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密探
那中年人道:「這家『太白居』是我開的!」
果然!
花三郎「呃」地一聲笑道:「原來是『太白居』的掌柜,那好極了,我這兒帶有封信,請過目。」
他把花九姑給他的那封信,交給了中年人。
中年人原本寒著一張臉,生似花三郎欠他錢似的,等看完了那封信,臉色馬上變了樣,春風解凍,換上了一張笑臉,凝目望著花三郎道:「原來你閣下是……九奶奶囑我好生款待,特別照顧,兄弟還敢有不敬遵的道理!」
說完這句話,抬手「拍」、「拍」拍了兩巴掌。
這擊掌之聲方落,從櫃房裡閃出兩個人來,這兩個人年紀都差不多三十來歲,夥計打扮,可是目閃精光,步履輕捷,一看就知道是練家子,而且還不是庸手。
花三郎看在眼裡,胸中雪亮,他「哎喲」一聲道:「還有哪,我說嘛,酒館里怎麼會只有一個掌柜的。」
中年人沖那兩個「夥計」道:「把這位朋友請到咱們後院上房去歇著,九奶奶吩咐,好生款待。」
兩名夥計詫異地看了花三郎一眼,躬身答應,一名「夥計」沖著花三郎一哈腰道:「您請跟我來。」
轉身往裡行去。
花三郎沖掌柜的拱了拱手,舉步跟了過去。
剩下這名夥計一步到了中年人身邊,臉色透著神秘道:「六爺,這點子是……」
中年人微一笑,笑得有點怪:「或許可用,或許九奶奶看上了,信上沒明說,反正讓咱們怎麼干,咱們怎麼干就是。」
那名「夥計」哼了一聲:「這年頭,還是賣相好值錢,算他小子造化。」
花三郎可真是受到了款待,受到了特別照顧,「夥計」把他帶進上房以後可就忙上了,先送來澡水,然後又送上了相當精美的酒菜。
趁「夥計」忙著,花三郎打量這間上房,論陳設,是算不得富麗堂皇,可也挺講究,挺不錯了,等閑一點的客棧還沒這個呢。
洗完了澡,花三郎舒舒服服的坐下自斟自飲,「掌柜的」進來了:「慢待了。」
「好說。」花三郎含笑站起:「承蒙款待,我還沒致謝呢。」
「九奶奶的交代,我怎麼敢當閣下這個『謝』字。」
他提起「九奶奶」,花三郎正好跟著問了一句:「別怪我不懂規矩,我能不能問一句,九奶奶是打算……」
「掌柜的」笑笑道:「九奶奶沒明白交代,不過看她差人把閣下送到了這兒,又吩咐好生款待,特別照顧,想來是讓閣下先在這兒委屈些時日。」
花三郎「呃」了一聲,還想再問,掌柜的似乎只是來看看,不多過細言,沒容花三郎開口,一拱手道:「時候不早了,您喝完請早些歇息吧,我失陪了。」
也沒等花三郎再說話,轉身走了。
花三郎搖搖頭,笑了笑,又坐下喝他的了。
花三郎可喝了不少,從二更喝到了三更天,然後他住的上房屋裡就熄了燈,睡了。
喝多了酒的人,只有一樣事可做,睡。
韓奎跟玲瓏父女倆,住在朋友家裡,等花三郎沒等著,父女倆都心焦,尤其是玲瓏,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惦記這位「叔叔」,是因為跟她爹這份不凡的淵源,還是因為教過她舉世欽慕的「華家絕學」?她也說不上來。
韓奎也難成眠,可是畢竟是久經大風大浪的老江湖,比他女兒玲瓏要沉得住氣。
屋裡沒點燈,正躺著,一陣風吹開了窗戶,風不大,吹開了窗戶但沒出一點聲響。
隨著這陣風,屋裡飄進來一條人影,好輕,輕得象一縷煙。
韓奎早年久經「華家絕學」的薰陶,夠機警,馬上發覺屋裡進來了人,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到了地上。
屋裡雖然沒點燈,看不見人的臉,可是看一個人的輪廓不是難事,這個人的輪廓他太熟了,一怔,脫口叫道:「三……」
才剛一個「三」字出口,來人疾快抬手按住了他的嘴,接著就拉他坐下,低低一陣密談,談的是些什麼,除了他倆誰也聽不見,一直到最後才聽見了幾句話,先是韓奎說:「您看這樣妥當么?」
「我看恐怕只有這條路可走了。」
「您有沒有想到,這樣勢必會引起很多人的誤會。」
「我想到了,能相信我的,永遠會相信我的,不能相信我的,也就沒有顧慮的價值了。」
「這倒也是,可是到時候您一定會面臨很多扎手的事。」
「不要緊,相信我能應付。」
「您打算什麼時候……」
「天亮以前我得把這件事辦好,過了今夜那就不夠逼真了。」
「要不要叫玲瓏過來……」
「我看不用了,多一個人知道,不如少一個人知道,你得幫我唱好這曲戲,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讓她知道真象。」
「是!」
「我走了。」
這句話說完,那人影又化做了一縷輕煙,從窗戶飄了出去,窗戶又關上了。
韓奎躺上了床,他該能睡得著了。
理雖如此,事卻不然,他更睡不著了。
這兒,是個陰森的地方。
這兒,是個恐怖的地方。
普天之下,上自文武百官,下至販夫走卒,沒有不怕這個地方的,提起這個地方,沒有不膽寒,沒有不毛骨悚然的。
黑壓壓的一大片房子,老高老高的一圈圍牆,不談裡頭是幹什麼的,只憑這房子,這圍牆,看一眼都懾人。
只有大門口,掛著兩盞大燈,連燈光看上去都陰森森的。
陰森的燈光下,高高的石階上,站著兩個人,一動不動,遠看,象煞了泥塑木雕的人像。
這兩個人,小黑紗帽,黑衣裳,黑靴子,從頭到腳一身黑,腰裡各挎著一口腰刀。
站門的怎麼只兩個人。
兩個人足夠了,數遍文武百官,黎民百姓,誰也沒那個膽,敢往這兒闖,其實兩個人應該都是多餘。
說沒人敢往這兒闖嗎?
有,今兒晚上就有一個,這一個,恐怕是絕無僅有,空前絕後的一個了。
他不但敢闖,還大搖大擺的闖,明目張胆的闖。
他就是花三郎。
「什麼人,站住。」
站門的兩個,老遠就喝止了。
可是花三郎象沒聽見,仍然走他的。
「站住,聽見沒有。」
看上去,花三郎走得並不算快,第一聲喝止的時候,他還在十丈外,可是這第二聲喝止的時候,他已經進了三丈內。
沒再喝止了,站門的兩個,左邊一個,騰身掠起,人在半空,腰間寒光一閃,然後,就象一片從天而降的烏雲,帶著刺眼的閃電,向著花三郎當頭落下。
花三郎往前緊跨一步,烏雲落下了,正落在他身後,連他一片衣角也沒碰著,他疾快轉身,一身黑的那位,橫刀正站在他眼前,一臉的驚怒色:「你敢擅闖『東廠』禁地。」
敢情這兒是「東廠」。
花三郎一抬手:「請別誤會,我有機密急要大事,要見提督!」
「憑你也配見我們提督。」
身後吹來一陣風,一隻手閃電般搭向花三郎「肩井」。
花三郎生似身後長了眼,他橫跨一步,那隻手立時落了空。
另一個站門的也到了,驚怒望著花三郎。
「兩位大概沒聽清楚,我有機密急要大事。」
「什麼機密急要大事?」
「抱歉,除了提督之外,我任何人不能說。」
兩個番子要動。
花三郎抬手一攔:「兩位高名上姓?事急燃眉,要是走了九千歲眼裡的叛黨,兩位是不是願意擔待。」
兩名番子立即收勢:「九千歲眼裡的叛黨?」
「包括自命忠義的武林中人,恐怕還有至今尚未緝獲的漏網的刺客。」
兩名番子四道銳利目光打量花三郎:「你姓什麼,叫什麼,幹什麼的?」
「抱歉,這也得等見著提督之後才能說。」
兩名番子怒聲道:「你……」
花三郎搖手道:「兩位別生氣,我姓什麼,叫什麼,並無關緊要,要緊的我是個安善良民,這就夠了,是不是!」
左邊一名番子冷怒道:「你不要在這兒練貧,不是因為沖著你是告密的,你早就沒命了,不先盤清楚你的來歷,怎麼能讓你隨便進東廠。」
花三郎微一聳肩道:「兩位不讓我進去,那就算了,我雖然不知道兩位高名上姓,可是兩位的長像我記得清楚,一旦出了什麼事,只要兩位能擔待得起,就行了。」
說完話,他轉身要走。
右邊番子冷哼一聲道:「東廠門口豈是任你來去的。」
欺前一步,揮掌要抓。
花三郎一旋身,右邊番子的右掌從他肩旁滑過落了空,他抬手微一格,那名番子右手臂盪出老遠,人也被帶得退了一步,緊接著,花三郎笑道:「兩位怎麼這麼死心眼兒,放著好好的一樁大功不要,我進去見提督,對兩位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我要是能闖進去,兩位攔不住我,我要是連兩位這一關都闖不過的話,就算兩位放我進去,我又能興什麼風,作什麼浪。」
兩名番子似乎琢磨出這話有道理,互望一眼之後,兩個人同時側身讓路:「走吧。」
花三郎道:「怪我,我要是早說了這句話,不就省了很多事了么!」
一抱拳,當先行去。
兩名番子手握刀柄,緊跟在後。
敢情他倆還提防著呢,一旦花三郎有什麼異動,從背後下手,總比從前面下手來得有利。
登上石階,一名番子搶前一步推開側門,花三郎一聲「有勞」,連猶豫都沒猶豫就進去了。
「東廠」,他是久仰了,這是他生平頭一遭進入這「三廠」之一的東廠。
任何人都不願意進「東廠」,他寧可死,當然,進入三廠的人,十個有九個九別想再活著出來,雖然橫豎都是死,可是在外頭死,死得沒那麼多痛苦。
因為,「三廠」的人折磨人的手法,跟那種酷刑,較諸傳說中的「閻羅殿」有過之無不及,縱然有個把極為僥倖能活著出來的,但那也跟死人差不多了,除了還有口氣在外,人就成了活死人傻子了。
打從設立「三廠」到如今,進過「三廠」的人雖並不在少數,可是「三廠」里究竟是個什麼樣,卻只能聽傳聞,憑猜測。
只因為從沒有人能夠告訴外界,「三廠」里的情形,進去的人,出來的時候,成了血肉模糊的屍首,縱有一兩個還活著的,剛說過,也成了活死人了。
如今,花三郎進了「東廠」,他還能不能活著出來,除了花三郎以外,誰也不知道。
花三郎不願放過這個開眼界的機會,目光遊動,大肆瀏覽。
「東廠」的房子不少,建築夠宏偉,也稱得上富麗堂皇,但是這些都被一種明顯的感覺掩蓋住了,花三郎就有這種感覺,那就是氣氛陰森,空氣中似乎不時地飄送著一股子血腥味兒。
他正自游目四顧,只聽身後傳采一聲輕喝:「站住。」
花三郎停了步,定神凝目再看,他停身之處,是在前院的中央,好大的一個前院,四周黑壓壓的都是房子,房子前,也就是他的四周,站著幾十個挎刀番子,個個冷然肅立,一動不動,敢情,他已經被包圍了。
花三郎頭都沒回,道:「兩位,這是什麼意思?」
身後兩名番子沒回答。
這時候,花三郎的對面,也就是擋著後院的那一堵高高圍牆前,肅立著的十幾名番子中,一名中年人大步向前,沒進過「三廠」,「三廠」的人在外露面的可不少,一看就知道這中年人是「東廠」的一名大檔頭。
能位列大檔頭,在「東廠」里的身份已非同小可。
兩名番子急步前迎,迎著那位大檔頭躬身一禮,然後探身向前低語。
他兩個在低語,大檔頭一雙銳利目光上下打量花三郎,等到他兩個把話說完,大檔頭那雙比刀還利的目光已凝注在花三郎臉上。
「三廠」的人對外說話,臉上由來不帶一點表情:「你要見我們督爺?」
花三郎不是沒見過世面,沒經過大風大浪的人,這種陣仗嚇不了他,他應道:「是的。」
「你有機密緊要大事要面稟督爺?」
「不錯。」
大檔頭兩道目光中突閃冷電厲芒,冰冷喝道:「拿下。」
周圍的幾十名番子手撫刀柄,一起邁步,步履雄健而整齊,縮小包圍圈,逼向花三郎。
這,似乎早在花三郎意料中,他連怔都沒怔一下,道:「這算什麼?」
大檔頭冰冷道:「你拿『東廠』的人當三歲孩童!」
花三郎道:「這樣以後還有誰敢來密告什麼。」
就這兩句話工夫,周圍的幾十名番子已然欺到,「錚」然一聲,幾十把鋼刀一起出鞘,幾十名番子緩緩抬手,鋒利的鋼刀泛著寒光齊指花三郎。
刀光是寒冷的,而幾十名番子的目光比刀光還要寒冷三分,膽小一點的,碰上這種陣仗,的確能嚇癱了。
而,花三郎不是膽小的。
他笑了:「我一腔熱血都噴在了『東廠』,要我束手就擒辦不到,『東廠』真要拿我,就動手吧。」
大檔頭雙眉一豎,倏發冷哼。
就這麼一聲冷哼,寒光耀眼,森寒之氣刺骨,幾十把鋼刀飛斬而下。
花三郎仰天作龍嘯長笑,笑聲裂石穿雲,直逼長空。
裂石穿雲的笑聲,震得幾十名番子手上為之一窒。
就這剎那間的一窒工夫,花三郎身軀飛旋,幾十把鋼刀閃電斬下,可卻砍空了。
花三郎人已到了大檔頭面前。
大檔頭有一剎那的驚怔,他也沒看清這個人是怎麼脫困的,要不是看見花三郎到了眼前,他甚至不知道花三郎已經脫困了,驚怔之後,勃然色變,一聲不吭,揚掌便劈花三郎。
花三郎沒躲沒閃,右掌直探出去,抓的是對方腕脈。
大檔頭知道不對,要躲,可卻沒能躲掉,他清晰地感覺到右腕落進了人家手掌里,可也清晰地感覺到,人家手掌只輕輕一握,就又鬆開了,他臉都嚇白了,急忙抽身後退。
花三郎人仍在原地,微微一笑道:「大檔頭,我若是扣住你的腕脈,逼你帶我去見提督,你諒必不敢不聽吧。」
大檔頭臉上一陣白、一陣紅,兩眼閃起懍人的凶光,他往旁邊一伸手。
一名番子搶步上前,就要雙手遞出腰刀。
擋著後院那高高的圍牆下方,有扇門,這時候,那兩扇門忽地砰然開了。
大檔頭神情一懍,立即躬下身去。
大檔頭都躬了身,別的人自然跟著一起躬下了身。
旋即,門裡出來兩盞燈,兩個番子各提著一盞大燈,上書一個「熊」字,出門前行十步,停住,轉身對立。
緊接著,一邊各五,門裡走出十名佩劍的二檔頭來,到兩名提燈番子身邊停住,轉身,肅然對立。
接著,又是兩盞上寫「熊」字的大燈,由兩名番子提著前導,帶出一前八后九個人來。
這九個人,後頭八個,清一色的大檔頭。
前面那位,則是個身穿紅袍,頭戴黑帽,身披黑披風的銀髮太監。
這銀髮太監身軀肥胖,面如金棗,獅鼻海口,兩道長長的白眉,兩眼開合之間,寒光閃射,陰鷙氣逼人。
轟然一聲:「見過督爺。」
敢情,這位就是提督「東廠」的人物。
銀髮太監冷然抬手,那名大檔頭等這才站直身軀,只聽他森冷問道:「怎麼回事,說。」
那名大檔頭忙又躬身道:「稟督爺,此人說有機密急要大事要面稟督爺。」
銀髮太監白眉一聳:「他是闖進來的?」
花三郎淡然道:「在下要是想闖,早就見著督爺了。」
銀髮太監兩眼精芒暴閃:「好大的口氣。」
「事實如此,貴屬要是攔得住在下,督爺也就不會出來了。」
銀髮太監臉色一變,轉望那兩名番子:「是你們兩個帶他進來的?」
兩名番子忙躬身道:「是的。」
銀髮太監眉宇間倏現殺機:「砍了!」
他這裡一聲「砍」,肅立兩旁的十名二檔頭中,立即有人拔了劍,長劍映燈光,只見寒芒一閃,血光崩現,兩顆斗大的人頭就落了地。
好快,顯見得訓練有素,顯見得時常這麼殺人。
所有「東廠」的人,上自「大檔頭」,下至「番子」,俱都顏色不變,視若無睹,也顯見得他們已司空見慣。
銀髮太監一雙陰鷙目光緊盯在花三郎臉上,似乎他想從花三郎臉上看出驚駭之色。
可是,他失望了,他從花三郎臉上所看到的,只是一剎那間的錯愕,旋即就恢復了平靜,平靜得象一泓止水,休說是水波,便連一點漣漪都沒有。
銀髮太監陰鷙目光中精光飛閃,唇邊泛起了一絲冰冷笑意:「好膽量。」
花三郎淡然道:「誇獎。」
「剛才發出長笑的是你?」
「不錯。」
「東廠之中,豈容人如此猖狂,砍了。」
又一聲「砍」,花三郎身後響起了龍吟聲,同時也閃起了寒光。
顯然,他身後有人拔了劍。
花三郎連頭都沒回,抬手往後一甩,身後響起了一聲悶哼,緊接著一柄長劍化為一道寒光,直上夜空。
銀髮太監勃然色變,滿頭白髮跟身上那襲紅袍為之一張。
肅立兩旁的十名二檔頭都拔出了劍。
花三郎淡然輕喝:「慢著。」
銀髮太監逼視著花三郎,冷怒道:「你的膽子太大了些,居然敢傷本督下屬。」
「督爺,為您,我不敢死。」
「這話怎麼說?」
「我若是死了,那機密緊要大事將永遠不為人知,九千歲眼中的叛徒,包括那可能是漏網的刺客,都將逍遙法外!」
「呃!九千歲眼中的叛徒,包括那可能是漏網的刺客?」
「不錯。」
「你就是來密報這些的。」
「不錯。」
「都是些什麼人?在哪兒?」
「督爺這是准許我稟報。」
「你是幹什麼來的!」
花三郎淡然一笑:「督爺,我是來告密的,我不求重賜厚賞,但至少我要保住我的性命。」
銀髮太監深深看了花三郎一眼:「你為自己設想得很周到,」
「江湖跑老,膽子跑小,所謂膽子跑小,都是經驗使然,凡事不先為自己設想,隨時都會喪命。」
「東廠、西廠,外加九千歲自領的內行廠,朝廷一共有這麼三個緝拿奸惡叛逆的所在,為什麼你獨選上『東廠』?」
「只因為傷在他們手下的那位,是督爺轄下『東廠』的人!」
銀髮太監臉色微一變:「呃,本督轄下,有人傷在他們手中?」
「不錯。」
「還有別的理由么?」
「督爺,有這一個理由,我認為已經很夠了。」
銀髮太監沒再說話,一雙目光凝望著花三郎,半響才微一點頭道:「好吧,你說吧。」
花三郎沒說話,反望著銀髮太監。
銀髮太監道:「你就這麼相信我?」
「要是信不過督爺,我就不會非見督爺不可了,甚至我壓根兒就不會冒死到『東廠』來。」
「好話,本督恕你無罪,保你不死。」
「謝督爺。」
花三郎微一欠身,把他的「奇遇」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他說他的,銀髮太監靜聽之餘,神色一直都很平靜,,等到花三郎把話說完,他只淡然問了一句:「有這種事?」
「我愛惜自己的性命,但是現在,我願意拿自己的性命作為擔保。」
「你說的那個大宅院,在什麼地方?」
「我說不上來,不過我可以找到那個地方!」
銀髮太監道:「來人。」
身後一名大檔頭應聲而前。
「拿本督手令,帶幾個人去一趟。」
那名大檔頭恭應一聲,帶著兩名二檔頭,八名番子飛步而去。
花三郎臉上浮現起驚愕色:「督爺知道那個地方?」
銀髮太監避而不答,道:「帶他到西房等候,以便稍時對質。」
原來在前院的那名大檔頭躬下身去:「是!」
站直身,轉望花三郎:「跟我來吧。」
轉身往西行去。
花三郎向著銀髮太監微一欠身,跟著那名大檔頭走了,他身後又跟上了四名番子。
望著花三郎走得不見了,銀髮太監抬手招過來一名二檔頭:「傳令外圍,查明他的來路。」
那名二檔頭躬下身去:「是!」
望著花三郎逝去處,銀髮太監臉上浮現起一絲異樣神色。
那異樣神色表示什麼,誰也不知道。
所謂西房,是一間簡陋的小客廳,花三郎待在裡頭,四名番子撫劍站立門外,簡直象軟禁。
花三郎不在乎。
他當然不在乎,他是不想走,他要是想走,誰也攔不住他。
約莫頓飯工夫之後,把他領到西房來的那名大檔頭再度光臨,一進門就道:「督爺要見你,跟我來吧。」
二話沒說,扭頭就走。
當然,花三郎跟了出去,那四名番子也在後頭跟著花三郎。
那名大檔頭帶著花三郎從那扇門穿過了擋著後院的那堵高高圍牆,再看,這個院子還不是後院,因為後頭還有一堵高牆,那是一扇緊關著的門。
這兒,只能算是「中院」。
中院里的房子比前院多。
東彎西拐一陣,到了一座燈光輝煌的大廳前,廳門口,四名大檔頭撫劍肅立。
帶路的大檔頭到門口躬身恭聲:「稟督爺,密告人帶到!」
「進來。」
廳里傳出銀髮太監冷然一聲。
大檔頭側身讓路。
花三郎邁步進廳,轉過一扇巨大雕花屏風,他看見了,銀髮太監高坐一把虎皮椅上,前面空著四把高背椅,一式紫檀木,一色錦墊,相當氣派,四名大檔頭侍立在銀髮太監身後。
花三郎上前欠身:「督爺。」
銀髮太監抬手微擺了擺。
花三郎當即退立一旁。
隨聽銀髮太監道:「帶進來。」
廳左傳來了步履聲,由遠而近,旋即,廳里一前二後走進三個人來。
前面那位,是名大檔頭,後面兩個,正是那瘦高小鬍子,跟那美艷動人,媚在骨子裡的花九姑。
乍見花三郎,小鬍子跟花九姑都一怔,臉上浮現起訝異色,但是很快地又恢復了平靜。
三個人,很快地到了銀髮太監面前,大檔頭躬身旁退,小鬍子、花九姑則一起施下大禮:「叩見督爺。」
花三郎一怔,臉上浮現起驚愕色。
銀髮太監眼角餘光掃了花三郎一下,微抬手。
「謝督爺恩典。」
小鬍子跟花九姑雙雙站起,退立一旁。
銀髮太監道:「有人告你們的密,告密的就是他,你們認識么?」
花九姑、小鬍子猛-怔,花九姑更是脫口叫道:「兄弟……」
花三郎一定神,上前欠身:「督爺……」
銀髮太監突然哈哈大笑,笑聲中擺手,花九姑、小鬍子施禮而退。
容得花九姑、小鬍子退出大廳,銀髮太監笑聲倏斂:「你說的,是他們么?」
「是的,但是似乎……」
「他們是本督派在外圍的人手,你明白了么?」
花三郎猛一怔,沒能說出話來。
銀髮太監看了他一眼:「不少日子了,到東廠來密告的,只有你一個,他們救錯的,也只是你一個。」
花三郎道:「督爺,我很惶恐……」
銀髮太監截口道:「那倒不必,你揭露本督所派的外圍,雖然有罪,但你也表現了對九千歲的忠心,也未嘗不是功,論起來,可以說你已經功過相抵了。」
花三郎忙欠身:「謝督爺。」
銀髮太監微一擺手道:「沒你的事了,你去吧。」
花三郎再欠身:「謝督爺。」
「你要記住,在這種情形下,你是唯一能活著全身走出『東廠』的人。」
「督爺的恩典,永不敢或忘,往後倘有差遣,雖萬死不敢辭。」
花三郎深深一躬身,轉身往外行去。
銀髮太監一施眼色,有個人悄悄的從后廳退了出去,然後他又一抬手,花九姑跟小鬍子又進來了,兩個人趨前大禮拜見,隨即退立兩旁。
銀髮太監一雙銳利目光從小鬍子跟花九姑臉上掃過,冰冷的開了口:「這個人姓什麼,叫什麼?」
花九姑恭聲道:「回督爺,他姓花叫三郎。」
銀髮太監眉鋒微皺:「是真名實姓?」
花九姑道:「這個屬下不敢說。」
「什麼地方人?幹什麼的?什麼出身?」
這,小鬍子不知道,花九姑清楚,花九姑把花三郎告訴她的,一五一十稟報了一遍。
靜靜聽畢,銀髮太監道:「都確實么?」
「回督爺,這個屬下也不敢說。」
銀髮太監沉吟未語,忽聽廳外有人恭聲稟道:「稟督爺,巴天鶴求見。」
銀髮太監一擺手,小鬍子便偕同花九姑施禮退了出去,銀髮太監又一抬手,身後有人高聲發話:「督爺有令,巴天鶴進見。」
一名大檔頭疾步而人,近前一禮,道:「稟督爺,那人的來龍去脈摸出來了。」
「怎麼樣?」
「稟督爺,他姓花叫三郎,認識南宮姑娘,跟總教習有幾面之緣……」
銀髮太監猛然站起,沉聲道:「說下去。」
「花三郎曾經為了『天橋』的一個朋友,大鬧『西廠』外圍的肖家,最後肖家不得已放回了他的朋友,他則跟總教習雙騎並轡離開肖家,去至南宮姑娘住處,他騎的竟然是總教習的座騎烏錐。」
銀髮太監靜聽之餘,臉色連變,旋即他皺眉負手,連連踱步,半晌,他突然停住:「這個人我不能放,說什麼都不能放,過來。」
那叫巴天鶴的大檔頭立即哈腰趨前。
銀髮太監附耳低語,除了巴天鶴,誰也聽不見他都說了些什麼。
花三郎沒往韓奎那兒去,他料定身後必有人跟蹤。
果然,他一出「東廠」,身後就遠遠地綴著個人影。
花三郎明白,以他現在的情形,他應該投宿於客棧之中,所以,出內城之後,他就進入了一家招牌「京華」的客棧。
「京華」客棧是家大客棧,不知道別處怎麼樣,在京畿一帶,「京華」客棧是首屈一指的。
大客棧有大客棧的氣派。
大客棧有大客棧的待客之道。
這,跟一般小客棧不同,也是一般的小客棧所難望項背的。
花三郎住的不是頭一等的上房。以他的財富,就是把當今皇上的「行宮」包下了,那也是小意思。
他住的也不是三等的客房,而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廂房,對這位豪家公子哥兒來說,是委屈,可是花三郎不嫌。
他能隨遇而安,具特強的適應性。
天色已經很不早了,這時候住進客棧,除了歇息,睡覺,應該沒有別的事好做。
事實上是這樣,夥計送來了茶水,花三郎洗把臉,喝了兩口玉泉水沏的上好香片,燜得剛好的茶之後,熄燈上床,準備睡了。
可是,天不從人願。
他剛躺下,隔壁就有了動靜。
不是住店的夫妻逗樂子,而是……
隔壁有人開開窗戶掠出去了。
這種聲音很小,真可以說是輕如四兩棉花,別人是聽不見的,但卻沒能瞞過聽覺敏銳,十丈之內飛花落葉,蟲走蟻鬧也瞞不了的花三郎。
花三郎腰一挺,人又到了窗前,抬眼外望,屋脊上,夜空中,兩條矯捷人影,飛閃而逝。
這是什麼人,幹什麼去。
花三郎眉鋒微皺,略一沉吟,唇邊浮現一絲笑意,輕輕推開窗戶,他也掠了出去,一縷輕煙也似的。
離開「京華客棧」的,是兩個黑衣夜行人,他兩個穿房越脊一路飛馳,片刻工夫之後,停在了東城根兒一片亂墳崗上。
只聽一人道:「就在這兒了,這是他們必經之途。」
話落,身閃,只這麼一晃,兩個人就同時不見了。
這要是讓旁人瞧見,此時此地,准以為是瞧見鬼了。
這兩條幽靈似的人影,剛閃隱不見沒多大工夫,十來丈外出現了另兩條人影,風馳電掣般往東城根兒這片亂墳崗掠了過來,兩個起落已到東城根下,亂墳崗上,陡地,兩個身形一頓,倏然衝天拔起,似乎要掠上城頭。
而就在那兩條人影同時騰身掠起的當兒,那荒冢堆堆的亂墳崗中突然響起一個冰冷話聲:「相好的,別走了,這塊兒正適合你們倆。」
話聲方落,兩條掠起的人影中,那左邊的一條,象遭到了什麼重擊,一個跟頭栽了下來,砰然一聲落在亂草之中。
那另一條人影應變極速,立即塌腰矮身,人作盤提,其勢如飛,「一鶴衝天」化作「平沙落雁」,人已落在一座墳頭之上,兩目之中暴射精光,四掃搜索,冷怒發話:「何方鼠輩隱身在此,暗箭傷人!」
先前那兩條人影冒起來了,真箇幽靈似的,一在這條人影之前,一在這條人影之後,立即使得這條人影背腹受敵。
只聽見前面人影道:「鼠輩?鼠輩不是我們倆,好朋友,債主子上門了,你準備打發吧。」
那人影道:「我眼拙,認不得兩位,記性不好,也記不得欠過兩位哪筆債。」
前面人影冷笑道:「諒你是當然認不得我們,不過設下圈套,誘殺道兒上的血性忠義豪雄,這檔子事,你不該不記得。」
「設下圈套,誘殺道兒上的血性忠義豪雄?朋友,你這話何指。」
前面人影怒笑道:「這不是三九天,反穿皮襖裝老羊,你也不怕熱死,相好的,表面上你弄一輛馬車,今天拉這個,明天拉那個,你是為救人,我問你,你救的那些人呢?」
「呃,我明白了,朋友,你誤會了,凡是經我手救的血性朋友,忠義豪雄,都送走了。」
「送哪兒去了?」
「這個恕難奉告。」
「恕難奉告!你不願意說?不要緊,我告訴你,據我們所知,那些血性朋友,忠義豪雄,都讓你們送到幽冥地府森羅殿去了,他們的屍首都埋在你們後頭那大院子里,對不對?」
那人影驚怒道:「朋友……」
「放你媽的屁。」後頭人影突然厲聲發話:「誰是你的朋友,喪心病狂,令人髮指的東西,血債血還,你納命來吧。」
話落,閃身,從後進襲,疾撲那站在墳頭上的人影。
同時,前面人影也暴起發難,一前一後兩下夾攻,那人馬上顯得手忙腳亂,身子一晃,滑在墳頭。
他躲得快,無如人家也追得快,方向跟著改變,如影隨形,疾撲而至,四掌齊揚,立即將那人罩在掌影之中。
就在這個時候,一聲清朗輕笑划空而至:「月黑殺人,風高放火,這可真是好時候,好地方啊。」
不知道怎麼回事,只這一句話,三個人,截人的也好,被截的也好,驚弓之鳥似的,立即分散開來,被截的騰身而起,直上城頭翻了出來,截人的也驚慌掠逃,一轉眼工夫,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一條頎長人影御風似的踱到,是花三郎。
以他的身法腳程,絕不可能是這時候才趕到,既是早到了,為什麼到這時候才顯身露面。
花三郎應該有他的理由。
他的理由只有五個字:「謀定而後動」。
這時候,他站在亂墳崗上,詫異地自語:「怎麼回事,都跑了,不該都見不得人啊。」
剛說完話,一陣令人心神震顫的低低呻吟之聲傳入耳中。
這陣呻吟之聲,讓人說不上來是為什麼而呻吟,但是聽入任何一個男人耳中,都會讓人心旌顫動,血脈賁張。
花三郎一雙目光立即循聲投注過去。
是剛才一條人影落地處的那堆亂草里。
花三郎目光投到,人也跟著來到,撥開亂草看。亂草中倒卧著一名婦人打扮的女子,千嬌百媚,狀若夢囈,正自星目緊閉櫻唇半張,低聲呻吟,赫然竟是花九姑。
花三郎忙伸手:「九姐……」
他嚇一跳,忙縮回手。
只因為花九姑肌膚燙人,混身象一團火。
旋即花三郎唇邊再泛笑意,他方要伸手去閉花九姑的穴道。
那知,花九姑一雙粉臂突張,兩條水蛇也似的立即纏上了花三郎。
花三郎還真是冷不防,沒站穩,往前一傾,正倒在了花九姑身上。
馬上,花九姑一個滾燙嬌軀也變成了蛇也似的,緊緊的纏上了花三郎。
這已夠要人命的了,更要人命的,是她那連連的嬌喘與聲聲的呻吟。
此情此景,就是鐵石人兒也會心動。
而,花三郎他卻比鐵石人兒還要硬,還要不解情。
花九姑的一雙粉臂象鐵箍,也真有幾分象吞人的蟒蛇,越纏越緊,但是花三郎的一隻手臂還是從花九姑一隻緊箍的粉臂里脫了出來,然後,他那隻手臂象靈蛇,突出一指,正點在花九姑那纖細圓潤的腰肢上,花九姑嬌軀一挺,既不嬌喘也不呻吟了,而且,原來緊箍在花三郎身上的那雙粉臂,也緩緩地鬆了。
花三郎拿開了那雙粉臂,站了起來,整整衣裳,望著花九姑吁了一口氣,眉頭皺了起來,沉思有頃,他有了決定,俯身抱起花九姑,長身而起,飛射不見。
花三郎抱著花九姑,從天而降,落在了「京華客棧」他住的那間房的後窗外,腳一沾地,他馬上覺察出房裡有人。
他表現得毫不在意,打開窗戶,躍身而入,等回身帶上了窗戶,他才淡然發話:「哪位朋友在此相候?」
一個清朗輕柔的話聲在黑暗中響起:「我點上燈你看看!」
火光一閃,燈亮了,花三郎目光所及,為之一怔。
床前坐著個人,儒雅瀟洒俊郎君,赫然是賈玉。
花三郎剛脫口一聲:「閣下……」
賈玉已含笑而起,目光深注花三郎懷中的花九姑:「我不相信你是偷香竊玉的採花賊。」
花三郎道:「閣下沒看錯我,」
賈玉明眸一轉:「那!何來此我見猶憐的美嬌娘。」
花三郎道:「說來話長……」
他上前把花九姑放在了床上,然後為賈玉敘述經過,他說「話長」,其實話並不長,他自打從住進客棧以後說起,以前的,只宇未提。
靜靜聽畢,賈玉恍悟地長「呃」點頭:「原來如此,那麼是英雄救美人,飛來艷福。」
「閣下開玩笑了……」一頓接問:「閣下怎麼知道我住進了這家客棧……」
賈玉抬起那白皙嬌嫩,如美玉,似羊脂的一隻手,攔住了花三郎的話頭:「救人要緊。」
他幾乎是話出手到,不等花三郎有任何行動,另一隻手已然搭上了花九姑那雪白的腕脈上,目光則緊緊盯住花九姑那張酡紅似薄醉的嬌靨上,旋即,他一驚:「呃,好下流的東西,她中了淫毒的暗器。」
車轉花九姑的身子,往身後上下一摸,道:「在這兒了!」
揚手而起,手裡多了一根藍汪汪的東西,是一根細小的針狀物。
花三郎呆了一呆:「沒想到閣下……」
賈玉截口道:「你閉了她的穴道,淫毒無從發泄,勢必攻心……」
花三郎忍不住「呃」了一聲。
賈玉明眸再轉:「救她的是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你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怎麼救她,我告退,稍時再來叨擾一杯。」
他舉手一拱,要走。
花三郎伸手攔住了他。
賈玉凝目,一雙目光直欲透視花三郎的肺腑:「如此可人美嬌娘,你忍心讓她香消玉殞,一命歸陰?」
花三郎道:「此時此地,閣下忍心相戲!你我都知道,還有一個救她的辦法。」
「天賜艷福,送上門來的便宜,你願意舍此就彼。」
花三郎道:「我要是有心領老天爺的情,還何必把她抱回客棧來。」
賈玉深深看他一眼:「應是個深解風流情趣的人,不想卻是個惱煞人的魯男子,既然知道還有別的救她的辦法,就該知道需要哪幾味葯,還等什麼。」
花三郎微微一笑,轉身出門而去。
聽見花三郎走遠了,賈玉臉上突現寒霜,伸手一掌拍在花九姑后腰上。
花九姑嬌軀一震,混身扭動,呻吟又起。
賈玉冷然道:「隔牆有耳,別招人誤會,我不是他,可以不必裝腔作勢了。」
花九姑一怔,不動了,眼也睜開了,入目賈玉,她又一怔,挺身下床:「你……」
「不認得我?」
「你多此一問。」
「這你認得不認得?」
賈玉翻腕而起,那欺雪賽霜,硃砂隱約的手掌心裡托著一物,是方玉佩,玉佩上還雕著一隻翔鳳。
花九姑臉色一變:「原來是你……」
賈玉收起玉佩:「不錯。」
花九姑娥眉一豎:「你這是什麼意思?」
「要問你們是什麼意思。」
「你明知道!……」
「我當然知道,不知道我也就不來了,我要告訴你,事有本末先後……」
「我知道,而且清楚得很,但是你們並沒有明確的行動!」
「什麼叫明確,手法各有不同而已,象你們這種布施色相的美人計我不屑為……」
花九姑冷笑一聲道:「好一個布施色相的美人計,你易釵而弁,又是什麼用心,恐怕是殊途同歸,異曲同工吧。」
賈玉作色而起:「你敢」
花九姑道:「同屬外圍,不過東、西有別而已,你憑什麼對我豎眉瞪眼?」
賈玉冰冷道:「花九姑,我再說一遍,事有本末先後。」
「我是奉命行事,有什麼話你對我們督爺說去。」
「你以為我不敢。」
「敢你就去呀。」
賈玉臉色一變,剛待有所行動。
一陣衣袂飄風聲傳了過來。
賈玉臉色馬上恢復正常,道:「他回來了,不想壞事就趕快回床上去。」
當然,花九姑也聽見了那陣衣袂飄風聲,轉身,扭腰,人已上了床。
賈玉跟過去,一指點在她腰眼上。
花九姑嬌軀一軟,人躺下去,姿式居然跟剛才一模一樣,適時,花三郎拿著一包葯進了房。
賈玉迎上去道:「幾味葯都買齊了。」
花三郎道:「買齊了,一味不缺。」
「蟬蛻呢?」
「當然有。」
賈玉道:「那就行了。」
花三郎道:「恐怕得交給店家去煎。」
轉身要走。
賈玉一把拉住了他,道:「你……真要救她。」
花三郎道:「閣下這話……」
賈玉道:「你知道她是幹什麼的了,是不是?」
花三郎微點頭:「不錯。」
賈玉道:「一時半會她死不了,不急在這一刻,咱們坐下來談談。」
他拉著花三郎,走到一旁坐下,望望花三郎滿臉的疑惑,他道:「別這樣看著我,我不是見死不救的人,不過我分得清什麼人該救,什麼人不該救。」
花三郎沒作聲。
看了看花三郎,賈玉又接道:「為『天橋』苦哈哈的朋友出頭,我原以為你是個一身俠骨的豪……」
花三郎沒讓他再說下去,含笑一搖頭,道:「不敢說有一身俠骨,只是天生有副愛管閑事的脾氣。」
「這脾氣可以稱之為『每見不平事,輒作不平鳴』吧!」
花三郎沉吟了一下道:「我沒辦法否認。」
賈玉回手一指床上的花九姑,道:「很明顯的,她是『三廠』中人,三廠中人的作為,你不會不清楚,今天留她一個,異日就會有不少人丟掉性命,你難道沒考慮……」
「我考慮過,但是事情讓我碰上了,我怎麼能撒手不管,見死不救。」
「這麼說,不管她是個多麼淫惡的蕩婦淫娃,也不管她會利用她天賦的本錢去引誘多少人喪失性命……」
「閣下,恕我打個岔,如果某些人是為她的天賦本錢喪失了性命,那也是死有餘辜了。」
「話不能這麼說,食色性也,飲食男女,人之大欲,男人家有幾個經受得住這種誘惑的,更何況她精擅媚人之術!」
「聽閣下的口氣,對她似乎知之頗深。」
「當然,凡是在京畿一帶活動的人,很少有我不知道的!」
花三郎沉吟一下:「我是個男人,我姓花,人也很『花』。但是我很懂選擇,也很有分寸,我認為,只要自己把持得住,即便是『坐懷』,也應能『不亂』。」
賈玉目光深註:「擺在眼前的明證,你,我倒是很信得過。但是,閣下,世上能象你這樣的男人,畢竟不多啊。」
花三郎搖頭道:「我無意為世間女子說話,美貌也好,嬌媚也好,畢竟不是罪過,所謂禍水也者,那只是男人們掩飾自己壞惡的藉口。」
賈玉目光再深註:「就憑這句話,何愁世間紅粉不拿你當知心人兒!」
花三郎搖頭:「我剛說過,我無意……」
賈玉目光一凝,臉色立整:「你所以堅持救她,不會別有原因吧。」
花三郎似乎是一頭霧水:「閣下這話……我要是有意讓她感恩圖報,何如趁如今竊玉偷香,在這種情形下,那風流情趣,應勝似清醒時十倍……」
賈玉臉上飛掠一抹羞紅,旋又正色道:「據我所知,『東廠』有意網羅你。」
花三郎神情一震,道:「別開玩笑了,這閣下又是怎麼知道的?」
「京畿一帶,很少有我不知道的人,也很少有我不知道的事。」
花三郎不能不佩服眼前這位的消息靈通,他心念閃電轉動,然後說道:「真要是有這種事,那未嘗不是個進身的機會。」
「進身?」賈玉兩眼之中泛起疑惑神色:「你有意躋身三廠,供職官家?」
花三郎道:「我輩鬚眉男兒,不可無大志,我算得上是個老江湖,只有老江湖才了解江湖,寄身於江湖之上,是混不出什麼名堂的。」
「你要知道,『三廠』選用人極其嚴格,如果說眼前事是個考驗,那不過是個開端,往後的考驗還多,越來越艱難,你都要一一通過。」
「這應該是意料中事。」
「你也要知道,就算你能僥倖躋身『三廠』,往後你見的不平事情將更多,到那時你就不能作不平之鳴了。」
「壞毛病是該改的,供職於『三廠』之中,理應如是。」
賈玉臉色微變,站了起來,負手來回走動幾趟之後,突然轉身凝望花三郎:「你真想躋身『三廠』?」
「想歸想,但能不能通過一關關嚴格的考驗……」
「你要是真想躋身『三廠』,我可以讓你不必經過任何考驗,順利達成願望。」
花三郎霍地站起:「你……」
「不錯,據我所知,只要有親信推薦,不必經過任何考驗,就能順利進入『三廠』,我有辦法找人推薦你,不過直接推薦你的不是我。」
花三郎道:「你能找誰?」
「該讓你知道的,我會現在告訴你,你最好三思,否則將來要是出一點差錯,不但你自己保不住性命,那推薦人的身家,也要受你拖累……」
花三郎介面道:「這我沒辦法擔保,口頭上的擔保也未必能取信於你。」
「不,我願意聽你一句話。」
花三郎心裡一跳:「你就這麼相信我。」
「我交上了你這個朋友,不能不拿自己賭一賭。」
花三郎雙眉微揚:「那麼,閣下,你永遠是花三郎的朋友,這夠么。」
「夠了,我還要告訴你,我能讓你進的,是『西廠』,不是『東廠』!」
花三郎一怔,旋即皺眉:「倘若『東廠』有意要我,而我進了『西廠』……」
「不用擔心得罪『東廠』,東、西兩廠是平行,誰也不比誰高,『東廠』或許會對你有所不滿,但是他們拿你沒有辦法!」
花三郎點頭道:「那就行了。」
賈玉伸手拉住了花三郎:「走吧,我帶你找人去。」
花三郎忙道:「閣下,她……」
「你要進的是『西廠』,不是『東廠』,大可以不必再管這個『東廠』中人。」
花三郎道:「不,我可以不怕得罪『東廠』,但人我既然帶了回來,我就不能虎頭蛇尾,撒手不管。」
「沒想到你還挺執著的,那你打算……」
「救醒她,然後走我的。」
賈玉無可奈何地鬆了花三郎:「好吧,也只有任由你了,葯不必煎了,拿這個試試吧。」
他探懷取出一個寸高小白瓷瓶,連這小瓷瓶都是香噴噴的,拔下塞子,倒出一顆米粒大赤紅丸藥遞給了花三郎。
花三郎接過丸藥,道:「這……」
「家傳秘方,能解百毒,應該有效。」
花三郎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賈玉道:「你大概想說,我既有這種丸藥,為什麼還讓你去跑一趟。」
花三郎道:「我不願意問,相信閣下必有閣下的道理。」
賈玉道:「你不願問,我願意告訴你,為她,我不願糟踏這麼一顆珍貴靈藥,但是現在,我急於讓你擺脫她,也只好忍痛了。」
花三郎笑了,捏著藥丸走過去,另一手捏開了花九姑的牙關,順手把藥丸彈了進去。
賈玉道:「別忘了,穴道。」
花三郎手起掌落,拍活了花九姑的穴道,花九姑立即呻吟出聲。
賈玉道:「藥力不會這麼快,我助她一臂之力吧。」
出手飛快,連點花九姑三處穴道,花九姑不呻吟了,臉色恢復平靜,靜卧不動。
賈玉道:「她馬上就醒過來了。」
拉著花三郎往外走,花三郎跟了出去。
聽見了動靜,花九姑急坐起,可是人已經不見了。
花九姑不但不傻,而且人還很聰明,她當然明白是怎麼回事,她銀牙碎咬,把個賈玉恨入了骨,一跺腳,人穿窗而出,不見了。
當然,花九姑不是單獨行動,有人接應她,接應她的,是那位東廠大檔頭巴天鶴。
花九姑把事情告訴了巴天鶴,巴天鶴臉都白了,不知道是氣的,還是嚇的,恐怕二者都有。他一句話沒說,帶著花九姑跟兩名番子,匆匆地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