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排乾淨的畫筆,有粗有細,有長有短,整齊地排列在攤開的布包上,一旁還有各色的胭脂水粉,裝在精巧細緻的胭脂盒中。
拿著畫筆細細描摹的是一名女子,不過二十歲出頭,漾著桃花般的笑臉,正細細端詳著自己手下在描摹的這個「作品」,彷佛她在畫的是一幅即將呈交御覽的絕世珍品,但實際上,她畫的是——死人。
一個昨夜剛剛去世的老婦人,滿臉的皺紋和已經青灰色的面容,讓旁人看了不禁從心底發寒,她卻始終面帶微笑地為老婦人化妝,就好像老婦人還有生命一樣。
「大娘,我現在給你塗的是琉璃齋的脂粉,這種粉塗在臉上不會太黏膩,也不會掉渣,宮很多嬪妃都會用到呢……您的眉毛好久沒有修剪了,我幫您修剪一下,就剪成連雲入鬢式好不好?會顯得精神一些,但是您可不要現在睜開眼嚇我啊,否則眉毛會被剪壞的。」
她叨叨念念說著話,手下靈巧迅速地為老婦人上妝,在將胭脂也塗抹勻實后將畫筆放下,她拿出一支玉梳,輕手輕腳地為老婦人梳理著頭髮。
「我聽我娘說啊,死時用玉梳梳頭,到了閻王爺那會顯得體面些,下輩子閻王爺會讓您托生到一個好人家。您若是真的投胎到了好人家,可千萬別忘了是我為您梳的頭,也記得回頭幫襯幫襯我哦。」
這間屋子不大,屋內的光線有點昏暗,門口站了一對戰戰兢兢的夫妻,衣著都很貧寒,就見他們張大眼睛看著屋內的女子為自己過世的親人化妝、說話,像在看奇異的景觀。
終於,那女子忙完了,轉過身來笑道:「好了,可以將大娘裝殮起來了。」
屋外那個丈夫連忙邁進門一步,小心翼翼又惴惴不安地問:「羅姑娘,那個……該給您多少銀子?」
「你們有多少?」被喚做「羅姑娘」的女子一邊收拾著工具,一邊漫不經心地問。
夫婦倆對視了一眼,丈夫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一層層打開,面只有幾十個銅錢和一點散碎銀子。看得出來這是他們全部的家當了。
女子回頭看了一眼他手中托著的銀錢,順手揀起幾個銅錢后就往外走。
「羅姑娘……」那丈夫是個老實人,急忙追出來。他雖然不懂行情,卻也知道就剛才用掉的胭脂水粉,便不只兩、三錢銀子,幾個銅錢怎麼能抵帳?
「行了,不用送了,記得給大娘買身好點的衣裳,她一生清寒,走時總要體面些。大街南頭的棺材鋪劉老闆是我的朋友,只要提我的名字,劉老闆會給你們找一口又便宜又好的棺材。」女子說著話的同時,人已經走出了這座殘破的小院。
「羅姑娘……慢走。」夫婦倆感恩的追出來,女子已經飛身上馬,揚起馬鞭瀟洒的離開了。
羅巧眉,京城第一巧手,她不僅可以畫出讓宮內嬪妃都爭先摹仿的美麗妝容,還可以做出最精美雅緻的服飾。貴夫人們恨不得把成堆的銀子都拿出來孝敬她,只為了能讓自己在女人堆中光彩奪目,艷冠群芳。
不過,羅巧眉卻也有個癖好讓人覺得古怪,她不僅會為達官顯貴的夫人們上妝,還願意為貧寒的往生者化妝。錢,對她來說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重要的是要她心甘情願,否則就是強權逼迫她也沒用。
所以,在司空朝中,她與青龍將軍聶青瀾齊名,並稱「本朝奇女子」。
司空朝的皇宮中,一張素凈的面容倒映在荷花池的清水中,本已褪色的容光在宦臣嘶啞張揚的聲音下顯得越發黯淡——
「娘娘,皇上今日身體微恙,請您先回,改日皇上身子好了會傳召您的。」
「那麼,請代我問候皇上,改日我再來看他。」
長長的裙擺拖在青石板上,叮叮噹噹的環佩搖曳之聲響徹在整個內宮。
春花早已凋零盡,秋月何曾照我心?美麗的容顏本就是世上最易改變的財富,若年華老去,宮中的女人便等於被宣判了死刑,失寵的姬妾地位還不如帝王手邊豢養的一隻寵物,縱使你憔悴如死,誰肯憐見?
蘅妃走到宮門口,馬車早已停在那,她被婢女攙扶著走進車中,忽然道:「等一下。」
一白衣身影正站在宮門口,與她遙遙相望。
「是晏先生嗎?」蘅妃低聲問。聲音輕巧,但足以讓對方聽到。
晏清殊走到車邊,並未抬頭,恭謹持禮,聲如清泉,「娘娘,近來可好?」
蘅妃苦笑道:「你看我這樣,就知道是好還是不好了?」
他的嘴角動了動,似笑非笑,「娘娘貴為人上人,只有一個好字,何事可言不好呢?」
「貧嘴。」蘅妃終於忍不住一笑,「晚些時候去我那吧,上次那首《離怨》我還沒有學會呢。」
「上次小臣對娘娘說過,心中無愁者不便學《離怨》,以免愁亂七情;心中有愁的人更不宜學《離怨》,以免愁上添愁愁更愁。我看,娘娘還是換一首學比較好。」
「不,我偏要學這《離怨》。若連《離怨》都學不會,再多的七情六慾又怎麼可能彈得出來?」她輕輕一嘆,「只有《離怨》可以說得清我的心。」睫羽輕扇,似有深意,「晏先生,你應該是知道的。」
「晏先生,皇上和菱妃在等你呢。」太監站在宮門口,旁若無人地招呼,似乎未將蘅妃放在眼。
晏清殊略躬身一禮,「娘娘先請回,若皇上無事,我會去拜見您的。」
輕輕的嘆氣聲,隨著車幔放下捲入車輪聲中,他在車后抱琴而立,等到車輿遠去方才離開。
「晏卿,你可來了。」
笑聲如鈴的菱妃今日一身新裝,站在偌大的宮殿中,好似一朵盛開的牡丹。
「參見皇上、娘娘。」晏清殊躬身而立。
「免禮。聽菱妃說你新制了幾首曲子,甚是美妙,彈來聽聽。」當今皇帝司空豪抬抬手道。他對琴曲本沒有什麼興趣,無非是附和寵姬菱妃的心情而已。
他盤膝坐下,手指抹了幾下琴弦,問道:「《山風》、《酒狂》、《天問》,不知皇上想聽哪一首?」
「《酒狂》這名字好特別,皇上您覺得呢?」菱妃媚眼如絲,手持酒杯送到皇上的口邊。
司空豪笑著,就著玉杯喝了一口,「就依你,彈《酒狂》。」
酒狂,鯨吞海飲,如狂如歌,七弦之上,方寸間可知天地。醉的不是人,是天;狂的不是人,是地。天地如酒狂醉舞,不知人間歲月也。
宮殿之中,那坐於上方的兩位聽琴者也聽得如痴如醉,待琴聲旖旎、撩撥人心之時,司空豪一把抱起菱妃走入內殿,而外殿的晏清殊繼續操琴拂曲,縱使內殿傳來陣陣銷魂之聲,也依然面不改色,鎮定自若。
一個時辰已過,琴聲方止。晏清殊手撫琴弦,輕吐一口氣。
菱妃忽然由內殿中走出來,只穿了淡紫色的內衫長裙,頭髮散落腰后,臉頰上還浮現一層淡淡的春色。
「晏卿,今日多謝你了。」香風襲來,長袖有意無意地掃過他的臉頰,「別總是低著頭,皇上已經睡熟了。」這話低沉嫵媚,另有意味。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況是這內宮,君臣之禮更不敢忘。」他雖然始終垂著臉,但依稀可見嘴角上揚。
菱妃哼嗤一聲,「怎麼你在蘅妃面前就能有說有笑,和我就這麼生分?我叫你抬頭就抬起頭來,你是怕見我,還是不願見我?」
「娘娘容姿艷冠後宮,不敢直視的又豈止是小臣一人?」晏清殊抱琴而起,似要離開。
菱妃揚聲道:「站住!我還未准許你走,你怎能離開?」
他嘆口氣,「娘娘想說什麼?」
「我今日穿的新衣到底美不美?你還不曾評價過。」香風又到他臉邊,那柔膩的嗓音繚繞耳畔,「晏卿,你不是這麼不解風情的人吧?」
晏清殊終於抬起頭來,那是一張清俊絕倫的面孔,氣韻清華,猶如天謫仙人。只是此刻那雙秋水般的明眸中,有著一絲無奈。「娘娘之美舉世無雙,其實本不需外物襯托;衣服固然美,但更要適合的人來穿著。這樣說,娘娘可滿意?」
菱妃嬌笑著,紅唇還帶著一抹嬌嗔。「這還差不多。」然後她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說:「明晚去我那好不好?」
「娘娘有令,本不敢辭,但是明晚皇上讓小臣演練大典新曲,只怕要辜負娘娘的盛情了。」
「哼!那就後日。反正我在宮等你,你要是敢藉故不來,看我治不治你的罪!」菱妃端起架式,恩威並施。
「臣知道了。」
「去吧,蘅妃正等你等得著急呢!」菱妃冷笑,「那女人真是恬不知羞,也不看看自己的身分樣貌,我若是她,與其這樣痛苦活著,不如仿傚魏妃,自絕算了。」
「娘娘,有句話也許小臣說來不大合適。」
「什麼話?」菱妃意識到自己剛才顯得有些冷酷,急忙收斂表情,露出笑容。
他淡淡的道:「宮內之爭便如境土之亂,此消彼長,何必自相殘殺呢?」
「你!」菱妃略顯薄怒,「這麼說,你是同情那個賤人了?」
「蘅妃家世尊貴,娘娘說話最好謹慎,宮內眼線多,恩寵未必能保得一生長久。」
語畢,晏清殊躬身退去,舍下菱妃不再理睬。
「晏先生要回樂館嗎?」宮門前太監詢問。
「蘅妃那還有事,所以要過去拜望。」他抱琴走上一輛馬車,抬手輕輕關上車門。
一旁的太監看到他修長的手指白潤如玉,都不禁看呆了。待馬車遠去,他才不禁感慨出聲,「不愧是當朝第一美男子,也難怪連嬪妃們都為了他爭風吃醋。只是,晏大人眼高於頂,又能看得上誰呢?」
羅巧眉下了馬,蹦蹦跳跳地進了晏府。
看見她,管家笑說:「表小姐回來啦。老爺有事找您,正問您的去處呢。」
「姨父找我?我這就過去。」她正要往走,眼角餘光瞥到一襲白衣身影也停在門口,便笑著回頭,伸手打上他的肩膀。「清殊也回來啦,今天又去哪個脂粉堆打轉了?」
晏清殊嫌惡地閃身,吐出一句,「屍臭味。」
「你鼻子好靈。東街的宋大娘去世了,她兒子請我過去幫忙。」羅巧眉不以為意,反引以為榮地晃著自己的袖子。「你別嫌我身上味道難聞,皇宮那些嬪妃們還吵著讓我今天晚上過去陪她們喝茶聊天呢。」
她一邊說著一邊往府走。「姨父找我,我先過去了。」
晏清殊倏地一把將她扯住,一手掩住口鼻,「先換衣服去。」
羅巧眉聳了聳肩膀,「除了你的鼻子,誰聞得出那味道?我剛從太子府回來,人家太子都沒嫌棄。」
「太子?」晏清殊沉眉,「你又去煩他做什麼?」
「太子有事找我幫忙。」
「什麼事?」
羅巧眉笑咪咪地仰著臉看他,「你好奇?好奇你可以直接去問太子啊。」
「巧眉回來啦。」晏府的女主人,也就是羅巧眉的姨娘葛淑娟走出來,看了眼正在說笑的兩人,淡淡說道:「你姨父有事要和你說,在內堂等你呢。」
「我聽說了。」羅巧眉笑道:「但被清殊絆住了我的腳,非讓我去換衣服不可。」
「如果是碰過死人的衣服,還是換了的好。」葛淑娟板著臉,「我們晏府好歹是大戶人家,規矩總該遵守。你一天到晚出入那些喪家,難得你姨父大度,不和你計較,但是你自己總該避諱著些才好。」
聽出姨娘的不滿,羅巧眉暗中吐了吐舌頭。「好,我這就去換。」
葛淑娟見她跑遠了,才緩步走到兒子面前,挽住兒子的手臂微笑道:「又去宮彈琴了嗎?若是不想彈了,就和你爹說說,想個辦法辭官吧。」
「我覺得現在挺好。」晏清殊的笑容和母親一樣,美則美矣,卻顯得淡漠而疏離。
他用眼角餘光捕捉著羅巧眉消失的背影,然後不經意似的抽回自己的手臂。「我累了,想梳洗一下。爹找表姐有什麼事嗎?」
「哦,朝中難得有人看上她,上門提親。見她都這麼大了還嫁不出去,我正在發愁,如今既然有人提親,能早早把她嫁出去最好,我也算對得起我去世的姐姐和姐夫。」
「提親?」晏清殊漂亮的黑眸中閃過一抹幽冷的光。「誰那麼不開眼,看上她這麼一個瘋丫頭?」
「來頭還不小呢!據說是聶將軍手下的副將,四品武官。不知道怎麼看上了巧眉,所以託人來說媒。你爹挺滿意的,現在只等那丫頭一點頭,人家聘禮就送過來了。」
「一個武夫啊……」晏清殊輕蔑地笑道:「只怕她看不上眼。她喜歡的可不是那種人。」
「哦?那是哪種人?莫非你知道?」
他沒有回答母親的話,只是拽了一下微皺的袖口,懶洋洋地說:「今日天氣這樣好,真該睡個午覺。娘要是沒事,孩兒就先告退了。」
「清殊……」葛淑娟因為抓空了手而有些失望對著他的背影道:「我聽說你近日和宮內的蘅妃走得很近,你自己小心些,宮的女人個個心眼兒多著呢!前兩年,蘅妃菱妃爭寵,硬是把懷了身孕的魏妃活活氣得跳井,你與她們廝混,萬一惹惱了皇上……」
晏清殊無奈的停下腳步。「娘,我只是入宮去彈琴,又不是做男寵。你想,如果我和各位娘娘有私情,皇上豈會不知情?我還能活到今天嗎?」
「可是……」
「娘無論聽到什麼都無所謂,但是請不要栽贓到我頭上。我是真的累了,請容孩兒告退。」晏清殊作作揖,轉身走向自己的獨院。
路過內堂的院門時,他駐足了下,側耳傾聽,父親依稀在和什麼人說話。他猶豫著,然後邁步入內。
晏清殊的父親晏學常,乃是當今丞相,對於家中獨子晏清殊不求上進、只在樂館謀個小職的事情一直很是惱火。再加上兒子因為容貌俊美,不時有流言蜚語飄進他的耳,使得他對兒子有諸多不滿。
此時他正與人說話,見兒子忽然走進堂內,立刻沉下臉說:「怎麼進來也不先打聲招呼?如此無禮。」
「到自家廳室還要差人通報后再進來嗎?」晏清殊對父親說話也不客氣,但目光停駐在父親對面的那個人身上——他以為來向羅巧眉提親的必然是個媒婆,沒想到是一位年長的將軍。
「看什麼?還不見過你魏伯父。」晏學常不高興地說。
晏清殊立刻明白,來者是朝內驍武將軍魏驕。他走上前躬身施禮,「見過魏伯父。」
「毋需客氣。這是清殊吧?我可是久仰大名啊,都說你是當朝第一美男子,今日一見果然所言不虛、所言不虛,哈哈哈……」魏驕豪爽的笑。
晏學常卻是對這樣的讚美深感羞愧。「家門不幸,出了個逆子,只以男色惑人,魏將軍就別取笑了。」
「姨父,您找我?」已經換好衣服的羅巧眉,笑咪咪地出現在門口。
「巧眉啊,快進來,站在門口做什麼?」晏學常對這位外甥女倒是很和善,「是這位魏伯伯要見你。」
「魏伯伯好。」羅巧眉對魏驕一禮,「不知道您有何事需要巧眉幫忙的?」
魏驕打量她,笑道:「這件事還真要你幫忙。我侄子魏春傑,你是不是認得?」
「魏小將軍?」她脆聲回答,「認得,前年他隨聶將軍入京,我們見過兩面。這件事和魏小將軍有關?」
「是啊,我是個粗人,就直話直說了。春傑對你很是傾慕,回到邊關之後時常想起你,雖然家給他找了幾門親事,可是他一直推託。後來他母親追問了幾次,他才終於說出來是因為心中有你。我這個做叔叔的,為了他的終身大事,也只好厚著臉皮上門來求親。」
晏清殊冷眼旁觀,且看她怎樣接話。
只見她似是一楞,嘴角收斂起笑容。
晏學常以為她羞澀,不好意思回答,便道:「這件事姨父也想過了,我們兩家算得上門當戶對,雖然你父母不在,但我們晏家絕不能讓你的終身大事辦得太草率。魏將軍也說了,聘禮上絕對會給足你面子,不輸那些大戶小姐。由於魏小將軍現在身在邊關,年後姨父可以想辦法將他調入京內,這樣你們倆成親之後也不會過得太辛苦,如何?」
聽姨父為自己想得這樣周到,似是一切都已安排妥當,就等她點頭。羅巧眉揚起苦笑,緩緩開口,「姨父,魏將軍,承蒙兩位對巧眉這樣愛護有加,實不敢當。按說巧眉現在寄人籬下,長輩吩咐斷然不敢推拒,但是有件事我一直沒有稟明,如果現在隱瞞,實在對不起兩位的盛情厚意。」
「什麼事?」魏驕聽出她口氣不對勁,不禁皺起眉頭。
「巧眉幼時多病,母親曾經請人為我算命,連找了幾個算命先生,都說我命中帶煞,就算是不會生病鬧災,也會一生孤苦。若是成親,必然會刑克夫婿,所以……」
晏學常和魏驕的臉色都變了,對視一眼,晏學常小聲道:「魏將軍,真是抱歉,事先我並不知情……」
「不怨你、不怨你……」魏驕雖然擺著手寬慰,但是明顯已沒有剛才的笑容,所以再寒暄了幾句,就匆匆忙忙的走了。
「你真是豁出去了。」
羅巧眉悄悄溜出大堂,正往回走,身後傳來一聲冷冷的嘲諷。
她不用回頭已經聽出那人是誰,單憑這副嗓音,就可以引得無數少女心動。唯獨她例外,偶爾還會覺得哭笑不得,因為從那張嘴針對自己說出來的話,沒有一句是好話。
「清殊,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可真是不明白。」她忽然轉身,閃著大眼睛裝傻。
「為了不嫁人,你就這樣給自己胡亂編派罪名。你可知道,一旦這事傳出去,只怕再沒有人敢上門提親。」
「我真的……」
羅巧眉還要辯解,已站在她面前的晏清殊微微低下身,她雙眸平視。「別想在我面前耍花招,你該知道我看得透你心中在想什麼。」
她無奈地一嘆,「好吧,算你說中了,你可不許給我說出去。」
「你的事我才懶得管,我只是好奇,莫非你準備一輩子不嫁人?連你心中最喜歡的那個人,你也不想嫁了?」
他嘴角的那抹詭笑讓羅巧眉哆嗦了一下。「你、你瞎說什麼?我哪有喜歡的人?」說著,她的臉竟然紅了。
晏清殊笑得更冷,「我說了,我看得透你心中在想什麼。」他轉身要走,又停下說道:「不過我勸你還是早早死心吧!你喜歡的人心中早就有人了,但那個人不是你。」
羅巧眉一楞,隨即恢復笑靨。「說得好像你是活神仙似的。就算他心中有人又怎樣?我就是喜歡他,你能擋得住嗎?」
晏清殊的臉色陰鬱,冷笑道:「原來你不僅豁出去,還能拉得下臉。我看你這輩子是真的嫁不出去了。」
她朝他扮了個鬼臉。「剛剛你還說我的事情你才懶得管,我看你今天的廢話真是多呢。」
見晏清殊的臉色更加難看,生怕他還有許多尖酸刻薄的話要說出口,羅巧眉趕快跑掉。
晏清殊死死盯著她的背影,然後倨傲地揚起臉,走回自己的跨院。
羅巧眉第一次來到晏府,是在她十歲的時候,母親帶她來晏府探望嫁給時任吏部尚書晏學常的三姨葛淑娟。
她的父親只是一個窮書生,外祖父卻出身內閣大學士,對於母親的婚姻她並不太了解,只知道外祖父對她家並不算好,連帶著,周圍的親戚對她家也總是冷言冷語。
幸好她天性活潑開朗,永遠是一張笑臉,嘴巴又甜,所以長輩們看到她都很喜歡。
晏家是個大家族,府中的孩子不少,很快羅巧眉就和他們玩成了一片,但是在這些人中,有個穿著白色狐裘的男孩子一直站得離他們遠遠的。
羅巧眉好奇地問另一個小姑娘,「那個人是誰啊?為什麼站得那麼遠?」
「你不知道嗎?那是清殊啊。」小姑娘的語氣中滿是崇拜,「就是你三姨的兒子。」
「他站那麼遠幹什麼?叫他一起來玩不好嗎?」說著,她就沖著晏清殊拚命招手。
「清殊可不會隨隨便便和人玩的。」小姑娘解釋,「老爺對他的期望很高,他也不喜歡和一般人混在一起。」說著說著,臉卻紅了,她湊過來小聲說:「你看清殊是不是長得很好看?」
羅巧眉眯著眼看,「是挺漂亮的,比女孩子還漂亮。」
「我長大了想嫁給他。」小姑娘越說聲音越小,臉卻越來越紅。
「嫁給他?看起來好像會很累的樣子。」羅巧眉很認真地分析,「還是找個不漂亮的比較好。」
說話間,另一邊有幾個男孩子爬到了樹上,偏偏有個孩子只會上樹不會下樹,結果卡在樹杈上,上不上、下不下,很是難受。
見那男孩大著膽子要往下跳,羅巧眉急忙跑過去叫道:「不行啊,樹太高了!」
話音未落,男孩已經跳下來,她飛奔過去,男孩正巧摔在她的身上,將她重重地壓在地上。
孩子們驚呼一聲全圍了過來,連聲問道:「有沒有摔傷?快去找個大人來!」
羅巧眉一身塵土的從男孩身下掙扎著爬出來,那男孩摔得七葷八素,半天回不過神,只是怔怔地看著她,好半天才問道:「你、你疼不疼?」
羅巧眉齜牙咧嘴地捧著自己的一條手臂,對他擠著眼笑道:「疼啊,真的很疼啊。」
孩子們見兩人好像沒什麼事,都笑著叨念了幾句,唰一下又散開了。
羅巧眉覺得自己的手臂奇痛無比,以為是摔腫而已,她依稀記得娘曾經說過要用手揉開瘀血的地方才行。剛要用手去揉,一道白衣身影突然出現在身側,乾乾淨淨、白皙修長的手立即出現在她眼前,擋住了她的手。
「別揉,骨頭可能斷了。」
明明是個小孩子,卻有著大人一般沉穩清冷的聲音,讓她不禁怔住。
抬起眼,看到的是一張清晰的俊容,一個和自己差不多年紀,比自己略高的男孩,就站在她的面前。
他動作很輕的托住她的手臂,然後掀開衣袖,看了一眼腫脹的程度,立刻揚聲說:「來人,叫秦大夫去!」
原本站在遠處閑聊天的婢女們忙不迭的跑來問道:「小少爺,有什麼事?」
「客人受傷了,你們倒在旁邊躲清閑。」男孩年紀不大,但是語氣冷峻得竟讓那幾名婢女不敢抬頭。
很快,晏府請來了秦家醫館的坐堂老大夫,診斷後,羅巧眉的手臂果然是骨折了。
秦大夫為她重新接了骨、上了葯,笑著說:「小姐可不能再淘氣了,這幸虧是摔了手,可以養,若是摔破了花容月貌可怎麼好?」
「她哪有花容月貌可以摔?也許摔了會比現在好看些。」
忽然插進來的冷語嘲諷讓晏學常皺起眉,「清殊,怎麼這麼說話?出去!」
羅巧眉張望著閃身而出的那道白色人影,滿心是解不開的好奇之謎。
那個晏清殊,看起來對人冷冷淡淡的,但其實心腸不壞啊!這次要不是他,只怕她這隻手臂就要受大罪了。
她本想好好感謝他,孰料他一張嘴,說話卻如此惡毒。真是個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大少爺。
在晏府住了三天,羅巧眉就和母親回家了,此後每年會來晏府一、兩次,但是和晏清殊說過的話卻沒有幾句。
直到十五歲,她的父母相繼病逝,晏學常主動承擔照顧她的責任,她這才正式搬進了晏府。
那一年,羅巧眉十五歲,晏清殊十四歲。
她還記得自己搬進來的那一天,只提著一個小包袱,面對姨娘冷淡的臉,她始終保持著甜美開朗的微笑。
偶爾側目的時候,依稀能感覺到一雙清冷的眸子注視著她,但是當她回視,那道目光卻避開了她。
接著,羅巧眉就開始了在晏府寄人籬下的日子。
一天一天平平淡淡地過去,她是個胸無大志又能隨遇而安的人,所以,這樣平淡清靜的生活讓她倍感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