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不過葉沾衣還是記得很清楚。

那時候葉沾衣剛建立起些許自信心，並且在紀熾澄的安排下，擔任平面雜誌服裝模特兒，打工賺學費。

就在她覺得一切都很順利的時候，她猶如夢魘般的過去反撲了……

「她在這裡不是賺了很多錢嗎？」她的母親竟跑到經紀公司去找老闆紀熾澄談判。「今後她有什麽工作，都由我來洽談。」

葉沾衣則默默地坐在一旁，雖然闕艙若一直陪著她，但是她仍然什麽話都說不出口，畢竟她一見到母親就只會感到害怕而已。

紀熾澄坐在辦公桌後，充滿怒火的眼直視著她的母親。「葉沾衣目前是我旗下的模特兒，我想與葉太太你無關吧？」

「為什麽與我無關？她是我的女兒，不是嗎？」

紀熾澄聽了她的話，卻發出一陣諷刺的笑聲。「但是當你把她丟在街頭不聞不問，是我把她撿回來的，所以她跟我簽了合約為我賣命，有什麽不對？」

葉沾衣的母親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兒，皺了下眉。

「我並沒有丟下她不管……」她壓底了聲量說道，像是想息事寧人。「這樣吧，你讓她把工資匯進我的戶頭，她好歹也要賺錢養我，我想這樣應該沒問題吧？」

她是成功改嫁了沒錯，但是卻沒有想到，她的第二任丈夫表面上是個土財主，實際上卻是將所有地產抵押，欠下一屁股債的空殼子。

她苦撐了好幾年到處工作賺錢，要不是前些日子朋友看到雜誌上有一個女人很像她的女兒，她還不知道女兒現在是個模特兒。

「哼哼，真不好意思，葉太太，你女兒她現在還欠我學費以及一些生活費，她的工資全給我了，或者……你要幫你女兒還債？」紀熾澄忍住想揍人的衝動，笑眯了眼睛說道。

「還債？她欠你錢？」她顯然不太高興，猛瞪了葉沾衣一眼。「那是她欠下的，與我無關。」

「哦？她不是你的女兒嗎？」

「這……我們很早以前就沒關係了。」

彷佛被這句話刺傷了般，原本兩眼無神的葉沾衣全身一震。

坐在她身邊的闕艙若一發現，立刻伸手抱住了她，彷佛想保護她不被傷害般，給了她溫暖。

但是葉沾衣卻一直都沒有辦法感受到，她關掉了對外的接收器，又縮回自己的內心，不想出來。

最後，她的母親離開了，紀熾澄蹲在她面前，捏疼了她的臉頰，她才再度有了痛覺。

「你回神了嗎？」紀熾澄不客氣地問道。

葉沾衣眨了下迷濛的眼，忽然問出她一直埋藏在心裡的疑惑：「我……是不是可以活著呢？」

一直都沒有人需要她……也一直都沒有人愛她，她沒有任何的生活目標，也沒有任何的快樂……

她開始不明白，為什麽她要被生下來？又為什麽她要受到這樣的對待？

可是紀熾澄狠狠地又捏著她的臉，憤怒的瞪著她，「你在說什麽傻話呀？每一個人都有活下去的權利，而且我救你的恩情，你還沒報答，所以在還沒還完我的人情之前，你都要給我活著做牛做馬。」

闕艙若則不知道為什麽哭了，她又像她們第一次見面時一樣，抱著她猛哭。「還有我呀！沾衣，你就像我的妹妹，我不要你不快樂……」

「我……」

葉沾衣張開了嘴想說什麽，但是又不知道怎麽說。她只知道心又開始痛了，而且痛得不得了……

紀熾澄嘆了一口氣，伸手揉亂了她的頭髮。

「真是的，你這個笨小孩，怎麽教都教不會，會痛的話就是會痛，為什麽要假裝自己不會痛？」

想哭的時候就放聲大哭，想笑的時候就放聲大笑……只要是人，都會有七情六慾，又何苦假裝自己什麽都不在乎？

雖然堅強是一件好事，但是太過堅強有時只會讓自己更脆弱，當壓力過重壓碎堅強的時候，反而會更痛苦。

不過紀熾澄的這句話讓葉沾衣笑了。

因為從那一刻開始，她決定為了報答紀熾澄的恩情而活，為了當闕艙若的妹妹而活。

除此之外，她看淡一切的事物，可有可無……

吃完晚飯，雷胤宸和葉沾衣兩人走出餐廳，迎著微涼的夜風，優閑的前往停車場取車。

也許是拍到想要的照片了，跟在他們後面的人少了一大半，可是他們的心情卻沒有因此而開朗起來。

雷胤宸還在回想方才葉沾衣告訴他的事情。

她說了紀熾澄和闕艙若收留她的事，也說了她必須在開始賺錢後，每個月固定匯錢給她的母親還債……

他知道葉沾衣說得不多，也盡量說得雲淡風清，但是他的胸臆還是像壓了重石般，對她又心疼又難過。

葉沾衣也像洞察了他的心情，忽然伸手牽住了他的手臂。「別想了，我現在很快樂，這樣就夠了。」

她不想仇恨過去，只想去期待未來。

尤其是在遇見了他之後，她忽然對愛情又開始有了期待。

黑暗中，雷胤宸藉著路燈的光芒，望了她一眼。

果然，她臉上已沒有了先前的陰霾，只有開心的笑容。

雷胤宸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如果現在不是在大街上，我想，我會想抱抱你的。」

因為他有一種想給她溫暖、安全的衝動，雖然他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但是他很清楚，他不想放開她的手。

葉沾衣的臉頰微微紅了起來，拉開了唇線。

「真可惜，我們是在大街上……」她小小聲地說，不過因為他那句話，鼓動的心可是響亮得很。

雷胤宸聞言，禁不住柔情，撫了下她的長發。

「這下子，我更應該感謝紀先生和闕小姐。」

「咦？為什麽？」

「因為如果不是他們，你大概不會當模特兒、也不會來拍廣告，我當然就沒機會遇見你……」

雖然人常說姻緣天註定，但他卻相信，緣分是由無數個巧合連結在一起的，就是因為有這些巧合，才造就了今天人與人的相識。

沒想到聽了他的話，葉沾衣卻大笑出聲。

「哈哈哈……」

「你在笑什麽？」

「沒什麽……」

「是嗎？」雷胤宸懷疑地看著她。

她仍然止不住笑意，兀自笑個不停，「我突然發現，我好像真的滿喜歡你的。」

因為這個男人呀，老是讓她覺得平凡的人生充滿驚奇，老是讓她覺得感動，也老是讓她怦然心動。

如果有人在一個月以前告訴她，她會在一個月後墜入情網，她一定會笑著說他在開玩笑。

不過現在她確定，她是真的在短短兩個禮拜的時間，就跳入愛河了。

而聽到這些話的雷胤宸先是愣了下，然後終於忍不住做了一件他剛剛就說過想做的事情。

那就是反手抱住她，然後在她的唇上印下自己最熱情的一吻，不在乎路人的側目，也不在乎旁邊閃起的鎂光燈……他只想好好的吻她，告訴她，他的心情其實也和她一樣！

微風輕輕地吹，讓人在烈陽曬過的午後，有點昏昏欲睡……

葉沾衣臉上蓋著常戴的草帽，又躺在湖邊垂釣外加打盹。

不久，由遠而近的車聲讓她皺了下眉，但是她仍維持原來的姿勢，耐心等待他停好車，走過來。

「你今天釣了幾條魚？」

熟悉的男性嗓音傳來，葉沾衣拿掉草帽，立刻由草地上跳了起來。「熾澄大哥！」

來的人正是她經紀公司的老闆紀熾澄，也是當年收留她的人。

他已經結婚了，有一個兒子，但是當過明星的他看起來和幾年前沒有多大差別，卻更加有成熟的男人味。

「正志呢？怎麽沒來？」葉沾衣訝異地問道。

「他帶幾個模特兒去出外景。」紀熾澄摘下太陽眼鏡，盯著她撐在湖邊的紅色釣竿說道。

「他還真忙碌。」

「是呀，我們公司的經紀人就屬他最能幹，只好讓他多帶點模特兒。」紀熾澄半開玩的說。

不過他的話倒是有幾分真實性。

周正志的確是他們公司最具親和力，也最有實力的經紀人，因此公司的幾個主要模特兒都交給他帶，他也就特別的忙碌。

葉沾衣露出微笑，「熾澄大哥找我有事？」既然都站起來了，她就乾脆走到湖邊去確認有沒有釣到魚？

「是呀，我只是想知道，你跟他是認真的嗎？」也許是了解她的個性，所以他和她說話也相當直接。

葉沾衣怔了一會兒，反身看著他，「怎麽了嗎？」因為如果沒有什麽間題，紀熾澄向來不會過問她的私事。

「你們昨天約會的照片，在各家雜誌、報紙娛樂版都刑登出來了。」紀熾澄像是閑聊似地說道。

「照片？」

葉沾衣陡地回想起他們接吻的那一幕，心跳忽然又不平穩了起來。

「是呀，而且還是被放大好幾倍的特寫。」

「特寫……」

現在她可以確定，果然是他們接吻的照片被刊登上去了。

紀熾澄瞄了她一眼，把她微紅的臉及皺眉的表情，全都看進眼裡，又問了一次，「你跟他是認真的嗎。」

葉沾衣點了下頭。「我想……應該是認真的吧，最起碼我是這樣想，因為我們正在交往。」

沒必要隱瞞，她完全坦誠地把醫院發生的事情，以及雷胤宸提出的交往要求，全都告訴紀熾澄。

「嗯，我也聽艙若姊說過。」紀熾澄邊說，邊伸手打開她擱在旁邊用來裝魚的小冰箱，看看她今天的收穫情況。

「那麽……」

「我本來是不該管這件事，不過……伯母今天突然打電話給我，跟我求證這件事情。」

原本如果能藉著這些緋聞，把葉沾衣的模特兒事業推向最高點，那是好事，但是他沒有想到他們是真心交往。

他也知道葉沾衣做事一向磊落，不想迥避的事，她連躲都不會躲開，他覺得對方也一樣吧？

不過就因為如此，緋聞不但鬧得更大，也讓葉沾衣的母親察覺到，偏這緋聞……還有那麽一點真實性。

他是不喜歡葉沾衣的母親，但是葉沾衣是他旗下的模特兒，在他的保護傘下，她要是敢再傷害葉沾衣，那他就不能不管了。

「是……我媽她……」葉沾衣沒了平日淡然又美麗的笑容，臉上只剩下眉心的糾結和內心的混亂。「她說了什麽嗎？」

「她是問我，你們有準備要結婚嗎？」紀熾澄雖然答得平靜，但是盯著湖面的眼卻閃著嫌惡的光芒。

葉沾衣聞言，猛地笑了起來。

「哈哈哈……我們只是在交往，哈哈，而且就算我想嫁……人家也未必想娶我，哈哈哈……」

聽到她的笑聲，紀熾澄回頭盯著她，「你真是教不會……就跟你說過，心情不好就不要笑個不停。」

害得他每一次看到她大笑，每一次看到她那雙孤單又沉痛的眼，他的心情也跟著糟糕了起來。

這也讓他想起了他的老婆，沒事就愛逞強，卻不知在旁人的眼裡看起來，只會讓人心疼。

「哈哈哈……我的心情……沒有不好。」葉沾衣揉了下眼，勉強自己振作。「而且我告訴過他了，如果我媽跑去找他，他會處理的。」

紀熾澄揚了揚眉。「你連這個都告訴他了？」

這真的需要不小的勇氣。

尤其是對葉沾衣而言，把過去結痂的傷口再剝開來給別人看，再接受別人同情的目光，真的非常不容易。

不過相對的來說，葉沾衣願意將這件事告訴那個叫雷胤宸的男人，這就表示他對她的確是特別的吧？

「嗯。」葉沾衣爽快的回答。

隨後她深吸了一口氣，心情總算是比較平靜了。

只要在脆弱的時候想起雷胤宸，她就覺得特別需要他的溫暖……

他的體溫、他的親吻、他的懷抱……真是的，他早上才在機場打電話給她，她現在就開始想念他了。

「很好，這樣才夠坦率。」紀熾澄朗笑道，「哪一天找個機會，你帶他、我帶我老婆，大家一起吃個飯吧？」

他愈來愈想認識這個讓葉沾衣用心去愛的男人，更想知道他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葉沾衣看著他，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用力的點了個頭。

而這樣的笑容，才是她最美麗的笑容呀！

在法國待了兩、三天，雷胤宸每天都打一通電話給葉沾衣，聊一些生活上的瑣事，不過即便如此，他們還是聊得非常愉快。

「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迷上釣魚的？」雷胤宸頗有興趣地問道。

耳邊傳來葉沾衣清朗的笑聲，「其實這是很久以前我搬到這裡一個人住時，在湖邊遇到一個老人家，他教我的。」

「老人？」

「是的，他不但教了我釣魚，也喜歡講一些人生大道理給我聽。」

她還記得那個時候那位歐吉桑老是喜歡念她，甚至有時候會向她抱怨和他一起下棋的棋友不會下棋。

因此除了闕艙若和紀熾澄之外，那位歐吉桑應該也算是她的朋友吧？

「老人家多少都會這樣，像我父親也是如此，他常常打長途電話來，所以他的電話費帳單都是我在付。」

雖然如此，他還是很高興接到他老人家的電話，因為只有老家才是他疲倦之後想回去的地方。

葉沾衣輕笑了幾聲，「不過後來他兒子把他接到美國去住，現在湖邊的那塊地好像只剩下我在釣魚。」

那個離社區不遠的小湖平時就很少人去，現在的確是她一個人在獨佔使用，尤其是在非假日釣魚，她簡直優閑得很。

「是嗎？真可惜，不然我也可以向他學釣魚－－」

「我教你吧！」

「哈哈哈，真的嗎？」

「嗯，我……等你回來。」

葉沾衣放低了聲調，說出了她的期待和思念，而雷胤宸彷佛也能感受得到，握緊了話筒。

「我實在愈來愈期待了。」

後來他們又聊了一下，雷胤宸才不舍地掛上了電話。

此時，雷胤宸的好友兼私人秘書張曉生走了進來。

「聊完了嗎？」他手上拿著幾份公文。

「嗯。」

「葉小姐還好嗎？記者還有跟著她嗎？」

雷胤宸將椅子給轉正，看著他回道：「我出國了，他們大概也沒有什麽新聞好追的吧？所以沾衣也許會安靜一陣子。」

這樣也好，不然老是被跟蹤，是誰都會受不了的。

「還有一件事。」雷胤宸忍不住說道，「你別再喊她葉小姐了，她之前有跟我說過，說這樣很像陌生人。」

事實上，連他都這樣覺得。

明明張曉生對葉沾衣的印象都改觀了，卻老是要在稱呼上做隔閡，實在讓他不解。

不料，張曉生卻揚了揚濃眉，「哦，你不會吃醋的話，我就喊她沾衣。」

聞言，雷胤宸是又好氣又好笑。

「我沒小心眼到這種程度。」

只要葉沾衣喜歡的是他、愛的也是他，別人要怎麽叫她，他都不會管。

「那我明白了。」張曉生臉上浮現笑意地說道。

「嗯。」

張曉生將手上的大疊資料往他的桌上一放。

「還有，這是你今天下班前要簽完的文件，想早點回台灣的話，你最好快點工作吧！」

雷胤宸看著那一疊文件，悄悄嘆了口氣。

「另外，我還有一件事想告訴你。」

雷胤宸認命地翻開第一份文件時，問道：「什麽事？」

「是有關陳經理的事。」張曉生表情沒了方才的輕鬆，頗為嚴肅的口氣讓雷胤宸抬起頭望著他。

「陳經理怎麽了？」

也幸好他們公司里只有一個經理姓陳，否則他可能猜不出張曉生提及的人，正是上一回僱用私家偵探調查葉沾衣的主管。

「因為上次他擅自對葉沾衣做調查，所以我對他多注意了一下，我聽說他又有動作了。」張曉生簡單的說明。

不過也因為張曉生的敏銳，找上了原先陳經理僱用的偵探，請他在陳經理又委託他或別人時通報他，他才能很快掌握了這個消息。

「他又調查沾衣的事？」

「不，上次他找的偵探打電話來告訴我，陳經理這回好像是找上了葉小……不，沾衣的母親。」

雷胤宸一聽，眉頭不由得蹙緊。

「他管得未免也太多了……」

這也讓他想起了那一天葉沾衣對他說的話……她說，如果她的母親來找他的話，立刻打電話給她。

雖然他對她的家庭只有大概的了解，不過他倒是能確定一件事，那就是葉沾衣並不怎麽喜歡見到她母親，即便她們之間有血緣關係、即便她們是母女。

所以雷胤宸打算，如果葉沾衣的母親真的來找他，那麽他不會讓她們見面。

只因他不想再看到葉沾衣臉上那明明帶笑卻隱含著痛苦的表情了。

「那麽要怎麽處理呢？」張曉生問道。

雷胤宸沉吟了一會兒。「你讓那個偵探再多注意他的行動。」

「那麽……如果他直接去找沾衣呢？」

雷胤宸的表情一變，十分冷酷地下達命令，「如果他去找沾衣，就讓偵探立刻回報，其他的事就等我回台灣再處理吧！」

「好的。」

張曉生轉身欲走出辦公室，卻被雷胤宸減住。「還有……」

「嗯？」「謝謝你，曉生。」他投以信任的微笑。

張曉生只是咳了一聲，道了句：「沒什麽。」人便離開了。

而在他離開之後，雷胤宸便又再度陷入了思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