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七 章 禍水之源
羅英聽得「燕玉苓」三個字,心頭一動,錯步間,掠身趕到,同時飛快地拔出肩后短劍。
駝背老人臉色一沉,叱道:「你想幹什麼?」
羅英指著燕玉苓道:「我要你放開她,方才是我出聲的時候,使她心神分顧,你才能得手,這樣太不公平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如此關切那黃衫少女,竟不惜找出這個理由,跟駝背老人爭論。
駝背老人濃眉一軒,道:「你的意思,敢是要跟老夫動手?」
羅英道:「正要領教。」
駝背老人哈哈大笑,道:「年輕人,不要為了一個漂亮妞兒,連性命也不愛惜了,我金駝子出手無情,別說老夫沒有招呼你。」
羅英紅著臉喝道:「胡說,你自己也許是那種人,卻把天下人都看成跟你一樣了么?」
金駝子笑容忽斂,怒目道:「你在罵老夫?」
羅英道:「你敢罵我,我就敢罵你。」
金駝子怪叫一聲,鬆手棄了燕玉苓,雙掌交拍,叫道:「好小輩,你是吃了熊心豹膽,報上名來受死。」
羅英冷傲地道:「生死小事,何必通報姓……」
金駝子怒眼一翻,大步一聲,左掌一圈疾吐,呼地拍一掌,羅英錯步側身,閃開數尺,短劍豎推,疾斬他手臂
燕玉苓突然大聲道:「公子,當心」
話聲未畢,金駝子那分明已經遞空的左掌,忽然一擰一翻,原式不變,整個掌心竟猛然扭轉了一百八十度,掌沿過處,正切中羅英劍脊。
羅英掌心一麻,短劍登時脫手,「哨」地墜落地上。
金駝子哈哈大笑,雙掌連揮,一口氣劈出了七八掌。
羅英一招未到,兵刃便已脫手,既驚又詫,那敢硬接,直被他一輪快功,迫退了十餘步之多。
他心裡暗抱一個疑團,為什麼金駝子那條手臂,能夠自動扭轉過來?這疑團打不破,任何功力也發揮不出,才不過十招,便已險象環生,陷在危境。
燕玉苓連忙拾起地上短劍,衝上來聯手抵住金駝子,一面低聲對羅英道:「金駝子專精『反時扭腕術』,出手的時候務必當心。」
羅英駭然道:「原來是『反時扭腕術』,這卻不好破解。」
燕玉苓舉劍一揮,格開金駝子扭攻右側的左臂,同時說道:「不要緊,』咱們只要合力聯手,支持到天明以後,我姊姊會趕來助我……」
「你姊姊就是那邊破廟裡的燕玉芝?」
「是啊,公子見到過她?」
羅英正難以回答,忽聽曠野中響起一聲凄厲長嘯,金駝子一聞嘯聲,神情頓變,呼呼劈出兩掌,抽身躍開,道:「且留你們多活半夜,金某人失陪了。」說著,展步如飛,穿林而去。
燕玉苓頓足道:「不好,他一定趕去古廟對付我姊姊啦,咱們快些趕過去。」
羅英有心不去,又覺不便啟齒,沉吟了一會,道:「實不相瞞,在下曾在古廟跟令姊巧遇,彼此有些不愉快,所以「
燕玉苓道:「啊,我知道啦!是不是我姊姊在言語上衝撞了公子?」
羅英不好意思地輕嗯了一聲。
燕玉苓笑道:「我姊姊最是有口無心,公子不必跟她一般見識,等一會,我要她當面跟公子陪禮。」
羅英靦腆笑道:「其實這是小事,在下有些不解,你們姊姊年紀都不大,為什麼會跟窮家幫結下樑子呢。」
燕玉苓道:「現在沒時間細說,公子咱們快些吧!再遲就來不及了。」
羅英見她焦急溢於言表,自覺不便拒絕,點了點頭,相與轉身追出林子。
燕玉苓一抬頭,忽見一道雪亮的白線急速上升,真入天際,粉臉立變,驚道:「不好了,咱們趕快」話聲未落,人已若奔雷掠地疾馳。
羅英緊跟在後面,狂奔半盞茶光景,那座破敗古廟已然在望,但廟前卻寂然一片,未見人影。
燕玉苓失措道:「糟了,咱們來得太遲了。」
羅英也驚道:「怎會太遲了呢?」
燕玉苓一頓蓮足,道:「公子,求你幫幫忙,咱們搜一搜」
羅英隨著她奔進廟中,兩人搜遍前後,整座破廟空無人影,既未見窮家幫的人,也未見燕玉芝影蹤。
曠野、破廟,都恢復了它們原有的寧靜,只有廟前和院中雪地上足跡紛亂灑落了幾點鮮紅的血滴,顯然這寧靜,必是經過一場慘烈的激戰。
可是,這場激戰不但結束得太快,而且結束十分古怪,勝敗雙方,都失去蹤影。
燕玉苓悲從中來,失聲痛哭,道:「可憐,姊姊一定被他們害死了。」
羅英忙道:「你先別難過,此事必有蹊蹺,就算令姊被害,怎會連窮家幫的人也不見了呢?」
「他們害死了人,自然已經走啦!」
「不。」羅英堅決地搖搖頭,道:「這廟處在曠野,視野極遠,咱們疾趕回來,和金駝子不過前後腳之差,決不會不見他們動靜。」
說著,忽然心中一動,忙道:「對了,趁此時間,可否把你們跟窮家幫結怨原因,告訴在下一聽呢?」
燕玉苓長嘆口氣,道:「唉!這件事不是三兩句話,說得明白的,姊姊和我費許多力氣,才趕走窮家幫,搶到這座古廟,他們不肯甘心,所以……」
「你們趕走窮家幫的人,佔住這座古廟,有何益處?」
「公子你不知道,這廟雖然破敗,當年武當派興盛時,也曾經香火不絕,熱鬧過一些日子,後來武當閉觀退出江湖,才由窮家幫佔住,相傳從前武當弟子建廟的時候,曾在廟地中,發現一件極其珍貴的寶物……」
「可是什麼『禍水之源』不是?」
「不錯」
「禍水也算得寶物?」
「所謂『禍水之源』乃是一口千年古井的代稱,據說很久以前,有一個惡毒的毒婦,因為受不了鄰里責備,一怒之下,投井而死。但她的心實在太毒,死在井裡,連井水也染滿了劇毒,但凡有人飲用了井水,必然癲狂而死,鄉人害怕,把那井水喚作『禍水』同時,用石塊把井口封死,不許使用。這樣過了許多年,正逢大旱,後代人忘記了從前的事,有人掘開井口,取水食用,並沒有中毒,於是,全村居民,便紛紛放心取那井水食用;不想過了半月,全村人畜豬狗甚至雞鴨,竟在一夜之伺,全部毒發死得乾乾淨淨,整個村鎮,無一活口,村舍也變成了廢墟。」
「後來,武當祖師張三丰遊方經過,看出那井水在作怪。就以巨石重新將井口封閉,並且,在井上,建了這座道觀」
羅英忍不住插口道:「就算這件事是真的,也不會引起你們和窮家幫的仇怨來呀?」
燕玉苓瞅了他一眼,道:「我還沒有把故事說完哩!」
羅英忙道:「對不起,怪我性子太急,姑娘請再說下去吧!」
燕玉苓沉思片刻,方才緩緩繼續說道:「原因就在張三丰封井建觀的時候,曾經從井裡取出一瓶毒水,那毒水有樁怪異的用處,若是用來寫字寫在細絹上,一個對時以後,字跡便自動隱去,無論用什麼方法,也無法使它顯現出來,武當祖師張三丰,就用那瓶毒水,將他的全部武功心法,詳詳細細,寫在一冊細絹之上,這就是後來留傳下來的『武當無字真經』。」
羅英嘆道:「這位武當祖師不知是何用心,沒有字的武功秘芨,後人有什麼用處?」
燕玉苓正色道:「錯了,他這樣做,正是另有極深的含意。」
羅英詫道:「為什麼?」
燕玉苓道:「你先別急,讓我慢慢說下去當年武當祖師張三丰留下『無字真經』時,曾把他封井建觀的經過,以及『禍水之源』的奇怪功用,同樣用那瓶毒水,連同那幅細絹,一併埋藏在這座破廟夾壁中,準備留待下當後代有緣人士,不想武當歷代門下,盡皆愚魯不堪,竟未有人發現。直到三十五年前,海天四丑血洗武當,武當一派,從此調弱衰敗,這座破廟,便由窮家幫門下當作棲息之地,有一天,竟被一個窮家幫弟子,無意間從倒塌的夾壁中,找到了那半瓶毒水,和那幅細娟」
羅英驚道:「這麼說,無字真經上絕世武功,豈不已落在窮家幫手中了么?」
燕玉苓搖搖頭,道:「沒有,那化子初時根本不知道這些奇特的功力,偶一不慎,將毒水傾倒在細娟上,不料絹上竟現出許多字跡來,當時,把他嚇了一大跳」
羅英忍不住又想插嘴,話到喉邊,連忙又咽了回去。
燕玉苓望著他淡淡一笑,那一笑,竟出奇地嫵媚撩人,看得羅英心頭一震,趕忙垂下頭去。
燕玉苓繼續說下去道:「可笑那化子並不識字,將那細絹反來倒去看了許多遍,卻不知道絹上所記,竟是如此重要。後來衣服破了,居然把那塊價值連城的細絹用來補了破衣服。」
她說到這兒,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頓了頓,才又說道:「我師父無意間從那化子身上,見到這幅絲絹,當時便出紋銀百兩,向他買那件破衣,可恨那化子一聽竟然有人願出百兩高價,買一件破衣,討飯的有些地方反應卻每異常人,心知必有緣故,當時竟一口拒絕了。」
羅英失聲道:「這化子倒很精明!」
燕玉苓冷哼一聲,道:「可是,我師父又怎肯讓倒手的東西溜去,於是,一不做,二不休,只好出手殺了那化子,搶走了那件破衣……」
羅英不覺輕呼:「啊」
燕玉苓說得激動,急急又道:「我師父雖然獲得那幅絲絹,但沒有找到武當派至寶『無字真經』,又沒有找到這座破廟中
『禍水之源』的確實所在,誰知一月之後,風聲外泄,窮家幫派出幫中絕頂高手『窮家四殘』,夜入米倉,趁師父練功之際,使用下五門迷藥悶香,將我師父迷暈了過去。」
「啊」羅英又是一聲驚呼。
「那時候,姊姊和我練劍方畢,正要入寢,聽得師父房中傳出異響,待我們趕去,可憐師父已經遭到毒手……」
羅英衝口問:「那幅絲絹被他們拿去了嗎?」
燕玉苓冷冷一笑,道:「他們搜遍全室,卻萬想不到,師父是將它縫在一條破舊的被褥中。」
羅英嘆道:「他們尋不到那幅絲絹,必然不肯就此甘休?」
燕玉苓道:「姊姊和我含淚收殮師父,同時發現窮家幫四殘仍然隱匿在米倉附近窺伺未曾離去,因此不敢聲張,就將那床破舊被褥,連同師父遺體一起掩埋,忍淚吞聲,逃離米倉,從此在江湖中流流,可憐那時候,姊姊才十二歲,我只有十歲不足,咱們無家可歸,武功又未成就,窮家幫更無時無刻不想從我們姊妹身上,追查出絲絹下落,那段日子,真可說是山窮水盡,風雨飄搖,隨時隨地,都可能送掉兩條小命……」
說到這裡,觸動前情,不禁語音硬咽,泫然欲泣,兩隻鳳眼中,滿蓋著兩眶盈盈淚水。
羅英大起同情之心,慨然道:「可惜那時不曾認識你們,要不然,接你們到我家裡去住,我奶奶一定會喜歡你們的。」
燕玉苓微笑道:「謝謝你,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咱們不但沒死,更遭遇到一樁奇遇。」
羅英忙道:「什麼奇遇?快說來聽聽。」
燕玉苓嘆了一口氣,方才緩緩說道:「那一天,也下著大雪,姊姊和我行至泰山山麓,已經兩天未進粒米,饑寒交迫,精疲力盡,姊姊見我餓得走不動,便尋些殘枝斷樹,想煮些地水讓我暖暖身子再走,誰知用盡了方法,那些樹枝只是冒著濃煙,怎麼也燃不起來,姊姊正被煙熏得滿臉淚水,忽然有人笑著說道:『傻孩子,樹枝全是潮濕的,怎能燃得起來?』」
咱們聞聲驚顧,卻見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婆婆,含笑望著我們。
那位老婆婆雖然已有五十歲以上,但從她神韻丰采看來,可以想象從前一定是一位很美很美的女孩子,她穿上一身綠衣,未施脂粉,已使我們感覺容光照人有些自慚形穢。
那老婆婆知道我們已經餓了兩天,大是不忍,取了些於糧,分給姊姊和我,又用一張油紙,包了些雪花,雙手捧著紙包,閉目運功,片刻功夫,紙包中的雪花,竟沸沸騰騰,化作一包滾熱的雪水。
姊姊和我見了這種駭人聽聞的玄功,連饑渴全都忘了,不由自主跪下來,懇求她老人家收容,她笑道:『人生聚散,全在緣份,我今天無意遇見你們,彼此也算有緣,你們要是願意,儘管跟我來,將來緣份盡了,各奔西東,了無牽挂,我也不算收容你們,你們不必把離散二字,放在心上。』
於是,我們在泰山一住五年,其間得到她老人家傳授指點,武功進展極快,但慢慢地,卻發現她老人家一直孤孤單單生活,從沒有人來看望她。她也很少離開泰山。
她老人家就像一個被世上遺忘的傷心人,來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整年整月悶悶獨居,像懷著沉重的心事,或許她也有親人和朋友,但卻故意把自己禁固在自己大小地里,寧可孤獨地活著,而不肯與人往還。
五年來,只有我們姊姊陪伴著她,從她言淡中,我們知道她曾經有過一個鍾愛的獨生子,但是,他離開家整整十五年。
是死是活?已難逆料。
燕玉苓一口氣說到這裡,眼眶裡又是一紅,輕嘆一聲,黯然住口,彷彿已被她所述那綠衣老婆婆的際遇所深深感染。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再開口,過了好半晌,羅英才幽幽自語道:「世上許多父母,終日倚閻想望兒女歸來,偏又有許多兒女,千里迢迢,尋覓著父母,唉!老大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他說這話,正是有感面發,再想到自己如今浪跡天涯,追尋父母生死下落,奶奶在桃花島上,又何嘗不終日倚閣而望?
她老人家既悲兒媳,又懸愛孫,其憂鬱失意,只怕更比燕玉苓所說那位綠衣老婆婆更甚幾倍。
想到這裡,忽然心中一動,忙問:「你說的這位隱居泰山的老前輩,名諱怎樣稱呼呢?」
燕玉苓搖搖頭,道:「五年來,姊姊和我都只叫她『婆婆』,一直不知她老人家稱謂名字。」
羅英沉吟片刻,又道:「你說那位老前輩曾經用手捧著紙包,運用武功,煮沸紙包中的雪花?」
燕玉苓道:「是啊,那是咱們初次遇到她老人家時,曾見她顯露過的玄妙武功……」
羅英不等她說完,搶著又問:「那麼,她可曾告訴過你們,那武功叫什麼名稱?」
燕玉苓又沉吟了一會,喃喃道:「記得姊姊曾經問過她老人家,好像叫做什麼氣功……」
羅英衝口道:「是『血氣氣功』?」
燕玉苓道:「對!正是『血氣氣功』」
羅英激動地握住她的手,道:「你們和她相處五年,你知道她老人家是誰?」
燕玉苓搖搖頭!
「不不知道!」
「她老人家三十五年前,以『血氣氣功』傲視武林,人稱『桃花公主』,當年武林第三次泰山武會,曾經力敵飛雲神君……」
燕玉苓越聽越覺駭然,插口道:「你是說,她老人家竟是昔年桃花公主凌茜凌老前輩?」
羅英長長噓了一口氣,道:「不錯,她老人家也就是我凌奶奶。」
燕玉苓猛可一跳,叫道:「你她」
羅英微微一笑,至此方把自己姓名身世,略述一遍,燕玉苓大喜道:「原來你竟是羅大俠後人,咱們談了半天,我竟連姓名也忘了問起,真是糊塗。」
羅英笑道:「你們既然曾跟凌奶奶相處五年,說來不是外人,我有名不禮貌的話,不知你願不願聽?」
燕玉苓也笑道:「請說!」
羅英正色說道:「論理這是你們師門大仇,我是不便置喙,但實說起來,窮家幫一向在江湖中重義信諾,並無惡名,而『禍水之源』的秘密,又的確是窮水幫的人先行發現,令師奪取絲絹在前,窮家四殘才暗害令師於後,恩仇相抵,兩不相欠,你們能不能將這番仇怨,暫時……」
不料剛說到這裡,忽聽一陣極其輕微的「隆隆」之聲,起自大殿地后,兩人的談話倏忙頓住,一齊扭頭望去,卻見那古廟正殿前石級,突然自動向下沉落,眨眼間,露出一個五尺寬的黝暗洞穴。
羅英和燕玉苓齊吃一驚。雙雙旋身戒備,片旋間,洞穴中踉蹌奔出一個人來,衣衫零亂,倒提長劍,步履瞞珊,搖搖欲倒,燕玉苓一眼瞥見,驚呼一聲撲上前去,叫道:「姊姊」
那人用劍尖柱撐著身子,亂髮披面,果然正是燕玉芝。
她彷彿已經身負重傷,吃力地舉起手掠了掠額前亂髮,指著地洞,有氣無力地道:「禍水之源……有……有……人……」話聲未完,人已翻身栽倒地上。
羅英隨著燕玉芝搶步上前,目光掠處,悚然一震,燕玉芝背上羅衫已被扯,露出白玉羊脂似一片膩膚,雪白的肌膚上,赫然印著一個烏黑的手掌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