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監守自盜
門,輕輕一推,就推開了。
七星鎮上幾百戶人家,人出門而從不上鎖的房子,恐怕也僅只有他們這一間。
白天星推開了門,只藉著皎潔的月色,朝屋子裡隨便張望了一眼,並馬上走進去。
他忽然轉過身子,望著張弟笑道:「要不要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張弟沒好氣地瞪眼道:「秘密什麼秘密?」
白天星低低一笑道:「適才向錢麻子借的那些銀子,其實都是我自己的!」
張弟不禁呆了呆,道:「你說那些銀子都是你自己的?」
白天星笑道:「是的。所以你根本不該生我的氣,這種事本來比一加一等二還要明白,你所以覺得奇怪,只怪你把事情想得太複雜。」
他笑了一下又道:「你想想吧:錢麻子是個連幾分銀子一壺酒都不願被人白吃的人,他會平白把這麼一大筆銀子借給別人?」
張弟征然道:「你……
白天星笑道:「我在酒席散了以後,說要去後面解個手,便是去他那裡存銀子,我存在他那裡的數目,是二千五百兩,如今連贏的加在一起,等於收回了九成,也差不多了。」
張弟道:「你為什麼要把銀子存放在他那裡?」
白天星笑道:「我告訴他的理由是為了安全,以及取用方便。」
張弟道:「那麼,真正的理由呢?」
白天星笑道:「真正的理由,也有兩個。」
張弟道:「兩個什麼理由?」
白天星道:「第一,向別人解釋我這個浪子看來收入有限,何以會不為日常花用發愁!」
張弟道:「向誰解釋?」
白天星道:「很多人。」
張弟想了想又道:「那麼第二個理由呢?」
白天星忽然笑著反問道:「你覺得錢麻子這個人怎麼樣?」
張弟道:「當然不是一個好東西!」
白天星笑:「那就對了!我這樣做的第二個理由,便是為了要讓這錢麻子難受難受!」
張弟道:「你銀子放在他那裡,要不要利息?」
白天星道:「不要。」
張弟道:「他如果轉存到銀號里去,生的利息豈不變成他的收入?」
白天星道:「不錯。」
張弟道:「這種情形之下,你以為他會難受?」
白天星笑道:「難受得要死!」
錢來得容易,收入太多,有時的確也是件很難受的事。
就拿錢麻子來說吧!深更半夜,別人都進入睡鄉,卻正是他一天之中最忙碌的時候。
因為他必須在上床之前,結清一天的賬目。
別人睡的是炕床,他睡的是一口大木櫃,不等銀錢賬簿收進了大木櫃,就是要他睡,他也睡不著的。
錢麻子今天的賬目已經結好。
他推開算盤,正待將賬簿和一袋碎銀放入木櫃之際,房門口人影一閃,忽如魁靈般出現一名褐衣漢子。
這人的一張面孔本來就很可怕,映著閃晃不定的燈光,看了更叫人背脊骨涼得發麻。
錢麻子定下神來道:「朋友有何貴幹?」
褐衣漢子兩隻眼睛滿屋轉個不停,好像根本就沒有聽到錢麻子問的話。
錢麻子輕輕咳了一聲,又道:「朋友如果」
褐衣漢子忽然收回眼光,盯著錢麻子道:「聽說錢老闆為人很四海!」
錢麻子暗暗鬆了一口氣:原來是個耍光棍的人!
他做這種烏龜生意,常年少不了這種人上門,在他來說,應付這一類的角色,幾已成為家常便飯,自然用不著再緊張。
錢麻子想著,馬上換了一副臉色,指一張椅子,擺擺手道:「請坐!」
褐衣漢子站著沒動。
錢麻子帶著笑容,說道:「朋友貴姓?」
褐衣漢子道:「弓。
錢麻子道:「失敬,失敬,原來是弓爺。」
褐衣漢子道:「不敢當。」
錢麻子又咳了一聲道:「七星鎮是個小地方,要不是沖著這次品刀會,單靠過往客商,根本無法支撐,弓爺是跑大碼頭的人……」
褐衣漢子道:「我並不想強人所難,我只想援別人前例,也向錢老闆借點銀子花花。」
錢麻子更放心了。上門伸手的貨色,都不是什麼大角色,要錢要得急的,更好打發!
於是,他也不再多說廢話,開門見山問道:「弓爺差多少應急?」
褐衣漢子緩緩地道:「不多,一千五百五十兩!」
錢麻子一呆道:「多少?」
褐衣漢子道:「一千五百五十兩!」
錢麻子木愣愣地道:「弓爺……您……是……說笑話吧?」
褐衣漢子道:「大爺要取樂,不會找你,大爺會去找你的那些姑娘。」
錢麻子一雙眼,幾乎要從眼眶裡凸出來:「一千五百五十兩?你是要我把這點基業全都讓給你?」
褐衣漢子側目陰陰一笑道:「沒有那麼嚴重吧?我說過只是援例,就在不久之前,不是有人從錢老闆這裡借走過這個數兒嗎?」
錢麻子愣了一愣,旋即想通了這是怎麼回事,當下不禁再度露出了笑容道:「弓爺是指那個姓白的浪子?」
褐衣漢子冷冷地道:「我不管他是白浪子還是黑浪子,我說過了,我只是援例辦理。」
錢麻子的笑容似乎又深了些,他笑吟吟地望著褐衣漢子道:「弓爺,我能不能向您請教一下?」
褐衣漢子平平板板地道:「可以!不過最好少說廢話。」
錢麻子微笑著道:「我想請教弓爺,如果今天換了你弓爺是我錢麻子,手底就是這麼一點局面,有人向您獅子大開口,一借就是成千的銀子,請問弓爺惜不借給他?」
褐衣漢子道:「借!」
錢麻子臉上的笑容一下不見了。
褐衣漢子冷冷接著道:「所以你也應該借給我,如果你錢老闆是個明白人,就該知道我弓某人如今來問你借銀子,並不是沖著你開的這片熱窩。」
錢麻子一頭霧水似的眨著眼皮道:「弓爺您這話什麼意思?」
褐衣漢子冷冷一笑道:「你錢老闆真的聽不懂?」
他突然一個箭步,竄上前去,出手如風,一把抄起錢麻子的一條胳膊,冷笑著道:「那我就只好用一個你聽得懂的方式告訴你了!」
他微微使勁一扭,錢麻子登時連人帶椅子,像車篷似的原地轉了半圈。
錢麻子雖然也練過幾天武功,但那隻能作為替賭場妓院充打手混飯吃的本錢,跟這褐衣漢子比起來,自是差得太遠。
褐衣漢子反扭著他的手臂,往他背上一捺一推,錢麻子一張面孔馬上變了顏色,但他總算是在外面混過的人,雖然痛得冷汗直冒,仍強忍著沒有出聲求饒。
褐衣漢子陰陰地道:「怎麼樣,大老闆,現在懂了沒有?」
錢麻子喘著氣道:「弓爺有話好說,何必……何必……」
褐衣漢子又稍稍加了一把勁,嘿嘿冷笑著道:「弓爺要說的話並不多,你錢大老闆最好仔細聽清楚,金銀財寶,醇酒美人,只有活人方能享受,不論你錢大老闆靠山有多硬,也無法阻止弓爺使你錢大老闆馬上由活人變成死人,所以你錢大老闆最好想開點,別以為熬過這一陣,事情便可以過去。這意思你錢大老闆懂了沒有?」
錢麻子痛得彎下了腰道:「懂,懂,我依您的意思……照……照付就是了。
褐衣漢子兩眼冒火,重重哼了一聲道:「你,他媽的還跟老子裝迷糊!」
隨後這聲咒罵,手起一掌,照準錢麻子后心拍了下去!
錢麻子喉嚨一甜,口裡立刻泛起一股腥成之味。
不過,這一掌雖然挨得不輕,卻使錢麻子突然從迷糊中清醒過來。
房間就只這麼大,錢銀放在什麼地方,誰都不難一眼看出,可見這廝要借銀子只是一種借口,實際上要的一定不是銀子。
至於這廝究竟要的是什麼,他想不出,也不願去多想。
他本來還想告訴對方,他付那個浪子銀子,是因為那浪子有銀子存在他這裡,現在他覺得這種解釋也是多餘的。
總之,對方不論要的是什麼,那樣東西他一定拿不出。
他硬頂下去,只有皮肉受苦,要是一個應付不當,甚至真的會像對方說的,由一個「活人變成死人」!
所以他如今只能罵自己該死,因為有一件事他早就該做,卻一直沒有做。
這件事現在做當然還不遲。
錢麻子想著,用力吞下了那口應該吐出來的血,裝作完全順服了的樣子,扭過頭苦著臉,說道:「弓爺請放手,我說就是了。」
使苦肉計,是他的看家本領之一,他只要扮出可憐兮兮的樣子,經常能獲得別人的同情。
但這一次他沒有成功。
褐衣漢子冷冷地道:「你說,我聽得到。」
錢麻子戰抖著伸出左手,好像要指一處地方,又拿不著似的,褐衣漢子只好稍稍放鬆,以便他能將身子轉過來一點。
錢麻子轉向賬台,指著一隻抽屜道:「在那裡面,你自己拿。」
他口裡說著,腳尖同時向台上一處暗樁探去。
這根暗樁通到隔壁一個房間,只要一踩上去,隔壁一塊雲板便會發出驚響,房間里住有八名護院打手。
這八名打手,全是黑道上的一些亡命之徒,這種人你幾乎在任何一家妓院里都可找得出兩個來。
他們的身手雖非一流,但那股肯賣命的狠勁兒,任誰見了,恐怕都得退讓幾分。
錢麻子知道,只要招來了這八名打手,他便有脫身之望。
只要他能及時逃脫虎口,他便不愁事情解決不了。
黑鷹幫為人辦事,價錢一向公道,他只須把在燕娘身上發的意外之財,拿個三分之一出來,事情就可以擺平了。
抽屜打開了,裡面只有一刀草紙。
褐衣漢子的臉色一變道:「你他媽的,居然還敢拿老子開玩笑?」
錢麻子見褐衣漢子手掌一揚,又待拍落,急忙縮起脖子道:「不,不,我說放在抽屜里,指的是鎖匙。」
褐衣漢子頓住下拍之勢道:「什麼鎖匙?」
錢麻子道:「開錢櫃的鎖匙。」
褐衣漢子道:「在哪裡?」
錢麻子道:「草紙底下。」
草紙底下,果然放著一串鎖匙。
褐衣漢子抓起那串鎖匙道:「開錢櫃的是哪一把?」
錢麻子道:「是最長……長的……一把。」
他聲音有點戰抖,臉上也露出恐懼之色。
因為開錢櫃的鎖匙,並不在那串鎖匙裡面。他怎會將如此重要的一把鎖匙隨手亂放呢?
那把鎖匙其實不分日夜都吊在他的褲頭上。
他的目的只是拖延時間,如果隔壁那些打手不能及時趕至,只要褐衣漢子打不開錢柜上那把鎖,他就安定了。
總算還好,褐衣漢子挑出那把長鎖匙,正待點上錢麻子穴道,以便去打開那座錢櫃時,房門突然砰的一聲巨響,被撞了開來。
五六個手執各式兵刃的大漢,如狼似虎的蜂擁而入。
褐衣漢子雖然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卻一點也不慌亂,他並不懷疑這是錢麻子耍的花樣,同時也沒有把這批打手放在心上。
當那些打手衝進來時,他連回頭也沒有望一眼,直到兩名手執鐵棍的打手,舉起鐵棍照準他背心砸下,他才猝然旋身,飛腿一腳踢出。
他踢出的左腳,腳踝擊中左邊一名打手的太陽穴,這名打手的鐵棍一歪,正好敲在右邊那名打手的頭上。
被踢的打手,只給踢得昏了過去,另一名受魚池之殃的打手,卻在夥伴的一棍之下,腦袋開了紅花。
跟在後面的四名打手,眼睛全紅了。
只聽呼的一聲,一名打手突然灑出一支帶著長鏈的飛爪。
另一名使刀的打手,身子一矮,鬼頭刀帶起森森寒光,趁機疾如旋風般向褐衣漢子下盤砍去。
其餘兩名打手,一個使斧,一個使鉤,這時分別擋在褐衣漢子兩旁,虎視眈眈,伺機而動。房間里地方不大,一個人在四種兵刃交逼之下,縱有再高的身手,也很難施展得開。
褐衣漢子雖然不把這幾名打手放在心上,但在看到一支飛爪飛向自己時,卻也不禁皺起了眉頭。
飛爪不是一件可怕的兵刃,但卻是一件很討厭的兵刃。
因為他如今要對付的不止一名敵人。
對於近身搏鬥的敵人,再多他也不在乎,但對於一個使飛爪的敵人,情形就不一樣了。
他必須先解決了這支飛爪,才有機會解決站得較遠的敵人。
他若是將注意力都放在這支飛爪上,那麼他的一雙腳,便得交給那個使刀的打手。
如果他不想陰溝裡翻船,栽在幾名技院打手的手底下,他就得暫時拋開雜念,拿出真功夫來,好好施展一番。
褐衣漢子想著,不再遲疑,一把推倒錢麻子,同時藉這一推之力,低頭避過飛爪,足尖一點,突然向左首那名使斧的打手撲去。
那使斧的打手,斧頭剛剛揚起,只覺手腕一麻,一把板斧已經到了別人手上。
然後,只見斧光一閃,這一把板斧便砍上了他的胸膛。
錢麻子在地上打了一個滾,爬起之後,突然翻過錢櫃,對著櫃后牆壁,一肩撞了過去。
糊著花紙的牆壁上,原來開著一道活動的暗門。
褐衣漢子聞聲回頭,牆壁已經回復原狀,錢麻子則不見了人影了。
天快亮了。
夜色如墨。
這正是黎明前露水最生最黑暗的一段時間。
錢麻子像狗似的爬出了熱窩後門。
如今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希望能在見到第一個熟人之前,可以在七星客棧中順利找到那兩名黑鷹香主。
七星棧中黑沉沉的,一片死寂。
那兩名黑鷹香主住在哪一個房間里呢?錢麻子跳下牆頭,心跳氣喘,手腳發麻,渾身一片泥污。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想了一件事。
過去,他只顧拚命賺錢,竟連一個知心的朋友也沒有交上,就連七星棧東老孫,跟他都談不上點交情。
老孫去熱窩,照樣不能掛賬。
過去,他一直認為,不交朋友的好處,簡直說不盡。
不怕人記賬。
不怕人借錢。
不需要交際應酬……
沒有朋友的壞處,似乎只有一件:你必須永遠春風得意,千萬別有那麼一天,遇上一個像弓無常這樣的人!
錢麻子知道老孫住的地方,只要找到老孫,當然就能找到黑鷹幫的人。
但是,他不敢去。
他怕老孫也許會出賣他,像七星鎮上其他的人一樣,能看到他錢麻子的笑話,相信誰也不會放過這種機會。
就在這時候,錢麻子忽然聽到一陣如茶壺水滾般的絲絲之聲。
有人在牆腳下小便。
錢麻子眼力很好,他居然認出這個小便的人就是烏八。
他一時忘了烏八是個比老孫還要沾惹不得的人,竟然脫口低低喊了一聲:「是烏八爺么?」
烏八睡得迷迷糊糊的,此刻雖在解著小便,眼皮卻未完全睜開,聽得這一聲突如其來的低呼,不由得嚇了一大跳,小便也嚇得縮回去了。
錢麻子連忙接著道:「是我……錢麻子。」
烏八匆匆系好褲帶,轉過身來道:「誰?錢錢老闆?」
錢麻子悄悄攏過去道:「是的,是我,聲音輕一點。」
烏八似乎有點不相信,揉揉眼皮,看清楚了,才露出詫異之色道:「錢老闆這個時候來這裡幹什麼?」
錢麻子啟齒為難地低低說道:「我,咳……是因為……是因為……昨天熱窩裡出了點小麻煩,想找黑鷹幫的人出頭招呼一下,免得事情愈鬧愈大,你八爺知道的,我是個生意人,咳咳……咳咳……」
烏八道:「黑鷹幫的人,你找過了沒有?」
錢麻子道:「我正要向八爺請教,因為我不知道他們住在什麼地方。」
烏八睡意全消,眼中忽然露出狡猾之色,兩隻精眸轉了幾轉,才慢慢地道:「好的,這是件小事情,過兩天我替你打聽一下就是了。」
回答得真絕!他明知道錢麻子一刻也等不得,竟故作縱容,要過幾天才打聽。錢麻子如果能等幾天,在這種時候跑出來幹什麼?
好在錢麻子也是混字型大小出身,聽了引子,便知曲文。
於是他連忙掏出一張銀票,塞了過去,道:「謝謝,謝謝,那就多勞八爺費心了!」
烏八接下了銀票,口中卻道:「這,這是幹什麼?」
他當然不會不懂這是幹什麼,他問的其實是銀票上的款額,在這種節骨眼上,十兩八兩銀子,當然不能滿足他的胃口。
錢麻子已經摸出了路,心裡自然有數,當下附耳低聲:「一百兩,小意思,八爺以後去熱窩,另外我再招待。」
烏八顯然很滿意這個數目,點點頭道:「你錢老闆的事,就等於是我的事一樣,我怎能不放在心上。」
他故意想了一下,才接著道:「前面三號房裡,好像住了他們的人,只是不知道在幫里的身份如何。」
錢麻子輕輕叩著三號客房的門。
「誰?」
「我!」
「你是誰?」
「錢麻子。」
「錢什麼?」
「錢麻子!熱窩裡的錢麻子。」
「找誰?」
「找曹香主和羅香主。」
「他們不住這裡。」
「沒有關係,只要是貴幫的人,隨便哪一位都是一樣。」
門開了,錢麻子像老鼠似的溜了進去,同時深深地吁了一口氣,經過半夜折騰,一直熬到現在,他才算有了幾分安全感。
黑暗中,開門的那個人,又把門輕輕閂上。
錢麻子摸著一張凳子坐下,喘著道:「不要點燈,如果你有傷葯和冷茶,請做做好事,先拿點給我。」
那人也坐下了,但沒有開口,當然也沒有給他葯和茶。
錢麻子只好接著說出來意,並將褐衣漢子無端上門鬧事的經過,詳詳細細從頭說了一遍。
那人聽完之後問道:「你說對方姓什麼?」
錢麻子道:「姓弓。」
那人道:「弓箭的『弓』?還是龍共『龔』?」
錢麻子道:「這個我就不怎麼清楚,他只說姓弓,我也沒問他哪個弓。」
那人道:「這人以前沒有到熱窩裡來過?」
錢麻子道:「沒有。」
那人想了想,又道:「這人生做一副什麼樣子?」
錢麻子道:「樣子怕人得很,青慘慘的一張臉,塌鼻樑,大嘴巴,兩眼亮得發綠,活像從棺材里跑出來的一個殭屍。」
那人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了,弓無常!」
錢麻子怔道:「弓無常?」
那人道:「是的,是湖廣道上有名的三大狠角之一,叫什麼名字,沒有人知道,無常原是他的外號,以後喊順了,大家便喊他弓無常。」
那人又嘆了口氣道:「你錢老闆惹上這位仁兄,實在太不幸了。」
錢麻子著急道:「是他找上門來的,我沒有惹過他啊!」
那人緩緩地道:「不管事情是怎麼引起來的,結果都是一樣。」
錢麻子迫不及待地道:「這人是不是連貴幫也不敢得罪?」
那人道:「那倒不見得。」
錢麻子鬆了口氣道:「這就好了,你當家的開價錢吧!」
那人道:「價錢有兩種。不過,在開價之先,我勸你錢老闆還是連夜遠走高飛,找個地方躲躲,省掉這筆開銷。」
錢麻子道:「為什麼?」
那人道:「因為錢老闆的錢來得不容易,兩種價錢,無論那一種,你錢老闆都可能負擔不起!」
錢麻子咬咬牙齒,下狠心道:「你說,沒有關係。」
那人道:「殺掉這個人,價錢是一萬兩紋銀整。」
錢麻子耳門一嗡,幾乎昏了過去。
一萬兩銀子,他拿得出,但如拿出這一萬兩銀子,他就幾乎變成一個空殼。以後的日子,他怎麼過?
以後的日子豈非生不如死?
那人緩緩接著道:「第二種價錢,保你太平無事,期限是一個月,價銀折半,五千兩整!」
錢麻子僵在那裡,像呆了一樣,隔了好半晌,才低低地應了一個字。好。
那人道:「你選第二種價錢?」
錢麻子道:「是的。」
好人道:「有一件事,我必須先向你錢老闆交代明白:在沒有收你錢老闆半數定金之前,你還可以多多考慮一下。」
錢麻子道:「考慮什麼?」
那人:「那就是本幫決定了接受一件委託之後,中途絕不更改當場約定之事項。你錢老闆在交付定金之前,仍可重作選擇,將來若是改變主意,便是屬於新的契約。到時候,你錢老闆如果認為有斬革除根之必要,除了這五千兩之外,就得另付一萬兩,並不因為你是老主顧,而有一分一厘的折扣!」
錢麻子搖搖頭,有氣無力地道:「就這樣決定,用不著考慮了。」
他其實已經考慮過了。
今天的七星鎮,一天之中都會發生很多事,有一個月,時間夠長的了。
時間自會澄清一切,他不相信褐衣漢子弓無常真的會跟他錢麻子過不去,這次十之八九,必然是個誤會。是誤會就有悶釋的一天!他又何必因一時沉不住氣,多花這五千兩銀子?
那人道:「那麼,兩千五百兩定金,什麼時候可以付?」
錢麻子啞聲呻吟似的道:「現在就可以……」
那人從桌面上推過來一隻鐵盒道:「茶在桌上壺裡,這是傷葯,我的床鋪今夜就讓給你睡。」
品刀大會第十天。
天氣很好。
陽光柔和而明亮,鎮上每個人今天看起來似乎都很愉快。
井老闆尤其愉快。
因為今天他一開店門,就賣出了六口棺材。
生意是熱窩裡老蕭來接的頭。
熱窩裡一夜之間死了六名打手,死在老闆錢麻子的房裡,血肉狼藉,慘不忍睹,老闆錢麻子本人則不知去向。
最奇怪的是,房裡一口錢櫃雖給斧頭劈開了,錢財卻似乎沒有什麼損失。
這是怎麼回事呢?
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想知道。
反正今天的七星鎮上,尋常死幾個人,已不算什麼稀奇事。
如果哪一天發現居然沒有人死,才是稀奇事。
到目前為止,井老闆已賣出了十三口棺材。他賣出去的這十三口棺材,質料差,做工粗,價錢卻比平時貴好幾倍,而且不欠不拖,都是現金交易。
現在,他算算這些日子的收入,發覺手頭上的積蓄,數目已經相當可觀,這使他的信心愈來愈堅定。
他決定等這次品刀大會一過去,就向何寡婦提婚事。
他相信何寡婦在昨天晚上還趁人不注意在他屁股上狠狠擰了一把。
他回來脫下褲子一看,屁股上青了好大一塊。
他摸著被擰青的地方,渾身有一股說不出的舒暢之感!
那娘兒過去最多只是拍拍他的肩膀,如今竟背人偷偷絞擰他的屁股,而且擰得如此之重,這豈不比說什麼都強?
那娘兒幾時這樣擰過別人的屁股?
又是喝豆漿的時候了。
豆漿店裡,空空如也。
何寡婦坐在店門口,眼看著一些老客人行色匆匆,過門不入,都朝著一個相同的方向趕去,她知道今天的生意要受影響了。
這些人都忙著趕去什麼地方呢?
大家趕去的地方是熱窩。
春色無邊的熱窩,像是突然變成了一座死人窩,白皮棺材一口一口地抬進去,又一口一口地抬出來。
輕飄飄地抬進去,沉甸甸地抬出來。
由於搬運匆忙,有幾口棺材上還可以看到斑斑血漬。
大廳中擠滿了人,後院里也擠滿了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大家都在奇怪,六具屍首中沒有錢麻子,可見錢麻子並未被殺。那麼錢麻子去了哪裡呢?
有人問老蕭,老蕭搖頭。
問另外兩名打手,那兩名打手也同樣莫名其妙。
他們兩人昨夜都喝醉了酒,睡在姑娘房裡,想不到竟因此避過一劫。
打手玩的姑娘,當然都是紅姑娘,但他們雖然歇的是同一進院子,卻沒有聽到打鬥的聲音。
這一點倒沒有什麼稀奇,一個人灌足了黃湯,懷裡又摟著一個女人,自然很少分心旁騖。
白天星和張弟也來了,他們站在遠遠的一角。
他們身後,便是一排姑娘們的房間。
就在這時候,其中一扇房門忽然悄悄地打開,露出一張隔宿面孔,向這邊低低喊了聲:
「白頭兒,你們來!」
喊過之後,頭微微一點,那張面孔即於門后消失不見。
白天星以肘尖輕輕碰了張弟一下道:「走!過去坐坐。」
張弟搖搖頭道:「我不去。」
白天星低低一笑道:「你放心,這女人只是代人傳話,並不是在替她自己拉生意。」
張弟微微一怔道:「你怎知道她是在替別人傳話?」
白天星笑道:「因為拉生意不會用這種命令式的語氣,同時也只該說『你來』,而不該說『你們來』。」
張弟怔怔然又道:「替誰傳話呢?」
白天星笑道:「你何不自己過去看看?如果我猜錯了,又沒人強迫你留下,你退出來也不遲。」
白天星沒有獵錯。
他們一走進去,便看到房裡除了那女人之外,果然在床上還坐著一個商人模樣的中年男人。
鐵算盤錢如命。
那女人看見他們進來,立即悄悄退了出去,輕輕掩上房門。
錢如命指著床前一張凳子道:「坐,請坐!」
白天星坐下之後,笑笑道:「錢兄昨天跟在那個姓金的後面,有沒有跟出一點名堂來?」
錢如命皺眉頭,隔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道:「你說那姓金的中途離席,是因為作賊心虛,起初看上去倒也的確像是真有那麼一回事,只是……」
白天星一哦道:「只是怎樣?」
錢如命又皺了皺眉頭道:「只是後來的進展,卻使人有點想不透。」
白天星道:「怎麼呢?」
錢如命緩緩接著道:「姓金的在七星棧也開了一個房間,當時離開這裡之後,只回去棧里晃了一下,便又從後門走出去,倒回頭來到這裡的後院。」
白天星發愣道:「來幹什麼?」
錢如命道:「他在後院包下一個叫美鳳的清倌人,當時,美鳳房裡有人在打牌,那幾個打牌的傢伙,顯然都是這廝的同黨……」
白天星忙道:「那是幾個什麼樣的人?」
錢如命朝著他道:「惡花蜂梁強這個名字你聽說過沒有?」
白天星點點頭道:「見過,不是一個什麼了不起的角色。」
錢如命緩緩接著道:「另一個是七步翁魚山谷。」
白天星悚然動容道:「誰?七步翁魚山谷?就是十年前在龍門武會上,執著崑崙掌門人凌雲俠兩條大腿,將凌雲俠活生生撕成兩片的那個老傢伙?」
錢如命頭一點道:「不錯,就是那個老傢伙!」
白天星嘆了口氣道:「怪不得惡花蜂梁強這小子,前天在艾鬍子店裡那樣神氣活現的,原來是仗著這麼一個硬靠山!」
錢如命道:「這老傢伙雖然是個棘手人物,但這一點你們大可不必操心,我們吳公子自有他的辦法。」
白天星將信將疑地道:「吳公子有辦法對付這個老傢伙?」
錢如命笑笑:「現在不必多問,到時候你們等著瞧就是了!」
白天星又道:「除了這兩人之外,還有沒有別的人?」
錢如命道:「還有一個。」
白天星道:「誰?」
錢如命道:「弓無常。」
白天星點點頭道:「這名字也好像聽說過。」
錢如命道:「對面錢麻子房裡昨夜的六條人命,便是這位弓大仁兄的傑作。」
白天星不覺一愕道:「原來這次血案就是他們一夥子下的?」
錢如命點點頭道:「是的,我從昨夜天黑之後就來了這裡,這廝行兇的經過,我在這邊窗子口可說看得清清楚楚。」
他頓了一下,又道:「方才我想不透,也就是指的這件事!」
白天星道:「哦?」
錢如命道:「我始終想不透,他們何以會無緣無故找上一個錢麻子這樣的小人物?」
白天星點點頭,露出思索之色道:「這事的確有點蹊蹺。」
房裡暫時沉寂下來。
院中人語漸稀,似乎高潮已過,看熱鬧的人正在慢慢散去。
白天星想了片刻,驀然一拍大腿道:「對,對,我想通了!」
錢如命眼中微微一亮道:「老弟想通了什麼?」
白天星道:「我想通了姓弓的他們為什麼突然要跟錢麻子過不去!」
錢如命道:「哦?」
白天星忽然微微笑道:「錢兄方才說金雨他們一夥是幾個人?」
錢如命道:「四個。不對嗎?」
白天星微笑道:「不對!我說應該是五個。」
錢如命一呆道:「還有一個是誰?」
白天星笑道:「就是如今失蹤了的那一個!」
錢如命道:「錢麻子?」
白天星笑道:「不錯!」
錢如命眨著眼皮道:「像錢麻子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老弟認為他也會牽涉在這種大事中么?」
白天星道:「惡花蜂梁強也不是什麼大人物,對嗎?」
他微微一笑,又道:「有坐轎的,就有抬轎的。小人物有時也有小人物的大用處!」
錢如命道:「什麼用處?」
白天星笑道:「最大的用處,就是這種小人物不易引起別人的注意!」
錢如命似乎有所領會,閃動著目光道:「老弟的意思……」
白天星道:「道理非常簡單,錢麻子如果只是一個單純的小人物,姓弓的昨夜就不該找上他。如今姓弓的居然找上了這個小人物,而且使用了如此毒辣的手段,那就應該只有一種解釋!」
錢如命道:「什麼解釋?」
白天星道:「小人物干大事!」
錢如命道:「黑吃黑?」
白天星道:「對了!錢麻子懷疑就是大悲老人遺珍的保管人,像這樣一個小人物,既不易引起別人注意,又不擔心他作怪,豈非是最佳人選?」
他笑了笑,又道:「但姓弓的他們沒有想到,事情最後居然出了毛病!昨天,金雨在酒席上聽了吳公子的話,可能覺得風聲越來越緊,便回到這裡後院與同黨密議,結果大概是想趁夜半無人,從錢麻子處取出寶物,另作妥善安排,不意錢麻子竟來了個監守自盜,已無寶物可交了!」
錢如命忍不住道:「錢麻子既然吞下了這批寶物,為何卻不離開?」
白天星笑道:「要離開也不是件容易事,他又怎知道有沒有人在暗中監視著他?再說,我們又怎麼知道,這麻子沒有在打遠走高飛的主意?如果錢麻子沒有一點準備,他昨夜又怎會逃得出姓弓的掌心?」
錢如命連連點頭道:「有道理,有道理,的確有道理!」
他望著白天星,迫切地道:「依老弟之意,我們現在是不是馬上就設法去把這個錢麻子給找出來呢?」
白天星微笑道:「不必!」
錢如命道:「為什麼?」
白天星笑道:「錢麻子敢玩這一手,背後是否另有靠山,我們還不知道,這事該由別人代勞!」
錢如命眼珠子一轉,迅即體會出他話中之意,不禁也露出了笑容,大拇指一豎道:「還是你老弟行!大家都喊我鐵算盤,想不到你老弟的算盤,竟比我的算盤還要打得精。」
白天星笑道:「這也許就叫福至心靈吧?一個人遇上有財可發,總會變得聰明些的。」
錢如命欣然道:「好!你們現在先離去,咱們暫且按兵不動,等事情有了進展,再暗中聯絡。」
走出熱窩之後,張弟悄聲道:「方才你跟錢如命說的是真心話?」
白天星笑道:「你看像不像?」
張弟道:「像個鬼!我看你準是胡扯一通。」
白天星大笑道:「恰當極了!」
張弟道:「什麼恰當極了?」
白天星道:「像個鬼鬼說什麼話,我說的就是什麼話!你懂嗎?鬼話!」
張弟皺眉道:「我看你最好還是少得意。」
白天星笑道:「為什麼?」
張弟道:「你這種鬼話連我都騙不了,我不信像錢如命那種老狐狸會真的信而不疑。」
白天星笑道:「狐狸也有走進陷阱的時候,你等著瞧好了!」
張弟搖頭,又走了幾步,忽然說道:「響,對了,有兩件事,我一直忘了問你。」
白天星道:「哪兩件事?」
張弟道:「第一件事是,昨天酒席上,小孟嘗吳才和毒影叟古無之,我不懂兩人何以一致絕口不提七星刀也是大悲老人遺物之一?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理由,兩人竟不約而同要代七星刀廖三保守這個秘密。」
白天星道:「簡單之至,為了他們自己的利益!」
張弟道:「這話怎講?」
白天星道:「除了這把七星刀以外,你看廖三像不像還得到了大悲老人其他的寶物?」
張弟道:「應該沒有。」
白天星道:「何以見得?」
張弟道:「姓廖的也是個精明人物,他如果獲得了大悲老人的全部遺珍,應該不會舉辦這次品刀會為自己添麻煩的。」
白天星道:「答案就在這裡了!這一點極少靈敏人心裡清楚,並非人人都作如是想。如果七星刀的秘密一旦公開,保險不出三天,品刀大會就會隨廖三的生命一起結束!大會散了,戲也散了,那時他們還去哪裡追究寶物?」
張弟點點頭,覺得這話果然言之成理,他接著又道:「第二件事是你說前天在艾鬍子店裡,你故意戲耍那個惡花蜂梁強,因而獲悉了兩個秘密,當時你因時間關係,只說出了一個秘密,還有一個秘密是什麼?」
白天星笑道:「你的記性真好,我還以為你早忘了呢。」
張弟道:「別說廢話!」
白天星又笑了笑道:「艾鬍子這個人,你覺得怎麼樣?」
張弟道:「不錯。」
白天星道:「武功呢?」
張弟一呆,旋即皺眉道:「說不說由你,少開玩笑好不好?」
白天星笑道:「我幾時在這種事情上跟你開過玩笑?這就是前天我沒有來得及說出的第二個秘密!」
張弟道:「你憑什麼認為艾鬍子練過武功?」
白天星笑笑道:「當然是憑我的眼睛和耳朵。」
張弟道:「當時我也在場,難道我就沒有眼睛和耳朵?」
白天星笑道:「好!那麼我問你,當我告訴他說,我去了一趟黃花鎮,去見的人是小孟嘗吳才時,你看到的是什麼?你聽到的又是什麼?」
張弟思索了一下道:「當時艾鬍子好像是呆了一下,露出似乎不相信的樣子,重複了一句『吳公子』,除了這一聲『吳公子』,我記得他並沒有說別的什麼話。」
白天星點頭道:「是的,沒有。不過就這一句,也就盡夠了!」
張弟道:「夠了什麼?」
白天星道:「他這一聲吳公子,再配以當時的神情,可作為兩種解釋:一是不相信我們見過吳公子,二是根本就不相信我們去過黃花鎮!」
他笑了一下,又道:「不論解釋有多種,它所代表的意義,只有一個。」
張弟道:「代表什麼意義?」
白天星道:「代表他對我們前一天去的地方,根本就清清楚楚!一個普通麵館里的老闆,消息也會如此靈通,你不感覺驚奇?」
張弟道:「這也有什麼稀奇,去他店裡吃面的人很多,或許先一天有人在路上碰到我們,已經告訴了他也不一定。」
白天星頭一點道:「好!那麼,我再問你:當惡花蜂梁強向我打出暗器時,你留意到那個鬍子的反應沒有?」
張弟道:「我看到他站在一邊,什麼表情也沒有,好像已經嚇呆了一樣。」
白天星笑道:「你多說了一句。」
張弟道:「多說了哪一句?」
白天星道:「最後一句:好像嚇呆了一樣!」
張弟道:「這句話什麼地方不對?」
白天星道:「因為你說他嚇呆了,只是你的猜想。他站在一邊,沒有表情,是對的,但絕不是因為嚇呆了的緣故。絕沒有一個受了驚嚇的人,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
張弟道:「是又怎樣?」
白天星道:「這也有兩種解釋:一是當時的變故早在他意料之中,二是他對這種變故一點也不在乎!」
他笑了笑,又道:「這兩種解釋,也只代表一種意義:這鬍子是個會武功的人!甚至可以說:這鬍子的武功還相當高明,惡花蜂梁強那點玩藝兒,根本就沒有看在他眼裡!」
張弟點點頭,沒有開口。
他雖然始終不怎麼相信這鬍子是個會武功的人,但白天星的這番剖析,聽起來又似乎不無道理。
他們慢慢地走到了小巷子。
張弟道:「現在去哪裡?」
白天星道:「豆漿店。」
張弟道:「去喝豆漿?」
白天星笑笑道:「一方面去喝豆漿,一方面去向姓古的老傢伙打報告!」
張弟皺眉道:「你為什麼一定要受這個老傢伙的利用?」
白天星回過頭來笑道:「你怎知道一定是他在利用我,而不是我在利用他?」
張弟微微一怔道:「你在利用他?」
白天星微笑道:「利用的意思,就是想藉交往,在一個人身上得到好處。對不對?」
張弟道:「你跟這個老傢伙交往,可以得到什麼好處?」
白天星道:「太多太多了!」
張弟道:「舉個例子聽聽怎麼樣?」
白天星笑道:「最大的好處,是在找出大悲老人的寶物之前,我們至少可以不必擔心突然無疾而終!」
張弟皺起眉頭,想要說什麼,終又忍住。因為這是實情。
跟一個像毒影叟古無之這樣的人物打交道,好處雖然談不上,但是如得罪了這個毒物,後果卻不難想象得到。
處身於今天這種環境之下,少一個毒影叟這樣的敵人,又豈能說一點好處也沒有?
張弟想了想,改口問道:「那麼,你打算告訴他一些什麼事?」
白天星笑道:「有一句,說一句!」
今天出場論刀的刀客是魔刀令狐玄。
但廣場上所有人的眼光,卻全集在第一天登台的張弟身上。
張弟已換了一身新衣服,是何寡婦趕工縫製的。天藍細緞,剪裁合身,再配以同色頭巾和腰帶,看上去相當挺拔悅目。
大家對這位新刀客已不陌生,也沒人覺得這位年輕的新刀客不配坐上那個位置,降龍伏虎刀岳人豪並不是人人都能殺得死的,能殺得死一名刀客的人,不論他年紀多輕,你就不能不承認他的地位。
江湖是現實的。
刀更現實。
適者生存,達者為能。
不過,人人雖對這位新刀客投以羨慕的眼光,但在張弟本人來說,今天這個位置,卻並沒為他帶來什麼。
沒有榮耀,沒有喜悅,什麼也沒有。
因為這並非出自他的本意。
他完全是受白天星的慫恿,才勉為其難,答應下來的。
白天星堅持的理由,使他無法拒絕。
因為白天星說:要解開刀客慘遭謀害之謎,目前因應之道,第一需求「自保」,第二要設法「深入」。
白天星為了他的安全,不惜向黑鷹幫繳交三千兩銀子,以及跟毒影叟虛與委蛇,便是二個很好的例子。
白天星既肯如此犧牲,他稍稍委屈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呢?
一切仍是循例進行。
魔刀令狐玄是個胖子,圓滾的臉,氣色很好,當那位西貝一品刀問他對使刀的見解時,這位魔刀的面孔上,居然出現了笑容。
他微笑著道:「本人是第十二個出場的刀客,前面十一位同道對刀的見解,以及他們的遭遇,相信大家都很清楚。所以,本人今天無論是大發宏論或宣稱棄權,都似乎有點不合時宜。」
廣場上慢慢地靜下來了。
這是一個很新鮮的開始。
這位魔刀既不想依例論刀,又不願宣布棄權,那麼,他底下要說的,會是什麼呢?
這時,就連證刀席上一向很少有表情流露的百善大師和三絕道長,都為之精神一振,露出傾聽的神氣。
魔刀令狐玄眼光四下一掃,含笑緩緩接下去道:「一個人如果連自己的性命都無能自保,根本就不配稱為一名刀客,更不必大言不慚,發什麼議論了!」
他頓了一下,接著說道:「本人今天要說的話很簡單,說話的對象,也只有一個。希望哪位仁兄刻下也在場,並且能聽清我令狐玄的話。我魔刀令狐玄,將從今夜三更起,獨自一人,恭候於這品刀台前,直到天亮,希望哪位仁兄能出面與我令狐玄較較刀法。」
他輕輕咳了一聲,又道:「只要他仁兄肯賞臉,就是玩點手段,我令狐玄也不在乎。我令狐玄今天要說的話,就到此為止!」
台下歡呼四起,掌聲雷動,歷久不絕,情緒之激烈,堪稱空前。
魔刀令狐玄抱拳道:「謝謝大家,謝謝大家!今天,各位不妨當我令狐玄是個狂人,如我令狐玄幸能不步馬俠苗俠等幾位之後塵,再請大家予我令狐某人以定評!謝謝,謝謝!」
說完,雙拳一舉,轉身退下。
掌聲與歡呼,再度響起。
暮氣沉沉的品刀大會,終於振敝起衰,又換了一副新面目。
現在,就看明天的了!
明天,大家是不是還能看到一位活的魔刀令狐玄呢?
今天的熱窩,居然沒有停止營業。
沒有停止營業的熱窩,酒肉雖然粗劣如常,生意卻似乎更好了起來。
白天星和張弟當然是少不了的顧客之一。
張弟是白天星硬給拉來的。
他聽白天星說艾鬍子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江湖人物,本想去艾鬍子店裡吃碗面,趁機觀察一下那個艾鬍子是不是真像個會武功的人。
但是,白天星說,觀察艾鬍子以後有的是機會,今天的熱窩,則非去不可。
今天的熱窩為什麼非來不可呢?
白天星又不說了。
所以,張弟肚子里很不高興,酒肉送來了,他埋頭吃喝,始終不吭一聲。
就在這時候,一個人來到他們桌子旁邊。
弓無常。
張弟只好放下筷子。
熱窩的酒和肉,本來就難下咽,再有這樣一位人物站在身旁,東西吃下去,當然更不知滋味。
弓無常臉上泛起一絲令人噁心的笑容,望著白天星道:「閣下姓白?」
白天星道:「是的,白天星。朋友貴姓?」
弓無常道:「敝姓引」
他似乎並無意掩飾自己的身份。
其實,以他仁兄的一副尊容,除非是戴上人皮面具,要想別人不知道他是誰,無疑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白天星道:「原來是弓大爺。」
他喊「大爺」,不喊「大俠」,當然是在裝迷糊。
張弟的興趣慢慢被引起來了。
昨晚一場牌九,把錢麻子整得慘兮兮的。今天,白天星是不是又想在這個傢伙身上,要什麼花樣呢?
弓無常忽然輕輕咳了一聲道:「我們今天要不要再來小玩玩?」
白天星道:「時間還太早,昨天我們不是說過,等天黑了再上場嗎?」
弓無常立即改口道:「是的,時間的確還太早了一點,我也該先叫點東西吃吃才對。」
他指指面前的空位,又道:「我能不能就在這裡坐下來?」
白天星說道:「可以,可以,我們只等一個人,剛好有個空位。」
弓無常一哦道:「白兄在等人?」
白天星道:「是的,等一位姓烏的朋友。」
弓無常又是一哦道:「烏?烏焦巴去的烏?」
白天星道:「是的。」
弓無常道:「這個姓跟兄弟姓的一樣,倒也是個很少見的姓。」
白天星笑笑道:「豈止如此。」
弓無常道:「怎麼呢?」
白天星笑道:「不僅姓少見,人也是個很少見的人。」
弓無常道:「一個什麼樣的人?」
白天星笑道:「可以說是萬事通!」
弓無常一怔道:「七星鎮上有著這麼一位人物,兄弟怎麼不知道?」
白天星笑道:「這位仁兄神通雖然廣大,但走的並非正道,同時也不是對每個人都有用處。」
弓無常道:「這話怎麼說?」
白天星笑道:「我是為了想向他打聽一個人的下落才找他的,今天七星鎮上,如談耳目之靈,恐怕……」
他說到這裡,故意左右望了一眼,然後引頸低聲道:「弓兄知不知道昨夜這裡出了大事情?」
弓無常鎮定異常,頭一點,淡淡地道:「早上在棧里聽人說過了。」
白天星低低接著道:「我等這位仁兄來,便是為了向他打聽錢麻子的下落,這件事瞞得了別人,可瞞不了你弓兄,昨晚,你弓兄親眼看到的,那麻子等於是小弟的一顆搖錢樹,他如今蹤影不見,對別人無所謂,小弟可受不了……」
弓無常故作漫不經心地道:「那麻子有把柄落在白兄手裡?」
白天星露出得意之色道:「弓兄在外面跑的人,這種事還不是一B瞭然?」
弓無常忽然搖搖頭道:「這種地方就是你白兄不夠火候了。有道是: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那麻子既被你抓住了小辮子,你為什麼不在他出事之前,做一次狠狠敲他一棍?」
白天星作無可奈何狀,長長嘆了口氣道:「這個你弓兄就不明白了!」
弓無常道:「你役有這份膽量?」
白天星道:「倒不是沒有膽量。」
弓無常道:「否則為什麼不幹?」
白天星忽又伸頭壓低了聲音道:「這個秘密我只能告訴你弓兄一個人嚴格說起來,那麻子根本就沒有什麼把柄在我手裡!」
弓無常一呆道:「你不是說……」
如果這只是出於一場誤會,他昨夜動的那番手腳豈非無謂之至?
白天星低低接著道:「五六天前,我看見那麻子趁夜半無人時,偷偷用小船從後門運出去幾箱東西,覺得形跡甚為可疑,第二天,我稍稍敲了一下邊鼓,那麻子馬上就變了顏色,以後,幾乎只要我一伸手,無不有求必應,偶爾玩玩他的姑娘,也從沒有花過一文錢……」
弓無常道:「這不就對了嗎?」
白天星苦笑笑道:「對什麼?我其實根本就不曉得那是幾箱什麼東西!」
弓無常點點頭,臉色又緩和了下來。
他昨夜的行動還值得的。要說錯,也許就錯在他不該放跑那個麻子。
不過,這一點如今好像也不成為其問題了。
白天星苦笑著接道:「現在你弓兄明白了吧」像這種有影無形的把柄,最多只能打打空心雷,敲幾個,算幾個,要是貪過了頭,八成非出毛病不可。」
弓無常點頭敷衍著道:「照這樣說起來,倒也是穩健一點的好。」
他叫的酒和肉,這時也送上了。
白天星開始殷勤勸酒,就好像他昨天贏了弓無常八百兩銀子,今天拚命套親近,還想再贏個八百兩一般。
但是,瞧弓無常的神情,顯然一點胃口也沒有。
但他愈是沒胃口,卻吃喝得愈快,無疑想早點吃喝完了,好找個借口離去。
一盤薄薄的肉,一壺淡淡的酒,當然用不了多少時間,他很快地便將酒和肉全裝進了肚子。
白天星道:「再來一份怎麼樣?」
弓無常打了個飽呃,搖搖頭道:「夠了,我錢包放在客棧里,忘了帶出來,身上只有一點零碎銀子,等會兒玩起來,多不對勁,我得回去一下。」
白天星笑道:「好,快去快來,我在這裡邊喝邊等。」
弓無常放下一塊碎銀道:「兩位慢慢用,今天我做個小東道主。」
白天星慌忙攔著道:「這這怎麼可以?昨天我是贏家,該由我來才對。」
弓無常不理他,放下銀子,擺一擺手,笑笑,走了。
等弓無常出了大廳,張弟悄聲道:「你又想整烏八?」
白天星笑笑道:「凡是該整的傢伙,一個我也不會放過,只不過有著輕重遲早之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