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14.

(唉——……)

嘆完不知是第幾口氣,篤史撲倒在自己房間的書桌上。

他抬眼瞄了一下擺在桌子正中央的手帕。

連滴眼淚都沒擦過的手帕被雛子洗凈后,又用熨斗燙得整整齊齊。或許是看到花樣敏感地感覺到這不是篤史的東西吧,雛子將手帕放進透明塑膠袋之後才交還給他。

「……」

篤史打開塑膠袋取出裡面的手帕,在捏住兩端將它攤了開來。白色的手帕上環繞著格子紋,從它的顏色和綉在布面上的標誌來判斷,這條手帕是篤史也相當熟悉的品牌。

自己拿來用的話未免顯得有些老氣,但以透的年齡來說卻剛剛好。

深深地吐出一口氣,篤史躺在椅背上。仰望著上面的天花板,耳邊傳來椅子的嘰嘎聲。他輕輕將手帕蓋在臉上,光線淡淡地透過白色的布面,將視野染成一片柔和的色彩。

手帕上飄來的只有家裡用慣了的洗衣劑的味道。儘管如此,還是讓他想起了主人的臉孔,整個人陷入被薄荷香包圍的錯覺中。

在天花板和床單都是白色的保健室里,他與他彼此擁吻。堅硬的骨感和掌心感受到的寬背,依然鮮明地印在腦海中。

老大不小的男高中生在年長的男老師面前落淚——說的再貼切一點,是哭喊著撒嬌——這種行為,冷靜回想起來委實是一件奇恥大辱,但也許是難得痛哭一場的關係吧,篤史覺得自己的腦袋變得清爽極了。

歸根究底,透是喜歡我的。

想起自己那時抬出女孩子的事來試探他,臉上就燙得快噴火一樣。但反過來一想,可以看到透聽完以後大發雷霆的模樣,也不為一大斬獲。

臉上蓋著手帕的篤史閉上了眼睛。

我已經可以肯定了,他是喜歡我的。而且是——真心地喜歡。

禮拜四,篤史和真樹結伴上學。禮拜二的早上,篤史一到學校就立刻跑到保健室去,然後就直接回家了。因為他不想讓同性的同班同學看到自己哭腫了眼睛的慘狀。由於接下來的禮拜三也賴在家裡請了假,所以今天是久違的正常出席。

「阿篤,你的感冒好了嗎?」

真樹一臉擔憂地望著他,篤史露出曖昧的笑容點點頭。感冒不過是個借口罷了。

過去他一直以為自己無所不能、經驗豐富,比其他同儕要老練成熟許多,如今他才發現自己不過是個毫不起眼又不堪一擊的高中生,就連提起勇氣跟他最珍惜的兒時玩伴表明一切都辦不到。

但他能察覺到這一點,就證明他多少長大了一點。

塞滿乘客的電車一如往常地停靠在第二個車站。今天——透會搭車嗎?他會上來他們倆搭乘的這個車廂嗎?

然而他小小的期待和預感落空了,透並沒有上車,反而有一個女孩子上了車來。

「小真~早安~」

「啊,香奈!」

看見自己心愛的女友,真樹的表情整個亮了起來。瞧他那副心花怒放的模樣,篤史忍不住一陣苦笑。

「菅野同學,你早。」

「……恩……」

「小真,這是你的便當。」

香奈將紙袋遞給真樹,一點也不把周圍黑壓壓的乘客放在心上。這是他們早上遞送便當的時刻。

「今天的菜色是什麼?」

「嘿嘿,不告訴你。」

「我好期待哦!謝謝你,香奈!」

「你要全部吃完哦!」

「那還用說嗎!」

兩人交換著站在旁邊聽肯定雞皮疙瘩掉滿地的對話,篤史眯起眼睛,望著這對宛如新婚燕爾中的小情侶。

看著他們幸福的模樣,胸口驀地隱隱作痛。

——我也好想要個女朋友……

這樣的渴望在心底油然而生,篤史默默地垂下眼睫。

他要的不是像以前一樣,只要長得還算可愛就立刻把她帶上床,重複幾次老套的約會後就揮手說拜拜的對象。他要的是自己由衷喜歡,而對方也真心愛著自己的那種女朋友。

他希望這個人在了解他的一切,甚至包括他一直隱藏起來的弱點后仍願意愛著他,而不只是看中他的臉蛋、身高和腦袋。

想起經過雛子的洗滌,準備在今天歸還的手帕的主人,篤史的胸口不覺痛了起來。

(明明年紀比我大,卻比我還會耍小孩子脾氣……!)

連一句喜歡都沒說,光靠親吻跟眼神就要人家意會,想得也未免太美了吧!

望著沉醉在兩人世界里滿臉幸福的真樹,篤史的火氣越來越旺。

(可是你先惹我的……!)

篤史咬住下唇,像是跟自己確認般在內心嘟囔著。

——沒錯。如果他肯乖乖跟我說愛我,我就考慮……不跟他計較。

第四堂課的鐘聲響起。教室的門被一把拉開,學生們爭先恐後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起立,敬禮!」

聽見值日生的口令,想也沒想就站起來彎腰行禮的篤史,在抬起頭的那一瞬間瞥見透的身影,全身頓時緊張了起來。

「今天還是照舊。要開始羅!」

透朗聲宣示后,教室里響起一片噓聲。他苦笑著揮揮手安撫大家的情緒,數了數考卷的張數,遞給坐在每一排最前面的學生。

考卷依序傳到後面,確認全部的人都拿到后,透舉起自己的手錶。

九月過了一半后,透的襯衫改成了長袖。從他漿過的袖口露出一部分的手腕,有幾秒的時間篤史看得眼睛都傻了,但他隨即甩了甩頭。

「九點五分收卷。」

話聲一落,全體學生便整齊劃一地埋頭振筆疾書。篤史也連忙將視線投向課桌開始解答。

寫到一半才發現計算錯誤,正打算擦點重寫的篤史一個不小心讓橡皮擦彈了出去。

(啊!)

正當他用眼睛追逐著向前滾動的小白團時,視線里蹦出了一隻皮鞋。黑色的皮鞋可能是用來搭配襯衫的吧!不知是為了對學生表示尊重,還是自己的個性使然,把鞋子擦得晶亮的主人彎腰拾起了橡皮擦,走近篤史的位置。

腳步聲停了下來,感覺到透正站在課桌旁,篤史的心跳指數直線上升。

眼裡映入了漿得筆挺的灰色襯衫以及梢細的皮帶。領帶遠看是深黑色的,實際上卻印著小小的白色水珠。

透默默將橡皮擦放在課桌的邊緣。

細長而棱骨分明的指頭和女性的手指大相徑庭。想起自己曾在那雙手指的撫摸下呻吟不斷,全身就像著了火一樣滾燙。

可是當他下定決心抬起頭的時候,只看見他走回講台的寬闊背影。

(——……)

冷淡的態度讓他一陣錯愕。

用溫柔的眼神凝視他也好,或是反過來壞壞地睥睨他也好,至少給個反應吧?發現自己偷偷期待著,篤史感到尷尬極了。

一次也沒有回頭的透邁開大步走回講台,眺望著低頭作答的學生。他若無其事地環顧著教室,不曾給篤史特別的一瞥。

「……時間到。從後面收卷。」

結果,一直到宣布結束,透的目光始終沒有在篤史身上停留過。

坐在最後一排的學生站起來依序收卷。篤史也收好一排的考卷放在講桌上。他斜眼望著透的臉,透卻看也不看他一眼,只說了句「辛苦了」。

(搞什麼啊!這是什麼鬼態度……)

篤史忿忿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全員回座位后,透發回上次的考卷,接著開始講課。用他低沉嘹亮的聲音解說,在黑板上羅列整齊的數字。望著沒有高低起伏,像是按照直線排列的算式,篤史的心情越來越浮躁。

(少裝成一副聖人君子的德性了……)

誰也不會相信他是個對學生毛手毛腳的教師吧!猝及不防地攻佔我的身體后,還把我的純情玩弄於股掌之間,一個超級變態的教師!

兩天前明明對我做了那種事,現在居然擺出這種態度!被他刻意忽視之後,篤史才發覺以前在課堂上,透的視線總是如影隨形地跟著他。

就這樣,一直到第四堂下課鐘響,篤史都提不起勇氣把頭抬起來。

而透也同樣不曾把視線投到篤史的身上。

「我喜歡你,和我交往爸!要是他肯低頭這麼說,我倒是可以考慮考慮——然而篤史打的如意算盤悉數落空了,自從保健室事件后,透簡直把他當成透明人。

剛開始,篤史還漫不經心地想,在學校里當然說不出口嘛……但時間一久,眼看著透早上既不搭電車,在走廊上擦肩而過時也是一臉冷漠,他便開始火大了。

今天都禮拜二了,在課堂上透還是沒有任何的動作。

(這傢伙到底想怎麼樣……)

他已經受不了這種冷戰,於是決定親自殺進敵軍的陣營。放學后,他拿著手帕前往數學準備室。目前,那已經是唯一聯繫著兩人的媒介了。

做好心理準備后,他伸手敲了敲門,裡面傳來透說「請進」的聲音。

篤史做了一個深呼吸,毫不猶豫地打開門,直直定向透的位置和他對視。

「……」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只是凝望著自己倒映在對方瞳眸里的表情。

準備室里悄無聲息。灰色的辦公桌、堆積如山的講義,任其開敞的書櫃排放著各式各樣的數學參考書和教科書。依稀飄來的咖啡香和煙味醞釀出成人的氣氛,暗喻這這裡是老師們使用的教職員辦公室,而不是學生可以久待的地方。

在這間數學準備室里,他告訴他真樹有了女朋友。透苦笑了一下,摸著他的頭安慰他,然後他們倆還接了吻——

「……有事嗎?」

低沉冷靜的聲音。篤史默默地從口袋裡取出保管了好一陣子的手帕。

今天要開教職員會議,準備室里除了他們以外沒有其他人。篤史在靜悄悄的屋子裡等待著對方回應。

透無言地望著手帕,隔了好一段時間,他才嘆了口氣把手帕收下。但,他卻一句話也沒有說。

(……?)

人家好心好意跑來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他居然擺出這種莫名其妙的態度?

怒火中燒的篤史恨恨瞪著透。出乎意料地,透沒有絲毫的膽怯,反而從正面用一種噬人的眼光射向他。

——這一瞬間,篤史突然領悟到為什麼他會採取這樣的態度。

雖然沒有說出來,但他對篤史的心意一直表現得非常明確。相反的,自己卻一味地拒絕,不論在言語還是在視線上,都不曾把自己真正的心意傳達給他。

假如只是拒絕的話倒還好,問題是,自從他的心開始動搖之後,他就一直採取曖昧的態度。在準備室里明明接受了他的吻,結果又逃了出去。在保健室里主動抱住了他,卻又哭著不讓他碰。

既然不肯接受自己的感情,那就維持普通的師生關係吧——這恐怕即使透最後的決定。

「……」

篤史怒不可遏粗暴地轉過身去,一句話沒說便奪門而出。和那天一樣,透並沒有喚住他。

跑下樓梯,在出入口換上鞋子。離開校舍后,他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背後追趕似的拚命跑向車站。擂鼓般劇烈的心跳,他將它推脫於跑得太急的緣故。

胸口疼得無以復加,他趕緊躲進旁邊的小巷。在只能容許一人通行的窄巷裡,他背靠著圍牆仰望天空。西沉的斜陽發出刺眼的光芒。

「——……」

要是他肯對我溫柔一點,向我證明他的誠意,我就勉為其難考慮接受他的感情——這種傲慢的心情瞬間煙消雲散。當他察覺透似乎真的動了怒時,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麼天真。

倘若對方老是對自己不理不睬的,就算原本再怎麼喜歡,這份熱情也會隨著時間逐漸冷卻。

他突然好希望時光能夠倒流。倒回在保健室的那天——不,是他去參加聯誼的那個禮拜六……也不對,最好是暑假在學校餐廳那時候——他親自做飯給他吃的那個夜晚。

反正他已經知道自己是這麼喜歡他了,如果時光真的能夠倒流,就算回到他老愛跟他鬥嘴的那個時候也無所謂。與其像這樣不敢看他的臉,只能一逃再逃,光是聽到他的聲音胸口便開始哽咽,還不如回到一年前頭一次在電車上相遇的時候重新開始。

「……,……」

將手掌撐在膝蓋上大口喘氣的篤史搖了搖頭。

——他知道不論他多麼用力閉上眼睛,也抹不去透烙印在眼底的表情。可是,現在的他除了這麼做以外,再也別無他法了。

第二天,一如往常地和真樹結伴搭乘電車的篤史,在第二個車站見到透上車,下巴差點掉了下來。

「藤崎老師,早。」

感覺上好像很久沒見了呢!真樹笑著跟他打招呼,透也微笑著回了他一句「早」。

他知道自己也裝成若無其事跟他寒暄才是上上之策,可是昨天才發生那種事,為什麼今天他就改變心意來搭電車?這個疑問盤旋在他的心頭,讓他一時不知該怎麼開口。

「小真,早。」

透的背後傳來聲音。篤史轉移視線一看,原來是香奈也上車了。

「女朋友?」

面對透的詢問,真樹笑眯眯地點點頭。可能是因為男校的關係吧,平成的校規雖然嚴厲,卻沒有禁止男女生交往。

「香奈,他是我們學校的藤崎老師。」

在真樹的介紹下,香奈跟透微微鞠了個躬。她偷偷跟真樹說「老師好帥哦」,但這句話全被旁邊的人聽得一清二楚。

「好好哦~我們學校都是女生。」

「那是因為你念的是女校啊!我們學校還不都是男生。」

「可是~如果有這麼帥的老師教我的話,我一定會好好用功的~」

聽了香奈的話,透朝真樹露出一個意有所指的笑容。像是在說,你真該學學你的女朋友,把數學念好一點。

雖然沒有露骨地無視於篤史的存在,卻不再像以前一樣動不動就找他抬杠。撩撥喜歡真樹的他,不懷好意的笑臉,以及有意無意地投送過來的視線,全都變得像夢境一場。

篤史不想再繼續看他朝真樹展露笑顏,於是將視線瞥向車窗。

為什麼他要來搭這班車?就好像回到了所有一切還沒發生前的那個時候。

這樣的想法在腦海一閃而逝,他感覺背上流過一絲冷汗。這也就是說,透打算將他們倆的關係恢復成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羅?

篤史局促不安地抬起頭,正好對上透的視線,他趕緊把臉別到一旁。想要裝做不在乎,想要得到關懷的人明明是自己,然而當他將視線投給他的時候,自己又逃了開來。

篤史咬住下唇,再也冷靜不下來。他不知道怎麼做才能突破現狀。

無路可退的他一直到下了車,都沒有辦法正視透的眼睛。

你逃我追,你追我逃。

——這是正常人的心態。

在被追逐的過程中,若是逐漸當成了理所當然的事,那就傷腦筋了。因為一旦習慣了對方的追逐,危機意識和緊張感將會一點一滴地麻痹。

可是,如果你停下來回頭,卻發現身後空無一人時……?

「唉——……」

深深嘆了一口氣,篤史望向窗外的風景。

午休結束后的第五堂課。吃飽喝足,加上又是無聊的古文,教室里靜得連根針掉落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並不是因為大家專心聽講的緣故,而是有一半以上的人正拚命的和瞌睡蟲打仗。

右手那拿著紅筆轉來轉去的篤史,茫然地望著像蒸籠一樣的操場。

時間已經進入九月底,氣候依舊持續酷熱。暑假都結束一個多月了,學生們上起課來還是有些懶洋洋的。

心不在焉地作著筆記,篤史吁了一口氣。

自從在準備室決裂后,透對篤史的態度就一百八十度轉變。說一百八十度轉變或許有些誇張,他只是不再用特別的眼光看他,也不再一有機會就來糾纏他。

——對,一切不過是回到一年級的時候,只有在電車上才會碰面的情況罷了。

「……」

篤史心煩意亂地皺起了眉頭,咬住自己的下唇。

那張可恨的臉孔總是盤旋在腦海里揮之不去。他拿著紅筆在映入眼帘的字上拚命地畫圈圈,像是要籍此把它一併抹消。

這傢伙一點誠意也沒有。既然是真心喜歡我,不會改變一下現在的態度嗎?

——然而,儘管在心裡臭罵他,他也知道自己過去對他的態度實在令人難以苟同。

不論是真樹的事,還是他頭一次對他出手那一夜的事,只要扯上了他,篤史總是後知後覺。他好比從天而降的災難,讓他連迴避的機會,甚至是踢開的能力都沒有。因為在他的身體經過調教,明白了兩個人的經驗的差距有多麼遙不可及之後,他就再也無法跟他冷靜地對峙了。

當他體貼時,他總是疑神疑鬼,當他冷漠時,他又感到不安。儘管如此,他從不意外對方的接近,反而視為理所當然。

一心一意想著如何才能脫離魔掌的那個時候,說不定比現在要輕鬆多了。

「……」

將紅筆啪地一聲扔在教科書上,篤史用力閉上眼睛。

要是對方靜止不動,他就不能逃了。但他又不知道該怎麼做,對方才會再度追上來。這真是所謂的進退維谷。

被人喜歡的經驗多於自己去喜歡別人的篤史,總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透莫測高深的笑容浮現在緊閉的眼帘,隨即又消失不見。

篤史頭一次對他沒有追來的現況感到寂寞。

這也是一連串的事件發生后,他第一次感到如此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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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逢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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