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到了晚上,薛逐風依約將酒與膳食派人送了來。
心虛到不知道該看哪裡的左無心,在僕人退下后,便假裝忙碌地查看食物。
「可以用了。」
一如前幾日,薛逐雲在他這麼說完后才動手。
看到薛逐雲用起膳來,左無心才暗吁了口氣。看來薛獃子已經忘了午後的事了,真是大幸。
不過……他突然覺得這迷仙也怪了,他來了十幾日,連一點兒動靜都沒,到底是怎麼回事?該不會根本就沒這人吧?
唉,不管了,反正兵來將擋,先解決眼前的事再說。
拎起已經裝在酒壺中的酒,他利落地為兩人各斟了杯,也不管薛逐雲是怎樣的反應就放到他面前去。
「喝點酒吧。」他甜笑,笑中帶著慣有的強迫。
一股清冽的香氣竄入鼻間,左無心小心地啜了口中酒葉,察覺味道十分甘甜而毫不辛辣后,放心地一口將杯中的酒飲下。
香甜的酒令他不由得又添了杯,當第五杯酒順喉而下,他突然感覺一股火熱留入胸腹,臉頰也燒了起來。
呃……這酒怎麼這麼烈啊?摸摸發熱的臉,他有些呆楞地想著。一時忘了自己是空腹飲酒,自然更容易醉,更何況這酒是有名的杏花村汾酒,雖氣清香而味甘甜,但有不容置疑的後勁兒。
頭微微暈眩著,他不由得想笑,而紅潤的唇瓣在漾出燦爛的笑后,卻又在一瞬間斂去,只因他想起了一件事——
「喂……你……為什麼都不理我?」噘著嘴向前傾,左無心憨然問道。
本在用膳的薛逐雲,一聽見這話,再抬頭看見他醺然的模樣后,霎時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左無心……竟然這樣就醉了?
「你怎麼不說話?」他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毫不容易才問出口的,可薛獃子還是不理他,他就這麼討人厭嗎?
「說!你為什麼不理我?」他口氣凶了起來。
在他理直氣壯地詢問下,薛逐雲差點就因自己有愧於心而無法答話,但他仍深吸了口氣回答:「我並沒不理你。」
「胡說!你明明就……」左無心生氣地起身,有些搖晃地站起就要往前去捉著他質問,卻不小心絆到了椅子。
桌上杯盤撞擊出聲,眼看左無心就要跌下,薛逐雲迅速地起身扶住他細瘦的身軀,卻在要扶他坐好的時候被揪住了衣襟,形成他抱著左無心的曖昧姿勢。
「我頭好暈……」他小聲嘟噥著,手卻還是緊揪著薛逐雲的衣襟不放。
「你醉了,回房去歇息吧!」他不由自主地放軟了聲調。
「站不起來。」左無心抬頭可憐兮兮地揪著他,姿態間有種耍賴意味。
無奈地,薛逐雲只好就此姿勢抱起他,跨進從第一天後就沒再進過的左無心寢房,為他除去靴子后將他安置於榻上。
房中有草藥的香氣,跟左無心身上的氣味一般,只是比他身上熏染的氣味更淡了些。
「你還沒有說……」已經躺著的左無心,手依然緊揪著他的衣襟不放;即使已半閉眼眸,他還是牢牢記著薛逐雲不理他的事。
「你睡吧!」薛逐雲試圖拉開揪在自己衣襟上的手,卻發現無法在不弄痛左無心的狀況下讓他鬆手。
「你不說我不睡。」這句話耍賴的意味更濃厚,嬌憨的醉姿更是令人怦然心動。
他身上的草藥香與酒味混合在一起,在空氣中,在兩人的呼吸中微妙地散布著,比酒更有攝人心魂的功用。
「明天再說。」薛逐雲壓下心中的悸動,幾乎是用溫柔的語氣道:「你放開我,好好睡一覺。」
「明天你又不理我了。」他固執地說,手還是不放。
「這……」從沒有哄過人,他有些不知道該拿酒嘴的他怎麼辦。
「不然一起睡。」他憨然一笑,央求似地道:「一起睡你就不會跑了。」
「我還不想睡。」薛逐雲輕拍那手要他放開自己。其實用力點是可以扯開的,但面對這樣的左無心,他怎麼都狠不下心去弄疼他。
「陪我睡!」像是沒聽到他的話似的,左無心執拗地拉扯他,帶著霸道口吻地命令著。
發現自己根本拿他沒辦法,薛逐雲只好躺上床鋪。
心想反正等左無心睡去就可以離開的他,卻沒想到那人兒在高興地一笑后,鬆開的雙手改纏上他的腰際,整張臉更是埋入了他寬厚的胸膛。
就在薛逐雲還在怔愕的時候,左無心已和上眼睛滿足地睡去。手,還是緊纏不放。
※※※※※
張開眼,薛逐雲嗅到一股馨香,幽幽地纏繞鼻間。
昨夜,他竟就這麼睡著了嗎?
從沒想過自己可以跟別人一起睡,也沒想到醒來時發現自己竟是一夜好眠,連有些微酸疼的手臂都不能讓這舒適的心情稍減。
緊箍著自己的手早已放開,人兒是蜷縮在他懷裡的。
不知道是否因為還算少年,左無心的身軀並不算剛硬,而是種適中的細瘦,還帶著香甜的草藥氣息,更溫暖得令他整個心似乎都暖和起來。那是他很久沒有過的感覺,甚至讓他捨不得有推開懷裡人兒的想法。
懷中絕美的人兒嘴角帶笑,似是作了好夢。即使方巾已落,髮絲散亂,但睡顏依然嬌美,那醒著時的少年氣質,也在這時淡化了許多。
想來也是不可思議,這樣的相貌生在一個男子身上,竟還不減那份美感。
忍不住的,他伸出手笨拙地撥開左無心散亂地遮住臉龐的發,卻微楞了一下。
左無心的額角上有道疤痕……那疤痕的位置竟然跟水兒當時摔下樹后所遺留的痕迹一樣,都在同樣的地方!
相似的面貌,竟連疤痕的位置都一樣?
對了,若水兒未死,那麼她的年紀也是跟左無心一般了。難道水兒就是左無心?
若以當時的年紀,確實是可以扮作女娃兒而不被發現,畢竟是個小孩子,誰又會質疑那樣的容貌會是男孩兒?
但當時的屍身明明穿的就是水兒的衣服,身形一樣,身上的配飾也無誤。
況且,若左無心是水兒,那怎會不認得他?以他的性子是無法作假的。
難道都只是巧合?但上天為何會在多年前奪走水兒后,送來一個跟水兒如此相似卻是男子的左無心?
心緒雜亂,薛逐雲正打算要起身離開床榻好好思索時,懷裡的人卻動了下,像是要醒來般的微動眼帘。
不假思索,薛逐雲再度閉上眼睛,裝作沉眠的模樣。
※※※※※
動了動,左無心發現自己正被一個很暖和的東西包圍著。
低吟了聲,他眼睛張也不張地往那溫暖的東西緊偎了過去,舒適地嘆息磨蹭了下,更伸出手去緊緊抱住那東西不放,一直到耳邊清晰地聽見怦怦聲為止。
他身軀僵了下,倏地張眼,呆楞地仰頭看著上方那張熟睡的俊顏;一時間,他認不太出那個人是誰。
臉……看起來有點面熟。
嗯,如果張開眼,又保持不笑的話……咦,是薛逐雲!他跟薛獃子睡在一起?那麼他的手抱的是……
天啊!左無心在心裡慘叫一聲,迅速放開手,滿臉通紅地發現自己原來是整個人蜷縮在薛逐雲的懷裡睡的,兩人的身軀相對,呈現一種他被包覆的姿態。
額上冷汗涔涔,他偷覷著那張睡顏,想看看他是不是被自己吵醒了,直到看見他沒動靜才吁了口氣。
幸好幸好,他得趁薛獃子還沒起床前溜回……溜回……咦?這裡是他的房間沒錯啊,為什麼薛獃子會在他房裡?
他記得昨天喝了酒,但左思右想,他還是想不起來為什麼兩個人會睡在一起,難道是因為他們都喝醉了嗎?
想想,他們兩個都是男人,睡在一起也沒啥大不了的,左無心索性悄悄地翻過身,撐起下頷看著薛逐雲熟睡的樣子。
「老是蹙著眉頭。」他小聲嘟噥,大著膽子伸出手指很輕地戳了下那在睡夢中仍是緊蹙的眉峰。
其實薛獃子長得挺俊的嘛。
當然是比不上老大啦,老大的臉是屬於那種瘦略帶陰柔的俊美;薛逐雲則屬陽剛美,濃眉挺鼻,只要不綳著一張臉,笑起來定是很好看的。
可他總是不笑呢!紫外線的手指順著眉峰點過鼻樑,有些惋惜地停在那總不笑的唇角。
用手指把那嘴角往上推形成一張怪異的笑臉后,左無心忍不住小聲地笑了,又跟著小小嘆了口氣,專註地看著那被自己推成微彎的唇角。
他很想看薛逐雲笑,可他連笑都吝嗇。
倏地,他想起昨日他的手背刷過自己唇瓣時那沒來由的心慌,忍不住伸指按壓了下自己的唇,旋即將手指撫上他的薄唇,感到心跳微微快了起來。
而在意識到之前,一股莫名的力量讓他俯身,唇瓣迅速印上那冷竣的薄唇。
然後,他的眼對上了薛逐雲錯愕的眼。
一聲驚呼,左無心彈跳起身。在砰的一聲撞到床板后,他捂著自己的唇,倉皇地與他對望。
薛逐雲一動,左無心忽然一個翻身越過他跳下床榻,連靴子都未穿就往外奔去,神色中難掩驚慌。
門外一道女聲啊的一聲后,傳來物品哐啷落地的聲響,還有水潑灑到地面的聲音。
「莊主。」薛逐雲穿上靴踏出門,正在收拾地面殘水的婢女慌忙站起身說:「奴婢……奴婢不是……」
「我知道。」擺了擺手,他沉穩地道,「下去再端盆水來。」
「是,奴婢馬上去。」鬆口氣拾起銅盤,她福了福身迅速退下。
看著地面殘餘的水,薛逐雲神色益發凝重起來。
事情似乎以到了非得去面對不可的地步了。
※※※※※
倉皇逃出的左無心,憑著直覺直奔往無人的院落後方,也就是那片榆林。他找了一棵茂盛的樹躲了上去,撫著自己的胸口不斷地喘氣。
他深深吸了口氣,仍壓不住胸口的激蕩。
他不是不明白親吻代表的意義,而是太清楚了,畢竟有柳星雲跟韓汜水那個例子在,所以他也知道那不是不可能的事。
他喜歡上薛逐雲了吧?
真糟!什麼人不喜歡,怎麼去喜歡上那薛獃子呢?薛獃子死板得要命,更被提他還有個美麗的未婚妻了。
「唉。」他重重地嘆了口氣。
更糟的是,他竟然偷親了他,還被他發現啊!這下子薛逐雲一定會……糟糕透頂,這下子拿什麼臉回去見他嘛!
嗚,他可不可以一輩子躲起來不要見他啊?還是,他乾脆冒著被老大整死的危險,逃回含笑山莊去好了。
可他走了,誰來保護那薛獃子?
左無心搔著頭煩躁得直想大吼幾聲。
討厭透了!他幹嘛要喝酒?一定是酒的作用讓他到現在還暈暈的,所以才會神志不清地去偷親人!
爛主意!餿主意!早知道就不要用酒壯膽了,竟弄成現在這樣。
沮喪地把頭埋進膝蓋間,左無心的眼角光一瞄,登時冷汗涔涔,緊緊抓住身後樹榦,覺得頭更暈了。
呃……他什麼時候爬這麼高了?
就說他一定還沒酒醒嘛,竟然顧不得自己怕高的性子,就往樹上竄了上來。
這下可好,要怎麼下去?
雖然他被義父逼著學會輕功,但他通常是能夠免用則免,更別提從這種四周都沒得踩的樹上跳下去了。
不敢再往下看,左無心只好讓自己閉起眼睛,裝作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
踩碎樹葉的聲響接近,他小心翼翼地張開一條縫,在看到來人以後,又迅速閉上眼,認真考慮起要不要求救。
怎麼是薛獃子啊?
唉,對了,這裡只有薛獃子會來嘛!怎麼辦?他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薛逐雲啊,他錯愕的眼神讓他莫名地感到有些畏怯。
想到方才的事情,他不由得按著自己的唇,有些怔忡。
「無心。」
低沉若鐘的嗓音讓他嚇了一大跳,險些就從樹上摔下來。左無心慌忙抓緊樹榦,緊張到泛白的臉上冷汗直冒,心跳如擂鼓般。
好可怕!要說他這輩子真怕什麼,除了那個陰險的老大外,就是高的地方了。
「你要在上面待多久?」
「我……」他緊閉的唇好不容易擠出字句,眼睛連張開都不敢,「我下不去。」
「下不來?」薛逐雲抬頭看著他蒼白的臉色、散在頸背的黑色髮絲,原打算保持冷靜的心不可思議地柔軟下來,「你怎麼上去的?」
「我也想知道。」嗚,他真是自作虐。
「跳下來吧,其實高度還好。」這樣沒答案的回答,這些日子他倒也聽慣了。
這他也知道,可他就是怕啊!「不要。」
「那你要一直待在那兒?」薛逐雲微蹙眉問。他是想躲他嗎?
「有什麼辦法?我,我怕高啦!」沒好氣地吼出自己的弱點,左無心仍緊抓著樹榦不放。
「怕高?」薛逐雲怔了怔,連這點都跟水兒一樣。他神色複雜了起來,有些事情他現在是極想確認,卻又莫名地卻步。
抬起頭,薛逐雲深吸了口氣,雙足點踩上樹,在左無心錯愕張眼的瞬間,扣住他的腰際將人帶入懷裡,而後翩然落下。
而左無心只能一直怔愣地盯著薛逐雲的臉龐,一直到落地后才啊了一聲,慌忙推開他,本來泛白的臉迅速升起紅潮。
「那個……我……」生平第一次倉皇到不知說什麼好,左無心囁嚅著擠出一句話:「謝謝你。」
「我們回去吧。」對他的道謝罔若未聞,薛逐雲冷淡地道,先行走出榆林。
但他身後的左無心,微紅的臉龐上卻不自主地泛出笑,因為薛逐雲剛剛說了「我們」這兩個字。
他的笑在看到了石碑后僵住。
薛門水氏之墓?
水氏。這個難道就是薛逐雲的未婚妻?他的未婚妻不是早已經亡故了嗎?
無暇再細想,他快步跟上薛逐雲的腳步,反正有的是機會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