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將真由美送回田無的住處后,恭章立刻馬不停蹄趕到父親的第一秘書大橋家中,把事情問個清楚。
儘管恭章在日暮時分突然造訪,應門的老婆婆依舊很熱情的款待他。
恭章被帶到和室等待。過了一下子,一位身穿和服的老人出現了。他就是大橋。
「稀客稀客。您近來好嗎?」
「好久不見了。」
恭章點點頭。
恭章在小時候就已經認識大橋了。尤其是母親去世后,大橋更是經常代替不常出現的父親,照顧他的生活起居。
「我想您也差不多該來了。」
望著一臉驚訝的恭章,坐在下位的大橋露出沉穩的微笑。
「剛才議員打了通電話給我。聽說你們在富士的俱樂部不期而遇。」
大橋繼續笑著說道:「不過,他沒想到你居然認識高木的千金。世界真小吶!」
「高木……,你說的是高木建設吧!另外一個男人是誰?」
「大小姐沒告訴你嗎?」
恭章靜靜搖頭。
真由美只說,相親對象是某議員的女方親戚。由於她遲遲無法拒絕這門親事,因此只能以淚洗臉,控訴自己的不滿。
「他叫做柚木俊彥,在上次的選舉中代父出征,如今是參議院的新科議員。雖然已經三十五歲了,不過目前還是單身。」
「柚木?那不是……」
大橋點點頭。
「他是玲子夫人的親戚。說起來和恭章少爺也有點淵源。」
恭章明白大橋話中的涵義了。這是樁政商勾結的策略婚姻。前任建設大臣的父親,以及綜合承包商。用意再清楚不過。
當恭章這麼說的時候,大橋很乾脆地承認。
「最近的查賄風聲越來越緊,很多事情都不像從前那樣簡單。」
「所以,你們才急著和富家千金締結姻親?反正高木家也沒什麼好吃虧的,只要和佐伯結成親家,還怕標不到政府的工程嗎?」
恭章的口氣充滿諷剌。
「恭章少爺,原本政治婚姻的目的就是如此。」
大橋笑道。
「骯髒。」
恭章不屑地說道。
「難道為了賺幾毛錢,就可以隨意犧牲女兒的幸福?那她的想法又該怎麼辦?高木不是戰國時代的公主,家裡要她嫁給誰她就得嫁給誰——」
「恭章少爺,是戰場沒錯。」
大橋輕描淡寫地說。
恭章不解地凝視大橋。只見他發出沉穩的笑容。不過,恭章卻無法看穿含笑眼眸后的真正用意。那對眼睛和父親佐伯簡直一模一樣。
恭章下意識地倒吸一口氣。
從小時候開始,恭章就很喜歡大橋。他會代替忙碌的父親,在聖誕節或生日時捎來禮物。
不過,親切的叔叔在脫掉一層皮以後,卻是只在政界打滾多年的狡猾老狐狸。望著恭章嚴厲的眼神,大橋繼續不疾不徐地說道:「只要時代還在改變,整個世界就是戰區。錯綜複雜的內政,日進千里的經濟,以及瞬息萬變的世界情勢。恭章少爺,您也是其中一人,相信您應該很明白我的意思才對。」
「戰場嗎?說的真好。」
名高頗感興趣地說。
「的確,我們也是和經濟搏鬥的WORKDAYWARRIORS(企業戰士)。」
「……」
「你打算怎麼做,優等生?」
恭章垂下眼唷。
「我想讓她自由……」
「話說在前頭,這可是高木家的問題,沒有你插手的餘地。」
細長的眼眸睨著名高。
「沒想到你這麼冷淡。」
「我說的都是事實。」
名高絲毫不為所動。
「連女孩子家的心意都無法響應的人,究竟能做些什麼?」
「話雖如此……」
恭章猛然想起真由美那副無助的神情。
發抖的細瘦肩膀,被眼淚濡濕的大眼睛,像易碎玻璃般搖晃著。
恭章咬緊了下唇。
隔天早上。
「咦—!?真由還沒來!?」
上班鈴響前的一聲大叫,讓恭章不得不停下手邊的工作。聲音的主人是和真由美一同擔任助理職務的女性員工們。
「不會吧,傷腦筋!誰來掃地啊!」
總是比別人早到的真由美,如今卻不在她的座位上。
「會不會是因為昨天的打擊?」
路過的齊藤深刻地說道。恭章低下眼睛。
「齊藤,那件事……」
「知道啦。我不會說出去的。」
齊藤拍拍恭章的肩膀。
快九點了。
「你們在幹什麼?怎麼現在才在打掃?」
望著女助理手持東京地區指定垃圾袋收集髒東西的樣子,剛剛外出回來的MD們不禁傻眼。
「因為真由今天沒來嘛~」
「誰教你們平時都將工作推給高木。」
「喂,連咖啡都沒泡喔?」
「那點小事就請自己來啦!」
助理們不滿地嘟起嘴巴。此時——
「真由!?」
入口處的某人叫了出來。
「真由!」
「對不起!」
真由美拉著藍色的裙擺跑進辦公室。
「怎麼回事,真由!?」
「我睡過頭了。」
真由美聳著脖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都怪真由啦,害我們一大早就忙個不停。」
「對不起。」
MD們深深嘆了一口氣。
「誰來想想辦法吧?」
「要是高木辭職的話,公司應該會馬上變成垃圾堆吧!」
默默聽著對話的恭章站了起來。
看著逐漸向自己走近的恭章,真由美低下了頭。
「昨天很抱歉。」
「你沒事吧?」
「嗯。」
「真由?」
其它女助理不明就裡地歪著頭。
「怎麼啦?」
「沒有,沒什麼。」
望著微笑的真由美,恭章心裡才不認為會真的沒什麼。她的眼睛很紅,一定是昨晚整夜沒睡的緣故。
感受到他人的視線后,真由美難為情地別開臉。
「真由!?」
同事們提高音量。
「到底怎麼了啦,真由!?」
大眼睛泛超薄薄的淚霧。
真由美搖搖頭,宣告自己很好。
「可是你在哭耶。」
「真的真的……我沒事……」
真由美咬緊下唇忍耐著。
恭章靜靜將手搭在發抖不已的肩膀上。纖細身體倏地一震。
「今井……」
恭章無言地點頭。
櫻桃般的可愛屠瓣微微顫動著。一顆斗大的晶瑩淚珠,順勢落在粉紅色的臉頰上。
天花板上的音箱傳來部長室秘書矢萩晶子的聲音。
「報告,早會開始。請MD至第一會議室集合。」
周圍的MD們紛紛拿著行事曆或檔案夾站起來。
恭章偷偷瞄了齊藤一眼。齊藤點頭。用眼神賠罪過後,恭章便摟著真由美走出辦公室。
「真由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她一直在哭耶。」
剩下的女助理看了看彼此。
「那兩個人怎麼啦?」
路過的陽子在齊藤耳邊問道。
「這個嘛……」
齊藤故意含糊其詞,眼睛直望著兩人離去時所推開的門扉。
「對不起……」
真由美低頭說道。為了避開人群,兩人特地來到逃生梯的轉角處。
「高木……」
不用問,恭章也知道真由美掉淚的理由。
她的父親恐怕已經和佐伯談成親事了。
長長的睫毛被淚水給沾濕了。
儘管如此,真由美還是咬緊下唇,不讓自己痛哭失聲。她的努力讓恭章一陣心痛。
恭章伸出手,悄悄將嬌小的身軀擁入懷中。
「今井。」
真由美訝異地扭扭身子。
「你不用忍耐。」
恭章在微帶花香的髮絲邊低吟。
「這裡沒有人會來。只有我們兩個人而已……」
「今井……」
濕潤的眼瞳向上望著恭章。恭章點點頭。在這種時候忍住哭意只會議當事人更加難過。
「……」
斗大的淚珠滴落面頰。
「今非……」
淚水比言語早一步出現。恭章緊緊抱著懷中的身體。
其由美無聲地哭泣著。
恭章憤怒得直咬牙。
誠如名高所言,這是真由美自己的問題。不過,恭章卻也無法眼睜睜看著她和不喜歡的男人結婚。政治婚姻的慘痛代價,恭章是最清楚的。
恭章的母親是佐伯的秘書。
佐伯在選舉區靜岡有個大恭章十歲以上的摘長子。元配是地方士紳的千金小姐。為了進軍中央,地方上的支持是很重要的。這對為了票源而結合的夫妻,打一開始便是貌合神離。
堅持不離婚也是為了鞏固政治基盤。因此他們必須日日扮演著有名無實的賢伉儷。佐伯從未回到自宅,而是從麻布的公寓直接前往國會。
負責照顧它的人是秘書美佐江,兩人的感情因而急速發展。不久之後,美佐江為佐伯產下一子,他就是恭章。
對政治家而言,性醜聞是致命的打擊。他曾經逼迫美佐江墮胎,但她還是不顧一切生下恭章。代價是一輩子無法認祖歸宗。因此恭章雖是佐伯的親生兒子,卻還是從了母姓。
美佐江生下恭章后,馬上又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崗位。一直到恭章就讀國中為止,都是傭人負責照顧他。不過,她們大抵在八點就下班回家了。只要母親又為了選舉季節而忙碌,恭章就必須一人獨自度過漫長的夜晚。那滋味既恐怖又難受。
恭章不常和父親見面。偶爾的親子相聚,也是偷偷摸摸地約在赤坂的高級料亭。自幼母親就教導他,不可以在外人面前提起佐伯的名字。
雖然日子過得寂寞又單調,不過物質上卻沒有任何的不自在。就讀幼兒園時,恭章不費吹灰之力就進入了人人稱羨的慶應。或許這是佐伯為兒子所做的補償吧!
國小、國中,還有高中,恭章都是在貴族學校中度過。
然而,他的生活卻不平穩。在一群天子驕子中,沒有父親的私生子經常會被看不起。奇迹似地,恭章沒有誤入歧途。寂寞、被欺負的環境養成他不認輸的性格。托此之福,他在國、高中的成績都是第一名。體育方面,也曾經打入全國網球大賽的前四名。他是個讓人無法不去注意的優等生。
不過——就在他高二那年,佐伯在市內飯店召開就任二十周年的紀念酒會。恭章首度和母親一同出席這種場合。當然,知道恭草和佐伯關係的人,只有一部份高層人士而已。
恭章已經不是會在人前呼喚佐伯」爸爸」的毛頭小子了。首次出席正式的公開場合讓恭章感到十分開心。因為,佐伯好象肯將他當成兒子了。
可是,就在酒會開始之前,正要進入會場的恭草和母親突然被某人叫住。回頭一看,是佐伯的元配夫人。
「這裡不是你們應該來的地方。」
她不留餘地地斥責兩人。怒火中燒的恭章想要上前理論,無奈卻被母親給阻止。美佐江只是默默地低頭道歉。
結果那場酒會只有母親一人出席。恭章根本無法進入會場。母親的同事偷偷打開安全門,讓他窺視裡頭的情況。
那對」相敬如冰」的佐伯夫妻,正恩愛地在水晶燈下招待客人。兩人身旁站著總有一天會繼承父親衣缽的異母兄長。母親一直躲在暗處,和其它不見天日的幕僚們維持酒會的運作。
同樣是父親的兒子,華麗的會場中卻無恭章的容身之地。
兩年後,或許是積勞成疾吧?恭章剛考上大學母親就病逝了。恭章用母親留下來的保險金完成大學學業。
大三下學期的時候,同學間開始討論就業問題。恭章畢業那年,政府剛好頒布了男女僱用機會平等法,各大企業都卯足了勁招攬優秀男學生。恭章同樣收到了許多由大企業寄去的簡章。其中也有無須參加說明會,就能得到內定職位的公司。他馬上就注意到了。就算自己再怎麼優秀,那些大型企業的高階主管也不應該親自登門拜訪。而且,絕大多數又是建築業。
恭章意識到,當時的佐伯毅正好出任建設大臣。也就是說,企業要的不是恭章的實力,而是建設大臣佐伯毅的幕後支持。
恭章除了憤慨還是憤慨。
二十年來,他一直過著寂寞冷清的生活。父親是個禁忌,更何況他們也沒有機會見面。可是,世人還是將恭章貼上卷標。他是佐伯的兒子。
然而,這就是日本社會的現狀。為了聯繫企業和政界,個人的感情可以完全被忽略。
結果,恭章從他深深厭惡的環境中逃走。他選擇就職於外資企業的傑克森。
他在那兒與名高相識,繼而相戀。恭草有生以來嘗到了愛人的滋味,也得到了被愛的幸福。
不過,居然有人想奪走真由美的幸福。
侯門一入深似海。恭章比誰都了解這點。空有華麗的外表,內部卻是由賄賂、恐嚇、背叛、陰謀所架構出的險惡世界。
連正常人都無法忍受了,更何況是從小在溫室中長大的真由美。
——我會保護你。
——我一定會保護你。
抱著發抖的真由美,恭章在內心立下堅定的誓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