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別離
蘭庭做了一個又長又亂的夢。
夢中他在作弄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偷偷把她長長的烏髮系在檀木椅的靠背上。
她一回頭,痛得微微皺眉,卻又倔強不言。眉頭微顰的樣子,就像春天沾著第一滴露珠的素色花瓣。他系住了她的辮子,她卻系住了他的心。
伴著一陣迷亂的旋渦,那一瓣嬌花就此不知去向。
也許,命運的風暴面前,誰都是無能為力的。
獨自坐在沉重華麗的金鑾寶殿上,他雖威風凜凜,震攝群臣,卻總在最不經意的時候,心裡泛起一陣迷惘。
——他的花兒已辭樹別枝,也許早已輾轉成泥了吧?
這些年他眼睜睜看著她的家族由極盛走向極衰,一次又一次的波折,到了最後,那個家甚至再未剩下一個男丁。如果沒有杜震的出現,也許世上就沒有江南杜家了。
可笑的是,這個顯赫一時的大家族,最後竟要靠一個來歷不明的私生子振興門楣。
杜震出現的時候,正值外有北國大兵壓境,內有白羽府、韋督軍先後叛亂,恰是南朝最需要用人之際。偏生他又是個難得的人才,行兵布陣、決勝千里,均是他的拿手好戲。這種情形下,也沒有人顧得上他的血統是番純正、來歷是否可疑了。
當天下太平之後,杜震已是功業顯赫的權世,又有誰敢對武英王爺的身世有半點置疑?
但蘭庭卻越來越疑心,這個古怪可怕的杜震,也許不過是仗著一張肖似杜家人的面孔,冒充這個古老高貴家族的後代。無論如何,一個當世高門的私生子,地位肯定高過尋常農家子弟。
蘭庭想到這裡,不禁微微咬牙冷笑起來。
不管杜震到底是何來歷,這一次他領兵北上之後,斷不容他回來。
畢竟,這樣的權臣對朝廷的威脅實在可怕之極。
他沉思著,忽然悠悠嘆了口氣,對著窗外一叢白色的山茶花輕輕自語:「不要怪我殺你弟弟,也許那人根本不是你弟弟。」
但為何他心頭還是有一絲隱隱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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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撞破真容之事後,曼然有好幾天沒看到杜震。他忙於整頓軍備,看來顧不上和妻子多談。曼然心頭不安,一夜一夜地失眠,迅速憔悴。
這天又是挨到深夜,聽到大門隱約的響動,然後是輕快敏捷的腳步聲。曼然一陣激動,知道是杜震回來了,匆匆而起。侍兒被驚動起來,本要伺候,卻被她阻止。今夜,她只想和杜震獨處。
收拾停當趕過去,看到杜震正在書房之中靜靜沉思,面前似乎對著一張什麼畫像。曼然匆匆一眼掃過,依稀看到畫上是個纖細清麗的素衣人影。
這些天的辛勤軍務,讓他眉心多了一道嚴厲的刻痕,看上去越發氣勢出群。杜震看到她來了,嘴角慢慢勾起笑容。
曼然向來聽說杜震喜好男色,縱然不信,卻也知道杜震的確對婦人之好毫無興趣。
她此時看到他居然對著一張女子畫像發獃,不免大是吃驚。
但杜震收得甚快,她也未看清面上人的面目,猶豫一下,忍不住道:「相公,這幅畫好漂亮。」言下微帶詢問之意。
杜震何等機靈,自然知道她的意思,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這是我那公主姐姐的遺像。」
曼然啊了一聲,心下大是歉然,知道自己這飛醋未免吃得可笑,連忙道:「相公,對不住……」
杜震緩緩搖頭:「沒有什麼。」他神情若有所思,忽然輕輕嘆了口氣。
曼然見他神色大異平常,沉吟道:「相公如此思念她,你和姐姐的感情定然很好。」
杜震淡淡笑道:「是么?」順手理了理畫軸,眼中現出溫和而悲哀的神色,「若不是她,我這一生想必大大不同。」
曼然不明他言下所指,杜震卻已站了起來,將面軸套入一個絹袋,看來這幅畫被他保管得非常妥善。
杜震忽然笑道:「我那姐姐不過是個異姓公主,當年在宮中吃了不少苦頭,承蒙先帝愛惜,當今皇帝也庇護於她,才能勉強度日。這份恩義卻欠得大了。」
曼然自然不明白這些官闈之事,一時間也插不上口。
杜震修長的手指慢慢拂過畫軸,輕輕道:「這件事怕是要困住我一生了,可那是姐姐欠下的債,所以……」
曼然總算隱約明白了他的心事,低聲道:「相公,無論如何,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杜震微微一笑,岔開話題:「娘子,正好你也來了。我明天就要出征,咱們夫妻一場,今夜也算話別了。」
曼然一下子愣住,她知道出征的事情,卻沒想到這麼快,愣了一會,道:「原來相公明日出征在即,那還是好生休息吧。」
她說著,不知不覺濕潤了眼眶,想了一下,鼓起勇氣走過去,緩緩握住他的手。
杜震微微一震,並沒有迴避她的手,深邃的眼神靜靜看著她。半響嘆一口氣,「曼然……」聲音中隱隱帶了一絲震顫,似乎在勉強克制心頭的激動。
曼然垂下眼,低聲道:「相公,我雖向來自負聰明,卻總也猜不透你的心思,但無論如何,我總是心裡向著你的。」
杜震冰冷的手指陡然顫抖了一下,定定看著曼然:「你何苦如此?曼然,你既如此聰明,又何必牽挂於我,我……我……」
他說到這裡,情緒已是頗見波瀾,忽然狠狠頓住話語,轉過頭去,似乎不想讓曼然看到他激動扭曲的神色。
隔了一會,杜震回過頭來,臉上已是一片波瀾不驚,忽然笑道:「曼然,今夜我要去見一個人,你可願與我同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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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震攬著曼然纖細的腰肢,也不帶一個侍衛,徑自出府而去。
踏著寒夜的清風,二人飛掠在郊外,曼然被他攬著,雖隔了厚厚的披風,也不禁心頭激烈的狂跳。他雖然清瘦,卻有種骨子裡的剛強沉穩,令她心折。
生平第一次,她和一個男子如此親近。何況這是她的相公,氣勢超拔,有如日朗星輝的天下奇男子,卻要她如何不心蕩神馳呢?
她明白他的無心,卻無計悔多情。二人越走越是偏僻,曼然看著漫天流光飛舞,發現竟到了一處亂葬岡中,不禁心下忐忑,問道:「相公,我們到底要去哪裡?」
杜震看出她眼中隱約的害怕之色,柔聲安慰道:「曼然,莫怕。我們要去見的那人,就住在這後面。」
曼然遲疑道:「我們到底要見什麼人啊?」
杜震的笑容有些苦澀,輕聲道:「那人本該是我的嫂子,可我那兄長當日曾受冤獄,她怕被連累,早已下堂求去。所以……現在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叫她了。」
曼然不明白他為何要來見此人,她以前身處閨中,對杜震的家世也並不十分了解,這時在靜夜中聽他緩緩說來,隱約感受到那一種冤抑悲憤之意,不禁微微打了個寒顫。
杜震也不再說話,二人就這麼默不作聲的飛掠,兩邊樹木不住倒退,顯然速度煞是驚人。曼然平生從未有如此離奇的經歷,又是興奮又是不安。
如此又走一陣,遠處隱約傳來嗚咽的琴聲。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於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姜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靜夜之中,忽然聽到這凄厲異常的悼亡琴聲,曼然忍不住顫抖了一下,低呼道:「相公,這是誰在彈琴?」
杜震眼中神情越發深沉莫測,微笑道:「我要見的,就是這人。」口中說著,急步而行。不多時,到了一處小石屋前。
琴聲戛然而止,房中人厲聲道:「誰?」
杜震緩緩道:「我是杜震,來把兄長遺物交給你。」
房中人明顯地愕了一下,半晌才道:「你是他弟弟?為何我從未聽說?」
杜震冷冷一笑:「難為你還記得杜家舊事。」推門而入。
暗夜之中,房中昏暗之極。曼然拚命瞪大眼睛,也只能模模糊糊看清一個隱約的人影。
陡然光線一亮,想是那女子點燃油燈。
曼然這才看到,對方竟是個異常美麗的人物,只可惜憔悴瘦損之極,手中緊緊抱著一具琴。
杜震緩緩走到她面前,從懷中取出半截匕首,那匕首雖殘朽,仍可隱約看出上面的血跡,杜震伸出手,把匕首變給那女子,緩緩道:「這就是他臨死之際,要我留給你的東西。是他送給你的定情之物吧?你離家退給了他,他卻還是留給你了。」
那女子身子一顫,接過匕首,緊緊按在胸前,枯澀的眼中忽然流下兩行眼淚……低聲道:「他還說了什麼?」
杜震忽然凄厲地笑了起來,緩緩道:「他還說,知道你情非得已,心裡並不怪你。他要我立誓,不可找你韋家和白羽府報仇。」
那女子聞言,再也忍耐不住,身子一軟,緩緩跌倒在地,眼中淚水簌簌而下。
杜震的笑容在燈光下看上去覺有些虛幻,悠悠道:「可你是否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死的?」
那女子咬咬牙,叫道:「我自然知道,他是受我父和白羽府合謀陷害而死。」
杜震冷笑一下:「不錯,你們要造反,卻唯恐他成為障礙,竟硬生生要他的命。當日你嫁給他,就是受你爹指使,成心害他去死吧?」口氣陰沉異常,卻又帶著說不出的壓迫之感。
那女子再難忍耐,失聲道:「不錯,都讓你說中了,我就是存心害他去死,我就是心懷不軌,可我……可我哪裡知道,後來竟會情不自禁。」她的聲音逐漸微弱下去,見留下一片低低弱弱的哭泣之聲。
杜震緩緩將她拉了起來,直視著她的眼睛,低聲道:「是了,你不肯害他,可也不敢救他,寧可下堂求去。你這一時軟弱,就將他害得好苦!那些酷吏誣他以造反之名,竟反覆逼供!他是受了剝皮酷刑,活生生痛死啊!我趕到之時,竟救不了他!我立志兼濟天下,可我竟救不得兄長一人!」說到後來,聲昔已是凄厲之極,就如絕望的野獸在嗚咽咆哮。
那女子狂叫一聲:「不要說了!」忽然一反腕,狠狠將那半截匕首刺向心口!
曼然看著驚呼一聲,趕緊撲過去,心裡卻知道這樣定然來不及!
驚駭欲絕之際,只聽嗆然一聲龍吟,卻是杜震一指彈飛那半截匕首,凝視那女子,緩緩道:「夠了,他既已死,你再這樣也沒有用。」
那女子茫然一下,低聲道:「你說什麼?」
杜震道:「你真是好福氣,我那兄長至死不肯半點責怪於你,你……你是他心愛之人,我縱然再恨你,卻也得讓你好好活下去。從今以後,你就搬到我那府中去住吧。」
他隨即看向曼然,嘴角勾起一個溫柔而慘切的笑容,低聲道:「曼然,此番北上,我……定然回不來了,你有閑之時,不妨幫我照顧嫂嫂。」
說罷,恭恭敬敬一拜及地。
曼然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他言下決絕之意,大吃一驚,顫聲道:「相公,你在胡說什麼啊?」
杜震卻只是微微一笑,神情恢復了平靜,柔聲道:「曼然,你真是很好很好的,可惜……只可惜,我卻很不好、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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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二人回到府中,杜震沉思一會,嘴角溢出一絲輕若無聲的嘆息,輕輕撫了撫妻子的髮絲:「夜深了,睡吧。」
就這樣,他攜著曼然的手一起回到卧室,曼然有些心亂,不知道他要做什麼。
杜震卻只是看著妻子,柔聲央求:「莫怕,我就在這裡坐一會,你睡吧。今夜我不想一個人。」
曼然想著他的言語,知道也許就是生離死別了,一陣辛酸,沉默著縮入床中。
杜震輕輕撫摸一下她矯嫩的臉兒,忽然道:「曼然,你這麼溫柔,我好想有個你這樣的妹妹。你的好性情,我可真是喜歡,可惜我……」
他看著曼然不解的眼睛,笑了笑:「也許,我這輩子,就是個讓人害怕的笑話……」
他冷淡優雅的笑容在月光下蒙上一層霜華,高傲神秘,卻又凄涼難言。
曼然困得厲害,迷迷糊糊道:「不管怎麼說,我一直覺得相公就是最好的人。我知道相公不在意我,那也沒什麼。你是男兒大丈夫,志在四海的。可不要說什麼讓我嫁給參將,我傷心呢。我什麼也不要,只盼你平安回來。」
杜震陡然怔住,定定看著曼然,深情變幻不定,半響道:「對不起。那已經是……最好的安排。」
耳邊依稀聽得曼然喃喃道:「相公,你一生之中,牽挂過什麼人嗎?」
杜震沉默良久,悠悠道:「自然有過。可是,那是我仇人,所以不成的。」
他想著那些久遠的事情,嘴角慢慢現出凄涼高傲的微笑。
曼然卻沒有回應,原來已經入睡。
他忽然發現妻子眼角亮晶晶的,一觸手滿是溫熱濕潤,一時間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