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個多月前,柳立委派我去考察位於布袋港附近的一塊地,他說他們要研究那裡是否適合開闢成貨櫃場。我在布袋住了一夜,做了些調查,發現那裡的地勢低、鹽分高,經常淹水,沒什麼利用價值。但是永平財團在政府開始整治布袋港,為了與大陸三通做準備時,就把那一大片土地從幾個地主手裡買下來。我給柳立委的報告里詳述說明,那塊地如果要開發的話,必須再花費上億去填土整地。」
龔自強停下來,把杯里的咖啡喝完,再繼續說。
「我交了報告給柳立委后就沒有再去留意那件事,直到上禮拜我聽到一位同事打電話給信友銀行董事長秘書,敲定柳立委與廖董事長的餐敘,對方可能詢問同席的還有哪些人,我的同事報出永平財團的余總裁、盧總經理和郭經理的名字,其中姓郭的財務經理就是柳立委的小舅子。我向那位資深的同事打聽,他說永平財團有塊地向信友銀行抵押貸款,但是沒貸成。因為柳立委與廖董是大學同學,也是同一個高爾夫球場的球友,交情不錯,所以郭經理想透過他姐夫的關係,請廖董通融。我問那位同事:這不是關說嗎?他回答:何必看得那麼嚴重?大家吃頓飯聯絡感情,也沒什麼。銀行有他們自己的考量,不可能因為吃了這頓飯就忘了評估貸款給永平財團的風險。」
服務生來給他們的水杯倒滿水,小龔一口氣喝了半杯。
「當時我聳聳肩,聽了就算了。可是三天前我在柳立委的服務處加班,把一些資料存進電腦里。大約九點多,有幾個人走進服務處,我聽到他們談話的聲音有點酒意,就把門關上,怕他們吵。我想我再一會兒就能把事情做完,等下可以悄悄的離開。他們一行人走進柳立委的辦公室沒有關門,說話還相當大聲。我聽到永平財團懇請信友銀行的廖董讓他們以那塊地貸款十億,貸款一放行,他們就會匯三千萬到廖董指定的戶頭,另外七千萬捐給柳立委作為政治獻金。永平財團也坦言在三通還沒有談成之前,他們會拿這九億來炒作股票,日前股價在四千點的谷底,幾乎沒有風險,低於四千點買進,政府就會護盤拉抬,可謂穩操勝算。到時候他們如果決定要炒作哪支股票,會事先通知柳立委與廖董,讓他們在股市也同分一杯羹。」
若芸聽得搖頭。「真教人不敢相信,柳超群是立委中形象、學識、能力相當好的一個,如果連他都做這種事,賺這種錢,我真不知道立法委員中到底還有沒有清白廉能的。」
龔自強輕聲嘆氣。「最失望的人是我,我本著一腔熱情,以為可以幫助柳超群為民喉舌,所以投入他的麾下,前半年他所做的也大致符合我的期待,等到我漸漸取得他和他心腹助理的信任后,我所聽到、見到的,令我開始對他的好感打折扣。而三天前親耳聽到他們的談話,我對他才徹底失望。」
「難怪李敖說政治是很骯髒的事,那些有權力的人私下不知道拿了多少暗盤,我們小老百姓只能從一堆爛蘋果中選比較不爛的。」
「我曾私下和柳立委的一位資深助理談過,他說柳立委在前兩屆立委任內表現得相當出色,這一屆高票當選,而且被推舉為財經委員會的召集人後,權勢大了,反倒道德尺度和問政品質有點鬆動。不過比起其他立委,他還算有分寸,對公益活動也保持熱心,我們又何必苛求他做聖人。」
「我記得他是學者出身的。」若芸說。「他以前也許是塊白布,在看多了官場的雞鳴狗盜之事後,就不知不覺的被染黑。反正別人拿了錢也沒事,被揭發出來的比例很小,不拿白不拿。」
小龔再次嘆氣。「我想就是這種心理使得他墮落。我不久前得知他兩年前養了個小老婆,為他生了個胖兒子。聽說他小老婆喜歡在股市殺進殺出,自從新政府上台後一路賠,可能失血太多,他因此必須另闢財源。」
若芸不屑的輕哼。「聽起來好像是被女人害的,其實還不是男人自己惹的禍,他要是潔身自愛,怎麼會有今天的下場?」
「我剛才還沒講完呢!當時廖董猶豫著沒有答應。他說這麼大一筆貸款不是他一個人能決定的,而且銀行的逾放比太高的話,恐怕通不過金融檢查。接著裡頭安靜了一下,可能氣氛有點尷尬。然後一個陌生的聲音不太客氣的說話了,後來我才從他們的交談中得知那個人是七海幫幫主金世楷。金幫主說他相信廖董有辦法可以讓這筆貸款過關,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給他臉不要臉的話,說不定過幾天就會傳出信友銀行惡性倒閉的謠言,造成存款戶恐慌性的擠兌。柳立委隨即打圓場,他說大家都是熟朋友,何必搞成這樣。他們協調了一會兒之後,永平財團答應他們一旦在股市獲利,就會儘快償還貸款,萬一獲利不如預期,永平財團也會在一年後,分四期,每期間隔三個月償還所有的貸款與利息。」
「結果貸款通過了嗎?」若芸問。
「應該還沒有。這不過是三天前的事,銀行要通過一樁巨額貸款必須經過一定的程序,應該不會這麼快。」
「那麼這樁弊案你阻止得了,為什麼不向調查局報案?」
「我完全沒有證據,你想調查局會相信我的一面之辭嗎?而且我聽金幫主警告廖董說別想報案,他們七海幫的勢力龐大,在各地的警局和調查站都布有眼線,有任何風吹草動的話,他會先拿廖董的家人開刀。」
若芸聽得毛骨悚然。「台灣的黑道已經如此神通廣大了嗎?」
「也許他只是空口威脅而已,但已經達到驚嚇廖董的效果,使他不得不和他們妥協,簽契約。」
「那你現在想怎麼辦?」
「我想了兩天,想來想去想到你,所以約你來談。」
「我?」若芸訝異的用食指指自己。「小女子何德何能?怎麼可能和弊案扯上關係?」
「你可以在你們的周刊里把這件事抖出來,使它破局。」
若芸挑眉問:「你確定要這麼做嗎?你要讓柳超群身敗名裂!」
小龔搖頭。「你不必指名道姓的寫出他的名字,你可以寫得很模糊,假裝你也不很清楚,只是聽到這種傳聞。譬如你可以寫某北部的立委涉及布袋一樁土地貸款弊案,某銀行因受黑道威脅即將通過這筆為數高達十億的貸款等。這樣當事人心知肚明,大概會有所顧忌,不敢吃定銀行。否則我敢打賭,這十億到時候一定收不回來,倒霉的還是社會大眾。」
若芸沉思著點頭。「事情曝光后,應該就會有檢調單位主動偵查,不怕會被吃案。可是……我會不會有危險呀?會不會被七海幫的人剁成八塊,成為破不了案的分屍案女主角。」
小龔苦笑道:「你當然必須化名寫,而且要求你們的總編輯為你保密,不要向任何人透露那篇文章是誰寫的。你當然也要保護消息來源。」
若芸很義氣的點頭。「小龔,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出賣你。萬一我被七海幫的人抓去嚴刑拷打,我會告訴他們,是關老爺託夢叫我寫出來的。」
小龔莞爾。「我當然信得過你,所以才會來找你,給你這則獨家新聞。」
「哇!要是我能具名寫,不做隱形人,一定能一炮而紅。可憐我做了五年的財經記者,終於挖到一則聳動的大獨家,卻得隱姓埋名,惟恐身份曝光。不過,要是因此能阻止這樁弊案,保住存款戶的血汗錢,也算功德一件。」
那天晚上若芸擬了一篇稿子,但寫來寫去總是不能令自己滿意。要把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寫清楚,可是又不能太詳盡,免得小龔被人懷疑,實在蠻難的。夜裡她沒睡好,一下子夢見小龔被黑道追殺,割去了舌頭,一下子夢見自己被壞人嚴刑拷打,剁去了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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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第二天是周六假日,她得以睡到自然醒。睡醒還有點頭暈腦脹,她決定先不去管那篇稿子,反正還有好幾天才是周刊的截稿日,不急。
她到若芷家去看孩子們。除了老大夢梅之外,夢蘭、夢竹、夢菊都發燒、喉嚨痛,感冒了將近一個星期,加上有時候會以鐘點計費幫若芷帶小孩的隔壁歐巴桑剛好也生病,這個禮拜若芷可真忙壞了。
今天幾個小傢伙都幾乎痊癒了。夢梅和夢蘭在玩扮家家酒,夢竹跪在地上玩火柴盒小汽車,他的小汽車不時衝進女生的陣營里,把她們擺在地上的小塑膠餐桌和大鳥姐姐之類的塑膠玩偶撞翻,引起女生們的抗議。最小的夢菊已經能走得很穩了,但是她喜歡在地上當狗爬。她一下子爬去追哥哥的小汽車,一下子爬去當姐姐們的食客,假裝咀嚼她們煮出來的隱形食物,還要按姐姐們教她的台詞說:很好吃、太好吃了,或好吃得不得了。
若芸和若芷聊了幾句就發現若芷精神不濟,眼眶周圍出現黑眼圈。
「若芷,你是不是連著幾天都沒睡好?」
「還好啦,是昨天晚上改一件訂婚禮服,人家今天要訂婚,不能耽誤,趕到兩點多才睡。」
「訂婚禮服拿走了?」若芸問。
「早上還不到七點就拿走了。」若芷打個呵欠。
「你去睡一會兒吧!」
若芷轉頭看吵起來的夢梅和夢竹。「現在反正也沒辦法睡,等他們睡午覺的時候,我再和他們一起睡。」
夢竹罵了聲:「臭女生」后,扮了個鬼臉,跑來偎著若芸跟她撒嬌。「媽咪,我要出去玩,你帶我出去玩,不要帶夢梅和夢蘭去。」
「媽咪,」夢梅和夢蘭也來拉若芸。「我們女生要支持女生,對不對?我們出去玩,把夢竹丟在家裡。」
「媽咪要帶我去玩。」夢竹拉若芸的另一手。
「臭男生,走開!」
「臭女生,走開!」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若芸喝道。「再吵的人就不帶他出去。」
好脾氣的若芷微笑道:「他們在家裡關了好幾天,幼稚園也請假沒去,已經關不住了。」
「那我帶他們去公園玩,等下再帶他們去麥當勞吃午餐,讓你可以安靜的睡一覺。」若芸說。
「好耶!好耶!」幾個孩子同聲叫好。
「可是……」若芸嚴厲的掃他們一眼。「出去要乖要聽話唷,不可以亂跑。」
三個較大的孩子都直點頭,小夢菊有樣學樣,也跟著點頭。
「還有,等下我們回來后,要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不可以吵醒媽媽,而且要自己乖乖去睡午覺。」
三個大孩子又直點頭,小夢菊又跟著點頭。
「一言為定。」若芸分別和每個小孩勾手指頭,再用她的拇指和他們的大拇指蓋章。「沒有做到的人是小狗,下次就不帶他出去玩,把他丟在家裡。」
若芷拿紙尿布來給夢菊包上。「你一個應付得了他們四個嗎?」
「沒問題,我又不是沒帶他們出去過。我帶孩子的經驗比一些有證照的專業保姆還豐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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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鐘后,若芸帶著四個孩子來到附近的公園。天氣好,又是假日,這個設有幾項兒童遊樂設施的社區公園蠻熱鬧的,要盪千秋或溜滑梯、玩翹翹板都得排隊?
若芸讓三個較大的孩子自己去玩,她負責看管拿了一小桶道具來玩沙的夢菊,別把沙土鏟進嘴巴里就行了。才一歲的夢菊長得甜甜的,很惹人愛。重複玩著簡單的、賣冰砂給媽咪的遊戲,她就滿足了,一再露出天真無邪的可愛笑容。
若芸感慨地想,若芷三十歲的生日就快到了。若芷的人生已過了將近一半,最大的收穫是這四個孩子。如果若芷第一胎生的男孩清風沒有夭折的話,現在已經十歲了。清風在九個月大的時候,由一般的感冒癥狀轉為猛暴型的腦膜炎,等到他全身出現凝血點,由小診所轉到大醫院急診時,已呈敗血性休克,病情迅速惡化,兩天後即回天乏術。
清風驟逝的刺激,使得若芷痛不欲生,那段她人生最低潮的日子裡,若芸好怕姐姐會自殺。幸好彭可風那時表現得可圈可點,經常來陪若芷,不斷的安慰她、鼓勵她,等到若芷又懷孕,才斷了尋死的念頭。
突如其來的刺耳哭聲將若芸拉回現實,她循聲看去,在大聲哭叫的孩子是夢竹,夢竹的身體俯卧在溜滑梯的梯道末端,從他抬起來的頭,可以清楚看到他的嘴巴和牙齒都是血。
若芸嚇出了一身冷汗,她只呆了一秒鐘,就急忙抱起夢菊。「哥哥受傷了。」她抱著夢菊跑到哇哇痛哭的夢竹旁邊。「怎麼會這樣?跌倒嗎?」
「都是他自己不乖。」夢梅以大姐姐的姿態說。「叫他不要趴著溜滑梯,他偏偏要。」
若芸放下夢菊,拿出紙手帕來擦夢竹嘴唇上的血。「嘴巴張開。噢!天哪!」夢竹的齒間不斷的流出血來,看來觸目驚心。
「好痛,好痛,我快死了!我快死了!」夢竹歇斯底里的哭叫著閃躲,不肯再讓若芸碰他的唇。
「你自己用衛生紙用力壓著嘴巴止血。」若芸立即作了個決定。「夢梅,牽著夢菊,帶妹妹們回家,我抱夢竹去聯合牙科診所給陳醫師看。」她說著將夢竹橫抱起來。
「好。」才上小學一年級的夢梅是個負責任的好姐姐。
若芸抱著哭個不停的夢竹,著急的往只有兩三分鐘路程的聯合診所直奔而去,引起路上行人的側目。幸好她穿著平底便鞋,腳步才能如此快捷。不上班的日子她一向都隨便穿,舒服就好。因為假日她通常都會幫若芷帶孩子,讓若芷多休息,而和孩子在一起,她的衣服隨時都可能被冰淇淋或巧克力荼毒,此刻夢竹的血就流到她淺藍色的T恤上。
衝進聯合診所,她就大聲嚷叫著:「陳醫師、陳醫師。」她抱著元氣十足、哭聲宏亮的夢竹,直接進入他的診察室。一看到治療椅上坐著的婦人,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莽撞無禮,幸好婦人好像治療好了,正自治療椅上起身。
「夢竹?」陳凱的神情由原先對婦人講話的自在轉為緊張。「方小姐,你抱著他坐上去。」他迅速的交代身旁的護士小姐給婦人包什麼葯,然後就靠近治療椅。「夢竹,好,不哭了,你是最勇敢的,對不對。來,手拿開,讓叔叔看看。」
夢竹唇上白色的紙手帕已經被血染紅了。陳凱拿下夢竹按著紙手帕的手,一手捏住他的下巴,一手輕掀他的嘴唇。
「好痛啦!好痛啦!我快死了!」夢竹嚎啕大哭道。
「你不會死,叔叔保證你不會死。」陳凱瞟一眼抱著夢竹坐在治療椅上的若芸說:「抱住他的手,盡量使他不要動。」
若芸依言用她的雙手夾住夢竹的身體和上身。
夢竹的身體失去自由,下巴被捏住,陳凱又用工具輕觸他的牙齒,他恐慌的扭動。若芸努力的抱緊他。「夢竹,別動!」
「他的門牙鬆動了,得拔下來。」陳凱說。
「不要!不要!」夢竹哭叫,扭動得更厲害。
「你的門牙救不回來了,一個不小心你就會把它吞進肚子里。噢!」陳凱中了夢竹一腳。護士趕來幫忙壓制夢竹的腳。
「夢竹,不要胡鬧!」若芸喝道。
「一下子就好了,」陳凱好脾氣的繼續勸說。「真的,比打針還快,你還沒感覺痛就拔下來了。」
很難想象一個四歲的男孩會像只難以制服的猛虎,專家說人在緊張恐慌、面臨危險時力氣無窮,若芸此刻深深的感受到那句話的真實性。她覺得她的力氣快用光了,快抓不住夢竹了。
「不要!不要!」夢竹像在跟惡魔對抗那樣,一邊恐懼的哭著,一邊奮力的掙扎。
陳凱被他踢一腳時鬆開了他的下巴,再來他就不停的扭動頭,不讓陳凱碰他。
「你再這樣就真的會把門牙吞進去。讓叔叔幫你把牙齒拔掉,才能給你止血。乖乖,等下我給你一支有羽毛的鉛筆。」陳凱的話還沒講完,診療室里進來了一隊小娘子軍。
「哥哥,哥哥。」小夢菊掙開夢梅的手慢跑去接近治療椅。
「走開!走開啦!」夢竹惱羞成怒似的吼叫。
「夢梅,你怎麼沒有帶她們回家?」若芸問。
「我們要看夢竹會不會死掉。」夢蘭說。
「不會。」陳凱說。「叔叔保證他不會死。」
「可是他流了好多血,」夢蘭說。「你看,他的脖子上、衣服上都是血。」
「他不肯拔牙,牙齒拔掉才能止血。」陳凱說。
「我知道,他怕人家笑。」夢蘭說。「大班的吳小華門牙掉了,他就笑人家是老公公。」
「你們小孩牙齒掉了,很快就會再長出漂亮的新牙來。大人的牙齒掉了,也可以做漂亮的假牙。」陳凱再試著伸手要去握夢竹的下巴。
夢竹仍倔強地把頭轉開。
「叔叔,他不乖,你別管他。」夢梅說。「讓他流血死掉好了。」
陳凱和若芸交換一個「此計甚妙」的眼光。「好吧!他寧可流血過多死掉,我也沒辦法。啊!十二點了,我肚子餓了,你可以下班了。」他向護士使個眼色,護士微笑著離開。「媽咪,你放開他,讓他下來了。」
「好吧!我們回家。」若芸說。「在你死以前,至少該讓你媽媽看你最後一眼。你的小汽車就全部送給夢菊。」
「不要。」夢竹憤怒的叫,卻也不肯自若芸身上下來。「你剛才保證我不會死的。」他瞪著陳凱叫。「你如果乖乖拔牙止血就不會死。」陳凱一派從容的解開白色醫師袍的扣子。「如果要讓血流光,或把牙齒吞進肚子里,那我就不敢保證了。」他脫下醫師袍。
「我……」夢竹欲言又止。
陳凱轉身去洗手。「我肚子餓得咕嚕叫,我要去吃飯了。」
「我……我不要羽毛筆。」夢竹降低音量。
「反正你就快死了,要羽毛筆也用不著。」若芸說著輕撫夢竹的頭。「媽咪很捨不得你死,可是你不肯拔牙,叔叔也救不了你。我們回家吧!你可以開始想,在你死以前,你最後想做什麼。」
夢竹卻雙手抓緊治療椅的扶手不肯下來。「我要去陽明山野餐。我們全班每個人都去過陽明山,只有我沒去過。我也不知道什麼叫野餐,吳小華笑我是笨蛋。」
若芸心裡大感慚愧。她的活動範圍小,自囿於這附近也就罷了,她不該把孩子們也關在這都市叢林里,從來不曾帶他們去郊外。「好,媽咪答應你,明天帶你們去。」
陳凱向前幾步,回到夢竹的面前。「你要是死了,明天就不能去了。我看這樣好了,你讓我拔你的牙,明天我就做司機,開車載你們去陽明山。」
「真的?」夢竹的眼睛亮出光彩。
「真的。」陳凱肯定的點頭。
「陳醫師,不好意思麻煩你,」要不是夢竹坐在她身上,若芸真想逃。「我們自己去就好了。」
「我要叔叔載我們去。」夢竹說:「你每次帶我們去水族館或中正紀念堂都坐巴士。我不要坐巴士,我要坐叔叔的車子。」
「夢竹,別胡鬧……」
夢竹不理她,趕緊伸出小指頭。「一言為定。」
陳凱馬上就了解他的意思,和他勾手指、蓋章。
夢竹隨即閉上眼睛,張大嘴巴,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
「對嘛!你這樣多勇敢!嘴巴再張大一點,很好,不要動。夢蘭,禮拜一你要跟幼稚園的小朋友說,夢竹勇敢得不得了,真正在拔牙的時候都沒有哭。他是我所見過最勇敢的小朋友。」
「啊!」夢竹悶叫一聲。
「好了,拔下來了,咬緊棉花,咬緊才不會流血,一直咬著,等下我叫你放開才放。夢菊,來,給哥哥拍拍。哥哥好勇敢唷!」
夢竹的眼淚本來已快奪眶而出,被叔叔那樣說,他不好意思的趕快眨眨眼睛。
夢菊拍了幾下手。「哥哥,棒棒。」
「對,哥哥棒棒。」陳凱忍不住摸摸夢菊的頭。他們家的女孩,每個都遺傳了一對漂亮的眼睛,夢竹則可能比較像爸爸。
「夢竹,你可以下來了。」
夢竹滑下若芸的大腿,若芸拿出紙手帕幫夢竹擦他哭髒了的臉。
「哈哈!」夢梅對夢竹說:「我們要去麥當勞吃午餐,你什麼也不能吃,只能看我們吃,誰叫你平常都要搶我們的薯條吃。」
夢竹雖然口不能言,但還是張開十指,左右拇指分別放在左右耳上,八根手指攪動,皺鼻子做鬼臉。
若芸去櫃檯繳錢、領葯,再回到診療室,看到四個孩子已經人手一支羽毛筆,而且平常有點怕生的夢菊居然嘻嘻笑著,用羽毛在搔蹲在她面前的陳醫師的鼻子,而他唱作俱佳的輕喊:「好癢唷!好癢唷,」
若芸牽起夢菊的手。「謝謝你,陳醫師。」
「不客氣。」他溫柔的對她微笑。「你一個人帶他們四個很辛苦吧!」
「還好。我只是偶爾客串當他們的媽咪,我姐姐才真的辛苦。」她轉頭避開他憐惜的目光。「我們要走了。謝謝叔叔,跟叔叔再見。」
四個孩子以參差不齊的聲音說:「謝謝叔叔,叔叔再見。」
陳凱送他們到診所的門口,叮囑夢竹要按時吃藥,以免發炎。又是一番揮手告別後,他們才向麥當勞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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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麥當勞,正是午餐時間,又是假日,想找張桌子可不容易。來店裡消費的以青少年和兒童為主,他們沒有賺錢養家糊口的壓力,哪管台灣是否正值經濟不景氣。
找了張大桌子可容納他們五個人後,若芸吩咐夢梅要看好弟妹,便去排隊買餐。
她無聊地排著隊,腦子裡不由得浮現陳醫師的笑容。真可惡!這個人沒有缺點嗎?他為什麼要對小孩那麼好?純粹是基於職業道德嗎?
想起剛才他們倆默契十足、合作無間的嚇唬夢竹,她就不禁微笑。不知道他有沒有注意到,他剛才說:「媽咪,你放開他,讓他下來。」那口氣好像是一個爸爸在孩子面前對媽媽講話呢!
「嗨!你笑得很愉快,我從來不知道排隊是這麼有趣的事。」
腦中的人突然出現在她眼前,令她霎時臉紅耳熱,尷尬的打招呼。「陳醫師。」
「拜託一下,我懶得排隊,」他瞄向她身後排著的四五個人。「請你順便幫我買勁辣雞腿堡餐。」「好。」
「小姐,請問你要點什麼?」
喔!已經輪到她了!若芸急忙向前一步靠近櫃檯。陳凱沒走開,離她很近,她因此神經緊張,差點忘了要點什麼。
「你幫夢竹點東西沒有?」
「沒有。他不是不能吃嗎?」
「給他點杯奶昔吧!」
若芸加點一杯奶昔。
「先生,總共是六百一十九塊。」
陳凱把他手中拿著的一千塊鈔票放到櫃檯。
「不,不,不,不能讓你付。」若芸忙不迭的推開他的手,再從她的皮夾里抽出一千塊鈔票給服務員。
服務員困惑地看看他倆。陳凱沒有堅持,把錢收回去。服務員才收下若芸的一千塊結賬。
「好吧!這次讓你請客,下次我才有理由回請你。」他微笑著低聲說。
若芸錯愕的眨眨眼睛。她有說要請客嗎?她只是不肯讓他替她付賬而已。不過她也不能否認,因為於情於理,他對他們方家的大小病人都這麼好,既然碰上了,金額又不大,她請客是應該的。只是她請客竟成為下次他回請的理由,使事情變得好複雜,讓她有種掉進陷阱的感受。
「你上次送我冰淇淋,我們扯平了。」她很高興她能急中生智,想到這個拒絕他回請的正當理由他沒有辯駁,微笑著問:「那盒冰淇淋好不好吃?」
「好吃,好濃好香。你在哪裡買的?我在超級市場從來沒看過那個牌子。」
「那個牌子的冰淇淋沒有在超級市場販售,只有到他們的專賣店才買得到。」
「喔。」事情好像有點嚴重了。她雖然孤陋寡聞,也知道那種專賣店才買得到的冰淇淋絕不便宜。他不可能送給每個拔牙的人比挂號費還高價的冰淇淋。她頓時覺得壓力好重,連頭都抬不起來。
服務員主動為他們把食物分兩個托盤裝,他們一人拿一個托盤迴座位。
「叔叔,你又來了!」夢蘭像見到老朋友,開心地說。
「是呀!我當然要來,我不來的話,夢竹豈不是要一直咬著棉花不能吃東西。夢竹,你可以把棉花拿掉,不會流血了。喏,這是你的奶昔。你的午餐就是這一杯營養好喝的巧克力奶昔,加上我的這包薯條,吃薯條的時候小心一點,不要去碰到傷口。」
「叔叔,那你就沒有薯條了。」夢蘭說。
「叔叔,你的薯條留著吃,我的給夢竹就好了。」夢梅說。
「我的也給夢竹。」夢蘭說。
「夢竹,你看,」若芸說。「平常你自己的薯條吃完了還搶姐姐的吃,現在夢梅和夢蘭對你這麼好,薯條都要給你吃。你該說什麼?」
「謝謝。」夢竹應付似的道謝。
「我看我們三個人每個人分一些薯條給夢竹吃,這樣大家都有薯條吃,也都不會太胖,好不好?」陳凱建議。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