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京城何處不飛花。不知不覺間春已至。
城北德勝門。
一隊文武官員守在城門口。
朱朝夕自布蓬馬車上下來,望向為首的太子,難掩心中的激動:「太子殿下……」太子朱常洛伸手扶住他,含笑道:「何必多禮,叫大哥吧……你可比我們預計的時間來得晚了……」朱朝夕低頭不語,他怎麼能說出一路而來沿途有人刻意阻止他回京的陰謀行刺,又怎能啟齒宿疾突犯幾乎客死他鄉的九死一生,他只是淡淡道:「臣弟也是歸心似箭哪!」「平安便好。」太子握住他的手,似笑非笑道,「這些大臣可比我辛苦,每日都來相候,說是平日寧王待他們不薄,又力保邊關和平,多年不見寧王實在是十分想念。」朱朝夕認出前來的官員都是些在朝廷間主和派的大臣,有的甚至是當年主降的人,一絲不安自他心中升起,他垂首行禮,溫和地笑道:「這……怎麼敢當,朝夕何德何能,有勞各位了。」「別的不多說了,二弟,見駕去吧,父皇也一直等著你呢。」朱常洛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安,握了握他的手,「我同你一起去!」「好……」該面對的總是要面對的,朱朝夕苦笑,一路來的是是非非早已讓他預料到此一去即將發生的事情,而念念也讓他由管鵬早一步通過安定門送到了寧王府,「有勞太子殿下了。」跟在朱常洛身後的他不經意間發現了大哥鬢間偶爾的白髮,不由得心中一陣悲哀。父皇近些年來已經鮮問朝事,而大哥雖然努力,怎奈朝中積習太深,恐怕不是一朝一夕能夠改變的了的。自己原來一直力保大哥處於太子之位,這些年少了自己的幫助,又有福王的虎視眈眈,他簡直是腹背受敵,而才過而立之年的他才幾年不見,卻以生出華髮——這便也是大哥所不能迴避的責任,至少自己還可以一逃了之,怕他是終身要背負這副被無數人羨慕的枷鎖。朱朝夕不由仰天長嘆,生於帝王之家為外人無限嚮往,可誰又知其中真正的悲哀?
寧王府。
庭院深深深幾許。若大的庭院並沒有太多的人——朱朝夕本來就沒有太多僕從,加之多年來的不歸,走的走散的散,除了王府的侍衛外,只有原來侍候寧王妃紫暇的幾個侍女留了下來。念念痴痴地站在那裡,任開了又謝的桃花落了她一身——幾個月來一路上經歷的事情讓她至今心有餘悸,而來到京城沒有讓她安心,反倒更加不安起來。明刀明槍的危險可以看得出、感覺得到,而無處不在的暗箭卻讓人防不勝防,朱朝夕此時應該已入皇宮了吧,不知道會不會有危險,又將面對皇帝怎樣的處罰?「鄭貴妃娘娘駕到!」不陰不陽的聲音在院外響起,讓念念一驚。
因為她的身世被朱朝夕和聶臨風等人刻意隱瞞起來,眾人也只道回來的真是盈玉公主,只是——她想不到,怎麼剛剛回京城,便會有人來「看望」自己。念念急忙整理衣服,由李嬤嬤和蘭兒領著到了前廳。
那是一張美艷風流的臉,雖然有些風霜的痕迹但卻更有成熟的風韻,不然也不會受到神宗皇帝數十年的專寵。而那一雙過於精明的眼睛,雖然美麗,卻也莫名地閃動著些陰冷。「盈玉參見鄭貴妃娘娘。」念念行著李嬤嬤教過的皇家禮儀。
「哎喲,快起來,快起來。」鄭貴妃和氣地笑著,忙去扶她,「我可不敢受公主如此大禮……本來我也是難得出宮一回的,這不是聽說你們回來了么,順路過來看看……」念念的眼對上了她的眼,她眼中閃過一絲說不清是驚是怨的神色,卻也為她意外的和善而驚訝,她自然知道鄭貴妃一直想讓自己的兒子福王朱常洵做太子,恐怕這次朱朝夕的歸來也是讓她感到了一絲危機吧。「唉,兩年多不見,想不到公主出落得更加漂亮了,難怪寧王也會衝冠一怒為……」鄭貴妃忽然掩口笑道,也止住了已經說得明明白白的話。怕這也是她此行的目的吧?念念於心底冷笑道,能從她眼中看出惡意的挖苦,有這般的女人在搬弄,怕也是滿朝盡知當今的三皇子朱朝夕愛上自己妹妹這般的亂倫事件了吧。念念淡淡地道:「多謝鄭貴妃掂念,這些年在邊關少了許多宮中的是非,倒讓盈玉過得格外自在,三哥也是……我們倒也真想留在那裡不回來了呢。」「哎呀……」鄭貴妃眼中閃過一絲不明白的東西,回頭向身後的跟班太監故作驚訝地笑道,「劉公公,你聽聽,我們玉兒公主可真是女大十八變,就連這心性也與以前有大不同呢。」念念早料到了她會是這般的反應,她以為眼前的盈玉還是那十幾歲的小女孩么,因為玉妃娘娘去世得早,在宮中無依無靠,任人欺侮也只能忍氣吞聲?「鄭貴妃這可是言不由衷了吧,這不也正是您所希望的么?」念念語不驚人死不休,她早就想會會這個在宮中自以為可以一手遮天連皇后都不放在眼中的貴妃了,恐怕一路上的許多陰謀也都是出自她那雙保養得很好的玉手之中,她連皇帝都不怕,還會害怕眼前這個看似精明的女子么?鄭貴妃也想不到一向柔弱的盈玉這次不但沒有眼淚盈盈地哭出聲,而且還說出這般讓她又驚又怒的話來,一時氣得出不來聲。而身旁站著的劉公公狹長的眼中卻閃著一絲精光:「盈玉公主怕是這幾年來在關外待野了吧,怎麼連宮中的規矩都忘記了,鄭貴妃怎麼樣也算是你的母妃,你這般講話小心是要被處罰的。」「哦?」念念揚起眉,看著劉公公,他有一雙陰冷的眼睛,讓人不由得打寒戰,而裡面裝著的一絲彷彿看透什麼般的銳利讓她更對這雙眼睛深惡痛絕,她亦冷笑道,「劉公公這是在懷疑什麼呀……我也沒想到,我才離開兩年多,這宮裡面便沒大沒小的了么?再怎麼說盈玉還算是主子吧,主子們說話,哪兒有奴才插嘴的份兒!」念念此一番話說得鄭貴妃和劉公公臉上都有些掛不住了,他們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紅,讓念念煞是解氣。鄭貴妃搖搖手,勉強地笑道:「罷了罷了,玉兒公主也不必與奴才們生氣,倒是……寧王呢?這麼多年不見我是怪想他的,難道他不在府中?」「三哥一回京便同太子進宮面聖去了,娘娘難道不知道?」念念淡淡地道。「哦……」鄭貴妃似恍然地撫額,「唉,真是不巧,既然這樣,那本宮也不多做打擾了,劉公公,咱回去啦!」隨行的鳳攆已經擺好,卻見本要走的鄭貴妃忽然轉身輕聲向念念笑道:「哎呀,我忽然想進來了,今天一早皇上向東廠忽然要了三千錦衣衛,說是什麼以備不時之需……還有呢,他對寧王這次私自與韃靼的協議很是不滿,也不知道會怎麼樣呢……」看著鄭貴妃輕笑著轉身離去,念念的雙手下意識握緊——她為什麼忽然會告訴自己這些話?她不是一直都視朱朝夕為眼中釘么,她又怎麼會「好心」告訴自己這些?……剛剛她也不是沒有想到過這樣事件的發生,如果這是真的……她也不敢再往下去想,等鄭貴妃一走,便立刻向王府的侍衛道:「快去把管將軍找來!」「回公主,」侍衛一旁恭敬地道:「管將軍不在府中,一個時辰前他便護送著寧王妃的骨灰去了陸家……」管鵬自紫暇死後一直很消沉,他甚至比朱朝夕還在自責,而陸家是紫暇的娘家,管鵬堅持將紫暇的骨灰帶回來。又是一段不得美滿結局的故事,念念不由得長嘆,世間不如意十有八九,就算是她與朱朝夕——亦不知道能不能夠相守,或者可以相守多少年呢?她想了想,終於下決心向李嬤嬤道:「嬤嬤,還要麻煩您,陪我一起入宮吧!就在此時,聽得門外又傳來嘈雜聲,便見蘭兒急匆匆的沖了進來:「公主,不好了,皇後娘娘駕到。」
人間四月芳菲盡,而宮中卻彷彿沒有任何春的氣息。
就算有,也被那森森高牆,權術之爭,功名利祿,勾心鬥角等諸多難以企齒的皇家穢事抹得乾乾淨淨。朱朝夕坐在被暖陽斜斜照進來的東廂暖閣,有種恍然隔世的感覺。
從他八歲起,每天在上書房與大哥做完當天的功課後,就會跑到這裡,躲到屏風後面的角落裡聽父皇與眾位王公大臣們談論朝政,有時是哪裡的作亂謀反,有時是彈劾一些官員,更多的是為西北邊境屢屢來犯的韃靼各部而商討出兵,再後來,當他大一些,有了自己的想法,也會在眾朝臣散去后跳出對父皇發表自己的見解--對這一切父皇都是默許的,每每聽他神彩飛揚指點江山時眼中也都是讚賞與愛憐。不知道一切都開始改變是在什麼時候,當他真正帶兵打仗從邊關凱旋時,面對的不再是陽光明媚的東廂暖閣,不再是父皇慈愛的笑臉,也不再有當年的少年輕狂時的壯志激昂--也許是因為自己真的長大了吧--一直以來,他都會用這個理由來解釋變化的一切。可是,當他三年後再坐在這裡時,才真正感覺到了悲哀。
父皇明顯變老了,這些年來的縱情酒色和愈來愈烈的吸食鴉片讓他原本睿智明亮的眼也蒙上一層昏黃,於眼角眉頭的皺紋看上去也如此深刻而蒼老--也許除了那一身的黃袍,去了那耀目的金冠,他--也只是一個普通的老人罷了。
「你想辭官?」神宗皇帝有些不信地望著面前這個淡然自若的男子,心中五味陳雜,他似乎有點不知所措地望向身邊的宦官,半晌才嚅嚅地道,「朕也已經不計較你這些年的任性,也很給你面子的為你封官進爵,好容易你回到了京城,怎麼又說要走?」這算是父皇的關心么?朱朝夕悲哀地笑笑,恐怕父皇缺的不是一個兒子,而是一個可以帶兵打仗或者幫他辦事出力的人而已--這也是他們之間僅存的情份了吧。「要不是太子力保你,估計這次邊關之事朝中許多人是不肯善罷干休的,而這件事朕也可以不計較……」神宗見朱朝夕不語,不由放緩了口氣,他向太子使了個眼色,想要他也幫著勸了一下。「三弟……」性本溫和懦弱的朱常洛苦笑了一下,「如今是多事之秋,邊關……」朱朝夕伸手打斷他的話:「西北邊境之事也正是兒臣想向父皇及太子稟明之事……」神宗見他有意迴避,不由微怒:「這件事朕說過可以不計較。」
「聖上息怒。」身旁的太監張誠見神宗的表情,忙輕聲勸著。他回首向朱朝夕,陪笑道,「不是奴才多嘴,寧王爺,聖上前幾日得了風寒才好一些,您就別再說惹聖上生氣的話了。」「父皇,不是計較與不計較的問題,這件事兒臣已經查明是錦衣衛的副統領劉思安與陝西督察王同之等幾個……」朱朝夕冷冷地看了眼張誠,他是鄭貴妃的人,多少年來,父皇卻一直十分寵信他,想不到現在更是愈演愈烈。「不用再說了,這件事情到此為止,寧王,朕任命你為鎮關大將軍是希望你能夠打出大明的威風,滅一滅韃子的囂張氣焰,而不是叫你不戰而退的……」神宗此時顯示出了他皇帝的威嚴,「要知道近些年韃子的氣焰實在是太囂張了,不好好整治一下,怕是他們已經不知道大明的威風!」朱常洛側首看了一眼朱朝夕,意思很明顯,一路上他不是沒有提醒過朱朝夕,父皇對這件事情的不滿,還教他想好說辭應對。朱朝夕搖頭嘆息,「大明的威風」?近些年邊關屢戰屢敗,從西北的韃靼入侵至東南沿海的倭寇橫行,大明哪還有什麼威風?皇室的奢靡和邊關的軍隊糧響讓百姓苦不堪言--這話如果是放在三年前,他定會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可是現在——在經歷了這麼多事情,讓他了解了許多人心險惡、同室操戈的現在,他也許剩下的只有搖頭嘆息了!「邊關的事情你不用管了,朕已經派了左都御史鄭思宗前去處理……你先休養幾日,然後幫太子在朝中作些事情吧。」神宗心中不滿地道。鄭思宗?朱朝夕與太子俱是一驚,這件事是神宗秘密進行的,竟然連平日幫助他處理朝政的太子也瞞了,而這人是鄭貴妃的兄弟,是福王黨的中堅分子,一向好大喜功、殘忍好色,神宗竟然讓他去處理西北邊關之事,定是鄭貴妃大力推薦的,恐怕這一去,是唯恐天不不亂了吧!「父皇,邊關的事情兒臣已經同察哈爾部達成了協議,能夠和平相處不但是我朝幸事,也是百姓之福,何必非在再起殺戮?鄭思宗也並非良將帥才,還望父皇三思,而且……」朱朝夕忽然從椅中站起,跪於神宗面前,「請原諒兒臣不孝,兒臣去意已絕,還望父皇成全。」「二弟,你這是……」朱常洛在一旁的眼色無效,見朱朝夕還是固執地請辭,明知已經惹惱了神宗,卻也無能為力,只是上前去拉他,「凡事三思……」神宗冷笑道:「果然如人所言,說你在邊關這些年別的沒有長進,倒是膽子大了不少啊,你私自將盈玉公主帶往邊關,與敵軍勾結,抗旨出家,暗中招兵買馬,這些年來常有奏摺參你,朕還不信,但今日一見,這便是你與父皇說話的態度了么?」神宗哼著,向身旁的張誠道:「朕聽說延綏的百姓都在唱什麼曲子,是什麼來著?」張誠陪笑著道:「好像是什麼『寧王在,心不慌,一柄長劍震八方,殺的韃子喊爹娘,全城百姓喜洋洋』。」「是啊,有寧王在,心不用慌了,看來要朕這個皇帝也沒什麼用了,是不是?」神宗冷冷地道。神宗的每一句話都彷彿敲在他的心上,朱朝夕不由心下一陣惻然,他早已經對這一切都看透了,可即便如此,他的心仍然會痛呵!見朱朝夕不言不動,不為自己辯解,神宗知道自己的話可能重了些,他望著朱朝夕嘆道:「你以為朕真的不知道盈玉的事?」「父皇?」朱朝夕不太明白此時神宗突然將話題轉到這上面來的意思,「您指什麼?」神宗揮揮手,太子朱常洛明白那是教自己迴避的暗示,便知趣地退了下去,臨行前的那一眼滿含著對朱朝夕的關切。雖然他們不是同一母親所出,但自小卻長在一起,性情極投,而三弟不懂變通的執著便是他最為擔心的,這些年來他為求自保不便出面為三弟做些什麼,但他也知道就算三弟避到了邊關、避到了寺院,仍有些人不肯放過他,但願這次他真的能夠逢凶化吉吧!等到朱常洛離開,神宗示意朱朝夕坐下,才緩緩道:「你以為朕不知道你喜歡盈玉的事?還有盈玉的身世……」「身世……父皇也知道了?」朱朝夕有些動容,他自以為瞞得很好,也相信聶臨風和冷含香的承諾,是呵,但他忘記了還有母后——母后是除此之外這宮中唯一的知情人了吧,而識大體、以父皇為天的「她」又怎麼可能有事相瞞?!朱朝夕望向神宗身邊的張誠,這件事情想不到父皇會讓太子迴避,卻留下了他,遠近親疏立現,不由讓朱朝夕深感不安!神宗長嘆一聲,神色中似乎有說不出的落寞:「玉兒長得太像她母親了,這次她回來,朕也是有意不想見她,便是怕見了之後徒增傷感呀!」
望著眼前這位雍容的美麗婦人,她便是母儀天下的皇後娘娘了么?她雖然高貴、慈祥,雖然風姿卓越,但眼中卻有一抹令人心痛的悲傷,令念念不由為為個寂寞而可憐的身份多了些同情。畢竟與那麼多人分享自己的丈夫還要裝做十分大度的樣子,並不是件快樂的事情吧。「不必行那麼多的禮了,咱們也不用見外,」皇后溫和地笑笑,揮退了身邊的宮女侍從,整個堂屋中留了她們二人同一名女官,這才微微嘆道,「這麼多年不見,倒是咱娘倆生分了許多,唉,人都是要變的吧,公主也長大了不少。」念念奇怪地望著她,她略微知道盈玉的母親玉妃本是皇后的表妹,因為去世得早,盈玉也便是一直由皇後娘娘帶大的事情,皇后也是極為疼愛盈玉的,只是朱朝夕畢竟是她的親生兒子,數年不見,她又怎麼可能會先來看自己而不是自己的兒子呢?「這些年來你同朝夕一起,哀家是十分擔心的,而且你們受了那麼多的苦,本以為你們也終於是苦盡甘來了,想不到……」說著皇后眼淚流了出來,但下面的話終於還是沒有說完,看著皇后欲語還休的表情,一絲不安浮現在念念心中。只見皇后擦擦眼角,勉強笑道:「你的身子本來就弱,這些年來連番的折騰,怎麼受得了,哀家特地教太醫會同御膳房給你配了副葯膳,給你補補身子。」皇後身邊一個隨行的女官捧上了一盅精緻的磁壺,念念不由一驚,這也太明顯了些吧,就算要下毒,也沒有理由在第一面就如此迫不急待的動手吧,而她,總算也見識到了這皇宮之中真正的險惡。都說這裡的所有人都可以為自己的利益出賣任何人,可想不到堂堂的一國之母連同自己情同母女的弱質女子也不放過——她不由為朱朝夕感到深深的悲哀,也許他最大的痛苦就因為他太重感情了,而在這深宮大院內,其他什麼都可能有價值,唯有感情是奢侈品。念念不讓這份驚慌表現於臉上,只是輕笑道:「多謝皇後娘娘,這幾年在邊關同三哥在一起盈玉的身子也壯了許多,真是有勞您費心了……這葯……」「一定要喝,要趁熱喝。」皇后急急地道,也突然意示到了自己的心急,神色有些不自然,「我……哀家……哀家聽太醫說過,這葯若是涼了,效果便會減少一半,怕是不太好吧。」念念沒有放過皇后臉上的表情,她些許的驚慌可是因為心虛么?難道果然如她所料,這葯……是毒藥?又是什麼原因會讓她對與自己有著血緣關係的外甥女也要下毒手!念念忽然起身向皇后跪下,淡淡地道:「盈玉所犯何罪,還請娘娘示下。」「你……」皇后神色一變,急忙去拉起她,眼中卻也流出了淚水,「你這是做什麼呀……都是哀家不好,保全不了你了,孩子!」「談何保全呢,娘娘。」念念不介意地微笑,她想保全的只有自己吧,「皇家女眷的賜死本不必要娘娘親自動手的,只消您一紙令下自有人來做,您又何必親自來呢?盈玉不敢說為娘娘分憂,但至少也讓盈玉死個明白吧。」望著念念清澈的眼神,那裡面的些許嘲弄讓皇后感到深深的愧疚,她也曾有過如此無辜單純的眼睛,但身處後宮多年卻讓她更多地學會了適者生存的道理,於這森森宮牆內,曾為她撐腰的皇太后早已過世,她不如李淑妃有內閣大臣的父親,不如鄭貴妃深諳狐媚之道討得神宗歡心,甚至不如剛剛得到皇帝寵愛的劉妃的年輕美麗,而她更不想失去自己的地位和唯一的兒子--除此之外,她想不出別的辦法了!皇后咬咬牙,知道事已至此,已是孤注一擲,再無反悔餘地,便輕嘆道:「玉兒,不是姨娘心狠,本來姨娘也是不想說的,但既然如此,也算是讓你臨去之前走得明白吧。」念念聽得皇后口氣,不由一怔,一向她都是以母后自稱的,怎麼會突然改變了稱呼--她相信這絕不是皇后的「良心發現」,其中必有隱情。「你同朝夕並不是親兄妹,這也正是當初我沒有反對他將你從皇宮帶到關外的最大原因。」皇后看到念念眼中的驚訝,不由長嘆道,「我與你娘本是姨表親,她小我九歲,但從小長在一起,感情卻是極好,我入宮的幾年後你娘來看我,聖上一眼就被你娘驚人的美貌所打動,非要納她為妃,而她此時已有了兩個月的身孕,她愛上的那個男人也恰好被奸人所害,為了給她和她腹中的孩子找個安身之所,皇宮之中無疑是最安全的,我便同她商量,瞞住了聖上讓她進了宮……」怎麼會是這樣?
「那朱……三哥哥是知道的了?」念念不由問道,「他為什麼不告訴我,而寧願背負著兄妹亂倫的罪名?」皇后苦笑道:「你出生時他已經快十歲了,而你娘玉妃去世時更是將她託付於朝夕,教他保你一生幸福平安……他一直在努力這麼做著,他不告訴你,是因為怕你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後會自卑,在宮中抬不起頭來,他更怕別人、特別是聖上知道了這件事,知道了你真正的身份更會對你不利……一方面是因為他對你的感情實在是太深了,容不得你受到一丁點兒的傷害,另一方面他也守著在你娘面前一生的承諾,絕不將你的身世說出去!」竟然會是這樣的結果,難怪朱朝夕會愛上自己的「妹妹」,就算背負如此罪名卻也義無反顧,正是因為他的愛憐才遲遲不肯對朱盈玉說明身世,可是他卻哪裡想到自己對朱盈玉的諸多愛護卻也成為她愛上了別的男人的客觀條件,但儘管這樣,他仍然選擇了祝福——朱朝夕呀,他竟也是個如此痴的男子!念念眼中流下了淚水,一直以來她也以為飽讀聖人詩書的朱朝夕居然會罔顧倫常地喜歡自己的妹妹,就算自己不是盈玉,對這件事也始終不能釋懷,但想不到他卻是這般一個重義守信的人!皇后看到了念念的眼淚,只道她是因為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而傷心,便嘆道:「其實這也不是你的錯,當年聖上也對你的身世有所懷疑,後來我是實在瞞不住了,才同他講的,他並不是毫不留情的人,也曾經十分喜愛玉妃,本來也算是愛屋及烏,雖然對你說不上好,卻也由著朝夕看著你守著你,可是這一次邊關之事卻再也容你不下了……」她也落了眼淚,輕輕擦擦眼角:「聖上一直對你的身世耿耿於懷,這次他更是認定朝夕不與韃靼人正面衝突,反而私自同他們定了什麼雙方和平條款是因為你的身世而不忍心傷害你,還有三年前他為了你不肯回朝而負氣出家,如今又想放棄皇家身份同你離開京城……」「我的身世?」念念一怔,「您說的當年玉妃……我母親,愛上的男人是誰?」皇后苦笑道:「當初你娘初來時也不肯說,直到你出生后才告訴我,他便是察哈爾部的可斯泰汗,當年察哈爾部內部發生了混亂,他正是被篡位的族人所殺的……」這怕也正是朱朝夕當年阻止朱盈玉同哥爾倫交往甚至在一起的真正原因吧,朱朝夕不忍心向朱盈玉說明身世,可是讓她同自己的殺父仇人的兒子在一起,卻也令他心存罪惡感,而這些他也只能深藏於心底,由得旁人去誤會——原來他除了被感情傷了心,竟然還背負著這樣獨自承受秘密的痛苦。真如聶臨風當時所說,難道他這一生都只為別人活著么,難道他永遠這般咬著牙把傷痛咽到肚裡么?曾經還不止一次地責怪他的出家避世,不敢面對現實,可這一切的現實是如此的殘酷,殘酷到還要讓他獨自一個去面對,這對他來講,又情何以堪呢?念念握緊了手,此時她心中忽然平靜下來,能夠同他相知,已經是她今生所沒有想到的了,而與他的相識相愛,更讓她原來平淡而平凡的生活變得如此不同,她何其有幸識得一個如此重情重義的男子呵!無論現在她要面對什麼,無論即將發生什麼,她已知足!「便是因為這個原因聖上容不下我?」不知道以前的盈玉是不是稱神宗皇帝為「父皇」,但念念沒有將這個名字說出口,一個要殺他口口聲聲稱為心愛女人的女兒,一個不顧自己兒子生死幸福,一個只以自己的利益為先不管他人感受的男人,可以稱之為「父」么?念念冷冷一笑,「你們真的以為殺了我朱朝夕便真的會聽命於他么?你們真的以為這一切都是我嗦使他做的么?如果真這麼想,大明朝的氣數可真的快盡了!」「不許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皇后神色一變,緊張地向周圍看了看,幸好只有身邊的一名女官,還是極為貼心的,而她從來都平和的表情卻也不由地變了顏色,「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來,再怎麼說你也算是皇室的一份子,大明朝穩如泰山也是不可改變的事實!」念念冷哼出聲,她當然知道大明還可能存在多少年,她也曾因為朱朝夕的憂患而希望它能夠少些戰亂多些安定,可是面對這般的昏庸君主,她已無話可說。「我情願自己不是這皇室的一份子,你可看到了朱朝夕身上那副沉重的枷鎖,你心中也最清楚您身在這個位子上是不是真的快樂,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為的都是權利,可是得到了這些是不是真的就可以快樂?」念念將皇后神情一點點的變化看在眼中,她是這個年代的人,她活在自己既定的世界中不是一天兩天,念念並不想要改變她的世界觀,只是看到這樣一群自以為幸福的人痛苦的活著,卻莫名地一陣悲哀,「想笑不能笑,想愛不能愛,說什麼親如兄弟,情同母女,娘娘啊,」念念望著眼前這一盅濃濃的湯藥,輕輕一笑,「到頭來還不是落得如此下場?」皇后被念念的一番話驚得就不出話來,這些事情她也不是沒有想過,身為六宮之首,她的生活是如此的榮華富貴,她的權利是如此的至高無上,她曾經自以為生活得很滿足很開心,可是每當她夜夜獨自聽說沙漏里的沙靜靜的流至天明時,每當遠遠的聽到交泰殿中傳來的笙歌歡唱時,心中卻莫明的空虛,但她從來都不認為這樣有什麼問題,歷來的後宮不都是如此么?歷來的女人不也都是如此么?可儘管這樣,為什麼念念的話卻如一塊大石般狠狠地砸入了她的心中?
念念見她不語,冷笑道:「能不能告訴我,如果我不喝這盅葯,會是什麼下場?」皇后看著念念平靜的表情,不得不佩服她,自己執掌後宮已經二十幾年,她手下不是沒有處罰甚至處死過嬪妃宮女,但很少有人會在談及自己的生死時還會這般淡定從容,而她——又是自己撫養了十幾年的外甥女,這多少讓皇後生出了些許的愧疚,她低聲嘆道:「孩子,認命吧,也許這正是你所說的生於皇家的悲哀……你不知道,聖上得知朝夕回朝,今天一早便調了三千錦衣衛到內城……」雖然她說的很模糊,但念念還是一下就明白了其中的含義,原來一早鄭貴妃來時說的是真的!原來皇帝對他的懷疑並不一星半點的。「為什麼?皇上是想……」念念驚得說不出話來,這其間的意思她不敢往下想。「聖上的意思我也並不是很清楚,他曾經說過,目前朝廷正值用人之際,他也並不想做得太絕,只是不知道朝夕的態度,而他堅持認為,如果你不在,朝夕會留下來的。」「原來這是皇上的意思……」念念又看了眼桌上的葯,那平靜的液體映著她清澈的眼,「如果真是這樣,皇上又何必調動三千禁軍?」眼前的女子比她想像中聰明許多,皇后咬著唇,終於嘆道:「朝廷許多大臣和福王黨勾結,參他在邊關擁兵自立,有謀反企圖,聖上對此很是惱火,怕這次會讓朝夕交出兵權……」念念沉默不語,其實從她決定與朱朝夕回京城的時候起,便早就想到這必是要經過一番坎坷的,只是沒有想到,皇帝竟然會如此心胸狹隘,不但不放過自己,就連自己的親生兒子也這般態度,而此時,朱朝夕面對的會是怎樣的選擇?她知道,就算自己肯死,也未必能夠保全朱朝夕,因為她知道他的心意,所謂的親人一次次不擇手段的傷害他到這般地步,他又怎麼可能會留下來?交出兵權沒有問題,他本就是想要離開的,怕只怕交出的兵權后他就更不可能全身而退了。「皇上可向您保證過朱朝夕的安全?」念念淡淡地道,回望四下,除了年邁的李嬤嬤和侍女蘭兒外,四處都是皇后帶來的人,她又如何能夠逃得開?皇后輕嘆道:「朝夕是我唯一的兒子,我也不想讓他有危險,我知道今天這事他必會恨我一生,但為了他能夠活著,我也顧不得許多了!」
「就算哀家求你了。」皇后忽然起身,握緊雙手,直直地望向念念,「我不求朝夕能夠當太子,也不求他的榮華富貴,只要他能夠平平安安地活著,可這孩子太倔犟,而你的存在始終讓聖上不安……玉兒,你……」念念搖了搖頭,輕笑道:「娘娘不必說下去了,您的心思盈玉明白,只求您真的能夠保全他,也不辜負這一番良苦用心了。」「而且,您必也有可以瞞住他的辦法吧?」念念幽幽一笑,「我也不想讓他知道我是被人下毒逼死的,不然我也死得不值得了。」說罷,她將桌上的葯一飲而盡,淡淡笑道:「從來沒有想到過最後我們會是這樣的結果,但為他而死,我情願!」「不,不要……」皇后遲疑了一下,卻終於將腳步停在了那裡,看著念念的從容淡定的表情,她的心中彷彿刀割一般的痛,她不知道自己做的究竟是錯是對,卻終於掩面而泣。身邊的女官似乎明了皇后此時的心情,淡淡看了念念一眼,輕扶著皇后,柔聲道:「娘娘不必太過傷心了,為心愛的人死也是一種幸福,盈玉公主想必也能明白您的苦心,人各有命……」皇后不忍再看念念微笑著的表情,那平靜的表情中隱隱浮現的嘲諷讓她感到自己的卑鄙與自私,她輕輕點了點頭,哽咽地吩咐:「餘下的事由你留下處理吧……哀家心裡實在難過……」「是。」女官喚來宮女扶著皇后,低頭輕聲行禮,「奴婢必不辜負娘娘一番苦心。」念念含笑地望著皇后踉蹌地走出屋子的身影,忽然嘆道:「還請娘娘勿忘記了自己的承諾。」皇后的身形明顯一僵,終於沒有回頭,挺了挺脊背,彷彿在維護著她皇后的尊嚴般走了出去的身影,只聽念念無奈地輕嘆道:「怕只怕,就算是我死了,也難保全他的一條性命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