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絕世奇緣
「靈音老君」自四年前消聲匿跡后突又重現,琴弦一震之下,連傷淮陽派五位高手,淮陽掌門「鷲金爪」濮無尚重傷!
少林寺前,「靈音老君」之徒,當年「風雨劍」靈音嘯天之子,挑釁起殺性,傷了少林三代弟子一人及淮陽派傳訊一鷹后,又割得少林當今掌門人首級,滿手血腥,悄然而退,這師徒二人似乎遙遙互為呼應,大有卷席天下,再行肆虐武林之勢。
這二樁消息震動了大江南北黑白二道,各門各派。
有的終日不安,岌岌自危,有的震怒莫名,書函飛傳,聯合力量,籌商對策。整個江湖,重又陷入騷動的狂濤中。
官塘大道上可以看到一批批江湖人物,策馬狂馳,由北向南,由南向北,川流不息。
這一天黃昏,潼關城外,一人一騎,悄然走出,趁著暮色,踏上征程。
馬上是個少年,肩負琴囊,腰懸布包,赫然就是武林矚目的靈音童子。
在江湖騷動不安中,他卻悄然向河西急進,目標指向河間府,「掌震三岳」裘強的「長風庄」。
這是他真正的復仇目的地,三年忍辱,一載習琴,首途少林,雙手貼滿血腥,不顧天下武林的髮指,這一切的一切在他來說,俱是為了一個目的——救出陷身「長風庄」中的姐姐,報還父母血仇。
江湖上緊急的風聲,他雖不完全知道,但自離開少林后,他早已推想到自己險惡的環境,於是他日宿夜行,專揀僻道捷徑行走,他自知憑藉神奇玄功「西天佛吟」,雖能無敵天下,但如真的遭到突擊奇襲,卻沒有一絲防身衛命的能力。
因為除了一些家傳粗淺武學外,其他武功招式,他絲毫不懂,而他的家學,縱然全部學會,也只當得江湖上三四流腳色,故而一路上他戒慎戒懼,簡直是坐卧不懈,防範著行蹤可能被人發覺。
一輪紅日,漸落山脊,靈音童子在夕照下的身形,更加顯得清瘦,此刻他策騎疾馳,準備在天亮前趕到河西境內,暗想如果順利,四年來日夜繫於心中的深仇,就可在這三四日內報復了結。
他策騎馳出十餘裡外,天色已經漆黑,冰盤漸升,在大地上撒下一片銀色的輕紗。
靈音童子舉目四望,正處身在荒野之中,遠遠崗巒起仗,陰森凄迷,夜色深沉,充滿了孤獨和寂寞,只是他月來已習慣夜行,倒也並不感到怎樣。
蹄聲徐徐急急,他,正想加上一鞭,驀地,呼的一聲,一溜紅光自十丈外的林中衝天而起。
接著右前方后陵地中,冒起一條黑影,大喝道:「靈音人魔,中原武林同道在此久候了,你還不停下!」
靈音童子心頭一驚,暗忖道:「靈音人魔,誰是『靈音人魔』?我師父『靈音老君』他們改稱『靈音天魔』,這『人魔』二字難道是稱呼我?」
就在他閃電般疑思中,林中颼颼連響,已接連掠出數十條黑影,丘陵亂石中,也冒出十數條人影,迅速展開包圍之勢,緩緩欺近。
這些人的面目雖看不清晰,但每個人手中各式各樣的兵器,映著月色,閃動著數百十道銀蛇,使荒寂的小道上,憑生無窮的殺機。
眼看行蹤暴露,強敵環伺,靈音童子駭然之下,肩頭琴囊一滑,已橫於鞍前,口中朗聲道:「各位是那一道上的英雄,剛才是招呼區區么?」
「哈哈哈!」正前方欺近的人群中響起一陣狂笑:「中原武林黑白二道群集於此,不找你姓靈音的,還找誰?」
靈音童子劍眉一挑,冷笑一聲:「各位擺出如此陣仗,要把在下怎樣?」左手已迅速一扯琴囊束口。
「別動!」一聲大喝響自一位老者口中:「姓靈音的,你前後四周包圍的同道,每人手中皆握著暗青子,只要你動一動那隻鬼琴,嘿嘿!就教你立刻變成蝟刺一團!」
靈音童子心頭暗凜,迅速回頭一望,果見身後十餘人,俱是左手握拳微曲上揚,作脫手欲擲之狀。
這時人影皆已欺近三丈,向中合圍,在月色之下,每個人的面目,已清晰可見。人群中「淮陽六鷹」中的「飛鷹」赫然在目,他頓時明白行蹤早已被人暗躡……
同時,他亦被這種兇險形勢震住了,左手停在袋口,不敢稍作移動。
在這剎那,他強作鎮靜,目光還掃,道:「區區與各位無怨無仇,何故如此對待在下?」
「哈哈哈!」人群中的「飛鷹」憤然戟指,一聲狂笑道:「靈音童子,少林掌門人與你何怨何仇,你竟遂下毒手,死後還割下首級?」
「哼!」靈音童子冷冷說道:「昔年遭辱之恨,豈能不加報復!」
「住口!」那彷彿為首的長臉老者厲喝道:「物以類聚,師徒同魔,你這報復手段也太無人性了!我『閃電無影』第一個容不得你!」
靈音童子心頭大震,「閃電無影」在他昔年奔波江湖時,已耳聞名列中原三大高手之一,以此看來,眼前這些人物,俱非庸俗之輩,只要其中一人動手,自己就難逃厄運。
他腦中轉念至此,不由暗暗一嘆:「四面八方監視之下,如琴不能彈奏,空負絕世玄功,卻無用武之地,大仇未報,這一死,豈非死得願甘?」
只見「閃電無影」說完話,仗劍猛然邁上三步,接著厲聲道:「你是下馬受縛,還是要死於亂劍之下?」
在這緊急關頭,靈音童子倏然急中生智,體內真元迅速逆轉,本已擱在琴囊上的右手,食指猛然下戳,嗤地一聲輕響,已把琴囊割破一口,這時他膽子頓時一壯,口中發出一聲凄厲的狂笑道:「好極,好極,只是各位為何還不動手?」
「閃電無影」秦重山冷笑道:「因為咱們尚須知道你那魔頭師父究竟是誰?行蹤現在何處?」
「嘿嘿,區區就乾脆以琴音回答你們!」
語聲一落,食指已迅速劃到弦上,一縷飄浮的琴音,突然響起,彷彿來自那虛無之境。
「閃電無影」大叫一聲,「不好!」左手剛剛揚起,神志已然迷茫,其餘二十餘名高手,也在同一情形下,目光迷茫的四掃。
因為這神奇的琴韻已在他們面前換上另一幅景象,荒嶺重疊!道路紛岔,那裡還是潼關捷徑,而端坐在馬上的靈音童子,也倏然在他們視線中失去了影蹤。
這正是「天本八音」中奇奧的一曲「震雲幽徑別有仙」。他們只是被琴音所迷,其實,靈音童子仍在他們眼前。
琴囊完全褪除下來了,靈音童子的手指輕巧由「徵」弦滑落「變玄」。
於是琴聲由中音變成低音,那三十餘名高手倏然象著了魔一樣,四下亂竄,茫無目的地打著圈子狂奔。
因為他們俱想奔出眼前幻景中的道路,找尋靈音童子。
端坐在馬上的靈音童子,眼見這種情景,無聲而冷傲的笑意中,手指滑過五弦,落在「商」弦末端,就在這剎那,一絲意念倏然在他心底浮起。
「唉!他們都與我無怨無仇,我何必遂下毒手?假如我現在再殺了他們,長此以往,豈非真的變成了魔頭!」
一絲良知,便他不由自主手指一縮,再度滑回到「羽弦」上,而且琴音中,雙足一踢馬腹,縱騎狂馳而去。
他一口氣奔出十餘里,才緩緩勒騎放緩奔勢,展眼四顧,景色一片沉靜,但是,剛才那幕生死一發的危機,仍留在他腦海中,沒有清褪。
「假如他們知道我除了能奏『西天佛吟』外,武功毫不足道的話,可能我早已仗屍當場了……這些人真笨,若是搶先出手,我還有什麼生還的機會呢?」
「哈哈啥,……」他想起那驚魂時一幕,情不自禁地抑天狂笑起來。
那知笑聲方落,幽黑的道旁倏然響起一聲帶著諷刺的嬌笑道:「靈音童子,你別得意,前途尚有強敵,你好好戒備吧,莫以為已脫離了險境!」
話聲柔軟,恍若黃鳥,但鑽入靈音童子耳中,不啻巨雷擊頂,他驚駭之下,古琴再度出囊,勒騎環目四顧,大喝一聲:「你是誰?」
荒野寂寂,毫無迴音,更看不到一絲人影,顯然那隱在暗中警告的女子,早已離去。
靈音童子心中狐疑:「這女子是誰?我自下山來就沒有碰見過任何女子啊!」
其實他真正驚奇的,不在那女子究竟是誰,而是在普天之下,皆欲殺他而甘心的時候,竟然有人善意的出聲警告,這太出乎他意料之外了。
出言警告的人不願現身,靈音童子只好在存疑之下,繼續登程,可是他再也不敢把鞍前古琴放入琴囊中了,就這麼戒備著,一路巡月掃視,策馬前奔。
一個時辰過去了,並未有甚麼事情發生。
二個時辰過去了,連一絲鬼影也沒有見到。
三個時辰過去,靈音童子心頭起了一絲懷疑:「莫非那女子故意在開我玩笑?」
雜念剛起,目光一閃,驀見人影一花,馬前三丈之處站立著二位老者!所著長衫一黑一白,皆是滿頭銀髮,目露精光。
這黑白二老來得無聲無息,恍如鬼魅現蹤,靈音童子大驚之下,一勒坐騎,急喝道:「二位要幹什麼?」
白衫老者介面冷笑道:「好個『靈音人魔』,能逃脫前面三十餘高手包圍,諒來是個人物,可是咱們『黃山黑白二老』卻容不得你再逃出手掌,打!」
二老四袖齊揚,五點寒星,凌空激謝,分左右「噓」聲銳嘯,向靈音童子電旋襲至。
這一奇襲,可說急如星火!話聲未落,暗器已到。
靈音童子為之大駭,念頭尚未轉過來,六縷勁氣,沾上衣衫,眼看欲避無從,欲發琴聲,更無可能,頹然一嘆,閉目等死。
可是就在他眼睛要閉未閉之際,耳邊倏起一聲嬌喝道:「慢點!」一陣香氣撲鼻,頭頂風聲微拂,六縷寒星,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心頭一怔,張開星眸一望,只見馬前悄然站著一個玲瓏窈窕的身形,背對著自己,看不清面目,但從那披肩長發看來,想來清秀脫俗已極。
「你是誰,敢包庇這魔頭?」黑衫老人厲聲怒詰。
一陣銀鈴般的嬌語聲,在馬前響起:「黃山黑白二老,被譽『獄外雙仙』,出手問事,誰敢相攔,小女子只是想向二位求個情!」
白衫老人冷冷說道:「求什麼情?」
「求二老高抬貴手,放過一次!」
「哈哈哈……」黑衫老人狂笑道:「憑什麼?」
「只憑二句話。」
「黃山黑白二老」聞言同時一愕,白衫老人冷冷吐出一個字,「說!」
一陣動靜已極的嬌語聲,低吟道:「情緣已了仙難證,只因靈台留前塵!」
二老一聽這兩句話,神色立即大變,同時轉身,颼颼二聲,身形
電掣而起,瞬息消失於黑暗的曠野之中。
靈音童子在馬上看得大為驚奇:「獄外雙仙功力傳已通玄,身份何等崇高,怎麼竟會被這二句沒頭沒腦的詩句嚇得倉慌而走?」
他獃獃瞪目,正自訝然,忽見馬前白衣少女身形已然向前掠起,急忙朗聲喊道:「姑娘示警於前,相救於後,請示芳名……」
掠出六丈的白衣少女倏然停身回過頭來。
這一回頭,靈音童子星眸一亮,心中暗暗驚呼:「好美的姑娘……」只見她臉如凝脂,雙目深遂如海,瑤鼻櫻唇,簡直所有的美,都集中在她一個身上,他口中連忙把話說下去,「……讓在下將來也有個報答大德的機會。」
白衣少女微微露齒一笑道:「我記得你這番話就是,天色將明,你也可以快點走了!」
她也沒有說出姓名,話聲一落,又迅速轉身騰起,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靈音童子獃獃地望著他那窈窕的身形消逝,心底升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溫暖感覺。
她那回頭嬌柔地微微一笑,雖是僅僅一剎那,但給予靈音童子的印象,卻是那麼深刻,哪么永恆!
「啊!多莊重而溫柔的笑容!」他情不自禁地在心裡讚歎著:「她是誰呢?」
露寒風勁,在涼意中,靈音童子茫然抬頭起來!
想起剛才的一幕,猶似一場短短的惡夢!那狙擊來得快,消失得更快,簡直有如黃梅天里的一陣驟雨。
「唉!要不是她,我怎能還活在這裡?」靈音童子心中激蕩著感激的情緒。一個端麗的影子,彷彿又映現眼前。
「姑娘……」
影子在輕喚聲中消失了!撲面卻是一陣夜風。他頓時從迷幻中清醒,低低地發出一聲嘆息:「大仇未報,我這是在想什麼?」
一提韁繩,縱馬向前狂奔。
曙光微露,已是黎明。遠處雞啼狗吠,炊煙四起,一抹城牆,遙遙在望,河間府已經到了。
他策騎入城,揀了一間僻靜的小客棧住下,直到傍晚,才結帳出店,挾著琴囊,直奔「長風庄」。
河間府,在靈音童子來說,是從小生長之地,此刻他重臨鄉土,感到景色依然,人事全非。
在感慨中,向仇人的住所一步步接近,深藏在心底的仇恨之火,隨之強烈地燃燒起來。
待得到達地頭,又已是夜幕低垂的時候。
「長風庄」,這雄霸一方,「掌震三岳」裘強的宅第,院房連綿,果然氣勢不凡。
庄門是二列三丈高的清水磚牆。紫紅大門旁,二隻銅獅雄踞傲蹲,在星光下,四爍著絲絲綠光。
但令人奇怪的是,偌大一片屋宇竟然一片漆黑,看不到一點燈光。
靈音童子勒騎幾立在庄門前,怒火燃燒的星眸,靜靜地掃動著。
「奇怪,昔年長風庄燈火通宵達旦,今天怎會象沒有人居住的一樣。莫非我的行蹤,已傳到裘老匹夫耳中,他已有了準備不成?」
他念頭一轉到這裡,心頭不禁有點吃驚,但旋即嘴角又露出一絲微笑。
他在那陰沉、殘酷、仇恨的笑容中,輕輕飄落馬背,手中捧著古琴,仰天一聲厲嘯,狂吼道:「裘強老匹夫,靈音嘯天之子今天來向你索還血債,你這老烏龜還縮在殼裡,不敢出來么?」
狂怒的吼聲,震動了四周森林,劃破了長空,向四周擴散傳播。
可是庄中依然是一片靜寂,毫無反應。
一絲絲重重的寒笑,在靈音童子口角泛起:「裘強,你不出來,難道小爺就奈何不了你么?」
厲喝中,他端正地在門前坐下,凝神聚志,手指落在「商宮」二弦上,就欲拔動。
仇火使得他起了瘋狂的煞心,他準備以「西天佛吟」一舉震斃「長風庄」中所有的人。
但就在他正要撥動琴弦時,另一個意念,倏然閃過他的腦際:「不能!庄中還有我姐姐,這一來豈不同歸於盡?」他微一猶豫,手指立刻滑落「微」弦上,於是一聳清音,從他指縫中潺潺而出。
琴音是柔和的,正是「西天佛吟」中的一曲「明燈在前引歸路」,任何人聽了,都會被琴音所迷,自動走近。
音浪在空氣中一個迴旋,又是一個迴旋,可是緊閉的庄門卻始終不動。
在彈琴中的靈音童子,暗暗吃驚了。
「他們難道不怕『靈音老君』?不!絕對不會,那麼,莫非庄中已經逃之夭夭,沒有一個人?」
美妙的韻律戛然而止,靈音童子霍地站起身來。
他知道普天之下,沒有人能夠抵得住這「西天佛吟」的迷幻,因此他叛斷那裘強老匹夫必已解散了「長風庄」,舉家而遁。
那知人剛起立,那緊閉的大門,竟呀然而啟。
這意外的突然,駭得靈音童子踉蹌退後二步!
他星眸睜得大大的,只見門開一半,露出一個白色的半身,一個女子探首向外張望。
「啊!竟是一個女人,她竟不怕琴音,莫非是『掌震三岳』伏下的高手!」
靈音童子心中驚疑,立刻厲聲大喝:「你是誰?」
那探首張望的白衣女子一眼看見站在門口的靈音童子,幾乎在靈音童子喝問同時,「啊!」地一聲輕噫,推開大門,蓮步姍姍地走出來,笑道:「原來是靈音相公到了,唉!不是我查看門戶,還不知道呢!」
語氣像根本沒有聽到琴音與靈音童子剛才的厲吼叱喝。
這白衣少女一出門,靈音童子凝視之下,立刻呆住了。
剛才他沒有看對方,現在,他吶吶不知怎樣說話。這端莊美麗的臉龐,窈窕勻稱的身裁,還有那一生無法忘記的微笑……對方,不是昨天對他有救命之恩的白衣少女么?
她怎會在「長風庄」中?她昨夜為什麼還救我?她怎會不懼世人變色的「西天佛吟」?這許多雜亂的思潮,在靈音童子的腦海中升騰起伏亂成一片!
「長風庄」前——
靈音童子獃獃望著眼前的白衣少女,一時之間,恩仇纏結,神思紊亂,不知用什麼話來接下去才好。
白衣少女見他這種驚疑征呆的樣子,淡淡一笑,道:「靈音少俠,莫非你不認識我了么?」
靈音童子雙手一拱:「姑娘昨夜曾挺身出手,救我一命,大德銘心,豈敢忘記——」他清了清神思,神色一整接著道:「只是區區有幾點疑問,欲請教姑娘。」
「哦!夜色已濃,風寒露重,有話進屋內談好么?」
白衣少女舉手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長發,嬌軀微側,作肅容狀。
「不!」靈音童子猛然退後一步。
「為什麼?」白衣少女臉上微露詫異之色,旋即一聲輕笑!「哦!我明白了,你是怕門內有人暗算么?」
靈音童子鄭重地道:「姑娘明鑒,靈音童子在血仇未報之前,不願輕涉死亡!」
「說得坦白,不愧丈夫氣概,終算我昨夜沒有救錯了你。」白衣少女說著點點頭,庄麗的嬌容上浮起一層欣慰笑容。「不過,我可以先告訴你,你可放心,因為這庄中只有我一個人在!」
「什麼?」靈音童子神色訝然,幾乎不敢相信。
「裘強家早已不在這裡了!」白衣少女輕輕一嘆:「現在少俠可願進庄!暫作我李嬌嬌的上客嗎?」
靈音童子一呆,心頭頓時悲動失望,想到兼程而來,仍被仇人風聞而遁。此刻他見白衣少女再度肅容,只得暫把一肚子疑問,存在肚中,遜讓道:「李姑娘先請。」
李嬌嬌也不再客氣,領路跨進大門,靈音童子跟著入內,目光四下一掃,院中四周,果然冷冷清清,絲毫沒有人影。除了大廳外閃爍著一點微弱的燈火外,其餘房屋皆是一片漆黑。
到了大廳,揖讓落坐,李嬌嬌道:「隨遇棲身,無以待客,靈音少俠請勿見笑!」
「姑娘太客氣了!」靈音童子謙遜了一句,幸刻急不稍待地接下去:「但請問姑娘可知『掌震三岳』裘強老匹夫的去處?」
李嬌嬌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道:「不知道,我到此地時,偌大莊院,已經空無一人!」
靈音童子失望地垂頭輕嘆,倏又抬頭道:「李姑娘,在下尚有二點懷疑,不知能否冒昧相問?」
「你說吧!」李嬌嬌露出溫柔的微笑。
「姑娘何處不可駐足,而偏要駐在『長風庄』,似乎是專候區區來此……」
李嬌嬌介面道:「你說得一點不錯。」
靈音童子心頭猛震,倏然起立,道:「這麼說,姑娘來此是沖著區區尋仇之事的了?」李嬌嬌輕輕一笑:「你的猜測,毫無根據,如我與你仇人勾通,昨夜又何必救你?」
這一反詰,使得靈音童子頓時啞口無言,心中更加亂成一團。
李嬌嬌接著道:「你再說第二點懷疑吧!」
靈音童子迷茫地重複落坐,將手中古琴放在桌上,道:「據家師言『西天佛吟』,仙魔皆驚,然區區剛才一曲,何以沒有驚動姑娘?」
李嬌嬌笑意更盛:「因為我不怕。」
靈音童子訝然道:「這就奇了!」
李嬌嬌舉手指指耳朵:「我聽不到。」
「聽不到?」靈音童子眼睛睜得大大地,呆了。
李嬌嬌嬌美的笑容倏然轉變了,變得有點悲傷,輕嘆一聲道:「唉!我幼時遭遇一段奇特的變故,以致耳聞失聰。」
「啊!那麼在下說話,姑娘怎能聽到?」
「如非對面,自然無法相聞,相對而談,我完全是靠一雙眼睛,從對方嘴唇掀動開闔之狀,判別對方的聲音。」
「唉!」她又輕輕一嘆,「以目代耳,足足化了我三年苦功,才克服這種後天的缺陷。」
靈音童子觀言察色,知道她必有一段慘痛往事,不由激動地道:「姑娘如能坦白告身世,在下願效死勞,以報大德於萬一!」
「真的么?」
靈音童子整色肅容道:「君子一諾千金,何況姑娘於我有重生之德。」
李嬌嬌笑容陡然一斂,變得莊重無比,緩緩道:「假如我要你說出你師父『靈音老君』的行蹤住址,你肯告訴我么?」
靈音童子渾身一震,霍地再度起立,急急道:「你……你打聽這個做什麼?」
「你不必問為什麼,只要你回答肯與不肯?」李嬌嬌嬌美的臉上,倏然罩上一片霜寒,凄涼無比地道:「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心愿。」
她雖然不說原因,靈音童子已感到她必與自己師父有著深刻的仇恨,因此張口結舌,不知怎麼作答。
這剎那!香風一陣,眼前人影一花,李嬌嬌已屹立他的身前,右手纖纖五指,頂在他胸口上,臉色隱含煞機,與剛才笑容可親的神色,簡直判若二人。
靈音童子神色大駭,彭地一聲,跌坐椅中,吃吃道:「姑娘……這……這是做什麼?」
李嬌嬌秀眸凝視著,一字一字道:「這個回答關係你的生與死,你好好考慮考慮,現在我五指罩住你胸前五處死穴,只要真力一發,你就將立刻魂歸地府!」
靈音童子驀地進出一陣震天狂笑:「哈哈哈哈……」前胸一挺,竟然起立道:「在下雖不願輕涉死亡,卻也並非畏死之輩,這條命本是你所救……現在交還給你,也算值得,姑娘,你動手吧。」
李嬌嬌語聲更寒:「你真的不說?」
靈音童子肅然朗聲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家師嚴諭不得淺露居處,在下如說出,是為逆師。逆師是為不忠,然有恩不報,也算無義,我靈音童子除死之外,還有何途可循?」
李嬌嬌目注靈音童子,五指輕顫,玉唇緊咬,神志似在交戰,半晌,頹然垂手,後退幾步道:「唉!我實在不願殺你,走吧!」語聲凄婉已極。
靈音童子松馳一下緊張的心神,一拱手道:「區區再謝姑娘不殺之德,血仇在身,就此告別,他日如有差遣,除剛才的問題外,無不遵命!」
說完,大步向廳外走去。
李嬌嬌木立注目,一動不動,口中喃喃道:「唉!多麼倔強的性格,多麼剛正的靈魂!」
「可惜……我怎忍心看著他死呢?」
她的話輕得幾乎連她自己都聽不到,同時秀眸中浮現出一層企慕的光芒。
走到門口的靈音童子,卻驀地駐足轉身,抱拳道:「臨別之前,尚有一個問題請教姑娘!」
「說!」
「天下之士皆欲殺我而甘心,唯獨姑娘反而放我,其故安在?」
「因為我對你一切十分了解。」
「了解?」
「太了解了!」李嬌嬌神色複雜地一嘆,「自你現身少林后,我就聞訊沿途跟蹤,昨夜你對三十餘圍攻高手,竟然不下煞手,可見你本性寬厚,殺少林掌門,必是迫於師命。唉!善惡之分,首重心地……只是你身臨善與惡的邊像,以後如何?我就不敢預測了。」
靈音童子臉上肌肉一陣抽搐,胸頭泛起一陣陣巨浪。
「啊!舉世之中,還有能看到我心底的人!靈音童子啊靈音童子!你真如她所說的那樣嗎?」
這陣無法聽見的聲音,在他心底一聲聲高喊,他的星眸中倏然含滿了淚珠,他強忍住不讓淚水流下來,可是身軀卻因太過激動而有點顫抖。
李嬌嬌幽怨輕嘆,又道:「你應該再仔細的想想,因為你還有機會!」
「多講姑娘賜教,告辭了!」
靈音童子不願露出情感上的脆弱,急促地說完話,長長一揖,轉身奔出門外,像逃避什麼似的一躍上馬,向來路飛馳。
漆黑的「長風庄」漸漸看不見了,他腦中那庄麗的白色倩形,卻愈來愈清晰。
他雖然遠離了她,但是覺得自己的心靈似乎沒有離開她。
此刻,靈音童子縱騎飛奔,星眸中的淚水,再也忍不住籟籟而下,沾濕了一大片衣襟,這是感動的眼淚啊!
「唉!老天爺安排得太絕了!」靈音童子迎風喃喃自語:「但是她與師父有什麼深仇呢?她為什麼不說呢?她為什麼在話意中暗示我師父是惡人呢?普天之下,無人知道我師父,難道她知道?」
許多問號在他心底,糾成了許多無法解開的結!在複雜無比的情緒煎熬下,他一轉馬首,向舊日的家園馳去……
在「長風庄」中的李嬌嬌,此刻扶住大廳門框,不勝嬌弱地依立著,他目送靈音童子離去,直等蹄聲消失,才悵然若有所失地輕輕一嘆,接著一聲輕微的語聲,從她口中響起:「看來他是懵懂無知,還不知道他師父是怎樣一個人……」倏然一咬牙,緊緊握拳:「我要改變他,我一定要改變他!」
堅決的語氣!顯示出她的決心,就在這時,驀地——
庄外森沉的夜色中,衝起三條奇怪無比的人影!直撲庄中。
李嬌嬌一驚之下,立刻一聲嬌叱:「三位何方同道?」
「天山穆克群與武當,形意二派掌門。人有急事造訪!」
宏量的話聲未落,三條人影已毫無聲息地飄立於大廳門口。赫然是一道二俗,年已花甲,銀髮斑斑的老人。
答話的是中間的白衣老人,肩負長劍,雙目精光如電,在星光下,臉現怒意,巍然屹立。不用說,他就是天山當今掌門人穆克群。
在穆掌門人左邊,是武當掌門——青圭真人,三綹長發垂胸,手執銀絲拂塵,仙風道骨,飄然有出塵之概。
右手邊是個昂藏高大的青袍老者,儒意盈然中透出一層威儼之色,正是形意派掌門「形意天聖手」霍元真。
李嬌嬌秀眸一閃,在看清三人後,面色已轉為平靜,冷冷道:「原來是三位掌門人,夜色已深,何事急急而來?」
「無量壽佛」青圭真人單掌打一問訊,沉聲道:「貧道等見『靈音童子』飛奔離開,特來聽候姑娘佳音。」
「哦!願來三位掌門並未離開,我不是約在明天么?」
「魔蹤飄忽,血腥滔天,普天之下同道,寢食不安,惶惶不可終日,咱們又怎能不急!」說話的是形意派掌門人霍元真,一臉沉重之色。
「既然三位這麼急,我就現在告訴各位。」李嬌嬌道:「我還沒有,查出那『靈音老君』的巢穴與行蹤!」
「什麼?姑娘沒有逼問那小魔頭?」天山掌門壽眉立刻一軒。
李嬌嬌低聲一嘆,淡淡道:「只是那靈音童子不肯說。」
形意掌門霍元真臉上驀地閃過一絲怒意,沉聲道:「姑娘難道忘了相約的諾言?」
「沒有啊!」
「嘿!沒有?」青圭真人猛然邁上一步,「那小魔頭既然不肯說出那『靈音老君』藏身之處,你為什麼還不殺了他?」
「不錯。」天山掌門也跨上一步:「殺了小魔,不怕引不出來老魔來!姑娘不動手,故意縱敵,實在費人猜疑。」
「哈哈哈哈……」一陣不屑的輕笑,如一串銀鈴,驀地從李嬌嬌口中響起,只見她臉色一冷笑畢道:「三位掌門人,我隻身飄泊江湖,與各位本無瓜葛,鑒於武林禍劫,加上同仇敵汽,才應邀相助,三位若是起疑,盡可另請高明,我李嬌嬌也賴得管這當閑事!」
「但是姑娘別忘了——」形意掌門人忽地又上一步:「要不是姑娘昨夜提出意見,河西道一十五道截攔盡行撤去,那小魔怎會活到現在?」
李嬌嬌秀眸冷冷一閃:「三位是問罪么?嘿嘿,我倒要問問三位一個問題!」
她不待三派掌門有所表示,立刻又接下去道:「當今天下,看誰知道『七意老君』的一切?」不等回答:「哼!你們知道他的面目么?知道他的身世來歷么?知道他的性格脾氣么?」秀眸一掃,一挺身又道:「只有我知道。」
她頓了一頓,接下去道:「因為我對那老魔了解得太清楚,所以我覺得殺了靈音童子,並無益處。」
青圭真人皺眉道:「為什麼?」
「嘿,很簡單,那『靈音老君』根本不會關心他弟子的生死。以我推測,靈音童子並未得到那老魔的信任,而據情形判斷,老魔只是想到利用靈音童子,轉移江湖注意力,掩護他自己的安全而已,這樣的師徒關係,嘿嘿!縱然殺了靈音童子,又怎能引得出那老魔來!」
三派掌門聞言不由一呆!天山掌門怔怔道:「姑娘對『靈音老君』恁地了解得這般清楚?」
「這是我的私事,當初不願相告,現在三位又何必多問,只是我還有一點要提醒各位,相約三月之期,我會給各位一個滿意的答覆,如今期限僅去三分之一,各位就心起猜疑之意,實在令人傷心,如三位能夠找到一個不怕『西天佛吟』的人,我李嬌嬌樂得放手。」
三位掌門人互望了一眼,沉思片刻,天山掌門抱拳道:「好,再過二月,咱們再聽姑娘迴音。現在告辭了!」
語落,衣袖一揮,三條人影向庄外衝天而去。
「慢點!」李嬌嬌嬌聲一喝。
三條人影聞聲同時一旋,飄然落於牆頭,形意掌門人朗聲道:「姑娘還有什麼話說!」
「三位掌門不會忘記當初相約之言吧?三月期中,我一切要求,無不聽從!」
青圭真人揚聲道:「貧道等並未忘記,不勞姑娘提示!」
「那就好,現在請各位掌門人吩咐下去,二月之中,不得傷靈音童子一發一毫。」
形意掌門人沉聲道:「只要那小魔頭不再彈琴傷人,就遵姑娘所言,走!」
「走」字一落,三條光影再度電掣而起,恍眼消失於夜色之中。
一直屹立於門口的李嬌嬌此刻才仰天緩緩吐出一口氣,看了看天色,身形也電掣而起,白影如煙,恍眼消失不見,於是「長風庄」立刻歸於一片死寂……
一片廢墟般的莊園,危牆敗垣,雜草沒徑在前院中突出了三五堆土墳。
門外一匹健馬被拴在樹下,踢蹄輕嘶,門中斷續地傳出一陣陣嗚咽幽泣之聲,劃破了長夜,使衰頹的景物,染上了無比凄涼的灰暗。
一個時辰過去了,靈音童子星眸紅腫,正以衣袖拭淚。
這是他的故園,可是今天,人物全非,使他本來亟欲發泄的心情,觸景生悲,更加哀痛欲極。
現在積鬱經過一個時辰的狂嗚,始覺稍淺,他離開父母的墳墓,緩緩出門。
他望著門外大道,回頭看看廢墟故園,空虛的心靈,突然泛起一陣茫然之感。
「仇人遠揚,自己前途,重重荊棘,連走路都要謹慎,又怎麼打聽仇蹤呢?唉!現在我該怎麼辦?」
他靜立沉思著,倏然靈光一閃,舉手拍了拍腦袋。
「對,『長風庄』,空空如也,她卻獨留庄中,必然知道仇蹤去向,我何不再去『長風庄』暗中靜候跟蹤?」
此念一起,他立刻飛身上馬,再向「長風庄」馳來。
半個時辰過去,「靈音童子」估計已快到地頭,於是將馬繫於一處僻靜森林中,放足急奔。
「長風庄」依然漆黑一片,他謹慎地奔到門前,用手推推庄門,竟是虛掩。為了不使李嬌嬌發覺,他輕輕將門推開一線,閃身而入。
舉目一望,大廳中燈火已滅,那裡還有人影,於是他摸索著躍足向前,逐屋搜索。
一遍下來,他不由失望地回到前廳,垂首頹然。
她走了,這不但使他的尋仇希望消失,也使他那隱隱欲再一親芳澤的願望,歸於幻滅。
這時,靈音童子星眸空洞洞地望著廳外。「應該怎麼辦呢?」倏然,他一聲輕「啊!」,喃喃道:「一年之期,還有二月時光,我差點忘了,看來只有先回山覆命,見了師父再說了!」想起那位至今尚未見過一面的師父,他心中不由輕輕戰悚,於是轉而一想:「在少林時,『淮陽六鷹』不是說過『靈音老君』在淮陽現過蹤么?」
「對了!」靈音童子再度一振精神起立,「二月時光,行程足足有餘,我何不就往淮陽打探一下消息,說不定循著淮陽派暗記,能找到師父,也免得回山撲空,即使找不到,返山也不算遲!」
「哦!我差點忘了,洞庭河畔尚有父親的一位知交『三星劍』住在那裡,我何不順途拜候,打聽一下仇蹤下落!」
這一想通,靈音童子立刻趁著夜色,走出「長風庄」,再度踏上征途。
八百里洞庭,一片水光。
初冬的景色,雖然肅條,但東西君山的山良,襯托著艇影點點,仍是富有詩意。
日暮時光,寒風勁厲,湖畔已極少人跡,驀地,一陣輕脆的蹄聲,自東邊湖畔來路響起。
漸漸地,一匹健駒輕快地馳近了,一位身著藍色長衫,肩負琴囊的少年,端坐馬上,游目四顧。
當他看清四周的冷清景象后,繃緊的神色才緩緩松馳。
這時,一個樵農挑著一擔乾柴,滿頭大汗的走來,少年連忙一提韁繩,迎了上去,在馬上一抱拳,道:「這位大哥請留步,小弟想借問一件事!」
樵農立刻放下柴擔,一拭汗水,抬頭道:「相公要問什麼?」
「聽說洞庭湖畔有位仁義長者『三星劍』萬宗仲,請問居於何處?」
「哦……哈哈,相公原來是問萬老英雄。」樵農笑著轉身伸手一指:「請依湖畔直走,約百步向左一轉,一個石庫門,就是萬老英雄尊府。」
藍衫少年抱拳道:「多謝指點!」立刻一甩馬首,向前奔去。
百步向左一拐,果見一座高大的石庫門,石獅對峙,氣派非凡。
「聽父親昔年說,萬叔叔武功雖然不高,但生性疏財仗義,在洞庭一帶,聲名不小,如今看來果然不錯。」他心中暗忖,已行至門前,飄身下馬,踏上台階,正欲伸手拍門,大門無巧不巧,呀然大開。
藍衫少年略略一怔,迅速後退一步,星眸瞥處,只見一名青衣家丁及一位紫緞長袍的黑臉老者,正跨門而出。
「小兄弟,你找誰?」前面的紫袍老者沉聲問訊,目光不住上下打量。
藍衫少年忙一恭手執禮道:「請問萬老英雄可在府中?」
「老朽便是,小兄弟有事么?」
一聽對方就是自己欲尋的「三星劍」萬宗仲,藍衫少年臉色一陣激動,唉地一聲,雙膝一曲,拜了下去。
「萬叔叔不認識小侄了么?」
「三星劍」詫然伸手相扶:「起來,起來,你……你是那一位……?」
「小侄靈音童子,家父『風雨劍』,萬叔叔想得起來不?」靈音童子被扶起,垂手肅立。
那知「三星劍」一聽靈音童子三字,神色立刻大變,倏然厲聲一喝:「好魔頭,萬某先斃了你!」
右手一揚,掌出如風,迎面向靈音童子斃到。
靈音童子怎麼也想不到這位與父親交誼深厚的父執,竟會突下煞手,神色駭變之下,腦筋尚未轉得過來,如鐵石一般的掌風,已撞上前胸。
「嘭!」地一聲,靈音童子身軀隨著掌勢,倒翻門階之下,叭地仰天跌倒地面,張口吐出一道血箭。
這時的靈音童子只覺得腦中金星直冒,腦口如被粉碎一般的痛苦,但是一種怨忿狂怒的力量,使他倏地一躍起立,星眸怒瞪,凄厲吼道:「萬宗仲,你不念世誼故交,猶有可說,突下毒手,是什麼緣故?」
吼聲中,肩頭一滑,琴囊橫在手中,束口結繩一松,五指已緊壓在弦上。
靈音童子以「西天佛吟」震動江湖以來,因為從未與人對面搏鬥過。誰也不知道他的深淺。如今「三星劍」一掌得手,神情反而為之一呆,待見靈音童子狀欲彈琴,臉色始驟然大變,一聲長笑道:「想我大哥昔年何等仁義,怎會有你這種魔頭後代,告訴你專不是念在大哥日間情誼,我萬某早已一掌把你斃死,不會只用五成真力了!」
要知道他生性剛直,早已準備豁出一條老命,但是這番話卻正中了靈音童子的痛處。
「哈哈哈……」他一聲凄厲狂笑道:「萬宗仲,家父被誣慘死別人掌下,你不是不知,竟還說出這種話……」
「哼!」「三星劍」重重一哼,截斷了靈音童子語聲道:「不錯,如你找裘強報仇,天經地義,我萬某豁出老命,也要助你一臂之力!但是,我問你,當今少林掌門,與你何仇?你一出江湖,不先報雪父之仇,卻上嵩山,亂成威虐,哈哈哈,你父親如果泉下有知,也會痛苦三聲!」
靈音童子被斥得一呆!
「師命難違!」四個字,從他腦中衝出喉嚨,口一張,卻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倔強的個牲,使他不願示弱,立刻冷笑道:「萬宗仲,你怎知道我與少林無仇?」
「嘿嘿!是指投門遭拒那樁事么?」
「當然,我靈音童子當年處處被辱,訴說無門,少林如有正義,為何輕信裘強匹夫之言,此仇豈可不報!」
「三星劍」此刻神色漸漸鎮靜,大喝一聲道:「住口!仇有深淺,報有輕重,就如你所言,若是略一報復,一吐惡氣,倒也無可厚非!豈能動輒取人性命,死後尚割下人頭,這種行為,不是魔道,天下惡徒,豈不全是好人?」
活像一柄柄鐵褪,直敲在靈音童子心坎上,他星眸直瞪著「三星劍」,腦海中卻浮起另一個影子。那是白色的倩影,耳中彷彿又聽了那細軟的語聲;「你在善與惡的邊緣,今後如何?……就不敢預測了……你仔細考慮考慮……你還有機會!」
「我要不要殺他?要不要殺他?」一陣陣矛盾激沖之念,在靈音童子心底狂游著,驀地,他一挾琴囊,口噙鮮血,踉蹌地跨上馬背,狂喊道:「萬宗仲,念在你是先父故交,我不殺你!」雙腳一踢馬腹,策騎狂奔。
身後立刻響起一陣蒼老激動的語聲:「靈音賢侄,只要你放下魔琴,老朽一切依你!」語氣中充滿歉咎與憐惜。
但是靈音童子一聲不啃,絕塵而馳,他心中充滿了複雜的恨——恨天,恨別人,也恨自己。
「為什麼師父要我先上少林?為什麼人家都叫我魔頭?為什麼……?」
許許多多為什麼,使他恨不得撕裂天地,重新塑造另一個世界。
二十里馬上劇顛,使他的傷勢,更加沉重,他嗆地又張口吐出一灘鮮血,不得不把坐騎勒慢一些!但這時,他的神志卻反而漸漸冷靜下來。
征途漫長,強敵四伏,傷勢應該先察理一下,免得為人所趁。他分析著厲害關係。立刻在一座松林畔下馬,坐地試運起真元來。
可是,這一試,卻使他大吃一驚,體內真氣竟然無法逆轉運行。於是他又試試撥動琴弦,細細的琴弦,如鐵石般地堅硬,手指撥得生疼,毫無音響發出。
「唉!」一聲絕望的嘆息,從他口中響起,他抬頭望了望將落灰幕的蒼穹,感到自己的生命,猶如此刻日已將終的天色。
一切是出人意料的,他想不到順道洞庭這趟拜候父親的故交,卻帶來這種可怕的危運。
傷,並不可但,但是彈不出「靈音老君」,對他來說,猶如武人失去武功,在遍地強敵的情形下,豈不寸步難移。「我身上沒有傷葯,又不懂運氣療傷,現在應該何以自處呢?」他悲痛地忖想著,星眸毫無目的的游視著。
驀地,他眼睛睜得大大地,停視在左邊一棵松樹上,神色一陣震動,像發覺了什麼意外的事。
不錯,那松樹上舉手可及之地方,一塊樹皮已被颳去,在白色的樹身上,赫然畫著一隻振翼欲飛的「金鷹」。
「啊!這是淮陽派的暗記么?」
一個念頭閃過他的腦際,接著再仔細一看,鷹頭對著右邊道路,靈音童子驚訝地想了想,抬頭辨了一下方向,倏然跚蹣起立。
「這淮陽派留示的暗記,指向卻是通往開封的路,莫非就是表示發現了師父的行蹤,所以留記指示以後的人?」
他迅速地判斷著,「不錯,一點也不錯,師父走往開封,目的必是少林,想我割取了當今少林掌門人頭,更傷了淮陽少林二派弟子,消息早已傳遍南北,師父聞訊,欲與我會合,自是情理之中。」
靈音童子倏然抽出腰畔長劍,一陣亂揮,向松樹削去,那「金鷹」暗記,立刻被他消滅得無影無蹤。
「我此刻只有先去追師父!」他暗暗告訴自己:「唯有師父或許可療愈我的傷勢,唉!不管他是善是惡,與我終屬師徒,也是現在僅能保障我安全的人了。」
想到這裡,強忍傷勢,挾著琴囊,艱困地跨上馬背,一刺馬腹,向那「金鷹」指示方向狂馳而去。
天色已是入夜,星群閃耀。
靈音童子一路四下掃視,二里路后,果然又見路旁一塊殘斷界碑上,也畫著一隻振翼金鷹。
於是他又撥劍將之毀去,繼續追蹤,這樣一路走走停停,下來五十餘里,一列高聳的城牆擋在前面,正是離洞庭七十里的澧城。
策馬來到城邊,他張口接連吐出二口鮮血,一陣暈眩,幾乎滾落馬背。
「唉!我只有先休息一下。」他自知傷勢又沉重了不少,只得緩緩翻落馬背,依著城牆,閉目假寐。
盞茶時刻,靈音童子略感舒暢一些,才再度起立,倏然瞥見不遠的城牆上,又是一隻金鷹。
「哼!有誰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他走近以衣袖擦拭時,暗感一陣得意。那知念頭未落,身後驀地響起一陣冷冰冰的語聲:「小子,你為何要拭去牆上鷹記!」
面難城牆正在抹拭的靈音童子,聞聲大吃一驚,倏然旋身,肩頭琴囊滑落手中,五指已搭在弦上。
雖然他此刻深受內傷,無法按「逆氣大法」口訣,逆行真元,操彈「西天佛吟」,但習慣的沿襲,使他仍擺出這種樣子,同時也想藉此先震懾對方。
那知星眸一觸及對方的剎那,他的神色突然又是一變,幾乎驚呼失聲!
在他眼前二丈外,赫然屹立著一個黃衣喇嘛,身裁枯瘦,面目熏黑,二隻深凹的眼睛,射出二道懾人的目光,盯在靈音童子身上,一瞬不瞬!
令靈音童子心頭震動的並不是對方這個人,而是對方胸前掛著的那張幾乎與身軀差不多長的古琴,竟與他自己橫棒手中的一模一樣,烏黑髮光,八弦緊繃!
「啊!淮陽六鷹不是說過是一個喇嘛么?!……」一個念頭閃過靈音童子的腦際,接著又是一個念頭如電光一般接下去,「師父曾說過普天之下,此琴只有二具,如今他難道……」思念未完,他已噗地跪倒地上,脫口喊道:「師父……」
二個字剛吐出口,黃衣喇嘛已迸出一陣冷冰的語聲,截住道:「小子,誰是你師父?」
「他不是師父?」靈音童子心頭一跳,猛然抬頭,訝然地望去。可是,他與「靈音老君」一年相處,並未見過那神秘的面目。所知道的,除了那對令人心寒膽悸的目光外,就只一條生有六指的手,此刻!他也分辨不出,眼前這黃衣喇嘛是不是他的師父!
「這對閃閃目光幾乎與師父一樣,我何不再看看他的左手?」靈音童子目光一閃,不由大感失望,只見對方寬大的僧袖,從一垂地,根本看不到手指。
冷冰冰的語氣,又接著從黃衣喇嘛口中響起:「洒家三進中原,從未收徒!你小子竟錯認洒家是師父!太妙!洒家自藏邊千里而來,就想查訪你手中古琴的主人行蹤,你快快說來!」
靈音童子猛然跳起來,蹬蹬後退三步,吃吃道:「你……不是我師父?……」
黃衣喇嘛冷冷一哼,道:「中原武林當真是無奇不有,做徒弟的不認識師父,洒家從未聽說過……」
「那,那淮陽派掌門是傷在你……你大師手下?」
「不錯,洒家為『琴』而來,四處打聽,一言不合,動手何足為奇!」
「聽說大師彈得是『西天佛吟』?……」
「哼!你也知道這曠古奇音,難怪你要抹去淮陽派暗躡洒家行蹤的『鷹記』,原來把洒家當作師父,嘿嘿嘿……洒家越發放不過你了!」
靈音童子聞言神色一凜!心中許多疑念豁然貫退,但是他奇怪,何以對方也會操「西天佛吟」?看對方的神態,顯然並無好意,與師父又有什麼仇恨呢?
他迅速理了理思緒,倏然一抱拳道:「大師諒已知道我靈音童子的一切!現在區區想請問大師幾個問題!」
黃衣喇嘛鼻中一哼,冷冷道:「你先說來聽聽!洒家看是否能告訴你!」
靈音童子沉聲道:「大師如何稱呼?」
黃衣喇嘛想了一想,冷冷道:「洒家佛號摩迦!」
「摩迦大師來自藏邊何處?」
摩迦喇嘛又想了一想:「藏邊『天音寺』!」
「大師胸前的琴從何處而來?」
「嘿!想不到你反問起洒家的根源來。八具『九龍玄鐵古琴』乃『天音寺』祖傳之寶,難道像你師父一樣,是偷來的?」
靈音童子悶言一呆!怔怔道:「這麼說,『西天佛吟』也源出貴寺!?」
「洒家師祖在八百年前為此險遭天譴,佛祖肉身升天梵音,憑你也配問!」
靈音童子暗暗一嘆!心頭一陣黯然,他想不到師父對他說的!沒有一句是真話,難怪他猜疑而神秘!原來除了防範中原武林人物外,其中尚有這麼一段緣故。
這時他已明了了一個大概,立刻抱拳一禮道:「現在區區就請問大師最後一個向題,此來追尋家師何意?」
摩迦喇嘛目光一閃,陰澀澀道:「佛音天梵,自洒家師祖得悟以來,嚴律不得流於塵世,洒家三入中原,足跡千里,歷時二十五載,為的就是要追回奇音,收迴流落在外的二具古琴。」
靈音童子又是一呆,訝道:「古琴尚可收回!奇音怎麼取法?這個區區就不懂大師深奧之意了。」
「嘿!能使『西天佛吟』者,殺!」
隨著語聲,摩迦大師眉目間,頓露一層沉森之氣。
靈音童子神色駭然大變!他暗嘆自己的遭遇為何這麼奇特,命運為何這麼乖舛,拜訪一位父執,險些命喪掌下,現在原以為追蹤師父,卻想不到追出這麼一個煞星,又是要自己性命的人。
這時,他知道自己不要說身已受傷,無法操彈「西天佛吟」,即使能夠,也奈何不了對方。
夜色深沉,遠近漆黑一片,毫無生望之下,靈音童子反而豁出去,傲然一笑,道:「大師現在要把區區如何處置?」
「以你按在琴弦上的指法特徵,洒家可以看出你必再接續下音,本也在殺之列……」
靈音童子不等摩迦說完,仰天狂笑一聲道:「大師不想想,在下是否願意束手待斃?」
摩迦喇嘛嗤地一聲陰笑:「佛法無邊,豈懼猴猻跳梁,不過洒家對你可以網開一面!」
「大師要區區交出古琴,說出師父下落么?」
「正是如此。」
「哈哈哈哈……」一陣大笑,帶著鮮血,又從靈音童子口中迸出,他忍住胸口內傷疼痛,強硬地吐出三個字:「辦不到!」
摩迦喇嘛枯瘦的臉上,立刻變得陰厲懾人,寒聲道:「這麼說,你是想死?」
「嘿嘿!死者何懼,要我交出古琴,說出師蹤,卻是休想。」
靈音童子傲然的語聲一落,星眸中泛起一片視死如歸的豪光。
摩迦僧「嘿!」地一聲,左手倏伸,那是一隻枯瘦的手掌,五指奇怪地一攏,已壓在胸前古琴那一根最粗的弦上。
「雷弦!雷弦!」靈音童子臉如死灰,暗暗一陣長嘆。
倏見摩迦僧目光一閃,道:「雷弦一響,你就得魂落黃泉,但洒家現在殺了你,縱然收回一具古琴,卻又那裡去尋你師父?」話聲低沉,彷彿日落。
「哈哈哈,大師知道就好,不過你殺不殺我都是一樣,區區縱然刀斧加身,也不會露出半句真言!」靈音童子強作鎮靜。
「嘿嘿!洒家自有辦法要你乖乖招供,現在洒家先取回這一具古琴!」倏的話聲一落,摩迦喇嘛按在琴弦上的手一垂,向靈音童子一步一步的欺近過來。
靈音童子猛然空出右手,一抽腰際長劍,厲聲道:「除非你先取得靈音童子性命,否則休想取琴!」
他已準備作困獸之鬥!但摩迦喇嘛仍陰沉地一步一步的欺身過來,神色動也不動。
眼見距離已接近到伸手可及,就在這危機一發霎那,半空中倏然響起一聲清叱:「摩迦止步!」
一條白影,疾如閃電,隨著叱聲,飄落地上,擋在摩迦僧與靈音童子的當中。
摩迦目光一閃,立刻止步,靈音童子一愕之下,失聲驚呼道:「啊!李姑娘!」
意外的驚喜,使他精神頓時一陣,腦中倏然天旋地轉,再也支持不住,澎地一聲,摔倒地上,頓時暈迷過去。
當靈音童子神志稍為恢復清醒時,只覺得周身異常舒適,背底下柔軟而暖和,彷彿躺在厚厚的錦褥上。
一陣陣如麝似蘭般的幽香,隨著呼吸,鑽入鼻中,同時感到口角下頜上,有隻手在輕輕擦試!
「我在什麼地方?」一個意念首先浮起靈音童子的腦中,於是他緩緩地睜開眼睛。觸目看到的是一幕令他不敢相信的情景。
「這是夢嗎?」他心中暗暗問著自己。
地方仍是在城牆邊,幕天席地,李嬌嬌依靠著牆腳,坐在地上,而他自己則橫卧在她的懷中。彷彿他聽到了她的酥胸「呼呼」之音。
「李姑娘……」他不安地叫了一聲,下面的話,無法再接續下去!他覺得有許多的話要說,但一時之間,卻不知道先說那一句比較恰當。
李嬌嬌端莊美麗的臉上,微微露出一絲愛憐和痛惜的笑容,輕輕道:「你一定很累,再躺一會吧!」
「啊!多溫柔而美麗的笑容!」
漆黑的深夜,酷寒的初冬,曠野的冷風,陣陣呼嘯,吹在人身上,寒冷刺骨,但是她這一絲笑容,卻使人有沐浴在春風中。
靈音童子感到一陣壓抑,連忙一鎮神道:「那摩迦喇嘛僧走了?」
「走了!」李嬌嬌溫柔的點點頭:「現在你可以大放寬心,你的傷勢也好了,唉!不過我不知道你傷得這麼重,否則我會早些為你解圍的。」
「哦!那姑娘是一直隱在我身畔的?」靈音童子有點驚奇!
李嬌嬌輕輕笑了一笑,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唉!」靈音童子長長吐出一口氣,充滿感激地道:「你已是第二次救我,將來我……唉!」
「因為你值得我伸手!」輕柔的語聲,令人心醉。
靈音童子心頭又感一陣壓抑,閉起眼睛道:「姑娘仁肝俠膽,武功也是天下罕見,好不令人欽佩。」
「想不到你的嘴有這麼甜!」李嬌轎咕咕一陣輕笑,搖了搖頭,「不過,你把我看得太大了!」
「不!我並沒有誇張。」靈音童子一臉鄭重之色:「就以那摩迦僧來說,據我推測,除擅操『西天佛吟』奇功外,一身功力,恐怕他不在五派掌門之下,姑娘居然輕易地把他驅走,這不是很好的說明嗎?」
「你對摩迦僧的衡量倒是不錯,只是他的退走,並不是因為我的武功,告訴你,我並沒有動手!」
「沒有動手!那你用什麼力量,使他甘心而退?」靈音童子愕然疑問之下,倏然想起了自己的「九龍玄鐵古琴」,連忙挺身而起,目光一掃,卻見那把古琴仍好端端地放在一旁。
於是他回身又獃獃地望著李嬌嬌。李嬌嬌緩緩起立,臉色忽然變得無限沉重愴涼,仰首望著漆黑的夜空,道:「我並沒有什麼力量,我只是用二句詩把他打發走的!」
「二句詩?」靈音童子大感訝然:「這簡直不可思議!」
「你不信?」
「不,我對你有點莫測高深。」靈音童子獃獃地注視著她:「你以二句詩驚退了『獄外雙仙』黃山果白二老,那或許由於你出身赫赫武林世家,但是藏邊喇嘛極少來中原武林往還,你竟也以二句詩將摩迦僧嚇退,這就有點令人無法想像了!」
「唉!」一聲悠悠的蒼涼嘆息,起自李嬌嬌口中,她語聲悲痛地道:「我身世之凄慘,又豈是你所能想像的?」靈音童子覺得她這話中大有隱衷,不禁好奇地道:「如蒙姑娘信任,不妨將身世略告,在下縱然不能幫助姑娘,也斷斷不會壞了姑娘的事的!」
李嬌嬌秀眸也凝視著他,點點頭道:「我當然可以相信你,只是我的身世,說來話長,一時之間也說不完,現在我且問你幾個問題,你在我這些問題中,也就可以了解我身世的大概了。」
「你說?」
李嬌嬌神色一整,沉重地緩緩道:「假如一個男人,為了達到某種目的,竟以虛偽的愛情作誘耳!你覺得這種行為如何?」「鄙卑無恥,該殺!」
「最後那男人得到了色,也得到了所謀的東西,卻仍猜疑心重,不念舊情,速下煞手,這種行為你又覺得如何?」
靈音童子道:「狼心狗肺,凌遲手段也不為過!」
李嬌嬌點點頭,冷漠地又道:「他以這種手段得到所要的東西之後,更恃以為害蒼生,塗炭生靈,這你又覺得如何?」
「嘿!這種人簡直不能算人了!」
靈音童子氣憤地說完,急急問道:「你說的這人是誰?」
李嬌嬌冷冷瞥了他一眼,一字一字地道:「就是你師父『靈音老君』!」
「啊!」靈音童子踉蹌地倒退三步,憤怒激動,驚惶失措。
這個結論使他大出意外,甚至根本不敢相信這是事實,於是他怔了一下,立刻急急問道:「姑娘你……你說的完全是真話么?」
「我沒有理由騙你。」語聲平靜而冷漠,「因為到現在為止,我並沒有向你提出什麼要求。」
「那……那你怎會知道這麼清楚的呢?」
「因為『靈音老君』是我生父!」
「啊!」又是一個想像不到的事,他渾身劇烈一震,腦中亂成一團,吃吃道:「那……那麼你說的那個女子難道是……是你?」
「不是我,是我母親!」
「啊!這怎麼可能呢?以你的容貌推測,令堂必也是人間絕色,有妻如此,有女繞膝,人生尚有何求?……」
「當然有,就是那本『西天佛吟』奇譜與二具『九龍玄鐵古琴』!」
「這,……這……你不是說過他已經都得到了么?」
「不錯,但是還須要參悟其中奧義,他始終猜疑我母親在講授時保留了一部份!」
「令堂保留了沒有呢?」
「沒有,『西天佛吟』共分八個階段,家母只不過學到第五個階段,她貢獻出了全部,包括她的一切,卻終始無法使他相信。」
「所以家師猜疑日久,遽下毒手?」
「唉!正是如此,那時我已十歲,自外面嬉遊返家,無意之中眼見自己的父親把母親殺死,再行毀屍滅跡。」她秀眸中,閃過一絲驚悸的光芒。「那是驚心動魄的一幕,至今想來猶有餘悸,尚好我在他未發覺前,拚命逃奔……只是從那一次后,神智因刺激太深,以致變成耳聞失聰。」
「但剛才摩迦僧稱『西天佛吟』是藏邊『天音寺』獨傳奇學,絕不外傳,令堂何以得窺奧秘?」
「唉!這段經過,等於家母一生的情史,她昔年空有絕代姿容,卻是天忌紅顏,命運凄涼。說來話長,我只能簡單告訴你。」
李嬌嬌說著又仰空而視,似在整理那段回憶:「我母親本是『獄外雙仙』——黃山黑白二老的師妹,幼受師寵,養成倔強剛傲的性格。二十五年前,她與二老印證武學,偶因一招之失而落敗,惱怒之下,立刻遠行,以企學得更深的武功,壓過師兄……三年輾轉,她避過寵愛她的二位師兄無數次的追縱,終於打聽到藏邊天音寺的『西天佛吟』奇功。於是不辭辛勞,近涉邊荒,登門相求。」
「天音寺的喇嘛答應了沒有?」靈音童子聽得入神,情不自禁的插口動問,李嬌嬌搖搖頭。
「天音寺奇音向不外傳,尤其喇嘛廟,根本不能收容婦女。」
「對啊!以後呢?」
「家母失望之下,竟然起了偷盜之心,當夜潛入,卻在就將得手之際,被天音寺主持喇嘛彌迦發覺,一招就擒!」
「啊!那怎麼辦?」
「那知彌迦一見到家母,驚違天人願以奇音相授,傳以古琴,並莊重地說出愛慕之情,問家母是否願意等他蓄髮還俗,共偕由首。」
「令堂答應了?」
「家母當時正值傷心失意之餘,感於彌迦不殺之義,毅然答應了。」
「吁!」靈音童子長長吐出一口氣。
「於是每日深夜,彌迦潛出『天音寺』,到家母寄住之處,傳授『西天佛吟』……那知半年之後,倏又起了變化……」
「什麼變化?」
「彌迦主持的秘密行動,引起了寺中眾僧的懷疑,於是一日深夜,一干『天音寺』長老跟蹤而至,當場嚴斥彌迦叛逆師祖,違背佛旨,立刻攜其返寺,從此毫無消息。」
「令堂以後怎麼樣了?」
「家母在居處日夜等候,第三天晚上,一個小喇嘛匆匆來見家母,帶來二具古琴,一本『西天佛吟』副冊,還有一封信,要家母速即離開逃命!」
李嬌嬌說到這裡,秀眸中已擒滿晶晶淚水,長嘆一聲道:「家母只好傷心地悵然離開西藏,潛回中土,以後就碰上了那狼心狗肺的賊子,你的師父,二年後,生下了我……」
她再也說不下去,嗚咽的幽泣,已使她不能成聲。
但是不用她說,靈音童子也已完全了解下面為大概情形,他不但明白她何以能以二句嚇退了黃山黑白二老及摩迦僧,更明了了她悲慘的身世。
同時他也有一點感到意外,自己師父神秘的身世,竟在師父親生女兒口中得悉一切。
此刻,他獃獃地望著埋首縴手中幽泣的李嬌嬌,不知如何去安慰。其實他也無法安慰,空虛的安慰,有甚麼用,除非立刻叛師倒戈。
他心頭感到無比的沉重,臉上肌肉一陣陣顫動,暗暗嘆道:「我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師父?」
他本立著,殘酷的現實,使他不敢面對,二次救命之恩,使他無法逃避。
令人心酸的幽泣消沉,李嬌嬌倏然抬起頭來,那雙含淚的秀眸,比大海還要清澈深達的秀眸,狠狠注視著靈音童子,冷漠地道:「現在,你還要庇護你的師父么?」
「我…我…我……」靈音童子避過那二道令人心顫的目光,口齒遲鈍地道:「我師父縱然萬惡但……但是終究是我師父,人人皆可言殺,唯獨我不可言殺……」
「哼!這麼說,我與那惡魔有血統關係,更不可言『殺』了?」李嬌嬌倏然逼近一步,寒聲道:「拋開私人恩怨不談,你難道願意坐視他閉關參透全部『西天佛吟』,再行出世肆虐武林?你願意做一個惡魔的幫凶?」
「但是令尊……」
「住口……」一聲凄厲的尖叱,截斷了靈音童子的話:「告訴你,以後不準再這麼稱呼,我李嬌嬌與那惡魔親情早斷,剩下的,只有血海深仇!」
靈音童子被喝得愕了一愕,神色間充滿了痛苦,毅然一咬牙,道:「嬌嬌,請原諒我,家師與你親情雖斷,與我名份尚在,就目前來說,我實在無法驟爾背叛!」
「唉!」李嬌嬌悲痛失望地嘆息一聲,轉過身去,背對靈音童子幽幽道:「你這個回答,我早在意料之中,不滿你說,我喜歡你這種性格,卻可憐你的愚忠,不過,開始我就說過不要求你什麼,現在我自是不能勉強你,你就走吧!」語聲到最低不可聞。
「不!」靈音童子倏然沉重地道:「我當有我的做法!」
李嬌嬌秀眸一亮,道:「你有什麼做法?」
靈音童子垂首一嘆,道:「我現在也不知怎麼決定,待我回山後再想想……」
李嬌嬌黯然低下了頭!
「唉!」靈音童子又沉重地嘆息一聲:「嬌嬌,你應該了解我的立場,想三年前,如沒有我師父,怎有今日的我!大丈夫處世恩怨分明,光明正大,中途背叛,終是有負俠義本色的。」
李嬌嬌默默沉思沒有開口。
近二個月的暗下跟蹤,兩次相處,她已充分了解了靈音童子倔強的性格,知道再說也是無益。
她默思半晌,道:「好,就隨你怎麼做吧。」接著秀眸中露出深沉的悲痛之色,緩緩又道:「不論如何,現在且讓我送你一份禮物。」
說完,仰首發出一聲有如九天鸞嗚的清嘯。
「禮物?」靈音童子聽了不由一怔。
「等下你就會知道了。」
李嬌嬌話聲甫落,一陣轔轔車聲,已遙擺傳來。
靈音童子舉目望去,只見二輛牛皮蓬車,迎面疾馳而來,前面一輛車的御者,竟是二名青年道士,後面一輛,則是二名大漢。
「這是什麼禮物?」靈音童子暗暗大感訝然。
轉念間,二輛馬車已到近前,嗨地一聲吆喝,車輪戛然而止,車上御者同時飄身落地,向李嬌嬌恭謹地施禮道:「恭候姑娘吩咐。」李嬌嬌欠身還禮道:「一切都準備好了沒有?」
其中一位道士欠身道:「不敢有違台命,人與物俱在車中。」
「人與物?」靈音童子滿臉惑然之色,忍不住插口道:「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李嬌嬌微笑著向他搖搖手,又道:「就煩二位道長把車中東西御下來吧!」
「遵命!」兩個道土一聲應諾,轉身奔向車后。
靈音童子急急又道:「嬌嬌,他們是那一路人物?」
「武當、形意二派弟子。」
一聞此言,靈音童子霍然作色!道:「原來你竟與五大門派有聯絡……」
李嬌嬌介面道:「不錯,如無聯絡,你這一路行來,豈能那麼平安無事?」
靈音童子默然了,默然間,二名武當弟子已嗨地一聲,從車中抬出一口紫紅棺木,輕輕放在車前。
他一瞥之下,不僅又是一驚,道:「這就是禮物?」
「不錯,令姐遺體,就在其中!」
「姐姐!」靈音童子大叫一聲,撲至棺木上,跪地痛哭。
李嬌嬌悄然走近靈音童子,道:「令姐已死,還是節哀順變吧!靈音童子,你再看看另一件禮物!」
說著向屹立一旁的形意派弟子一揮手。
二名大漢立刻奔到車后,接著從車蓬中抬出一具屍體,靈音童子含淚抬頭,見那屍體赦然竟是「掌震三岳」裘強。
血仇的衝擊,使他星眸中驟然升起一股陰森無比的殺機,但是,仇人已死,卻又是他感到無比的失望。
「哈哈哈……」他仰天凄厲地狂笑起來:「嬌嬌,我血海深仇,竟報得這麼意外,如果父母泉下有知,也不會瞑目……不過我還是感敬你一番好意。」
凄厲無比的語聲中,長劍一揮,割下了裘強的首級。
沒有月亮,星也瘦。
夜色沉深,已四更。
一具無頭屍體,一口柴檁棺木,分別躺在二輛馬車前。
在棺木旁,李嬌嬌伴著靈音童子,默默向棺中人,致最後的祝禱。
呼嘯的夜風,飄舞著二人的衣衫,寒意,更深了。
李嬌嬌緩緩側身,輕輕道:「此去一路上,你不必再耽心甚麼,兩月之內,我在洞庭河畔相候……。」
靈音童子低低地道了一聲,「好。」
「現在,你可以走了。」
靈音童子望望棺木,李嬌嬌道:「這裡的事,你盡可放心,令姐靈樞,我會在這一個月之內,親自護送至你的故里,裘強挾嫌誣害,死有應得,我會把他首級供於你雙親墓前。」
靈音童子不再多說,拉過自己坐騎,背好古琴,跨上馬背,轉身向李嬌嬌注視一眼,朗聲道:「姑娘珍重,我返山途中,希望沒有任何人跟蹤!」
李嬌嬌點了點頭。
靈音童子以韁繩一抽馬身,馬兒立時四蹄灑開,絕塵而去。
出了百丈,他勒馬轉頭一望,只見二輛馬車已經開動了,漆黑的夜色中,依稀可看到一方白巾,在向他搖幌。距離漸漸遠了,車影終於消失於視線之外,靈音童子從然一提韁繩,再度踏上征途。
血仇已經了卻,他的心情並未因此輕鬆,反而更加沉重得透不過氣來。
李嬌嬌的柔情確實使他深受感動,但是生性仁厚的他卻無法不顧「忠」「義」二字。於是他只有甘冒死亡的威脅,要以自己的方法,尋出一條生路。
他望著漸現曙光的前程,腦中又浮現起一年前的往事!
「唉!」他暗然喃喃自語:「前年窮途末路,懸繩自絕,師父救我一命,授我一琴,才有揚眉吐氣的今日,我此番回去,將用什麼話來自絕師徒之情呢?」
他又想道:「不過他的劣跡確已到了百死難報的地步,知父莫若女,連他親生女兒都把他視若豺狼,這種人的險惡,不喻可知,我靈音童子就因一快私仇,而永誤終生么?」
「唉!」他暗自搖搖頭,這剎那,「情」與「義」,「善」與「惡」二種不同的意念在他心中激烈地交戰著。
在迷亂的神緒中,他彷彿又看到了那對令人心悸的目光,和那種陰沉得連魔鬼也害怕的語聲。
「假如我說出這段經過,他突下毒手怎麼辦呢?」
靈音童子心中,驀地又泛起一陣恐怕的感覺。
恐怖幾乎使他精神潰崩,他彷彿看到了那少林掌門人的無頭屍體,向他擢來,口中狂喊著:「靈音童子,老衲死不瞑目,還我命來!」
他張口驚叫一聲,雙腿猛挾馬腹,向前狂馳。
經過一陣顛簸,他的神智漸漸平復,而天色也已大亮了。
時間縮短了距離。
莫干山的高聳群峰,終於在望。
靈音童子策馬入山,向那離開了一年的幽谷古洞馳去,到了半山,再也無法行馬。於是他只得棄馬步行。
此刻,他只覺得周圍的世界,是那麼沉靜!那麼死寂!
峰巒戴雪,臘梅吐香,嚴冬的景色,有它獨特的韻致,但在聽不到一點聲音的情形下,一切美麗,都顯得十分僵硬而死板。
於是一種孤寂的感覺,突然潛入了靈音童子的心頭。
在孤寂中,他向師父居住的山洞漸漸接近,跟著,另外一份恐怖的意念,又向他襲來。
「我開始將用什麼話來對師父說明呢?」他心顫地思忖著。
思忖間,古洞到了,無法逃避的現實,終於迫臨面前了!
他移動著艱困的步伐,躡足走近古洞,望著陰禁幽暗的洞口,情不自禁地站住了腳步,象面臨生與死的交界線……
他猶疑了片刻,取下結在腰際、包著少林掌門人頭顱的包裹,一咬牙,張口喊道:「師父!徒兒回來了!」人已緊張地走進古洞。
洞中依然象一年前那麼靜悄悄地,似乎沒有人,靈音童子顫抖地一步一步走進去,目光一轉,混身一震,驀地愕住了!
那開著雙孔的石壁之上,刻畫著幾行了草的字跡,而那對懾人心魂的眼光,竟然沒有出現。
只見石壁上面寫到:「一年之期超逾二天,老夫已經離去,當初嚴限歸期,原是考驗你對老夫忠貞的處置,天下武林,皆欲得我而甘心,為安全計,不得不防。如果老夫猜測不錯,你此番歸來,必不止你一人,卧底監視,事屬明顯,現在師徒之情已絕,再見你時,即是你喪命之時。靈音老君手筆。」
字字怵目,句句驚心,靈音童子看完之後,低頭一算果已逾期限二天。他急急欺近孔洞中向內一看,只見石室空空,確實沒有人影。
「唉!師父,她說得不錯,你猜忌之心果然這般重,但是你這次卻猜錯了!」他暗然一聲長嘆,望了望手中的包裹,驀地返身奔出山洞口……幾乎與此同時,北京城傳出了一件驚人的消息。
北京城,西府大街,一間臨街的古老木匠鋪前圍著一大堆人群。
幾天來,這些圍觀的人群,從早到晚,川流不息。
看過了的人帶著滿臉驚奇之色,嘆息著離去。沒有看過的人,懷著好奇之心,匆匆趕來一個又一個,一批又一批,於是本來默默無聞的「吉祥木器鋪」,頓時成了北京城街頭巷尾,主要的談論話題。
他們看什麼?驚奇什麼?
說穿了並不稀奇,只是一輛沒有馬的馬車廂而已,不過這輛車廂,卻製作得與一般不同。
銅質的車軸,四隻木輪外裹著烏黑髮亮的鐵皮,車窗上掛著球珞垂簾。由外望去,雖然看不出車廂內的裝璜,但是每個人都可以推測得出,必是更加富麗堂皇。
但真正令人驚訝的,卻不是這些,而是車廂外表的雕刻與顏色。漆金塗銀,中間赫然突出八條硃紅色的飛龍。
無怪這些圍觀的人個個驚嘆了,「龍」象徵著天子之意,是誰這麼大膽?竟在天子腳下定製這輛御車?
這一天中午,「吉祥木器鋪」那晦暗的店堂中,緩緩走出一個枯瘦的老年人,他望著門前那堆人皺了皺眉頭,上前幾步大聲道:「各位鄉親,請幫幫忙散一散好么,這輛車子,所費不貸,化了我師徒十二人三日三夜的苦工,定主未到,若是有了損壞,老朽實在賠不起,包涵,包涵!」說著抱拳作了一個羅揖。
圍觀的人群雖然讓開了一些,卻仍駐足不散。
這位「吉祥木器鋪」店主黃老漢目光四下看了看,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
嘆聲未落,青石板的街道上,倏然響起了一陣整齊而沉重的步履聲。
黃老漢側首一瞥,神色一驚,暗忖道:「麻煩又來了!」
只見三個人皆五十左右,身著紅緞綿袍,腳踏厚靴的威武老者,帶著三名紫衣隨從大漢,快步行來。
這一行六人來到黃老漢面前,同時停止了腳步,威嚴無比的目光,一溜門口那輛八龍御車,其中一位紫臉老者疑視著黃老漢沉聲道:「誰是這家吉祥店鋪東主?」
黃老漢皺眉哈了哈腰道:「就是我黃老漢,大爺有什麼事?」
紫臉老者旁的一位高大老者立刻介面道:「誰定做的這輛龍車?」
「唉!六位大爺,來問訊的人,上至都督府尹衙門的老爺,下至捕頭鄉親,不止數十批,老朽答也答膩了!」
另一位錦衣老者目光一厲,沉喝道:「說!」
黃老漢神色微微一怔,突然覺得這三個老者,有一種與常人不同的威義,他嚅了嚅,道:「其實……我也不知怎麼說才好!」
「為什麼?」中間的紫臉者目光徽現詫色。
「唉!因為老漢不知道定主是誰!」
三位錦衣老者神色同時一怔,旋即變為慍怒,紫臉老者冷冷地道:「你這是滿嘴胡言,天下那有開店的不知道買主的道理,哼!」袍袖一揮:「把名帖拿給他看看!」
一直垂手肅立的三個大漢,立刻應諾走出一人,從懷中掏出三份大紅金帖,遞給黃老漢。
黃老漢伸手接過,目光一瞥之下,只見三名刺上分別寫著三個人的名字:「禁內御前一等侍衛向天意」、「禁內御前一等待衛兼領虎駕將軍郭朝鳳」、「禁內御前二等待衛巨文龍」。
這剎那黃老漢神色大變,渾身輕顫,唉地一聲,跪倒地上,磕頭如搗蒜,急急道:「小民不知三位大人,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四周圍觀的人群更顯驚訝。那為首的紫臉老者郭朝鳳目光一掃,沉聲道:「老頭子,起來,快說出是誰要你製作此車,皇上為此大為震怒,本大人不得不清查一下!」
「唉!事情是這樣的,五天前的清晨,老朽起床,倏見面前桌上多了三樣東西。」
「什麼東西?」
黃老漢巍抖抖立起來垂手而稟:「一張簡帖,一張圖樣,五百兩紋銀。」簡帖上寫的是:「耳聞閣下工藝出眾,請依圖製造一車,付價款五百兩,限六天內完成,屆時來取。下面卻沒有署名。」
「唔!」三位侍衛互相詫視了一瞥,作沉思狀。
「老朽貪圖巨金,也想露一下手藝。於是日夜趕工……」
高大的錦衣侍衛向天義截口道:「噢!原來如此,那主顧來了沒有?」「沒有。」黃老漢苦著臉搖搖頭,「就因如此,小民才無法上稟……而且根本連那主顧的長相都不知道!」
三位錦衣侍衛又交換了一下眼色,巨文龍沉聲:「念你無知,暫恕無罪,買主一到,立刻著人通報!否則,嘿嘿……」
「是,是!」黃老漢連聲應諾。
郭朝鳳衣袖一揮,立刻率眾離去。黃老漢作揖目送,一臉悔恨之色。
他有些悔不當初,原想露露藝名,招來顧主卻不料引來這許多的麻煩。
於是他焦心地等候,心中懷疑忖道:「那買主怎麼還不來呢?他究竟是誰呢?」
夕陽西下,夜幕低垂。
圍觀的人群隨著夜色的深沉相繼散去。
只剩下黃老漢半掩著門戶,坐在屋內等待著,三天來,自馬車完工後,他就沒有上床睡過覺!
以前他是因車廂過大,破舊的小屋容納不下,怕失竊而守,現在,又多於一份沉重的責任。
他枯坐著,也不知隔了多久,街上的綁拆,已敲出了初更,朦朧中,驀地聽到門外起了一陣希聿聿的馬嘶聲。
他心中一驚,連忙舉袖拭了拭雙眼,探首向外望去,這一望,他不由呆住了。
只見那精緻富麗的車廂,此刻前面已駕上了八匹純白色的良駒,相視之下,更顯得氣勢不凡,但是人呢?卻絲毫不見人影。
黃老漢正詫然間,倏見那輛馬車緩緩地移動了,這剎那,他突然想起了大內待衛的嚴諭,一腳跨出大門,急急喊道:「慢一點,慢一點,老漢還有話說!」
車輪戛然而止,車廂中傳出一陣陰森森的話聲:「五百兩紋銀已付,車子我已驗收,還有什麼話說!」
黃老漢從來沒有聽到過這種令人心悸的話聲,不由渾身一顫,吶吶道:「車廂中的大爺想必就是買主了,咳,老朽……是……是說價款太多……」他不敢說皇上下旨要留下車中人,只得說銀子剩得多,借口拖延,以便派人報訊。
那輛車中人卻冷冷道:「念你辛苦!多的作為賞賜好了!」
馬韁無人自動,十六隻馬蹄已起奔勢。
黃老漢大急之下,張口還未喊出聲,暮地,寂寂的長白街上,人影連幌,三個人已奇快無比地飄落馬車前,其中一個揚手一掌,將剛起奔勢的馬車阻住。
希聿聿連聲長嗚,馬車停下了,人影也靜止了,黃老漢驚駭凝望之下,原來就是白天光臨的三位大內錦衣侍衛。
只見為首郭朝鳳沉聲喝道:「車中是誰?快下來一見!」
一陣陰澀澀的語聲,立刻一車廂中飄出:「三位是誰?」
「大內御前侍衛,奉皇上御旨而來!」
「嘿嘿嘿!」車廂中響起一聲如九幽鬼魂般的陰笑:「天下無人見過我,我也不願見天下人,三位大人,我若說凡聽到我名號的人,立是死數,你們還要我講么?」
向天義厲喝一聲道:「大膽狂徒,竟敢違旨拒捕!本人就試試怎樣死法!」
身形電制而起,雙掌一揚,直撲車廂。
向天義這一動,一旁郭朝鳳及巨文龍,立刻也分撲包圍而上,身法奇快,顯然俱有一身超凡的武功。
這瞬間之間,車中驟起一聲凄厲的陰笑,接著傳出一陣懾人的語聲:「三位大人即然要死,我就告訴你們,老夫就是『靈音老君』!」
話說得奇快無比,「君」字一落,一聲裂帛似的琴音隨起。「錚」地一聲,那剛剛撲近車廂的三位錦衣侍衛似乎遇到了什麼無形彈力一樣,竟然嘭地一聲,身軀反彈出一丈,吧吧吧,個個口中鮮血狂噴,倒地不起。
馬蹄聲如雷驟起,在三位錦衣衛倒地同時,八駿龍車絕塵前馳,轉眼消失於長街盡頭。
這一巨變,從發生到結束,前後不到霎眼時間,一旁怔駭木立的黃老漢此刻似乎才清醒過來,立刻狂奔大喊:「殺人啦!殺人啦!……」
減聲驚動了北京城……
也驚動了大江南北武林。
「靈音老君復出了!靈音老君復出了……」消息像風一般地傳播開去。
於是皇上震動了!五大門派震動了!天下俱都震動了!
隨之而起的反響,卻以武林同道最為強烈,江湖上立刻又陷於一片騷動和不安中。
而在這騷動不安中,洞庭湖畔,一位白衣少女靜靜地屹立了三天三夜,焦急地等候著一個人。她在等誰?「靈音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