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以德報怨

第十三章 以德報怨

那崆峒道士柳逢春一言不發,縱身前撲,更向和尚面容刺去,端的是快如電,迅捷無比。

岳霖曾在六磐山和他動過手,知這青年道士武功不弱,如今這一劍刺去,縱然和尚神功驚人,恐怕也非被帶得離開座位不可。

這時,卻見那和尚醉態可掬,似乎根本沒有躲閉,兩隻手捧著酒壺靜靜地在放回桌上。

而他那顆又光又禿的和尚頭,依舊完好無損長在脖子上。

柳逢春的那柄長劍,卻已平放桌上,被和尚用酒壺壓住劍笛,他用力想將劍抽回,准知那柄劍平貼桌面,竟是紋絲未動,好似長在一處了。

酒樓的掌柜,伺候客人的店伙,唯恐鬧人命,趕緊上前排解。

和尚一手用酒壺壓著劍笛,一手摸著脖子,大聲喊道:「借光!借光!各位幫我找找,吃飯的傢伙那裡去了!」坐在他旁邊的一個老者,望著和尚搖搖頭道:「你老老實實喝你的酒,不是什麼事都沒有嗎?窮嚷窮吼,剛才要真是一劍砍上,你說你死得有多冤?」

和尚竟是充耳不聞,兀自又喊又叫,吵鬧。

另一個客人道:「這和尚大概耳聾。

又一個客人「哼」了一一聲道:「他是裝聾,你是地罵他,準保他就不聾了。」

先前那個客人,果然故意壓低了聲音說道:「這和尚又渴酒,又吃肉,真是百無不忌……。」

和尚立刻朝他瞪了一眼,呲牙一笑道:「對了!對了!所謂酒肉穿腸過,佛在心頭坐,我吃就是佛吃,我喝就是佛喝這道理你都不明白?」

說罷又抱起酒壺,「咕嘟咕嘟」灌了起來。

所有的酒客,忍俊不住,齊又哈哈大笑不停。

柳逢春自知功力和尚相比甚遠,但是長劍被他壓住,抽又抽不回,打又打不過,面上陣青陣白,連額間的汗水都急出來了。

這時一見和尚又自抱酒壺,方始拿起被壓了半晌的長劍,雖是余怒未息,但卻沒有再行出手。

店掌柜的連忙過來,打躬作揖道:「道爺!您老請息怒,他是個瘋瘋癲癲的人,您老何苦和他嘔氣呢!」

柳逢春順立當地,正不知如何下台,一見掌柜的前來賠話,遂趁機又起聲勢,以劍一指和尚道:「道爺和這個禿腦沒完,非拼個你死我活不成……。」

他話聲剛落,芮震遠已在他身後喊道:「道史請回位吧,惹這些閑氣作甚?」

柳逢春彷彿余怒未息,又狠狠地盯了和尚一眼,冷「哼」一聲,緩步踱回原坐,說道:「芮幫主!你可看出這廝是何……」

他一句話未說完,又聽那和尚大聲笑道:「哈哈!識時務傑俊傑,你是不是再不『歸位』,看佛爺不把你那幾根雜毛剃光,不收你作個小和尚才怪!」

滿座的人又都哄堂大笑起來,一邊笑著,一邊都把目光投向柳逢春臉上。

柳逢春恨得牙痒痒地,但又無可奈何。

岳霖在一旁也忍不住掩嘴而笑一個沒留心,一口酒嗆得咳起來,咳得連跟淚都出來了。

那和尚似有意無意地朝他瞪了一眼,隨將目光住在芮震遠和小淫蟲鄔善身上,雙眼眯成一線,說道:「自古道只有淫蟲蛀屍,卻不料殭屍蛀蟲,甚至連作法念咒的雜毛老道,都被鬼魅降服了,真是世無天理,道消魔長……。」

岳霖仍是笑著,向和尚輕輕點了點頭,那意思是說:「沒關係,你放開肚量吃吧,我說過請你一頓的。」

誰知那和尚一見他的眼色,立即拍桌子道:「我可告訴你,一頓是斷斷不夠的,咱們可是有約在先,你現在就是想,可是已經上了賊船,娃娃!你只有認命吧!」

岳霖看出他性喜詼諧,是以並未在意仍自吃喝如故。

而芮震遠、柳逢春、鄔善等幾人,卻是各吃一驚,都不料這和尚,竟然是和岳霖結伴而為。

芮震遠面色陰沉,瞥了小淫蟲鄔善一眼,對柳逢春道:「奇怪!他們怎麼還不來呢?」柳逢春會意,沉吟著道:「是的!我也正在奇怪,接理他們早該來了……我看,這樣吧!鄔善老弟,你去海邊看看,順便雇一條船,咱們……。」

他說到這裡,向岳霖和那個和尚望了一眼,隨即壓低聲音,繼續又道:「明天辰時海邊見,咱們好幫你找個妞兒去。」

小淫蟲鄔善「嘻嘻」一笑,拍拍胸膛道:「好!這事包在我身上,可是小老道,你說的話不能不算數啊!」說罷,站起身來,大搖大擺的向梯口走去。

但走了兩步,一眼看到岳霖正坐在梯口處,不由腳下略頓,回頭望望震遠柳逢春,見兩人頷首微笑,似乎在說:「沒關係,你放膽走吧!」鄔善果然將胸膛一挺大步向樓梯走去。

當他走至岳霖身旁時,咧嘴一笑,然後「蹬!蹬!蹬!」下樓而去。

岳霖自發現小淫蟲鄔善後,即已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今天定要從他身上,問出「紅唇圖」的下落。

是以當他聽到叫鄔善前去雇舟心中暗暗一喜,然後點手將夥計叫來,說道:「那邊大師父的帳,和我算在一起好了。」

岳霖付過銀兩,依然端坐未動,等到眾人不注意時,身形一轉,放輕腳步,追下樓去。

但是,追到店外,小淫蟲鄔善早已走得無影無蹤。

他四下望望,忽然靈機一動,又返身走入店內,見面前一個夥計,忙上前兩步,伸手一拉道:「請問你,到海邊怎麼走法?」

那夥計正忙得團團亂轉,被岳霖一拉,跟蹌一兩步,將乎摔倒,正待破口叫罵,卻見岳衣冠楚楚的,兩道目光像是兩把利刃,不覺得一股寒意,直透背脊,忙將罵到口邊的話,又給咽回去。

岳霖已無暇考慮許多,又追問道:「我問你到海邊去怎麼走?」

那夥計為他的氣勢所懾,左手向前指,結結地道:「左邊路……,向……向南直……直走,差…差……差不多三里就是了。」

岳霖不多話,放開夥計轉身來門外,照著他所說的走法,放開腳步,急向海邊奔去。

果然不到三里,面前便是一片汪洋大海。

但見點點漁火,卻沒有半點人影,忽地他一轉念,柳逢春不是說明日辰時在此相會么?既然如此,明早再來吧,不拍他會飛上天去。

遂又返回鎮上,找了一家客棧安歇。

次日,清晨,海邊,船影幢幢,船桿林立。

小淫蟲鄔善,正與幾個舟子爭論不休,吵得面紅耳赤。

岳霖快步上一拍鄔善肩頭:「雇舟的事等下再談吧!」

小淫鄔善胎頭一望,見是岳霖不由得渾身一震,不由自主地連退數步,吶吶地道:「你……找我,干…幹什麼?」

幾個舟子在與他爭論渡資時,見他滿臉橫肉,又丑又怪,而且蠻不講理,不料這個少年一來,他竟像耗子見貓似地,隨即互遞了個眼色各退數步,望著二人,準備看場熱鬧。

岳霖負手而立,望著鄔善微微笑道:「我找你作什麼,難道你不知道?」

小淫蟲鄔善面如土色,囁嚅地道:「我……我不知道……」

岳霖點點頭道:「你既然不知道,那麼,讓我告訴你,你先把『紅唇圖』拿出來!」

小淫蟲鄔善先是一怔,接著「嘻嘻」一笑,道:「我當是什麼事呢,你是說『紅唇圖』呀!可惜被別人搶去了……」

岳霖知道他說的就是杜若君,然而,杜若君得圖未久.即為一黑衣蒙面人劫持而去,如非自己及進趕到,那後果實在不堪想像。

最讓岳霖不解的是在回間峽的山洞之中,小淫蟲鄔善分明受傷倒地,但轉瞬之間,竟失去他的所在。

想到這裡,小鶯那付楚楚可憐,被凌辱后的慘象,又自浮現眼前,由此可見,這些都是黑衣人有意安排的,甚至於連小淫蟲鄔善的突然失蹤,定必也與那蒙面人有著牽連。

小淫蟲忽然心中一動,道:「是……是……」

他口中雖在漫應著,腦中卻在電轉,暗道:「自從『紅唇圖』,爹對我比以前凶多了,他現在又當了什麼堂主,我不如叫他去找爹……同時憑爹的名頭,也許能夠唬唬這小子……。」

岳霖見他久久不答話,只「是……」個不停,以為他又在打什麼鬼主意身形微晃,一把抓住他的面門,厲喝道:「你還是說不說?」

小淫蟲鄔善一念未已,只覺眼前一花,右腕一緊,面門已被岳霖牢牢扣住整個身軀麻痛不止忍不住「哎呀」一聲叫了起來。

幾個舟子在旁看見岳霖文質彬彬,不料卻有如此身手,心中讚佩不已,同時也因鄔善受制高興。小淫蟲鄔善疼得眥牙咧嘴滿頭大汗,「卟咚」一聲,跪倒地上,目中滿含哀求之色,望著岳霖道:「是……從我爹身上偷來的。」

岳霖心中一動,急道:「你爹是誰?」

小淫蟲鄔善鼠目連眨,微帶得意地道:「我爹就是名滿江湖,聲震武林的『中原四俠』老二鐵掌鄔良,小子!你……你還不放開我?」

踉蹌退了兩步,跌坐地上。

這突如其來的巨變,使他如遭雷轟!

現在,他明白了連山斷澗上的蒙面人,就是二叔鐵掌鄔良,他為搶奪『紅唇圖』,是以蒙面將自己推落崖底……。

回頭峽石洞前的蒙面人,也必是他無疑,只因功力不敵,裝作退走,後來又使了「調虎離山」之計來,將自己引開救走他的兒子鄔善……。

鐵掌鄔良和爹爹是八拜之交,沒想到為了「紅唇圖」他竟能下得如此毒手,爹爹泉下有知,必將悔不當初……。

小淫蟲鄔善突見岳霖鬆開自己,踉蹌的跌坐地上,臉色慘白,雙目暗淡無光。心中不覺一驚。

后見岳霖坐在地上,如呆如痴,以為是被爹爹「鐵掌」名聲所鎮,當下不禁又是一喜。

轉瞬,想起方才腕肘被制,半邊身子又麻又痛,心中兀自恨恨不已,岳霖失神的態度,給了他無比的勇氣。

他試探的向前走了兩步,岳霖仍然呆坐如故,於是,雙肩一晃,欺身上前,抬手就是一掌。「拍——」這一掌著著實實打在岳霖臉上,立時,五指紅印,隨之凸起。

岳霖心中的悲傷,較他臉上挨了一掌,更使他感到

痛苦,往事歷歷,如在眼前,但江山依舊,人事全非……雖然結拜叔鄔良必欲置自己於死地,然而,自己身為晚輩,又豈能也存如此之心念?他雖不仁我卻不能不義!

岳霖一念至此,遂能理心靜氣的承受一掌。

他心中的感受非常的複雜,悲楚哀傷,還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惆悵,他怔怔地坐在地上,宛似木雕泥塑的一般。

小淫蟲鄔善一見,雖然是暗暗高興,但他難免有一些奇怪,他奇怪岳霖為何竟不還手。

依他的經驗判斷,挨打而不還手的,實在並不多見,如非不是敵手,那必定是有所顧忌。

岳霖的武功高出自己許多,而他竟甘心被自己掌擊?毫無疑問,他是有所顧忌,而他所顧忌的,也必是懾於爹爹「鐵掌」的威名。

他眼珠一轉,計上心來,腳下向旁跨出半步,兩雙眼怔怔地盯頭岳霖,面上帶著一絲詭譎的笑。

驀地,他右臂倏伸,駢指如戟,疾向岳霖「肩井」穴點去,出手又快又狠,不脫乃父之風。

這時岳霖真是心灰意冷,自他出道以來,再沒有一件事比結拜叔鄔良如此對他,更令他傷心的了。

忽然,他覺得身前人影游移,一縷勁風,直向肩間擊來,他頓時想起新近練就的「移穴」之法。

「卟」的一聲,小淫蟲鄔善一指點個正著,喜得他仰天大笑起來。

他的笑聲刺耳難聽,岳霖只覺心中彷彿被什麼利物所刺,一下,一下,使他萬分痛苦。

那些舟工,雖也都是彪形大漢,但見了小淫蟲鄔善這種窮凶極惡之像,也不禁心底生寒。

正好當此時,一陣「踢他」之聲,由遠而近,轉眼之間,便已來到面前。

小淫蟲鄔善一見來人,臉色大變,方才得意的狂笑,已自消失,代之而起的則是「咳!咳!咳!」小淫蟲鄔善連退數步,趁和尚察岳霖傷勢之際,身形一轉,拔腳就逃。

但逃未多遠,陡聞身後一聲厲喝:「站住!」

那和尚滿嘴油亮滑膩,手中兀自拿著一雙雞腿,邊嚼邊道:「原來你挨打的本事倒是不小,難得!難得!」說著,左手向岳霖背後虛空一劃。

岳霖仰望雲天,端坐如故。

和尚似乎一怔,兩道又粗又黑的濃眉向上一揚,隨即身形旋轉,也不見他如何作勢,已然來到小淫蟲面前。

朝小淫蟲鄔善此牙一笑,揚手就是一掌「拍」一聲脆響,小淫蟲鄔善右手摸著被打這處,驚駭欲絕地望著和尚,木立當地,不敢勁

半晌,他始吶吶說道:「大……大師父!……我……我……我可沒……沒得罪你……。」

和尚『嘿嘿』一笑道:「那裡!那裡!和尚只是想和施主化點緣。」

小淫蟲鄔善一聽,愁容立斂,連忙說道:「這個好只要我身上有的,大師父盡拿去就是……」

和尚雙眼圓睜,驚喜萬分地道:「真的!難為施主如此慷慨,既然如此,那和尚就向施主化一對眼睛吧!」

此言一出,小淫蟲鄔善頓時面色如土,汗流浹背。

和尚又道:「我佛有知,必然降福主……。」

小淫蟲鄔善駭極說道:「大……大師父!……這如…如何使得?人沒有眼…眼睛,怎麼看……看東西?」

和尚合什說道:「阿彌陀佛,像施主有眼無珠,留著它不也是多餘?」

小淫蟲鄔善對和尚的滿臉笑容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駭悚,全身不禁「索索」而顫。

和尚越是說得輕鬆,他越覺得很膽寒,和尚又是笑著相向,他更感到心驚望著和尚一步步向後退去。他方才在酒樓見和尚露那一手,早已哧破了膽,這時又見和尚若無其事的要向自己化一雙眼睛,三魂七魄,早已飛出體外,猛一轉身,亡命而逃。

和尚哈哈一笑道:「施主!你答應了的,還想么?」

小淫蟲鄔善對於和尚的話,充耳不聞,捨命狂奔,這時深悔當初練武時沒有在輕功上多下功無,現在用到了方知自己所學,與人相較,差得太大了。

誰知,他跑了也不及十丈,突地,眼前一花,那個和尚已悠閑地站在面前,擋住去路。

小淫蟲一見,返身又跑,他慌不擇路,不知不覺又已跑回原處,和尚早又站在當地,笑嘻嘻地在等他了。

他知道今天勢難再逃,不禁嘆息一聲,心道:「爹呀,深悔不聽你的話,一定要去找那個妞兒,如今妞兒沒有找到,這條小命卻給送了……。」

陡然,一眼瞥見和尚右臂徐伸,食中二指,曲指如鉤,直向自己眼睛點來,心中一緊大叫一聲道:「哎呀!」

呼聲未了,已經頹然倒地昏死過去。

和尚這時面容肅穆,望著倒在地上的小淫蟲鄔善說道:「孽障!你自己作孽,猶有可說,遭遇今日怕你日後變本加厲,助紂為虐,留下你也是一害,貧僧今日作興破戒了吧!」

說著,右臂高舉一掌向小淫蟲胸腹拍下。

海灘沙地,四散飛揚,塵土散去,海灘上現一個人余大小的坑,而小淫蟲鄔善卻好端端地平躺在坑心開外。

和尚不覺一怔,面上現出訝異之色,凝注著地上的鄔善,幾乎不能相信,片刻之後喃喃又道:「好!算我和尚走了眼,竟沒有想道你還真有兩下子,你再接和尚一掌試試!」

就在他掌力將發未發之際,忽然,身後掠出一條人影,擋在小淫蟲鄔善面前,拱手說道:「大師呀,請手在下留情,放過他吧!」

和尚忙沉臂挫腕,硬將掌勁收回,對方才小淫蟲躲過自己一掌之謎,也已明白,恨恨地望著岳霖說道:「你……你這是做什麼?」

岳霖微微笑道:「他雖是無惡不作,罪在不赦,但大師應體念上天有好生之德,給他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同時……。」

和尚不等他說完,搖頭一嘆,悠悠說道:「像這種頑冥不化的人,你若指望他改惡向善,豈不是痴人說夢么?」

他說這話時,神情嚴肅,與他平常尋吉笑瘋癲之態判若二人。

岳霖見他嘻笑之態盡斂,隨也肅容說道:「如他以後仍自不知悔改,聽憑大師處置好了。」

和尚微微一嘆道:「你今日一念這事之仁他日將會為你帶來無窮後患既然你堅持如此,就算我和尚多事好了……。」

說完,雙目神光湛然,掉首鄔善喝道:「孽障還不起來滾!」

果然,小淫蟲鄔善聞言之後,一躍而起,雙手一揖道:「多……多謝大師父……。」

話未說完已向來路急竄而去。

岳霖見小淫蟲鄔善已去很遠,心中真是百感交集。

拜叔「鐵掌」鄔良、蒙面人、「紅唇圖」,交替在他腦海中出現。

這時,烏雲漸褪,一輪紅日,穿出雲層,照射在海面上,映出粼粼地金波,耀眼生輝。

和尚見岳霖神不守舍,與他昨日那種軒昂不群的氣度,實是相差甚遠,微感納悶地道:「你可是覺得什麼不對么?」

岳霖輕嘆一聲道:「我只覺得得人心太過險詐了。」

和尚忽然拍掌笑道:「不錯!不錯!半年來,你竟大有進步。

岳霖瞠目以對,不知他所說何意。

和尚忽又搖頭嘆道:「只可惜窮追不捨的傻勁,還沒有改過來。

岳霖突地心中一動,望著和尚道:「大師父…你……你是……。」

和尚哈哈一笑道:「不錯!你把和尚追得幾乎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總算那參天古樹救了我,不然,不知怎麼得了呢?」

岳霖頓時想起自『百無禁忌』返來后,在一片亂山之中迷路,後來發現一條人影,害自己追得滿頭大汗,誰知竟是面前這個和尚!

他想著想著,口中喃喃說道:「其實昨天就應該想到的……。」

和尚笑道:「這叫當局者迷啊!」

岳霖連忙躬身一禮道:「多謝大師指點迷津。」

和尚又恢復了原先的笑姿態,道:「迷津?怨不得金錢對得天獨厚,不到一年工夫,黨羽勢力,幾乎已遍布天下,和尚雖然也想入內參觀參觀,只可惜不得其站而入……。」

岳霖雙眉微皺道:「大師父!金錢幫究竟是什麼人在主執?」

和尚搖首道:「和尚盡知道他網羅了武林高手,卻不知主持人究竟是誰,休說你我外人,連他們三壇六堂十二香主,都不知道主持者究竟何人,由此可見,他們組織嚴密,這倒真是江湖上的一大隱患。」

岳霖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抱拳說道:「請恕在下疏忽,還沒請教大師法號如何稱呼?」

和尚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法號……。」

岳霖等了半晌,見他並未說出下文,於是又道:「敢問大師父怎樣稱呼?」

和尚雙眼一瞪道:「法號!你也學會和尚那一套裝聾作啞了?」

岳霖恍然說道:「原來大師法號就叫『法號』……。」

法號和尚望著岳霖,點點頭道:「怎麼不可以嗎?」

岳霖覺得世上真是無奇不有,便卻不敢表示出來。

法號和尚看看天色,接著又道:「我說過,你只請和尚一頓是不夠的,但現在和尚有一事求你,剩下的只好先記在帳上吧!」

岳霖介面道:「大師父有事儘管吩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法號和尚一拍手道:「先不要答應得如此痛快,想後悔都來不及,和尚如要你赴湯蹈火,那幾位女施主處,又將怎樣交代?」

岳霖被他說得臉上一紅,訕訕地無法回答。

法號和尚又道:「和尚為了顧全大局,想請你前往嵩山少林掌門人法空,嚴律門下,堅守本位,小心應變……」

岳霖奇道:「就這句話?」

與和尚頷首道:「就是這兩句話,如能及時通知他們,不但少林寺可免一場洗劫,對整個武林而言,也算多保留了一份實力。」

岳霖見他說得鄭重其事,心中不禁暗暗一驚,不知這半年以來,江湖中又發生了些什麼驚人之事?

正當他訥訥欲有所言之際,法號和尚又已說道:「這件事交給你了,事不宜遲,愈快愈好,和尚還得趕赴金頂……。」

岳霖插口道:「究竟是什麼事?」

法號和尚肅容道:「滅門之危。」

岳霖大吃一驚,訥訥地道:「什麼人有如此膽量,如此功力?」

法號和尚輕輕嘆道:「除了金錢幫,你想還有舒誰能具此膽力?」

岳霖頓時想到芮震遠,柳逢春和那些錦衣大漢,恍然說道:「昨夜他們……。」

法號和尚拍手接道:「現在勢如燃眉,不容稍停,你可由此雇舟前往,和尚也要趕路去了,咱們後會有期……」

話聲未落,「踢他」之聲已自響,由是無聲,漸漸不聞。

中嶽嵩山,巍然而立。

這日,晌午,少林僧眾午課方畢,魚貫的步出「大雄寶殿」,每個人臉上,都顯得莊嚴肅穆,凝重無比。忽然自遠遠地山腳下,出現了一乘輕騎,馬行如龍,直奔名震天下的「少林寺」而來。

馬上坐著一個年約四十餘歲,面如黃臘,神情死板的文士,他一身灰色的儒衫,瀟洒已極,只是與他的神情,很有些不太相稱。

這中年文士此時似乎心情緊張,不住的張首四望,但他除了雙目炯炯之外,面上沒有絲膽毫表情。此刻,馬已踏上山道,因為山路斜坡甚高,馬行驟然緩慢,他見山道之上是靜悄悄地,似乎微微一怔。

但當他屏息暗察,就已發覺兩旁的密林中,不時有輕微的腳步聲,於是,從鼻哧了一聲,中年文士心裡明白,少林寺外弛內緊,已被他們所布的氣勢鎮懾住了,雖然,現在他們監視之下,但卻沒有一個現身阻擋。

他催馬疾行,三轉兩折,少林寺的綠瓦紅牆已然在望。

此時,日影微斜,約莫已是午未之交。

片刻之後,他已穿過一片疏林,來到少林寺門前。他昂首望「嵩山少林寺」巨大的金子匾額。忽然,自門風兩旁,閃出兩個壯年人。

中年文士端坐馬上,冷冷說道:「貴派名傾天下,望重武林,何以今日顯得如此緊張,難道……還有什麼事值得九派之首的少林如此慎重?

左首的僧人微微一嘆道:「而今道消魔長,大劫已臨,施主何必明知故問?」

中年文士向他望一眼,緩緩說道:「大師父何出此言?」

右首的僧人雙手合什,插口問道:「請問施主此來何為?」

中年文士傲然笑道:「在答覆大師問話前,我想先聽聽解釋。」

左首人介面說道:「敝寺自掌門人以下,已經恭候多日,只不知施主是否就是……」

中年文士目注左首僧人,冷笑地道:「憑你不配問,叫法空出來答話!」

兩個僧人同時變色,情不自禁的退後兩步,怔怔地望著中年文士,臉上的神色變幻不定。

左首僧人雙眉一挑,道:「貧僧乃是本寺知客,職責攸關……」

中年文士似是甚怒,大聲喝道:「我只問你法空和尚可在寺內?」

正在此時寺內忽然傳現一聲玉罄,悠揚悅耳,兩個壯年僧人,聽得響聲連忙退向兩旁。

中年文士抬眼一看只見緩步走出數十名僧人,一色的藍布僧衣,一色的青銅禪杖。

每個僧人都是肅容滿面,靜悄悄地,到距中年文士約莫兩丈余遠左右一分,成雁翅形站開。

這時,少林寺前除了衣袂飄風,腳步沙沙,幾乎是鴉雀無聲,周圍的氣氛,更顯得緊張、肅穆。

儘管這種聲勢足以哧人,但是那中年文士卻依然神色如常,絲毫不為眼前情勢所懼。

忽然,一個身材魁偉,鬢眉花白的僧人越眾而出,中年文士合什為禮,躬身說道:「阿彌陀佛!施主欲見敝派掌門,不知所為何事?」

中年文士向這僧人上下一打量,他白眉斜垂,年約五十開外,三絡長髯飄灑胸前,雙目之中,神光湛然,顯然是一個身著極高的內功修為:

只是他眉目之間,隱隱透出一種莊重。

中年書生突然仰天一陣狂笑,笑聲高吭,懾人心神四周圍的僧眾,直被震得神色一變。

那老年僧人也是暗暗吃驚不小,覺得這狂傲的中年文士,內功之精湛,即使較諸法空大師似也略勝一籌。

笑聲剛落,中年文士那兩道冷電也似地目光,向四下僧眾一掃,最後凝注年老僧人,冷冷說道:「我老人家二三來年未履江湖,想不到你們竟敢如此張狂,怕也災移人來,哼!今天索性就成全了你們吧!」

說完,飄身下馬,動作輕靈,姿勢優妙,端的少見。

他順后一拍馬背,那馬昂著唏聿聿是一二聲長嘶,放開四蹄,直向下奔去。

年老僧人略一思忖,道:「施主既是定要如此,那貧僧只有得罪了。」

他一面暗中派人通報臨院、護法,一面雙掌高舉,連擊兩響。

頓時,兩旁僧眾,各自走出二人,分東、南、西、北面站定,恰好將中年文士圍在中央。

中年文士負手而立,傲然望著寺門首的匾額,冷笑連聲,喃喃說道:「人道少林寺七十二絕藝,雄視天下。今日一見,果然不虛,就以群毆而言,少林寺當為各派之首哈哈——」

年老僧人臉上一紅,訕訕地有些掛不住,但他知道,此事關係整個少林寺的存亡,不敢意氣用事。

雖然,他尚不知面前這中年文士,究竟是何許人也,但從他的氣度看來,絕非泛泛之輩。

半年以前,自武當掌門人——太真子午夜橫死之後,江湖中即盛傳著少林將有覆巢之危。

但是,事已半載,少林寺仍舊平靜如故,只是江湖上的傳言,卻是愈來愈甚。他望著中年文士,緩緩說道:「施主休逞口舌之利,如果施主說出姓名,也許……」

他的話未說完,那中年文士已冷冷接道:「也許少林寺便不曾有一個活口了。」

此言一出,所有僧眾.面容又是一變,驚愕萬分的中年文士。

立在他周圍的四個僧人,都年紀不大,但卻狂妄已極,其中一人最是忍耐不住,長吹一聲佛號,便將陣式催動起來。

四個僧人使的俱都是青銅禪杖,既長且重,舞動開來,呼呼山響,杖影卓卓,剎那之間,便將中年文士罩於杖影之中。

中年文士面上仍是木枘獃滯,毫夫表情,只是變目之中,暴射出一種令人不敢逼視的光芒。

四個僧人但凡與他目光相接,手中禪杖便不由自主的停頓下來,待得警覺時,先機已然盡失。

他們圍著中年文士一陣遊走,雖然青銅禪杖舞得沙沙有聲,但在距中年文士尺許處時,便被反彈回來。

最先發陣那個僧人,高喧一聲佛號,身形轉至中年文士右側,一招「磐花靶頂」,向下猛砸。

站在西方「壬癸」一旁的僧人,一拍手中青銅禪杖,一招「玉帶圍」也向中年文士中磐掃去。

二人一呼一應配合得天衣無縫,絕妙絕佳。

中年文士原是負手而立,直待勁風壓頂,上身向左微側,右臂疾伸,一把抓住銅禪杖。

他左手屈指連彈,其餘三個僧人也都「哼」一聲,相繼倒地死去,接著他冷笑一聲道:「像這些三腳貓的把式,也來現丑,真替少林寺丟人……。」

年老僧人一見不到盞茶光景,幾名三代弟子已然死於非命,望了地上的屍身一眼,長眉微蹙,憂傷地道:「施主如此作為,不嫌太狠了些么?」

中年文士冷冷說道:「如果法空和尚再不出來,哼!狠的還在後頭呢!」

正在此時寺內突然一陣急遂的鐘聲!

所有在門外的少林弟子,俱都是合什垂首,靜立當地。

方才龍騰虎躍的拚鬥之處,忽然之間,竟變得死一般沉靜,那位中年文士顯然未將這些僧人放在眼內。

於是,就在他一轉臉間,寺內已飄然走出三個人來。

正中一人身披黃色袈裟,方面大耳,頷下銀髯飄飄,在莊嚴和藹之中,隱隱透也一股懾人的威嚴,左右各有一個十二三歲,眉清目秀的小沙彌,一抱指塵.一捧玉杖,緩步隨在黃衣僧人身後。

中年文士心頭怦然一動,暗忖:「此過和尚氣度不凡,想必就是掌門人法空了……。」

他思忖之間,那和尚已步下白玉石階,在他身前余處兩具屍身旁停步吭宣一聲佛號之後,合什說道:「少林寺掌門方丈法空,請問施主有何見教?」

中年文士一聲冷笑,道:「你就是法空和尚?好極,好極,今日此來,別無他事,只想借用掌門人項上之頭一用……。」

他話尚未說完,身前一排四個紅衣僧人中,已有一個越眾而出,手指中年文士,怒聲喝道:「住嘴呀!你竟敢對掌門人如此無禮!」

法空一拍手道:「無因!給我退下!」

那和尚停住身形,連聲應諾,向後退去。

法空又轉向中年文士道:「老僧年已古稀,死不足惜,只是……施主能說明原因嗎?」

中年文士冷冷接道:「你總該知道殺雞敬猴。」

法空臉上並無怒容只是壽眉微蹙,垂首思索,片刻之後,始才緩緩抬起頭來,黯然向所有眾人掃視一周,喃喃說道:「因果循環,絲毫不差,當真是在劫難逃……」

中年文士哈哈笑道:「不錯!不錯,你還是很有自知之明。」

法空臉色一整,肅容說道:「施主此來,必有所恃,老僧願不要多有殺戮,這樣吧!只要施主能破得本門『羅漢陣』,僧當即自絕謝罪,只望能夠保留上……。」

中年文士介面道:「大和尚果然是快人快語,在下必定成全你這份心意就是。」

法空見群僧激奮,個個蠢蠢欲動,立即沉聲道:「無果,傳諭布陣!」

躬身一禮,返身退入寺內。

法空躬身道:「敬領法諭!」

躬身一禮,返身退入寺內。

法空神情凝重,雖大敵當前但也仍不肯稍失名門風範,身形向旁微側,肅手揖客。道:「施主!請——」

中年文士也不客氣,大踏步向寺內走去。

所有僧人,齊隨在法空身後,默默地走入寺內。

中年文士方自跨入寺內,不禁暗暗一驚。

在「大雄寶殿」前的廣場上,黑黑壓壓地盤膝坐著百餘僧人,俱都閉目垂瞼,膝旁槿著戒刀,禪杖。四周的氣氛,充滿了死寂……。

法空這時越眾當前,來至偏殿廊下亦自盤膝坐定,閉目合什其餘僧眾則散立四周,以便隨時接應。

中年文士突地仰天一陣狂笑,笑聲之中,充滿了冷酷、殘忍和殺伐之意……。

他笑聲未落,身形一晃,飛形拔自空中,約莫三丈高真如臨空飛翔的大雁,然後斜斜落於陣中。

他足方落地,已以不屑的口吻道:「少林『羅漢陣』雖然雄視武林,哼哼!今天倒要看看能否困得住我呢……」

激動豪邁的語氣,自有一股懾人的力量。

此刻,在他落地的同時,所有盤坐的僧人中持兵刃,紛紛間各守本位,凝立不動。

但是,嘹亮清越的佛號,此起彼落,嗡然震耳。

突地。佛號聲倏地齊停。

接著,群僧人影飛旋,衣袂飄舞,戒刀禪杖,映日生輝,剎那間便將中年文士罩於一片刀光杖影中了。

這聞名字內的『羅漢陣』,一經發,果然不同凡響,中年文士雖然狂傲絕倫,到了此時,也不免暗暗心驚。

這些僧人,分由四面進擊,每面又分三排,每排共是九人,九九相連,合成一百零八之數。

眾僧人下功俱都不弱正以他們訓練有素,前後呼應,合作無問,威力自是非比等閑。

中年文士只覺得漫天的刀光劍影,令人眼花嘹亂,如山的勁氣,分自四面八方,源源涌到。

他見這少林「羅漢陣」果然奧妙無窮,自己立身陣中,竟找不到主力對象,除了讓身罡氣密布周圍外,掌力竟是無法奏功。

四周的僧眾,刀杖齊揮,排山的勁氣,如山涌到,他只能仰仗自己深厚的精湛的內功將他們逼回。

然而,四面八方,一拔方退,一拔又至,儘管他的掌勁雄渾,但不消片刻。已累得渾生汗。

如此打法,何異以一人之力,對抗百餘高手?就算他已練成金鋼不壞之體,也禁不住百餘對手的合擊。

他一面觀察陣中變化,一面功凝雙臂,伺機而動。

這正巧迎面一排僧刀杖齊舉,攻勢威猛,疾擊而至。

身後的一排九僧,也在同時發攻勢。中年文士一見機不可失,暗咬鋼牙,雙臂倏伸,身

隨之「滴溜溜」一轉,然後傲立當地,舉目四望。

一陣金鐵交鳴之聲經過前後兩排僧眾,所有使青銅禪杖的,兵刃齊都被震出手,飛落一旁。

就在這剎之間,「羅漢陣」微微一滯,那些許的空隙,立為後僧人填補,復原關。

他們動作之神速,組合之嚴密,端的是絕無僅有。

數百排耀眼生寒的刀光杖影,一層層勢若狂飈的勁氣,綿綿不斷,源源不斷,源源不息,一陣緊似一陣的疾向中年文士襲來。

他心中也不禁一陣凜然,臘黃的臉上卻不帶絲毫的表情,他側首向坐廊正氣的法空掃了一眼,頓時,眼中神芒陡熾,殺機立現。

他冷哼一聲,不信一個「羅漢陣」就能困住自己,如果不能殺翻此陣,那真是一切都完了。

自己深思熟慮,嚴密周詳的計劃,以及近年來的輝煌成就,如果因此而功虧一籌,豈不可惜?

雖然他也深知,這由一百零八人所結成的「羅漢陣」,在武林中,數百年來尚無人能夠破解它!

就在他略一分神之際,突聞背後金刃劈風之響聲,狂飈驟涌,疾然向他下盤卷到。

接連幾聲悶哼,已有數名僧人倒地不起。

左右兩個一十八個僧人,又已迅捷攻到。

中年文士一聲長嘯,嘯聲凄厲,草破長鳴。

所有的僧人微一遲滯的剎那工夫,掌指連揮,但聽驚呼之聲此起彼落,灰影連閃中,十餘人已然倒了一地。

他這時已殺得性起,大聲喝道:「禿腦,你們自己找死,可怪不得我……。」

他一招得手,更不怠慢。身形疾轉,變掌齊揮,展開「幽冥大八式」,向群僧一陣猛攻。

說時遲那時快,這所發動之力,不過是一瞬之間。

盤坐廊下的法空大師,這時緩緩睜開二目,雖然今日之他已知必敗,但一望之下,仍不禁微微色變。

他點手招過一個紅衣僧人,而後,自小水彌手中接過玉杖。

紅衣僧人一見,不知掌門方丈此舉何意惶恐萬分地,肅立一旁。

法空大師神色莊重,語帶悲切道:「無住!你在同門師兄弟中,武功雖屬中庸,但卻最能忍辱負重,而且在佛學修為上,較你幾位師兄都有成就,所以唔座現在將掌門重任交付與你,從現在起,你就是少林派的新掌門人。」

無住和尚不安地道:「稟掌門人,弟子無才無德,不足當此重任,而且……。」

法空大師截斷他話間道:「在本座掌門重任未卸之前,這是命令!」

無住連忙拜倒在地:「弟子敬聽掌門法諭。」

法空大師望著他搖頭嘆道:「你該知道你今後的責任,『少林』武功絕不可壓,但今後不許過問江湖之間的事……。」

他略微一頓,接著又道:「現在,帶著他們到『羅漢堂』誦經去吧!外間的事不是你們的所能了斷的,雖然這是劫難,你也該牢牢記取今日的教訓以為他日成戒,一切好自為之,如今時已無多了,趕快去吧!」

無住和尚拜了拜,雙手接過玉杖,緩緩站起身來,眼眶紅潤,欲言雙止,終於,一兄弟牙,含淚而去。

法空大師目注他去的背影,喃喃說道:「阿彌陀佛!天意如此,夫復何言?」

片刻之間,除了廣場上「羅漢陣」中的僧人之處,其他的俱都含悲帶憤,隨著無住和尚向後殿走去。

法空雖是自幼出家,數十年的清規戒律,可說已是四大皆空,然而此時,卻也禁不住心間一陣激動。

眼看追隨自己多年的弟子一個一個屍橫滿地,但是,卻沒有能力阻止這殺戮繼續下去。

突然,他心中一動,盤坐身子,也隨之一震,他臉上掠過一層稀有的神采,令人望而敬生。

他提聚一口真氣,陡然一聲雷吼:「住手!」

頓時,「羅漢陣」靜止了。

陣中的僧人,各自緩緩退回原位。

那中年文士目中含煞,冷冷說道:「怎麼,你後悔!」

法空大師施目一掃,見固若金湯的「羅漢陣」,已然是殘全,門下弟子,死傷過半,不禁一陣黯然。

他有些悔,也有些恨。

他悔,不該和這煞星訂下此約。

他恨,為什麼不在他來時自絕了事。

自己一念之差竟造成了如此悲慘的結局,這實在是始料所不及,他望著中年文士,緩緩說道:「施主所要的,不就是老朽這顆首級么?」

中年文士似乎一怔,即陰森森地道:「不錯!但是,還得加上一筆利息。」

法空大師道:「施主還嫌殺孽不夠……。」

中年文士仰天大笑,半晌道:「當年你們九大門派聯手對付『骷髏叟』各施辣手點了他三十穴道,事後猶恐不死,又將其丟棄於火為熔谷流水內,嘿嘿!難道你們造的孽還少嗎?」

法空大師一時為之語塞,輕嘆一聲,望望門下弟子,又自緩緩地閉起二目。

中年文士冷冷又道:「羅漢陣真名不虛傳,只可惜……並不是毫無破法的,好!今天就讓你開開眼界。」

譏諷的語聲,帶著一股凌人的傲氣,深深地刺傷了法空大師的心,他面上陣青陣白,極不自然。

場中所有的僧人,也都從他的話中各自一震,怔怔的望著他,一時之間,竟不知該進該退。

他狂傲地語聲方落,隨即身形疾馳,彷彿一陣狂風,在陣中往返到處轉,掌指齊揮,慘叫迭起。

威鎮武林的『羅漢陣』一破,還有誰能抵擋得住這凌厲的攻勢?

整個「少林寺」,都被這血雨腥風所籠罩。

陣中僧人,到底經過嚴格的訓練,這時,陣式雖破,且已死傷過半,但他們仍自各守本位,沒有絲毫退縮之意。

中年文士長衫飄拂,動若驚鴻,不像穿花蝴蝶一般,不過瞬時,滿地橫豎屍首,一百零八名僧人,竟然無一倖免。

他又是一陣哈哈大笑,笑聲中,大步走到偏殿廊下,見法空大師盤坐不動,頓時笑聲一斂。他冷哼一聲,道:「法空!不要裝死了,你睜眼看看你生平可曾見過這等身手?比之你們九大門派如何?」

法空大師閉目垂瞼,雙手合什盤膝坐於地上,竟是不言不動。

中年文士忽地心中一動,凝神注目,卻見法空大師面上有著一絲懊悔的神情,但臉色是極其的慘白。

他冷笑道:「禿腦,死在眼前少裝了。」

說著,輕輕推一掌。

誰知法空大師原姿不變,「卟」地一聲向後跌倒。

中年居士一跺腳,狠狠說道:「好!算是便宜我了……武當,少林,茅山……哈哈——」

大笑聲中,雙手點了法空大師死穴,然後雙肩微晃,直向寺外走去。

夕陽沒入西山。

天色已逐漸暗淡,但落日餘輝,為天邊披上一層雲.披上一層七彩霓裳,令人看了,十分悅目。

這時,嵩山山腳下,忽然出現了一條人影,順著山路,急向上行來。

這人約莫二十年紀,雖是劍眉星目,英挺俊拔,但是滿面風塵之色,顯然必是經過了長途跋涉。

他:神色凝重,雙眉微皺,好像有無比的憂慮、焦急。

這少年正是千里迢迢,前來報信的岳霖。

他一邊向上急行,一邊不住向四下打量。

四周靜悄的,沒有半點聲息甚至連一雙小鳥也沒有。

他有點奇怪,在如此危急的情況下,「少林寺」竟連一點防備都沒有么?他心中掠過一道陰影。

一種不祥的預感,使他加快了腳步。

他來到門前見寺門洞開,但卻是寂然無聲,他微一猶豫之後,隨即,急步跨過寺門。

當他剛一進入寺內,便即怔怔在當地。

觸目之處,儘是東倒西歪的屍體,慘烈的景象,令人不忍不卒睹。

岳霖心中一震,忖道:「這是誰下的毒手?能使百餘人屍橫滿地?少林乃是各派之首,怎麼地竟如此不堪一擊呢?」

他一步走到廣場,仔細察看這些屍體,這些僧人不是被點「死穴」,便是心脈被內力所震斷。

他猜不出究竟來了多少人!竟然能在同時擊斃如許多少林弟子,這實在令人不可思議。

他不知道「少林寺」除了死去的僧人外,其餘的人都到哪裡去了?

一念至此,他立即大步向「大雄寶殿」走去。

然而,殿內一片死寂,就連佛像前的兩支牛油燈燭,也顯得昏黃暗淡。

他又繞至偏殿,依然了無人跡,但當他出來穿過走廊時,忽然一具黃衣僧人的屍體。

岳霖雖然未見過少林掌門人法空大師,但從衣著神情上判斷,他猜想此人必是掌門方丈無疑。

他仔細端詳了半晌,油然一聲長嘆,暗道:「這一路來,卻不料仍是晚了……掌門方丈也已遭難了,其他的人也可而知了……。」

他輕輕把法空大師的屍體扶起,說也奇怪,他的屍體仍是端坐如故,絲毫也沒有改變。

他望著法空大師屍體,哀禱良久。

這夜色降臨了,在山中,天黑得似乎格外的快。

山風呼嘯,鳥聲亂啼。「大雄寶殿」前的廣場,在夜幕下,益發顯得悲慘,凄涼……。

眼前凄慘的景象,使他不忍久留,他只覺得心中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觸。便他著急不安。

他緩步退出「少林寺」,隨即展開輕功身法,下得嵩山之後,沿著官道,向東一氣急奔。

也不知奔行了有多久,岳霖只覺得又飢又累,當下,在路邊找了一株大樹,倚樹休憩。

他望著天邊閃亮的星辰,心中辨道:「世事無常,真好像這閃亮的星星,時明時滅,閃亮不定。武林中威名赫赫名門派少林竟然在旦夕之間,冰消瓦解,連一個活口都沒有留,這下手的人,也真夠狠心的了!……」

他想到此處,不禁微微一嘆。

接著,他又想到自己此行既然未能完成任務,又將到哪裡去呢?

想法號和尚,實在是一個古道熱腸的武林怪傑,他寧願急著警告別人,把本門的事託付他人呢?

這種人溺已滋仁的俠義胸懷,放眼天下,恐怕絕少人能夠做到即以自己而也未必能做到這種捨己為人的地步想著想著,私心之中,對法號和尚湧起無限敬意,他曾經對自己說過,將在前途相見。

但是,自己的行止,他並不知道,那麼又在那兒相會呢?

甚至連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該先到哪裡。

他所想到要料理的事,幾乎是同等需要,一時之間,竟無法決定究竟該先辦那樁較妥。

腹內,又是一陣「咕嚕嚕」輕鳴聲,馬上心念一轉,道:「不管到哪裡,我應該先飽食一頓再說。」

於是,立起身來,展開身法,向前飛馳。

此時,已是戍初,路上行人絕跡,岳霖使出「魅影魑煙」身法,果然,恍如一巡輕煙,隨風飄去

約摸過了頓飯光景,不遠處現一片燈火。

岳霖心間一陣狂喜,連忙腳下加勁,不消片刻,已然來到近前,果然竟是一處不小的城鎮。

萬家燈火,城開不夜。

小鎮市容整齊,商業繁盛,他信步前行將至街左首便聽有呼喝聲,隱隱傳來。

他緊走兩步,忽見一座華麗的酒樓,門前車水馬。氣勢非凡。

岳霖緩步人內,四下一看,只見坐無虛席,每張桌子都坐滿了人,他不禁雙眉微皺,便待轉身退出來。

但是店小二眼觀四路,他見岳霖一身儒衫,氣宇軒昂,宛如玉樹臨見,料定必是那位富家公子。

他身形一旋,便已來到岳霖面前,齊肩笑道:「公子爺!您……您來晚了,我替您到樓上看看。」說完。也不待岳霖表示可否,已自「蹬!蹬!蹬!」跑上樓去。

岳霖望著他這付勢利神情,低頭向身上打量一眼,不覺搖頭一笑。

這是那店小二在樓梯口向岳霖招手道:「公子爺,您樓上請吧!」

岳霖頷首微笑,緩緩登樓。

樓上,差不多也是客滿,只是食客們較為文雅,不

像樓下的客人,高聲喧嘩,旁若無人。

岳霖在靠牆一付座頭坐下,隨意要了幾樣酒菜,直待那惹厭的小二去后,他才向四下微微掃了一眼。

只見樓上自中間一隔為二,前廳擺著一二十張桌子,后廳則是因為有布簾遮住,看不清楚。

但輕微的笑語還是從內傳來,足證明後面也是待賓客之用,只不過較前廳更為雅靜罷了。

岳霖見此不禁被引出許多感觸,同是一個地方,卻偏要劃分成幾個不同的等級,以招待不同的人。

難道人與人之間,也有貴賤之分么?

他正在感嘆不已,店小二已將酒菜端了上來。

然而,他此時已是已索然無味,自斟自飲,一杯一杯喝著而心中卻是思潮起伏,不得片刻寧靜的。

岳霖本不善飲,又加以他整日奔波,粒米未進是以此一壺酒言自喝完,已微微有了些兒醉意。

凡人若是喝到空虛程度,也正是酒與興緻正濃的時候,別人若此時要他不喝,他是萬萬會肯的。

岳霖自然也不例外,他大聲呼喚小二:「再拿酒來」

小二一邊應諾,一邊已將酒拿來。

岳霖把盞獨飲,低頭自顧吃喝,對別人的奇異目光,以及竊竊私語全然沒有放在心上。

正在此時座間一陣騷動,接著是環佩叮噹,食客都覺得眼前一亮。

只見一位千嬌百媚的絕代佳人,看模樣不過雙十年華,手捧弦琴,蓮步輕移,款款地進入后廳。

陣陣香風,隨著他婀娜的嬌軀,傳送到每個人的鼻端。

身後跟著一個頭插雙髻,眉清目秀的少女,懷中抱著一雙琵琶,亦步亦步地向後走去。

岳霖嗅到陣陣香氣,抬起惺松的醉眼,只看到兩個竊窕的身影,婀娜多姿的步人後廳。

接著,后廳傳出一陣陣笑語聲,笑聲粗狂刺耳,充滿了淫邪意味。

岳霖雙眉一皺暗暗忖道:「聽這笑聲,也絕非善類,但是,他們卻被招待在後廳里,是因為有錢?有勢,還是什麼別的原因?」

他端起酒杯,仰著脖子,一飲而盡。

忽然他發現隔座一個中年男子,兩道目光威凌逼人,不住的在打量自己當時心中一動。

在有意無間,他也向那男子看了幾眼。

只見他年約四十餘面黃如臘,神情木一身穿灰色儒衫,一派文士打扮,只足兩道眼神是炯炯懾人。

這中年文士也是獨自一人他見岳霖望他,隨即微徽點了點頭,同時伸手將桌上的一個錦盒向旁邊一推。

看他的舉動,似乎有意清岳霖移座共飲。

但岳霖見他神情死板冷漠,引不起好感,遂將臉向旁一側,毫無目的地,向其他貿客望去。

這時,座中食客們,都在低聲議論,稱讚方才那個女子美艷絕倫,甚稱當世的尢物……。

岳霖因為沒有看見那女子面貌,心想必是他們少見多怪,如果杜若君或是巧娘宮妍艷在此,這些人恐怕連靈魂兒都會出竅的。

突然,后廳內一陣大笑,接著一個宏亮的聲音道:「今日若不是護法在此,就憑你孫香主,老實講,恐怕紅妞小姐還不會賞這個臉吧!哈哈……。」

隨聽一個銀鈴似的聲音道:「你太會說笑如果我不這樣,被孫大娘子知道了,那孫香主豈不要吃生了?還是我唱支曲子,給各位助興吧!」

后廳隨即沉寂了。

前廳的食客們,也凝神屏氣,側恥靜聽。

一陣管弦輕響,歌聲隨著起:

「掩朱扉,鉤翠箔,滿院鳥聲春寂寞。

勻粉淚恨檀郎,

一去不歸花又落。

對斜暉,臨小閣,

前事豈堪細想著。

金事實書屏幽,寶帳慵薰蘭麝薄。

歌聲甜悅耳,歌意凄切纏綿。

前廳的人都聽得呆了,俱都停杯止箸,愕然而坐;

只有那中年文士,仍是表情木納,舉杯而飲,舉箸而食,彷彿對那余間繚繞的歌聲,無動於衷。

岳霖獨自低首呆坐,暗暗納悶不已,忖道:「這聲音好生耳熟,這女子究竟是誰?」

這時,后廳有人主聲笑道:「哈哈——對斜暉,臨小閣,紅妞!原來你真是沖著護法來的……快!!過去敬護法一杯!」

接著又是那嬌滴滴的聲音道:「小女子蒲柳之姿,只怕有瀆護法清譽……。」

一陣哈哈大笑,將那女子的聲音盡行掩去。

岳霖聽得心間一震,暗忖道:「紅妞?紅妞?君妹在『滿春園』時,不是就叫做『紅妞』?」

頓時,他感到血液沸騰,激動不已,猛地推桌而起,就要向後廳衝去。

然而,當他與那中年文士冷電光似的目光相接時,立即清醒了許多,他又緩緩坐下,舉杯狂飲起來了。

中年文士的冷漠無情,頓使他神智復明,他想到進去后的情形,如果紅妞不是君妹,只顯出自己的愚昧無知:如真是君妹時,在如此場所,如此心情下相見,徒自討沒趣而已。

同時,聽他們口氣,無疑地后廳食客,全為「金錢幫」中徒眾,不但有孫無忌在座,恐怕還有那位左丞相凌暉。

他心念數轉,激動的情緒平靜了,但卻無法排遣心中那份落寞和惆悵,於是,藉酒澆愁,一杯杯地灌下肚去,忽然,后廳又自傳出一陣歌聲:「娟娟霜月侵所黃昏,又黃昏,挑一枝,獨自對芳樽;酒又不禁,花又惱。

漏聲遠,一更更,總斷魂。

斷魂斷魂不堪,提溫,香半薰。

睡也睡也,睡不穩,誰與溫存。

唯有休提,銀燭照淚痕,

一夜為花憔悴損,人瘦也比梅花,瘦幾分」

聲如泣如訴,不由岳霖也聽得暗暗點頭,他睜開朦朧醉眼,向四下望望,見所有人都如泥塑木雕的一般,悠悠神往。

當他眼光掃注那中年文士時,正見他招呼小二算清飯錢,然後將那桌上的錦盒交給小二道:「這個錦盒拿里廳,交給一位姓凌的。」

小二雙手捧著錦盒,轉身向後走去。

中年文士又向岳霖望了一眼,然後下樓而去。

岳霖正感奇怪之際,陡聽后廳傳出一聲驚呼,隨見小二卟通的退了出來,跌坐在樓廳,手中仍自抱著那個錦盒。

盒蓋已開,裡面盛著的,竟是一顆鮮血淋淋的禿頭。

岳霖注目細看赫然竟是少林掌門人法空大師的首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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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唇血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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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以德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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