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兩年後，炙熱的太陽高掛在天空，大地裂開了長長的縫隙，慢慢地所有的植物都不見了，就連還未老死的樹皮都被人生生剝了下來。甚至有人說出現了專吃人的盜賊。每個人都在害怕著，大家都恐懼下一刻的死亡，就連皇宮都變得蕭索，沒有了以往的繁華，新已的宮外不再有絡繹的馬車，只是歌舞聲還是每日每夜響個不停。民間漸漸不滿起來，就連新已提攜的大臣，也戰戰兢兢地提著建議。
只是新已的大門，關得死死的，除了歌舞和酒香，新已把所有的東西都放在了腦後。甚至在聽說狄司的反叛時也只是眉頭皺了皺，看了看群臣，問：「那該派誰去鎮壓呢？」
「可是……」有的人抬眼看著喜怒無常的新已，把心裡的話壓了下去，那些因為飢餓而造反的狄司人，就算一時鎮壓了住了，但總有一天就連本族的人都會跟著一起起來的。擔憂的話卻一絲也不敢說出口，現在的新已已經把自己消磨得沒有了一絲銳氣，只剩下享樂而已。
新已隨便看了看大臣，指了指一個魁梧的男子，「你上吧！」
就這樣一隊討伐叛亂的隊伍從帝都出發，卻被早早就埋伏好的狄司人打了個落花流水，還損失了許多補給的物資，這讓本就為旱災鬧得焦頭爛額的國庫大臣不得不冒死上諫。於是讓羅新王羅已祈雨的呼聲便高漲起來，在羅新人眼裡羅新王是最接近神的人，他具有無上的能力。
新已不高興地聽著心腹的報道。
門就在此時打開了，一鳴還是他一身素色的袍子，看到新已后笑著說：「大人不會是在擔心王的未來吧！」
新已苦笑了一下，雖然這四年來羅已只是個順從貪玩的傢伙，但一年一年下去，見著慢慢長高的羅已，尤其是看到羅已那俊美非常的外表和渾身天生的高貴氣質，就讓平民出生的新已擔憂不已，如果再讓那樣的羅已以祭祀的身份出現在大家的面前，以羅已現在的舉止一定會征服臣民，只怕……
「不必擔心。」一鳴走近新已，笑著把自己的打算說了出來。
新已看著一鳴笑著道：「不虧是天下第一的謀士。」
很快借著親信的口，讓高貴的羅新王羅已帶兵討伐狄司的請願被人提了出來，並順利通過。
衣服不能帶太多，他們是去打仗，只是聽說現在的狄司很冷。初聽狄司的名字時，她有一瞬間的恍惚，對她來說那是個有點兒奇怪的地方，只是太遙遠了，遙遠到自己都忘記了它的存在，自己是狄司人的秘密，早在自己八歲進宮時就決定要永遠隱瞞下去的。
看著窗外冷月如鉤，亞米的心一點一點冷著，而戰場那個過於遙遠的詞，馬上就要出現了，該怎麼辦？茫然地看著天，只是天邊的月冷冷的，就像這宮殿，華麗得空洞，就像這的人，恭敬地跪拜，卻冷漠得沒有絲毫溫度，只有她和羅已不是這樣的。但羅已也變了很多，總是沉思著，說著那些她不太明白的話，用冷得可怕的手撫摸著她的臉，說：「亞米，不要變。」然後就會皺著眉，半晌后就更改了先前的話：「亞米，你還是變了吧！」
為什麼羅已要笑得那麼寂寞？自己明明就在他的身邊，為什麼羅已已經不再回頭看站在他身後的自己了？只是專註地聽著宮外的聲音，許久后又嘆息著。
「在想什麼？」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的羅已站在了她的身邊，看著發獃的亞米，把掩住亞米眼角的發順在了她的耳後，嘴角有著溫柔的笑。
「在想該帶點兒什麼。」亞米回答著，把衣服一件件遞給羅已看。
羅已卻一把按作了亞米的手，「你看著辦就行了。」
亞米點點頭，繼續收拾著衣服。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亞米以為羅已就會這樣一直沉默地坐下去時，羅已忽然開口道：「亞米，不要去了。」
亞米吃驚地看著他，「你不要去了？」
「不，是你。」
瞬間亞米的眼裡浮上了水霧，無助地看著一臉沉靜的羅已。
「那又不是遊樂，何況你什麼也幫不上我。」
眼淚終於忍不住了，一滴一滴落下，亞米也不擦拭，只是一聲一聲吸著鼻子，就像以前那樣哭著，在還沒有到正陽宮之前，惟一能制住羅已的只有她的淚，所以即使並不難受，亞米也習慣了用淚水阻止羅已的冒險，只是亞米不知道今天這淚又是為了什麼而流。
羅已沒有慌亂地哄勸亞米，只是沉默著把頭壓得低低的。
亞米哭夠了，就把淚一擦，繼續收拾著衣服，把自己的衣服一點兒也不差地都塞到了已經鼓得不能再鼓的包里，她不要羅已受到絲毫的寒冷。
隊伍準時出發。浩浩蕩蕩一路走去，圍觀的人都想要看看十四歲的羅新王是什麼樣，令他們失望的是，黑黑的車簾擋去了年輕君王的容貌。大家紛紛猜測著，然後羅新想要趁戰爭之際除掉第五個王的謠言越傳越多，就連很少走動的亞米都聽到了。她不動聲色地面對所有的人，開始把每一樣送給羅已的飯菜都事先嘗一嘗后再送去。即使羅已面對涼透了的食物發牢騷，她也不妥協分毫。
羅已只能無奈地看著她，慢慢地抱住亞米的身子，輕輕叫著她的名字：「亞米，亞米，亞米……」
飯菜慢慢少了起來，亞米從車窗向外看去，感到徹骨的寒氣從腳底竄到了心裡。
帶著腐臭的屍體味的荒涼的村莊，到處是光禿禿的樹皮，亞米每到這時就會回頭看向一直閉目沉默著的羅已。然後坐到羅已身邊，把頭縮進羅已的懷裡，希望羅已能給自己一點兒溫暖，
羅已伸出手一下一下地撫著她的頭，慢慢地不帶絲毫感情地說：「雖然這不是我希望的羅新，卻只有這樣的羅新才有希望。」
亞米把頭埋得更深了，她猜不出羅已的話，她只知道這樣的事不應該發生，如果新已不那麼奢侈，如果皇宮裡的食物節省一點，還有國庫的救濟，現在的村莊應該會好很多的，至少不會死那麼多人，有什麼是比生命更重要的？
羅已的手那麼溫柔，眼神卻冷漠得沒有溫度，現在亞米只是握住那雙手，緊緊地抱在懷裡。亞米嘆了口氣，「羅已，不管你打算做什麼，亞米都在你身邊。」
羅已只是靜靜的，看著懷中的亞米擔憂的眼，然後將頭輕輕埋在亞米的身側。閉上眼，默默感受著亞米的氣息，有些東西不可以太在乎，不可以珍惜，可是為什麼當知道時就已經晚了呢？那麼總有一天亞米會成為妨礙嗎？
「亞米，我該拿你怎麼辦？」心裡嘆息著，卻無法說出來，不要再增加亞米的煩惱了。只是心底的不安又是什麼？好想保護這樣的亞米，只是什麼時候他才能得到他要的力量？
想象中的狄司叛軍的各種面目，但看到第一批俘虜時，亞米只覺得哀傷。那群孱弱的人就連武器都握不住，又怎麼會叛亂？
「他們帶頭搶我軍的補給車。」士兵報告。
「隨便處理就行了。」羅已不感興趣地說，然後又補充了句：「夏落才是你們的將軍。」
身後的亞米想說什麼卻壓住了，她不想讓羅已為難，心裡懊惱著，那些人只是過於飢餓，何況又沒有什麼損失，根本不必上報的，只是羅已既然那麼做了，就應該有他的道理。可是心還是有點兒不安，不喜歡隨意踐踏生命。自從八歲入宮，亞米經歷過太多沒有價值的死亡，只有羅已是不一樣的。把她當最好的朋友般對待，不會隨意處罰自己，所以在心裡默默認定了羅已，要永遠和羅已在一起，把他當成自己惟一的親人。
狄司真的有點兒冷，走到大帳內，帳子里鋪著軟軟的毯子，成堆的木柴堆在一旁，火光亮得晃眼。亞米忙跑上去撥了撥火苗，火變得溫和起來，手卻被木叉上的倒刺刺得生痛，不由叫了出來。
「亞米！」羅已一步走到她面前，拿起她的手看了起來，看到沒有流血，才放下心來，「你也太不小心了。」
亞米沒有吭聲。
羅已放下她的手，退到座位處坐下。
亞米忙著把水放在火上，一會兒水汽冒了出來，亞米把羅已給的禦寒藥草放在水裡，瞬間香氣四溢，驅走了帳內的毛皮味。
「你不高興？」試探性地著，其實心裡早已有了底子，亞米的心思他看得出來。
「沒。」不想羅已擔憂，亞米笑了笑，把燒開的水注入水杯里遞給羅已。
「亞米？」羅已看著亞米，亞米一臉的凝重，他不喜歡亞米此時的臉，亞米只需要過簡單的生活就可以了。他閉上眼，感受著手裡溫熱的水杯，慢慢地冰冷的手指變得暖和起來。
「沒事的。」把頭低下，亞米看著火里的柴，好奇怪，火依靠著木而存在，卻要毀滅木，而人又利用這個方法來取暖。她慢慢地愣起了神，也不知過了多久，在回過神時，羅已已不知在面前站了多久，又看了多久。
「那些人……我去跟夏落將軍說。」
亞米忙拉住羅已的手，「不要。」她只要羅已的安全，即使知道那些人是自己的族人，即使如此她也不能讓羅已犯險，內疚也好，為難也罷，無所謂的。
羅已想要抱住現在的亞米，卻沒有絲毫的力氣。亞米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麼哀傷。
處在後方的他們只能通過不斷送來的傷兵數量推測戰爭的情況，羅已就在這樣的環境下以打發無聊為借口把夏落房裡所有的軍事用書都看了個夠。
以前羅已也以各種借口為由小心搜羅著各種他想看的書，或者看那些以宮廷或戰爭為背景的戲劇。羅已心裡有個秘密，在深夜才能在亞米耳邊低語，看著亞米在黑暗中明亮如昔的眼，感到亞米的手緊緊握著自己有點兒冷的手指，他默默地忍耐著。總有一天，他要得到真正的王權！
而亞米則留在大帳里看著四周的情況。正當亞米覺得無聊時，忽然有喧囂的聲音傳來，亞米忙跑出去看。
只見外面五六個士兵正圍著一個蒙面的女子嬉笑著，那名女子慌張地躲避著，卻怎麼也躲不開士兵的調戲。亞米一看就急了，快步上前，厲聲道：「大膽，在王帳前胡鬧什麼？」
那幾名士兵一見亞米便有點兒慌了，忙要綁了那女子走，卻被亞米攔了下，「把她留下，我有話問她。」
幾個土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個年長點兒的開口道：「她是狄司人，這……」
「我會注意。」說完亞米拉了女孩就走，女孩明顯地抖了一下，她忙安慰著：「沒事的。」回身看去，隔著面紗看不真切，隱約知道那應該是個十七八歲的女子，只是不知道被俘來時受了多少傷害。亞米心裡難過，忙把她拉到帳里，找出一些葯和飯菜，一起放在她面前。
「謝謝！」很輕的聲音，柔柔的。
亞米安慰地笑了下，「這有我，沒事的。」
女子沉默著，並沒有動那些東西。
亞米嘆了口氣，道：「你戴著面紗怎麼吃啊！」
她這才脫下面紗。
亞米完全愣住了，心裡慶幸著好在那些傢伙沒弄下她的面紗，否則以她的美貌，只怕說什麼也不會放過她的。
「這是哪兒？」那個女人忽然問。
亞米忙答道：「是羅已……也就是羅新王的地方，你放心，有我在，不會有人傷害你的。」
女人的臉變了變，繼續吃著面前的東西。
「我叫亞米，你呢？」
「星落。」她邊說邊小心地打量著這個地方。
亞米繼續問：「我聽說狄司人被下了葯，女孩們都很短命，你看起來還好，是不是……」話也就只能到這了，她發現星落的臉一下變得很蒼白。
「對不起。」亞米忙說。
「不……」星落笑了，那麼媚，亞米一下看呆了。
「我只是幸運而已。」她說。
亞米嘆了口氣，「其實有一種方法的，只要阻止自己的生長就好了。」
星落看著說這話的亞米，眼睛忽然亮了起來，一把拉住亞米的手快速拉緊，直直地看入亞米那雙淡綠色的眸子里。
「你是狄司……」
亞米臉色一變，忙道：「這是個秘密，不要……」
「怎麼會？」星落痴痴地說，「你是狄司人。」那種狄司祭祀一族專有的綠眸……不是說在十年前就全滅了嗎？怎麼會在這！
「我爺爺說最危險的地方有時候卻是最安全的。」亞米平靜地說著，「那時候我才六歲，而現在我連媽媽的臉都記不清了。」抬起頭，看著星落，「我們祭祀一族已經沒有了。」洒脫的背後是深深的哀傷，「我是最後的一個，也是最沒用的一個，連自己都捨棄了。」看著星落，她嘆了口氣，「為了能夠延長生命，抵抗絡繹馬的毒性，我在很小的時候被爺爺用巫術封住了生長，即使會長高，會有很多回憶，可我永遠無法擁有女人的身體。」
星落完全愣住了。惟一的祭祀族傳人……
「快吃吧！不夠的話我再去拿。」亞米說得很輕鬆，眼底卻浮出了淚，但她強忍著不要流下來。
「你還要在羅新族的身邊嗎？即使你知道他們正在屠殺的是我們的同胞！」聲音忽然變得嚴肅，就連眼神都變得凌厲起來。
亞米的唇動了動卻無法張開。
「你知道狄司有多少人被餓死了嗎？」把手裡的飯放下，她譏諷般地說著，「每一樣都是精挑細選的材料，你吃得很慣吧！」
「那該怎麼做？」亞米忽然直直地看入她的眼睛，「餓死才能證明我是狄司人嗎？」
星落沉默了。
這是狄司的悲哀。
「我六歲時離開狄司，在跟著爺爺流浪的那段時間，爺爺讓我忘記狄司和我的媽媽，那時候他一遍一遍地問我你是哪裡人，每答一次狄司就挨一頓打。直到有一天，我實在忍不住了，哭著問爺爺，為什麼我不能做狄司人。爺爺說，因為狄司現在不需要我。」
那時，爺爺哭了，無聲地哭泣，那是狄司的淚，一滴一滴灑在了她的心裡，只是從那時起，她就不是狄司的亞米，也不再是被呵護的女孩。
「你就這樣……」星落看著亞米的臉，「狄司是你的家鄉啊！」
「可我忘了。」殘忍地閉上眼，再睜開時，她笑了下，道：「我送你走吧！」
星落有些遲疑，「那你怎麼辦？」
「星落，我不能是狄司人。」
星落看著她，「我聽媽媽說過祭祀一族，綠色的眼，銀色的發，是生活在叢林中的精靈，他們會幫助那些迷失了的人們。」
「是那樣嗎？」站起身的亞米頓了頓，緩緩地道，「可惜我的發是黑色的。」
星落冷然的臉變得哀傷，「擁有女人的身體，那又如何？還不是要死的。可憐的是那些要眼睜睜看著我們死去的人們。」
瞬間亞米看向了她。
她笑得冷淡，「小時候和很多族人被關在漆黑的地牢里，長大一些就成了羅新族的玩物。只是為了活下去，我又有什麼資格責備你呢？」穿上了女裝，用出色的容貌取得生存的機會，作為密探小心地刺探著羅新士兵的分佈，不過如此。
帳外已是繁星滿天，就如爺爺說的那樣，狄司有著更多的星。深吸口氣，冷冷的感覺讓身子打了個寒戰，羅已怎麼還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