沒有……
「你不是『黃泉』的上來湊熱鬧幹嘛?剛剛不也跟著那群人對我動手動腳?」
「小子,你以為老夫年紀一把了沒事還喜歡往屋頂上爬啊?還不是因為有塊瓦莫名其妙地往我腦袋上砸,換作你,忍得住縮頭當烏龜?」沒好氣抱怨著,聽得出男子的滿腹牢騷已隱忍許久。
「還說什麼對你動手動腳,那叫保命好不好?!誰叫你這渾小子二話不說就把老夫跟那群賊圈作堆一塊打,我難道杵著不動閉目等死啊。」
「……」嘴角隱隱抽搐,血螭沒想過天底下除了那彎月牙外還有人能叫他如此頭痛的,撫額搖頭,眼角餘光掠過無垠夜空,才發現月已兩沉竟是天將大亮。
「大叔,沒時間跟你繞了,麻煩自個兒動手好吧,看在替我省事的份上我會幫你找間棺材鋪收屍。」
「什麼?搞了半大我是路人甲你也不放過?」
「口說無憑,我又是寧可錯殺一萬也不漏放其一的那種人,所以如果真砍錯了下輩子還你就是啦。」話依然說得俏皮,臂上盤繞的紅彩卻再次隱隱浮動,血螭緩步逼進,星眸中再無半點說笑的意思。
翻臉比翻書還快就是指他這種人,說是冷血無情也好,薄情寡義也罷,就算送他個修羅之名屠手血號也無所謂,在他眼裡本就無黑白對錯可分,硬要分的話就只有那條鮮明的界線——戎月。
更何況……弱肉強食本就是生存的唯一法則不是嗎?這可是他能記事以來第一件學會的。
用生死,刻骨銘心地體會。
「下輩子?照你這是非不分的程度,天知道已經答應了多少人下輩子,哪還輪得到老夫分杯羹。」忍不住在嘴邊嘀咕著,然而當察覺到對方的殺意毫無隱瞞地蔓延時,華服男子的態度也立即認真起來。
「如果我能證明我的身分呢?」
「沒有用,不是朋友就是敵人,我不認識你。」
確定那雙如墨玉般晶亮的夜瞳里沒半分妥協的神色,戴笠男子惋惜地嘆了口氣。
「可惜哪,老夫還以為除了驥兒外總算找著個合脾胃的可以喝杯小酒說個兩句聊聊,誰知道……交換個名字吧,我可不想萬一真到了下頭跟那群可憐鬼一樣,糊裡糊塗說不出個名。
「祁世昌,老夫的名字。」緩緩摘下斗笠,露出的面容劍眉斜飛目若燦星,一臉的威嚴正氣。
「……九王爺?」微做一愣,血螭著實沒料到此情此景下遇上的竟會是大祁的護國大將軍,這位王爺的顯赫功績,掌管「暗」的自己再清楚不過。
「聽過老夫嘛,這樣……咱倆能不能算認識?」拐彎抹角地攀關係,祁世昌是真的不想和這名莫測高深的年輕人交手,並不是怕打輸了丟了命,而是有股相惜之情油然而生。
他早從祁永樂那邊得了消息,對於這個能讓他七哥流露出那種表情的神秘人他可說是好奇得不得了,除了當年殘雪那孩子外,他還沒見過有誰能讓那個鐵石心腸、八風搬不動的兄長臉上出現耶種錯綜複雜的神色——
又是興奮又是惋惜,愛恨交織。
然而好奇歸好奇,他可是謹守本分沒幹預什麼,今晚只不過剛好來落雁樓露露臉作作樣,誰知道才進門就有這麼大的驚喜等著。
「……」沉吟不語,血螭破天荒地在殺與不殺間有了掙扎。
英雄惜英雄,他本來就對祁世昌這個人存有不少敬意,加上剛剛那番交集,更對這名風趣直爽的老者多了分好感,只是……他姓祁,他是祁永樂的兄弟……
他無法確定,這位王爺真與「黃泉」一點關係也沒有。
「動手吧,我送你一程。」不再輕蔑地要人自裁,收斂嘻色后的血螭眼裡沒半點邪飼張狂,一臉的漠然冷情,就連習慣微挑的薄唇也難得正正經經地不見點笑,這是他對這名敵手表達的最大敬意。
「好,真讓你送上這一程未必不是人生一快。」豪氣干雲地喝了聲,祁世昌捻髯點著頭。
「可惜老父的『雷霆』不在身邊,就用這雙肉掌和你手上的玩意過過招吧,注意了!」
招呼打過,祁世昌立即舉掌迎上,完全不託大客氣什麼,對手的厲害他可是親眼見識過的,他心底有數即使兵器在手自己也還差上了許多,再自恃身份打腫臉充胖子,下場只有死得難看。
狂風暴雨般疾掃白衫人影,旋起的氣勁風雷之聲大作,祁世昌的掌法一如他的人般,大開大合霸氣凜凜,完全是戰場上千人取一的豪情。
相較於祁世昌烈陽般熾猛的攻勢,斗局裡的另抹人影可說是完全迥異的身法,掌法小巧圓滑,騰躍間也全是靈活迴旋的步法,如葉輕舟翻騰在巨浪怒濤間,卻始終不見覆沒遊刃有餘。
挺拔的身影依舊半身艷紅相纏,然而片刻前拘魂索命的長繩此際卻老老實實地攀附在手臂腿肢上一如飾品般,既無攻招也無守勢,血螭純粹只以雙掌相迎。
不是小覷祁世昌的本事,而是生平難得遇上可敬的對手,讓他莫名地興出股世人所謂的公平念頭,一時倒忘了自己向來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盤掌相纏,掌指如蛇般靈活穿梭在充滿勁力的鐵臂間,交會而起的氣旋削弱了不少風雷之聲,連同地也每每逼著祁世昌中途撤招改勢,數十回合下來,四掌雖然始終未曾相觸,但攻守間瞬息萬變,驚險不下刀刃相交。
薄唇微抿,圓融的掌法倏然變得刁鑽狠戾,指如劍掌如刀,銳利卻無聲息,原本只讓人覺得有些白皙的掌指越發地晶瑩耀眼,像似覆了層銀白月色,蒙蒙泛著光暈毫無血肉的真實感。
汗淋漓,沿著兩鬟滴淌,祁世昌出招越見凝拙,儘管攻拒有度一時還不見敗象卻是有苦自知,飽滿的雙頰早不復潤紅,蒼白若紙還隱著淡青。
開始搶先的那點優勢已殆盡全無,那兩隻白得很詭異的手掌施予的沉壓直逼得他喘不過氣,還沒實質交擊兩條手臂就已經酸麻地快抬不起,隨著時間緩逝每下愈況,眼見命喪黃泉只是遲早的事。
「不要殺他!」
激斗中突然傳來了喊聲,聽得出來人已是竭力大吼,卻因為毫無分內力,穿過重重氣勁后只剩微弱的輕響,然而這一點輕響也就夠了,只見白衣人影如中雷殛般頓了頓,身形一閃而逝須臾出現在說話的人面前。
轟然一聲巨響,兩掌只輕觸一黑一白的人影就各自震退了三四步,雙方似是旗鼓相當,只是一人來得倉卒,一人臂彎里則還挾著另抹身影。
「放開他!」低叱了聲,耀著冷芒的墨瞳戾氣重重,紅彩再次飄浮流轉,強烈的氣勁風暴般在周身狂旋,墨濃長發掙脫了束帶瀑散衝天恣意揚舞,怒張的氣勢再配上猙擰鬼面,宛如就是個來自煉獄的地府修羅。
「你誤會了,我是殘雪……呃,戎雪的好朋友,戎月你說對吧?」用最簡潔的言詞說明一切,一身素玄的男人趕緊把懷裡護著的人往前推,他可一點也不想和這個恐怖傢伙打場冤枉架。
「嗯,他就是我要找的祁大哥。」看著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驚愕之餘戎月心裡頭是百感交集說不出的怪異。
眼前的男人……真是那個總沒半分正經逗他開心鬧他笑的血螭嗎?
不是沒見過這男人濺血奪命,也不是沒見過他偶爾流露出的凜冷邪佞,卻是第一次徹底體會到何謂戰慄,真的只有可怕兩字能夠形容,儘管這份氣勢並非針對自己而來。
絕對的壓迫感,恣意且張狂,熾猛地宛若衝天烈焰,焚融萬物……
狂熾的殺氣驟然平靜下來,當妍麗的俏顏映入眼裡血螭才倏地意識到自己這副鬼樣八成嚇到戎月了,和那人兒的關係已是如履薄冰般的脆弱,再加上如今這一筆,只怕要人不畏他如洪水猛獸也難。
心口一陣緊揪,血螭恨不能將時光倒回片刻,更恨不得把眼前害他原形畢露的禍首給挫骨揚灰。
「哼,還真是聞名不如見面,原來靖遠大將的膽子就這麼點大,要個護身符在旁幫腔開口。」再恨再怨,眼下卻也只能逞口舌出氣,血螭緊握住左拳,紅繩繞纏的五指全狠狠嵌入掌心裡抑忍著殺意。
「……」苦笑地撇撇唇,祁滄驥赧然摸了摸鼻子。
他承認,是使了點小手段,但若不拉上戎月一道,眼前這個一身鬼氣的男人哪可能這麼聽話說停就停?不把他也圈著一塊打才真有鬼。
「錢塘酒肆」一別,他可沒小雪兒他們那麼悠哉好命,拼了老命披星戴月地兼程往回趕,就怕自家那個死腦筋的老爹把小雪兒碩果儀存的寶貝兄弟當成敵國死對頭杠上,到時不管是誰掉根發少塊肉自己都沒得好受。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稟著地藏菩薩的救世精神他只有身先士卒趕在前去滅火救人,沒想到正主兒好端端地,落難的反是局外無關的九叔。
「嘿,說來說去都是自家人,失禮之處還清高抬貴手多包涵,不知九叔是哪兒得罪了閣下?滄驥自當給個交代。」爾雅一拱手欠身賠罪,祁滄驥的笑容溫煦如陽,眉彎眼彎地刻意強調「自家人」。
早在戎螣之前那番不明不白的揶揄言詞中嗅著點蛛絲馬跡,再看看眼前對方一副想把他拆解入腹的狠樣,這男人和戎月的關係早已不言而喻。
不看僧面看佛面,就這點關係而言,眼前的僵局應該還有轉圜的餘地。
「驥兒,老夫沒得罪他,只是運氣不好出現的時機不對,這小子把我當成黃泉的同路人了,好說歹說就是不相信我跟那什麼閻羅的沒關係。」歇過口氣,祁世昌心不在焉地三言兩語打發了過節,一雙眼全盯在自家侄兒身旁的嬌客身上。
真是太像了!想不到殘雪那張宜男宜女的芙蓉臉天底下竟是一雙……捻著鬍鬚祁世昌由衷讚歎著……唯一的區別就是冷熱溫差了,眼前這張臉給人的感覺可是春天呢。
朝對著自己眨動的水靈大眼皺眉擠了擠眼,果然馬上換來一個如陽燦爛的笑顏,祁世昌立即回以一個合不攏嘴的大咧笑容,腦里發出的驚嘆則是——
原來雪小子開心笑起來是這模樣啊,看得真是過癮。
看著一老一小隔著他偌大個人擠眉弄眼玩得愉快,祁滄驥也不由地想發笑,他哪會不知道九叔怎會童心突發逗著人玩,理由不用多想也只有那麼一個,誰叫他家小雪兒平命總是冷著臉,遺憾就只能從他這孿生兄弟身上得到補償了。
不過這頭玩得開心,那邊卻陰風慘慘地快要下雷雨了,再不說點中聽的那男人大概就要抓狂了吧。
「明人不說暗話,我的背景閣下大概知之甚詳,也就不拐彎說場面話了。」微一思索,祁滄驥就明白了前因後果,雖然對於眼前人竟能知道他老爹的雙重身份不無驚訝,然而讓他更感興趣的是這男人的身份。
能讓戎螣那傢伙如話家常掛在嘴邊的顯然不會單隻是血字十衛而已,再說若只是個護衛,不該有權力也不太可能有本事張羅出這樣出色的情報網。
好朋友嗎?笑笑否定了自己天馬行空的想法,祁滄驥微眯了眯雙眸。戎螣那傢伙就像他家的小雪兒,朋友之於他們這類人簡直叫作神話,頂多稱得上看得順眼。
所以他實在不得不好奇這男人是否和他那個深藏不露的老爹同款樣,卸下面具后……又會是哪樣驚天動地的人物呢?
「我可以擔保月王和閣下平安出城,雖然就算臨淵堂好手盡出,也未必能完全截下黃泉殺手,但至少『那個人』我會想法子拖住,除卻他外偶有幾條漏網之負……閣下想必都能輕鬆應付吧。」
拖住的人是誰不言而喻,雙方心照不宣。
「……算了,反正也都還囫圇完整沒掉什麼零碎,看在小月的面子上這次我就不計較。」慵懶的口吻一派閑散,血螭懶洋洋地張臂伸了個懶腰,片刻前驚天動地的駭人戾氣連點殘影也不剩。
「不過大將軍最好把『那個人』看牢點,若叫我遇上了……」溥唇微扯,漾開的又是抹令人不寒而慄的邪佞笑容,長睫半掩的黑瞳銳芒倏閃,「那傢伙不比這位大叔,我可不會停手的,到時別怪我這個『自家人』不給面子呀。
「過來小月,天亮我們就回家找你哥去,那幾個現在可在窩裡吃香喝辣的,哪像我們這麼苦命,餐風露宿還被人追著四處跑。」
伸手迎向戎月,血螭不再隱瞞戎雪的行蹤,看著和祁滄驥招呼后毫無猶豫地跑向自己的可人兒,冷凜的氣息瞬息消散無蹤,從見面起就隱隱倉皇的心總算安定了下來。
「等等。」
「怎麼了大叔?還想留我喝酒聊天嗎?」似笑非笑地斜睨了眼剛從閻王殿上逃得一命的大祁王爺,血螭順手拉開外袍把奔近的人兒擁入懷裡,夜風沁涼,他可不想冷著了他的月牙兒。
「行啊,老夫家的酒窖可不是擺好看的,不過找天晴兒……呃,雪兒也在的時候吧,那小子能喝得很,連驥兒都甘拜下風,也許你懷裡的小朋友這本事也不錯。」順風搭話,祁世昌毫不掩飾自己對神秘男子的好感。
「……」低頭瞅了眼懷裡人,血螭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唇,實在不忍回想過往逢年過節的慘況,這彎月牙不但是標準的逢酒必倒,之後的精彩更是叫人聞之色變望風而逃。
「有話直說吧大叔,再蘑菇下去都要雞啼了。」
「有人托我送你個消息。」眼角一瞥自家侄兒,祁世昌臉上有抹不顯見的暗紅,肚裡的話最初是被打得沒機會說,後來則是忙著逗人……忘了說,他到現在著實有幾分尷尬。
「咳,那個人說……他買賣雖然做得大,不過不代表這圈子裡就只他一家獨門生意,初晴重現碧落齋已不是秘密,該知道不該知道的差不多全知道了,意思明白了吧?」
眉微挑,墨澤中精芒一閃,血螭巡睨了眼吐出驚人之語老者的身旁人,就見那位火將軍瞪眼如蛙,樣子很像是想捏把自己的大腿確定自己沒在做夢。
顯然,質疑那傢伙會說出這種話的人並非只他一個。
「咳咳,九叔,我沒聽錯吧?」瞅著自家長輩,祁滄驥的神情是說不出的古怪,他真的很想扯扯耳朵拍拍臉頰好確定自己不是在夢遊。
他那個忠君愛國死心眼到極點的爹幾時這麼開竅了?不是敵我分明到根本不近人情?想當初可是鐵石心腸到連他這個親生兒子都捨得下手宰,現在怎麼可能這麼大方放過小雪兒的兄弟,放過一個敵國的前任王者?
身兼「黃泉」頭子的爹親大人向來奉行的不是未雨綢繆斬草除根那一套嗎?
越想越是狐疑,面上的表情也就越如見天開,就見祁滄驥真的伸手朝耳朵拉了拉,不能怪他這個作兒子的對自家老爹沒半句好話,大半年前和心愛之人差點撕心扯肺的死別至今想起來都仍餘悸猶存。
「還說哩,我也問了跟你一樣的話,結果差點沒被他瞪出兩個窟窿來。」沒好氣地斜睨了眼人,祁世昌的心情很是怨嘆,平平說給誰聽誰都會一臉詫愕,連兒子也不信老子的話,怎麼挨刮的卻是自己。
「那人說,這個過氣的王抓了也沒人會贖,殺了又有人要找他拚命,弄個不好,『某個』男大不中留的傢伙又會在他耳邊哭哭啼啼,他可沒『某人』好命,閑到遊山玩水大半年的不見個影,才沒空陪這幾個玩,為了避免日後不必要的誤會引起麻煩,所以叫我傳話示警順便表明他的意思,日後天塌還是地崩都一概不關他的事,要怪就只能怪那張臉的名頭太大,像塊香餌,讓人很難視而不見過耳不聞。」
一席話,解了眾人的疑惑交代地一清二楚,也說得某位閑人甚是難得地紅了整張俊臉,祁滄驥從沒像現在這般慶幸長夜漆漆,不過如果照九叔說的,爹不再把眼前這兩個當敵人……
意思不就是他剛才千辛萬苦賣出去的人情全是廢話?!
眯著眼,血螭十分玩味地看著面前這兩個一搭一唱地演雙簧的敵國王爺與大將。
兩個人和他手上資料形容的都有段差距,有意思多了,尤其是那個有著靖遠之威的男人,他才在好奇一個循禮依法的皇親貴胄怎麼有法子馴服得了戎雪那樣目中無人的冷血殺手,原來皇親貴胄是真,循禮依法則未必。
也許,哪天和這些個王爺不像王爺將軍不像將軍的怪人喝喝小酒聊聊天也是不錯,拚命不能拼酒總可以吧。
「……大叔,你之前說想知道我的名字對吧?」攬上懷裡人兒的腰畔,邁步前血螭非常好心情地打了聲招呼,看著同時望來的四道視線,微挑的嘴角邊透著抹狡黠。
「螭,魑魅小貓的魑字去鬼加蟲,意思是……無角之龍。」
刻意隱去血字還好心地送上句註解,餘音裊裊中血螭摟著戎月轉身掠離,雖只須臾,他沒漏看初見時那位靖遠大將眼裡流轉的興味。
好奇他是誰嗎?那他就送點提示讓那傢伙想破頭傷腦筋吧,權充是份「自己人」的謝禮好了,雖說他賣的人情已無意義,但畢竟給了個機會讓自己知道——
即使化身修羅猙獰似鬼,這雙血手依然有個人願意這般牢牢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