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見檎神色大變,郯焰只好暫時鬆了他的手,在一旁桌上拿起大清早便由城內醫館買來的藥包。
「我來為你上藥吧!」
他解開結繩取出以荷葉包覆的藥膏,挽起檎的粗衫褲管,卸下他沾著泥土的麻履,以指尖小心翼翼地將黑色膏藥敷在檎的傷處。
他的動作輕盈而溫柔,弄得檎抬放在他膝處的腳伸也不是、縮也不是。他搞不懂郯焰的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為何要這麼對他?
「你……幹嘛親我,我……可是男的。」以手捂住雙唇,檎的身子戒備地往後挪動。
「我正在為你敷藥,別亂動。」郯焰笑了聲,又將他給捉了回來。
「可是、可是我……」
「誰說男子對男子不能有非分之想的?我們相處那麼久了,日久生情不行嗎?」
檎怯生生的態度落在郯焰眼底,只會讓他興起強烈佔有的慾望。檎眉目間隱約淡露的無邪是種蠱葯,早已迷亂了他的神智。
前世今生,郯焰都陷落在他的清雅之下,耽溺於那抹單純里。
他的情人,有著最清澈晶瑩的靈魂。
「什麼非分之想?你是說你對我有非分之想,而且還不是想將我賣掉的那種非分之想!?」檎大驚失色。
「是啊!」他直言不諱。
「你不知道我們該喜歡的是姑娘家嗎?該喜歡像花啼姑娘那種女孩兒才對,你該不會是搞錯了吧?」
檎猛地抽開自己擱在郯焰膝上的傷腳,直覺接觸到他身體的部分像有火焚身似地,燥熱不堪。
「我從未搞錯過,只是你尚未想起罷了。」郯焰柔情的雙眸直瞅著檎——他的俎上肉。
「我尚未想起?尚未想起什麼?」又是想將他生吞活剝的眼神,若早知會遇上這個令他無法應付的人,他絕對不會來這擷歡坊。
「你知道的,我等了你許久。」
「我不知道!」檎現下只想儘快逃離郯焰的碰觸。
郯焰凝眸一笑。「記得所謂的因果宿命吧?前世若非有債未還,今世是絕不可能糾葛難分的。」
郯焰頓了頓,等待慌亂的檎冷靜下來。只是他的情人這模樣倒也可愛,讓他笑意盈滿了心。
「前世你欠了我的,是情債,合該這生償還,天又讓我遇見你。」反正知道實情的只有他一人,郯焰乾脆顛倒是非,說什麼也要在露餡前將這娃兒騙到手。
「啥?」檎的吃驚不在話下,連聲音都提高了許多。
「那日摔下山崖,因緣際會之下,我記起了所有的事。原來我倆前世早有海誓山盟,卻因國讎家恨而使你棄我而去,留我孤身一人。其實這事你不記得也好,我不想連你也受前世記憶所困;所有的苦我來受也罷,我只求這生你能留在我身邊,與我再續前世未了緣分。」他將事實整個扭曲了。
郯焰說得誠摯而態度坦蕩,一點也不像唬弄人的樣子。檎半信半疑,但他仍不能接受他與郯焰前世的關係。山盟海誓?就是說他們上輩子也曾經這樣親過嘴的意思嗎?
天!檎漲紅了臉,捂著緊閉的雙唇,就怕又讓他有機可乘。
「檎兒,你知道的,我不相信就只有我一個人有這種感覺。你在等我,而我也在等你,我們等著和對方再次相逢。」「是……好像有……」
檎掙扎著,初見郯焰的第一眼,他的確有著再熟悉不過的感覺。只不過,那份悸動里夾雜著的是憎恨,他原不知憎恨從何而來,但照郯焰的說法,竟是和前世的國讎家恨有關了。
「單憑此就足以證明我所言不假。」
他很壞是不?
當好人是沒用的,這點前世的伯邑考便已證明過了。
商末,他為國家大義舉刀相向,卻換來了一世遺憾。此生又怎會傻到重蹈復轍,讓他心愛之人心碎呢?
總之他已洗心革面,當惡人了。
「不過,我們可都是男兒身,這不好吧!」檎疑惑著,百思不解男人怎麼可以和男人發生感情的糾葛。
「無所謂,反正你會愛上我的。」郯焰不說「遲早有一天」,遲早還是有個遲字在,他若是決心攻城掠地,便不會讓檎有喘息的機會。
「還是姑娘家好吧?就像花啼那樣。」
這已經是他第二次提起花啼了,郯焰眯眼問道:「你喜歡上花啼了?」莫非他的情人記著前世教訓,這輩子不肯留在他懷中?
這可不成!
「不,她好看嘛!」
郯焰憶起他生性就喜歡美麗的事物,無論是當初護他寢宮的宮娥,或是宮內嬪妃,無一不是纖纖佳人,惹人憐愛;郯焰更記得,只因他甚愛妲己,專寵於她,而造成妲己無法無天、弒殺忠臣的結果,終至破敗商朝天下。
然,他們現今轉世至北齊,那麼那禍害「妲己」呢?她是否也隨著他們轉世而來了?
是誰?會是誰?
花啼嗎?不,她的功夫還不到家。
接著,他又想起了一個人,一個有雙狐狸媚眼的人……
正當郯焰沉思之際,窗外突傳鷹唳之聲。
「是寶寶!」
趁郯焰分心之際,檎趕緊將自己已被郯焰所包紮好傷處的腳抽回來。
一聲巨響,鷹振翅撞開檎廂房的窗扇,疾飛而入。
「寶寶?」
不明就裡的郯焰轉身往窗口方向望去,但見眼前一片黑雲壓頂,突然鼻樑上傳來椎心刺骨的劇痛,讓他不禁慘叫一聲。
「哎呀——」
「嘎——」
正襟危坐於床榻之上的檎瞠口結舌,恰好見到了這幕人間慘劇。
他楓谷的守護神鷹尖喙一啄,猛地啄傷郯焰向來自傲的英挺鼻樑。
「哎呀!」檎忍不住也叫了一聲。
真是慘絕人寰哪!
***
欠了人的,就不能不還,否則利滾利,就會像滾雪球般越積越多,到時就更難還清。
夜半時分,卻見檎忽睡忽醒,這個問題苦惱得他無法安穩成眠。
立秋以來,天寒地凍。他冷,幾次都興起想回楓谷那溫暖南方的念頭;但郯焰是個惱人的存在,他成了座讓人越不過的高山橫亘在他心裡,教他有所牽挂,無法輕易丟下他離去。
夜裡,寒風呼嘯著拍打窗子,泗水河上風聲咻咻,他蜷縮著冰得像身處極地般的身子,夢囈間緩緩地吐了口氣。
朦朧間,他像是聽見了師父的聲音,不可思議的柔美中,有那麼一抹輕蔑世人的笑意。
他聽見師父說著:
「就快了,我已經替你找好解藥,不消半月,你體內的寒毒便可清除。」
檎緩緩睜開惺忪睡眼,彷彿見到漆黑的角落有雙浮現妖異銀光的狐狸眸子。
「不可能的,師父怎麼會到這兒來呢?」
他冷得不想動,說服自己是看見幻覺,閉了眼又要睡去;怎知半晌過後,卻聽見木門咿呀地開啟又合上的聲音。
「師父?是你嗎師父?」檎發覺好像不是在做夢,他裹著棉被,以迷的雙眼努力地梭巡著熟悉的身影。
「師父?」
以厚重的被子裹住自己冰涼的軀體,檎踏著受困意所滋擾的步伐,歪歪斜斜地推了門往外走去。
不過他實在運氣不佳,才跨出門檻走了幾步,便撞上方巡視完場務回廂房休息的郯焰。
「怎麼,冷得睡不著?」郯焰走至檎身前,瞧見他不自覺流露的想睡卻又無法入眠的懊惱模樣。
「有點。」
佇立在微暗的長廊走道上,黯淡的星光淺淺地灑在園中花蕊瑟縮、含苞垂首的花兒上。
檎雙睫輕扇,正極力擺脫困意的他是全無戒心。
他打了個呵欠,舉起手來揉了揉酸澀的眼,結果一個疏忽,裹在身上的厚重被子滑落在地,沾染了灰塵。
他見被子不小心掉到地上,也不管蒙了風沙的塵土地有多臟,伸手撿起棉被就要往身上裹去。
「我看這條被子別用了,怎麼蓋也蓋不熱的。」郯焰快一步奪過被子遠遠拋開,並趁著檎擰眉不解之際,張開雙臂作勢欲將他摟進懷裡。「或許你可以考慮到我房裡來,我床上有件冬暖夏涼的貂毯,比這塊破布實用。」
哪知檎及時反應過來,側身滑過郯焰意圖不軌的魔爪,施展著自幼習得的輕功,挪移步伐,輕易地躲過郯焰的擒拿。
志在營商的郯焰完全不懂武功,他有些費力地與檎玩著捉迷藏的遊戲,佔了優勢的檎原本可以逃得開的,但他卻在移轉間大意踏空長廊台階,不小心整個人栽進了花圃里。
郯焰凝笑,他原來是愛煞了檎眉頭深鎖、無所適從的茫然樣子,才總是緊追著他、逗弄著他玩;然而當他發覺自己竟如此頑劣之時,卻已無法自拔地貪圖眷戀在檎純真的反應里抽不回了。
花圃內,雨滴落於檎如絲絨般細柔的黑髮上,他雙手撐著地,跌坐在綠意盎然的青翠枝丫上。帶著迷睡意的他淺抿著唇,下巴略揚。
天仍飄著細碎雨絲,泗水河上風一吹,斷斷續續的秋雨在黯淡星光下,搖晃著詭異的藍。雨是那夜雷聲驟起后,就未曾停止過的。
光和水交織融合,落在檎身上,如同雨中之月般散著一輪昏黃的月暈。他雖是辰星降世,卻有著其它星子遠比不上的光芒;令人炫目的神采中有著沉穩,雲淡風輕的神色里掩映著尊貴。
然而在此瞬間,郯焰平靜無波的心裡卻掀起了巨浪。
這個夜裡,檎第一次出現他這世絕不該有的神情。
是星與雨輝映的關係嗎?夜色下,檎退卻笑意的容顏清冷純凈,他紓解的眉,讓一股急急竄出的冷冽氣息所取代。壽俊美無瑕的身影在時空錯亂中與檎重迭,他直視著他,那熠熠生輝的魔性眸子百年之後,又重回到他的身上。
寂靜的花圃之內,垂首等待明春來臨的花兒突地騷動起來。緩緩地,一株、兩株,頃刻間,星夜下園內含苞的花兒爭相綻放,然後,急促的結束這夜短暫的美麗。它們待不了明年春暖,便化做花泥,徒留一地曾有過的燦爛。
郯焰看得心驚,不由自主地沁出一身冷汗。
他不了解實情,但可以猜到,經歷了那麼久的時間,被除卻的天命又重新回到了檎身上。
天人騙了他!
「郯爺?」
過了半晌,風吹醒了睡意消失大半的檎。他發覺自己不知為何跌坐在地,而長廊上的郯焰正睜大了眼,驚愕地望著他。
「郯爺?怎麼了,你怎麼這麼看著我?」
檎在滿地雕零的花瓣中欲起身。飄著雨絲的秋夜冷得令人打哆嗦,他努力地回想自己為何會身處花圃當中,卻在好像想到什麼的時候,被雨打濕的滑濘花瓣讓他一個沒踏好又往後摔去。結果,快想起來的東西當然又給拋出了九霄雲外。
「小心!」怔楞消退的郯焰恢復神智,連忙一個箭步往前擁住了他。
「你的手怎麼這麼冷?」緊握住檎凍若寒冰的手,郯焰吃驚地問道。
他本以為檎只是不適應北國過於惡劣的天候而想回南方,看來,並不是這麼一回事。
「趨寒的葯若吃完了,是會這樣的。」
胡裡胡塗又為對方所鉗制,致使檎原本紓解的雙眉又擰成一團。他努力地自郯焰灼熱的掌中要抽回自己的手,試了幾次發覺竟是徒勞無功。
自幼師父雖有教他練武,但天生病弱的他不像師兄盡得師父真傳,練得一身超凡武藝。他最厲害的是輕功,師父說遇上打不過的敵人時拿來逃命最好;只是師父忘了教他,當敵人像八爪章魚般將他緊緊纏繞,令他的輕功施展不出來時,那該怎麼辦!
「你有病,是什麼病?你不是大夫嗎?怎麼連自己的身體也顧不了?」郯焰問得急切,什麼十世天命的,他都不在乎了。
縱使檎今生又會回到前世嗜血修羅的模樣,縱使檎又要在人間掀起一場腥風血雨,他都不管,他就是矢志不渝;魔也好,仙也罷,他只想守護檎最初那一抹單純的靈魂,再也不會動搖。
「我沒事,就是怕冷罷了。」檎瞧平時從容不迫的郯焰突然變得緊張兮兮的,直覺地想儘快脫離這個怪人;無奈受困在他胸膛之中,縱有再絕世的輕功也派不上用場。
「你凍成這樣怎麼不跟我說?你腳傷未愈無法上山採藥製藥也可告知我一聲,你開個藥方讓我替你至城裡藥鋪抓藥回來即可,再不我也可聘幾個老師傅為你上山採藥,你要尋什麼葯只管交代,沒有辦不妥的事。」
「我的葯全是師父制的,藥方也只有他有,他沒教過我怎樣配這味葯,我也不知該怎麼開藥方。」檎打了個寒顫,困在郯焰懷裡雖不適,但郯焰傳出溫熱體溫的軀體卻讓他不小心偎了上去。
「你師父現在在哪裡?我派人尋他去。」
「師父行蹤飄忽不定,向來也只有我師兄找得到他。郯爺你若是想白費力氣,還不如放我回鄉,我家裡倒還有些趨寒之葯……」
「不成!」郯焰立即打斷他的話。「你腳傷未愈就這麼走了我不放心,況且你欠了我的,在還清前債之前怎可離去?」
「可是我冷……」
「你冷,那倒也不是問題。」郯焰一把抱起了檎。
「郯爺!」突然騰空被納入郯焰懷裡,檎大吃一驚。
「就這麼著,今夜,你同我睡了吧!」
***
「這、這、這根本和我當初預計的完全背道而馳了嘛!」七彩雲霞之上,翠挽著蒼綠的湖水調衣袖猛拭汗。
依她的計劃,應該是由託夢告知郯焰前世因果開始,然後他敢作敢當地受破軍星一刀,接著兩人的恩怨就此煙消雲散,繼而破軍星修行十世,而後天命終屆,再歸列仙班。
哪知這郯焰根本就不安好心,隱瞞事實就算了,他居然還壞到扭曲實情,弄得這世平實無華的破軍星信以為真。這個凡人,還真是可惡!然而,她就這麼一次看走眼,卻釀成無法收拾的大禍。
翠回過頭,苦著張臉可憐兮兮地望著她卧於彩雲之上、閑適地享用著點心糕餅的主子。
「別看我。被你這麼一搞,弄得破軍星的事眾神皆知,現在連天人們也都對我搖頭嘆氣,紛紛猜測我是造了什麼孽才養到你這塊笨玉石。」湘君專註在她的桂花糕上,再也提不起勁看翠。
「可是主子您正氣凜然、路見不平、不平則鳴,您就忍心見破軍星君被凡人所誤,再重蹈前世復轍嗎?您菩薩心腸、秀外慧中、蘭心蕙質,您真要這麼狠心棄破軍星君於不顧嗎?」翠咚的一聲跪倒在地,聲淚俱下地懇求她的主子再施一次援手。
「天意如此,我也沒辦法。誰教你趁我睡著的時候偷溜出來,還擅自告知郯焰他前世與破軍星的糾葛。那兩個人我也沒想過會那麼難搞,本來打算讓他們連連錯身十世,至破軍星回返天庭就圓滿結束;哪知你亂來,引得郯焰立下重誓,惹得天人側目。現在我怎麼幫?萬一又一個旱天雷打下來,你替我擋是不?」
湘君雖這麼說,其實心裡卻另外思索著。那郯焰不過是一介凡人,竟得以驚動天地?這點她越想越覺不對勁,於是乎她開始懷疑,是否有什麼事是她當初漏算的。
「郯焰前世不也發過重誓,那時就沒事啊,我哪知這次會那麼嚴重!」她淅瀝嘩啦地哭個不停,懊悔不已。
被旱天雷打到真的很痛,她被打過,所以她知道。也難怪主子死都不願再插手管這檔事,旱天雷專打人屁股,那麼顧及形象的主子肯定是沒得商量的。
「怎麼會相同!前世發誓時的伯邑考輕率不羈,頂多是個痞子;此生咒誓的郯焰痛定思痛,十足像個瘋子。天有天道,他此生對檎之心堅定不移,天地豈有不動容之理?」換句話說,什麼天地為證、日月為鑒的,若非出自真心而為,信口雌黃之言,人家不見得會輕信的。
古有所謂心誠則靈。原因很簡單,燒香拜佛、祈福求壽、有事沒事的人這麼多,天人們也是很忙的。
「主子您真狠心,再多幫破軍星君一次都不肯!」翠放聲大哭。「可憐的星君,真是命途乖舛,好好的被主子您給弄成這副痴傻模樣,現下出事了,還被棄如蔽履般,真是沒人疼、沒人憐,看了就教人心酸啊!」
聽到最後,湘君乾脆揮起衣袖,要將騰駕的七彩雲霞一分為二,以求遠遠脫離這個當初一念之差不小心養成的玉石精。
「咦?」
突然,哭聲驟止,湘君撩起衣袖的舉動讓翠的一聲驚呼所止住。
「幹嘛,決定不哭了?」
「不,主子,您看那兒!」翠的神色變得惶恐而驚慌,她纖指遙指雲端之下那一抹想都沒想過會再遇見的身影。
翠走樣的音調又震又顫地抖到了九霄雲外:
「九、九……九尾妖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