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夜風流

第十五章 一夜風流

艾鬍子店裡,烏八在喝酒。

他指定艾鬍子炒了幾個時鮮菜,酒是他託人從省城帶回來的他如今已經有資格享受享受了。

想想最近幾天來的際遇,烏八心裡甜蜜蜜的,像嚼著滿口的甘草。

啊,對了,甘草。

這比喻真妙:最近這些日子,他像突然成了葯里的甘草。

不管大病小病,只要一開藥方,好像就少不了他這一味甘草。七絕拐吳明、銷魂娘子楊燕、錢如命。錢麻子,人人爭著巴結他,想想真是過癮。

這些人一出手,從沒有少過一百兩銀子,而要他做的事,不過是跑跑腿,傳傳話,看看,聽聽,既輕鬆,又愜意。

只可惜品刀大會已剩下沒幾天了,他真希望大會能一直開下去最好不停止。

如果停止他突然停止想下去。

因為他這時忽然看到從店外走進來一個人。看到這個人從店外走進來,烏八滿口的「甘草」,突然變成了「黃連」。

因為走進來的這個人,赫然正是錢如命要他秘密監視著的弓無常。

難道他行藏已露?

否則,這傢伙臉帶酒氣,像已吃過了午飯,又跑進麵店里來幹什麼呢?

店裡如今只有他一個人在喝酒,這傢伙如果是來找人,大事就有點不妙了。

事情果然不妙。

因為弓無常一跨進店門,連跟艾鬍子招呼也沒打一個,便一直朝他這張桌子走了過來。

烏八緊張得暗暗冒汗。

弓無常站定下來,盯著他道:「閣下就是快口烏八爺?」

烏八稍稍鬆了一口氣,連忙賠笑道:「是的,是的,兄弟正是快口烏八。請問兄台貴姓?有何見教?」

這廝原來並不認識他,聽語氣也不像找晦氣來的,他當然得裝裝胡羊。

弓無常眼珠子一轉,放低聲音道:「敝姓弓,想找烏兄商量一點事,烏兄可否借一步說話?」

烏八心中一動,「黃連」復又變為「甘草」。

這廝原來也是來向他求教的?

這下可該他走運了!這廝是錢如命要他監視的對象,不論這廝跟他談什麼,他都可以來個一魚兩吃,這邊賣了乖,那邊再討好。

他本想立即站起來,但又怕失了身份,等會兒賣不到好價錢,於是故意遲疑了一下道:

「弓爺的意思……」

弓無常低低接著道:「兄弟住在隔壁棧里的十四號房,請烏兄馬上來一於,擔保少不了你烏兄的好處。」

烏八點點頭道:「好,弓爺先請,我這裡算過賬,馬上就去。」

七星棧,後院,第十四號房。

烏八沒有讓弓無常等多久。

他跨進房間時,弓無常正在用一塊浸了油的布細心地抹拭著一把小刀。

一把寒光閃閃的小刀。

這把小刀雖然寬僅二指,連柄才不過七寸來長,但誰也不難看出,這種鋒利的小刀,無疑比一般佩刀更易戳入一個人的心房。

弓無常為什麼要選在這個時候,玩弄著這樣一把小刀呢?

看到這把小刀,烏八心頭不禁一涼。

但是,他已經來了,能再退回去嗎?

他只好強定心神,裝作什麼也沒有看到,硬著頭皮走了進去。

弓無常抬頭微微一笑道:「請坐!」

看到弓無常此刻臉上那種笑容,烏八不由得泛起一身雞皮疙瘩。

比弓無常更丑的男人,他過去也見過,但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難看的笑容。

因為這種笑容只是局部肌肉的扭曲,跟抽筋幾乎毫無分別,在這種笑容里,你根本找不到一絲歡欣或歡迎之意!

烏八賠笑道:「不客氣,不客氣。謝謝,謝謝!」

他慢慢地坐了下去,像坐在一堆碎玻璃上。

他的笑容也不怎麼好看。

弓無常將小刀輕輕一拋,小刀在空中轉了兩轉,帶著閃閃寒光竄起,又帶著閃閃寒光落下,弓無常熟練地一把接住。

他拋刀接刀,姿勢優雅自然,始終沒朝那把小刀望一眼。

他的眼光盯在烏八臉上:「我想向烏兄打聽一個人。」

烏八道:「誰?」

弓無常道:「錢麻子。」

烏八道:「釣魚巷開妓院的那個錢麻子?」

弓無常道:「是的。」

烏八道:「錢麻子怎麼樣?」

弓無常道:「我想找他。」

烏八道:「你有沒有去熱窩?」

弓無常道:「去過了,不在。」

烏八道:「那就奇怪了,這麻子很少交際應酬,應該不會離開才對啊!」

弓無常道:「除了熱窩,哪裡可以找到這個麻子?」

烏八思索了一下道:「等下我替你過去問問看,這兩天我手頭不便,一直沒有過去,咳咳……咳咳……」

他以眼角偷偷打量過去,他的話已說得很明顯,如今就看對方如何表示了。

弓無常笑了。

會心的微笑。

烏八心頭剛剛感到一陣舒坦,馬上就看到另外一樣東西。

小刀。

刀光一閃,那把小刀已抵上他的脖子。

烏八全身突然僵硬。

他訥訥地道:「弓……弓爺,有……話好說,這……算什麼意思?」

弓無常微微一笑道:「這意思就是,如果你不肯說,我就用這把小刀,把你藏著的話從你喉管里挑出來!」

烏八直著脖子,向上翻著眼白道:「我……可以發誓,這兩天我一直都泡在艾鬍子的麵館,弓爺如若不信,你盡可以……去……去……問艾鬍子……」

弓無常微笑道:「什麼人我都不問,我只問你。」

刀尖往前輕輕一送,一顆血珠立即裹著刀尖慢慢冒了出來。

他將刀尖微微一晃,又笑道:「不但要說,而且要快,否則就是想說也沒有機會了!」

烏八忙道:「好,我說,我說!」

他喘著氣,兩腿發抖,但身子卻不敢稍稍移動一下。

因為他知道只要他一移動,對方的小刀一定也會跟著移動,而且一定會比他動得更快。

弓無常這一次是真的笑了。

笑自己用對了手段。

對付什麼樣的人,須使用什麼樣的方法,他一向清清楚楚,從來沒有失誤過,這是他的拿手戲。

星河倒瀉金雨和七步翁所以推他出來處理這件事,也正是為了這一點。

房間里現在只剩下烏八喘氣的聲音,他喘著氣道:「刀,你的刀…」

弓無常小刀又向前送了兩尺長,桀桀怪笑著道:「我的刀怎麼樣?是不是痒痒麻麻的難受,要再送進去一點?」

烏八不敢吭聲,全身僵挺著,咽了一口口水道:「事情是這樣的,本來我也不曉得那錢麻子的下落,全是一時湊巧,被我正好碰著……」

弓無常輕輕咳了一聲道:「廢話最好少說!」

烏八道:「是,是,是這樣的,昨晚夜半以後,將近天亮時分,我起身解手,忽見那麻子從後院翻進來,神情狼狽,一身是泥,他問我知不知道黑鷹幫的人住在哪裡……」

當時夜色昏暗,他根本看不出錢麻子的神情,而且他也根本沒有看見錢麻子是怎樣進來的,無奈多嘴已成習慣,儘管刀在脖子上,仍忍不住要加油添醋一番。

弓無常神色一動,插口道:「你說那麻子在找黑鷹幫的人?」

烏八道:「是的,他說熱窩裡出亂子,要找黑鷹幫的人擺平一下。」

弓無常道:「後來呢?」

烏八道:「後來我告訴他前面三號房間里,好像住了黑鷹幫的人,只是不知道他後來究竟去了沒有。」

弓無常道:「你沒有撒謊?」

烏八道:「如有一字虛言,任憑你弓爺處置!」

弓無常道:「好!」

隨著這一聲好,弓無常收回小刀,同時指出如風,點了烏八身上三處穴道。

七星棧,前院,第三號普通客房。

房裡只有一張炕床。

兩個人坐在炕上喝酒,但這兩個人沒有一個麻子。

兩個人中間只有一盤菜,兩人衣著也很樸素,但這一點並不奇怪,黑鷹幫人多開銷大,除非遇上旺季,誰也不敢亂花一文錢,就是幫主也不例外。

弓無常慢慢地走了進去。

兩人中年紀較大的那個,轉過身來問道:「朋友找誰?」

弓無常道:「找江幫主。」

那人將弓無常上上下下打量了兩眼,神色平靜地道:「朋友怎麼稱呼?」

弓無常道:「弓無常!」

誰也不難聽出他報出這個名字時,語氣中那股自負的意味。

而事實上,這也的確是個值得自負的名字。

俗語說得好:「沒吃過豬肉,也聽豬叫過!」如今江湖上的狠角色,就是那麼幾個。難道還會有人不知道湖廣道上三大太歲之一的弓無常?

一般人在聽到這個名字時,能保持鎮定,不嚇一大跳,已經算是不錯的了。

那人眼中一亮輕輕喚了一聲道:「原來是弓大俠?請坐!請坐!」

弓無常不是大俠,這一點人人清楚,弓無常自己也很清楚。

所以他並沒有坐下。

而那人即使不問,無疑也不會不認識如今站在房中的這位訪客是誰。他故意裝出不認識,顯然只是為了保持雙方之間的距離。弓無常的來意,他其實早就心中有數了。

那人見弓無常不言不動,和悅地接著道:「弓大俠見訪,可有什麼指教?」

弓無常冷冷重複道:「找江幫主!」

那人輕輕咳了一下道:「在下管大海,多少還能代敝幫作點主張。弓俠有什麼吩咐,告訴管某人也是一樣。」

聽那人報出姓名,倒是弓無常暗吃了一驚。

這個其貌不揚,像鄉巴佬的傢伙,原來就是黑鷹幫一人之下,千百人之上的總香主,無影神拳管大海?

管大海又指著炕上另外那名灰衣漢子道:「這是敞幫快馬堂主蓋百里!」

蓋百里含笑欠身道:「弓大俠好!」

弓無常的氣焰沒有先前那樣旺盛了,當下也向蓋百里抱拳答了一禮,然後才轉向管大海道:「江幫主不在?」

管大海當然聽得出對方這一問,只是為自己找個台階,於是連忙接著道:「是的,剛剛有事出去了,弓大俠如果一定要見他老人家,我可以叫蓋堂主去鎮上看看,說不定……」

弓無常緩緩坐了下來,道:「那就不必麻煩了,這件事我想跟你們二位談談也是一樣。」

他頓了一下,徐徐掃了兩人一眼道:「我想向貴幫要個人。」

管大海道:「弓大俠要的人是誰?」

弓無常道:「錢麻子。」

管大海露出吃驚之色道:「錢麻子得罪的人,原來就是弓大俠?」

弓無常淡淡地道:「也沒有什麼,一點私人間的小糾紛而已!」

好一個私人間的小糾紛!一點小糾紛,死了六個人。

如果是大糾紛呢?

管大海點點頭,沒有開口。

弓無常緩緩接著道:「弓某人今天來找二位,就是希望貴幫能賞弓某人一個面子。」

管大海又點頭。所謂賞面子,就是成人,這一點管大海當然聽得懂。

弓無常像殭屍般的面孔上,突然泛起光彩。

他的語調也突然變得親切起來,接著道:「至於貴幫在金錢方面的損失,兩位請放心,只要兩位說個數目,兄弟一定會在半個時辰之內,一文不短,如數奉上!」

管大海沉吟了片刻道:「有一件事,管某人不知道該問不該問。」

弓無常忙道:「哪裡的話,哪裡的話,不論什麼事,管兄但問無妨。」

管大海道:「弓大俠與這姓錢的之間,如果只是一點小糾紛,不知弓大俠是不是可以稍緩一段時間再予了結?」

弓無常道:「馬上放人,貴幫是不是有困難?」

管大海道:「是的。」

弓無常道:「依管兄的意思,要等多久?」

管大海道:「一個月。」

弓無常微微一怔道:「一個月?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等這樣久?」

管大海輕輕嘆了口氣,說道:「黑鷹幫弟兄們吃的什麼飯,你弓俠諒亦清楚,這件事只怪管某人當初太糊塗,沒問個詳細,就攬了下來,要早知道姓錢的是在規避你弓大俠,管某人當初說什麼也不會答應他……」

弓無常臉上的光彩慢慢消失。

管大海又嘆了口氣道:「不過,總算還好,管某人答應他的期限,只是一個月。如今,管某人可以向你弓大俠保證,過了這一個月,不論他姓錢的出多大代價,本幫也絕不會再管這件事!」

一個月,三十天,日子的確不算長。

但在今天的七星鎮來說,別說是一個月,就是十天八天,甚至於幾個時辰,事情都會有極大的變化。

誰保證錢麻子一定能活這麼久?

就算錢麻子在這一個月內能夠太平無事,誰又能夠保證,一個月後的錢麻子,一定會落在他們一伙人的手裡?

弓無常思索著,緩緩抬頭道:「總香主別無通融之道?」

管大海苦笑笑道:「管某人已經說過了,黑鷹幫的弟兄們,吃的就是這碗面子飯,要是自己砸了招牌……」

弓無常點點頭,一邊站起來道:「好,打擾二位了!」

說著,抱拳一拱,一轉身大步出房而去。

弓無常走了,房間里又平靜下來。

快馬堂主蓋百里望著院門出了一會兒神,忽然轉向總香主管大海,壓低了聲音道:「本堂方才的狡猾,總座現在該相信了吧?」

管大海沉吟不語,隔了很久很久,才微皺著眉頭,說道:「這件事,影響太大,總以慎重為妙,我看最好還是讓幫主來決定。」

蓋百里微笑道:「其實這件事我認為也並不難決定。」

管大海道:「哦?」

蓋百里低低一笑,道:「本堂是指一個月之後滿了一個月,我們放人,那麻子一定會落別人手裡對不對?」

管大海點頭道:「這是一定的。」

蓋百里笑道:「那麻子既然遲早要落在別人手裡,他為什麼不可以從我們這裡一走出去,就落在另一個以逼供知名的麻子手裡?」

管大海微怔道:「你是指我們那位功過堂堂主趙大麻子?」

蓋百里一笑道:「除了本幫香堂主以上的人物,誰又會知道趙大麻子如今已是本幫的五大堂主之一?」

管大海輕輕嘆了口氣道:「以黑鷹幫的聲譽來說,這種事本來做不得,甚至連這種念頭都不應該有,可是,唉唉你瞧著辦吧!」

烏八長長吁了口氣,悠悠醒轉。

有入活開了他的穴道。

這位救命恩人是誰呢?

不論這人是誰,他都準備好好感謝一番,他烏八雖然活多了一點,但可不是一個不知道感恩圖報的人。

烏八揉揉眼皮,坐起來,頭一抬,正待開口之際,突然呆住了。

他又看到了一把刀。

一把小刀!一把兩指寬、七寸長的小刀。然後,他看到一張熟悉的,像殭屍般的面孔。

刀還是那把刀,人還是那個人。

熟悉的刀,拿在熟悉的人手上,刀尖也指在剛才指過的老地方,老地方流出來的血,尚未完全凝結,新的血珠,又在泛冒。

烏八臉孔發青,渾身戰抖道:「弓爺……弓爺,我……我發誓,剛才說的,全都是真話,絕……絕……沒有騙你……」

弓無常點點頭道:「用不著慌,我沒有說你騙我。」

烏八臉上稍稍恢復了一點血色,但一雙眼,反睜得更大:「弓爺既然……」

弓無常冷冷打斷他的話頭道:「聽我說!」

烏八忙道:「是!」

弓無常道:「第一,你記住,老子姓弓,人喊弓無常。」

烏八道:「是!」

弓無常道:「第二,你記住,老子殺掉的人,比誰都多!」

烏八道:「是!」

弓無常道:「第三,你記住,老子能殺別人,就能殺你。」

烏八道:「是!」

弓無常道:「第四,你要特別記住,老子不止是現在能殺你,就算你離開了七星鎮,無論你躲去什麼地方,老子照樣可找到你,拿這把刀慢慢捅你一個痛快!」

烏八道:「是!」

弓無常道:「都記住了沒有?」

烏八道:「都記住了!」

弓無常收起小刀道:「現在限你三天之內,替老子找出黑鷹幫藏匿錢麻子的地方!找到了,重重有賞!找不到,一刀!現在起來,去吧!」

夜幕緩垂,炊煙四起。

烏八躑躅在逐漸昏暗的長街上,像一條夾著尾巴覓食的癩皮狗。

他到哪裡去找那個錢麻子呢?

能去的地方,他都去過了。

他不但沒有聽到一點關於錢麻子的消息,甚至連另外兩個想求援的人,也好像突然失去了蹤影。

另外他想找的兩個人,一個是錢如命,一個是白天星。

如果三天之內,他找不到錢麻子,也許只有這兩個人能夠救他一條性命。

但是,說也奇怪,老天爺好像故意為難似的,天天都在熱窩裡鬼混的錢如命和白天星,今天竟也不曉得去了什麼地方。

他問熱窩裡的夥計老蕭,老蕭說兩人中午來過,只是一會兒又走了,至於兩人去了哪裡,老蕭當然無法知道。

接著,他又跑遍了熱窩後院,艾鬍子麵店,莫瞎子餅店以及白天星住的地方,依然處處撲空。

鐵算盤錢如命的行蹤難說得很,但他知道,白天星是不會高鎮的。白天星又去了哪裡呢?

現在,烏八來到何寡婦店門口。

店門虛掩著,裡面亮著燈光,同時隱隱傳出蔡大爺和井老闆等人的笑語聲。

烏八知道店裡有場牌局。

他沒有進去。

因為他清楚在何寡婦這裡打牌的經常都是那些人,白天星並不嗜賭,就是想財,也在熱窩,而絕不會跟井老闆等人混在一起。

烏八稍稍駐足猶豫了一下,輕輕嘆了口氣,又繼續向前走去。

走向鎮尾。

沒人黑暗。

烏八其實錯了。

何寡婦這裡也是他常來的地方,不論白天星在不在,他都該推開門朝里看看才對。

大家全是熟人,探頭打個招呼,又有什麼關係?

如果烏八真的這樣做,他將會發覺,他剛才到處亂轉,實在走的都是冤枉路。

因為何寡婦店裡此刻打牌的四個人,除了蔡大爺和井老闆,另外兩個人正是錢如命和白天星。

沒有人知道白天星為什麼忽然想起要打牌。

這浪子的心事,別人永遠揣摸不透,同時也沒有人願意去傷這種無謂的腦筋。

大家都聽說這浪子昨晚發了一筆橫財,身上現在懷著好幾千兩銀子,知道這一點,就已足夠了。

賭錢,賭錢,賭的是錢。要賠錢不跟有錢的人賭,還跟誰賭?

四個人打牌,兩個人助陣。

何寡婦坐在井老闆凳頭上,張弟則坐在白天星身後,何寡婦看得津津有味,張弟則無聊得直打呵欠。

牌打得不算小,五個錢一胡,一個全葷或全素和下來,輸贏總在兩把銀子左右,如非限制買庄,輸贏更大。

兩圈牌下來,井老闆一家大贏。

白天星一牌沒和,輸了五百多。

他偶爾回頭,正好看到張弟在打呵欠,忍不住一拍桌子道:「蛤螟張口,一吐一斗,怪不得我要輸錢了!去,去,坐遠點去!」

錢如命笑道:「張老弟,沒有關係,我不信邪,坐到我這邊來!」

張弟站起來,搖搖頭道:「謝謝,哪一邊我也不坐,我要回去睡覺了!」

何寡婦跟著站了起來,笑道:「阿弟,這玩藝兒最好不學,我們到後面廚房裡去,你幫大姐搓湯圓,等會煮好了給大家宵夜。」

井老闆道:「替我多煮一點。」

何寡婦擰了他一把道:「死鬼,你一贏錢,胃口總是特別好!」

白天星道:「對,對,快去,快去,你這霉鬼一走,看你大師兄馬上和給他們看!」

何寡婦笑道:「不管怎麼說,賭品要緊,像這樣一輸幾個錢就亂找別人出氣,看下次還有誰敢陪你玩?」

她邊說邊拉著張弟道:「走,我們忙吃的去,不理這些賭鬼!」

廚房裡收拾得很乾凈,一盞菜油燈掛在牆壁上,燈光暗弱,已快熄滅。

燈下放著一張小方桌,桌上擱著一隻竹節,篩子里盛滿了已經搓好的湯圓。

張弟忍不住一咦道:「湯圓不是已經搓好了嗎?」

何寡婦掩上門,轉過身來笑道:「騙他們的,我們來燒水,慢慢先煮了吃,請他們去等吧!」

她開始坐在灶后矮凳上生火,張弟無事可做,只好站在灶旁看著。

灶肚子火光閃動,映在何寡婦的臉上,慢慢泛起一抹淺紅,宛若桃瓣,嬌艷欲滴。

張弟看著,看著,兩頰忽然熱了起來,一顆心也怦怦跳個不停。

他一直覺得何寡婦比銷魂娘子楊燕長得好看,如今他更覺得自己的看法不錯;銷魂娘子楊燕雖然看起來很美,但美得邪氣,美得輕怫,美得冶盪,遠不及何寡婦美得端莊、素凈、自然。

張弟正瞧得痴迷出神,何寡婦忽然抬頭,拍拍那張矮凳子道:「阿弟,你坐過來,大姐有話想問你。」

張弟實在不想走過去,因為那張凳子太矮也太短了,上面坐兩個人,一定很擠,孤院無人,又值昏夜,男女之間哪能不避一點嫌疑?

可是,他儘管心裡這樣想,一雙腳卻偏偏不聽他的指揮。

他終於慢慢走過去,在她身旁坐下。

何寡婦轉身,摸摸他的衣服道:「大姐做的這套衣服,還合身吧?」

張弟張開口,第一個字沒有能說得出來。

他的喉頭太幹了。

他狠狠咽了口口水,才結結巴巴地答了一句:「合……合身。」

何寡婦又拉起他一隻手道:「天氣很快就涼下來了,過幾天大姐再替你縫套棉的好過冬。」

張弟低啞地道:「好……好的,謝謝大姐。」

灶里燒的是稻草。

稻草燃燒得很快,但火力卻不強,而且必須不斷加添,才能保持不熄滅。

所以燒稻草的灶,灶后經常都得堆放很多稻草。

但儘管堆得多,也只能燒個三天兩天而已。

他們不過說了幾句話,灶里火已快要熄滅;何寡婦輕輕一噢,趕緊伸手去抓稻草。

她抓的一把稻草,正好壓在凳腳底下,她微微側身,稍一使勁,凳子一歪,張弟第一個向後面倒去。

她去拉他,沒有拉住,也跟著倒了下去。

有一半身子壓在他身上。

灶火熄滅了,只剩下餘燼發出的一小片暗紅色。

張弟正想掙扎著坐起來,一條滑柔的手臂,忽然圈住了他的脖子。

然後,一條大腿蛇一樣地盤住了他的大腿,兩片火熱的嘴唇,密密而緊緊地壓上了他的嘴唇。

張弟感到一陣暈眩。

他喘氣,心狂跳,手足顫抖,渾身酥軟,一點氣力也使不出。

何寡婦始終沒說一句話。

她也在喘息。

有很多事情,只要有了開始,就絕無法停止下來,而且也不必要以言語表達。

她很快地鬆開了他的腰帶,然後又鬆開了她自己的。

灶火全滅。

另一股無形的火焰,開始熊熊燃燒,張弟終於失去控制。

兩人終於熔為一體。

第一次總是很快的。

第一次也總像是生命一下完全流出了軀殼。

第一次的時間雖然短暫,在記憶中的甜美,卻藏得最深,也最長久。

第一次雖然像是流出了全部的生命,但生命卻往往因而更充實、更豐富、更完整、更具朝氣和活力。

也不知過去多久,張弟方如同從死亡中慢慢蘇醒過來。

極度的歡娛,當與死亡無異。

像死亡一樣短暫。

像死亡一樣永恆。

很多人都可以說出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神智回復清醒,由於肌膚相觸的刺激,張弟周身迅速又升起一股新的火焰。

但是,何寡婦沒有答應。

她輕輕推開了他:「好好歇一會兒,莫讓別人看出來。」

然後,她匆匆整衣而起,忙著重新生火,開始煮湯圓。

牌局直到天亮才散,張弟是被白天星叫醒的。

他醒來時,就睡在灶后,身上衣服穿得好好的,還蓋了一條薄被。

白天星沒有問他什麼,他也沒有加以解釋,何寡婦顯然已替他編造好昨夜沒有再去前面看他們打牌的理由。

他們去到前面的店堂,何寡婦已在忙著招呼喝豆漿的客人。

張弟垂下眼光,不敢望她;何寡婦的神態卻很自然,照樣問他昨夜睡得好不好,就好像昨晚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他們開始像別人一樣坐下來喝豆漿。

鐵算盤鐵如命已經走了,蔡大爺和井老闆則仍興緻勃勃的,在等著小癩子從七星庄回來報告有關魔刀令狐玄的消息。

張弟終於慢慢地也安定下來。

因為白天星待他始終神色如常,如果白天星已看出他昨晚的秘密,他相信白天星絕不會如此一點表示沒有。

不過,雖然這件事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他內心仍然有著一種說不出的局促之感。

有點慚愧,也有一點點後悔。

尤其是當天真活潑的莫青青送燒餅來的時候,這種複雜的情感,更如熱鐵一般烙著他的一顆心。

這件事是他的錯嗎?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當時的那種誘惑,幾乎只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即使以生命換取,他都可能在所不惜。

就拿現在來說,現在他是清醒的,清醒得使他明白他愛的是莫青青,也明白何寡婦無論哪一方面都與他不相配稱;但是,如果昨晚的情景重演一次,他仍然懷疑自己是否下得了抗拒的決心。

這是什麼原因呢?

就在這時候,烏八突然從店外匆匆走了進來。

今天的烏八,看上去臉色相當的蒼白,脖子上貼著一片膏藥,好像一夜沒睡好覺,眼睛里全是紅絲。

當他看到白天星時,眼中微微一亮,精神似乎為之振作不少。

白天星先發出招呼道:「烏兄早!咦,怎麼啦?喉頭上生了小癤子?」

烏八走過來,打橫坐下,引頸低聲道:「白兄弟,我求求你,求你務必幫我烏八一個忙!」

白天星慨然這:「沒有關係,你說好了,朋友有通財之義,只要數目不太大,兄弟一定……」

烏八臉上有血色了,是急出來的。

他連連跺腳,又不敢跺得太重:「唉,你……你誤會了,我不是向你借錢!」

白天星微微一怔道:「不然幫你什麼忙?」

烏八伏下身子道:「這裡不是說話之處,我先去你們住的地方,請你們喝完豆漿以後,馬上回來一下!」

白天星點點頭道:「好的,我們馬上回去,你先去吧!」

烏八帶著一臉感激之色走了。

張弟忍不住:「你知不知道,他想找你幫什麼忙?」

白天星笑笑,正待開口之際,賣茶葉蛋的小癩子忽然喘著氣奪進店中。

蔡大爺問:「怎麼樣?」

小癩子放下擔子,喘了兩口氣道:「好……好的。」

蔡大爺道:「什麼好好的?」

小癩子說道:「人……人好好的,沒……沒有人翹辮子。」

人人臉上露出驚異之色。

魔刀令狐玄昨天發出那樣激烈的言詞,又在品刀台前獨自守了一夜,結果居然毫髮無損?

井老闆打了個呵欠,意興闌珊地:「唔,一夜沒睡,好睏!」

昨夜結果還是他一家大贏,少賣口棺材,也無所謂了。

他放下應攤的份子,先走了。

如果他知道何寡婦昨晚已被一個小夥子拔了頭籌,不曉得他還困不困?

白天星輕輕嘆了口氣,也跟著站了起來道:「我們也該走了。」

臨出門時,何寡婦於有意無意間,淡淡掠了張弟一眼,張弟心旌搖曳,心底有著一股說不出的溫馨之感,如不是礙著有白天星在身邊,他真有點不想離去。

白天星走在前面,走得很慢,似乎正在思索一件什麼事。

以後是不是還有這種機會呢?

白天星忽然回過頭來道:「何寡婦昨晚在後面有沒有問你什麼?」

張弟心頭撲通一跳,定了定神,才道:「沒有啊!你以為她會問我什麼?」

白天星皺起眉尖,微微搖頭,又恢復方才的思索神情。

張弟趕上一步,接著道:「你連何寡婦也懷疑?」

白天星嘆了口氣:「她有那樣一個妹妹,又有那樣一個舅舅,實在使人很難相信她只是個平凡的女人……」

張弟道:「這就是你忽然想起要在她那裡打牌的原因?」

白天星搖頭道:「那倒不是。」

張弟道:「否則你昨天為什麼忽然想起要打牌?」

白天星苦笑笑道:「我打的本來是個如意算盤,如今才發覺撥錯了子兒。」

張弟眼珠一轉道:「你料定魔刀令狐玄昨夜必然難逃一死,想藉這方法來證明你的清白?」

白天星道:「你認為這裡面是否另有特別意義?」

白天星沉吟道:「當然有……」

張弟道:「什麼意義?」

白天星道:「比較適當的解釋,只有一個。」

張弟道:「怎樣解釋?」

白天星道:「這位魔刀即使不是謀害其他刀客的正凶,必也是同路人之一!」

張弟不覺一呆!

這又是一個他連想也沒有想過的問題。白天星的推斷,雖然有點聳人聽聞,但只要細細一想,又覺得的確不無道理。

除此而外,還能有什麼更好的解釋,可以解釋這位魔刀的得天獨厚呢?

張弟想了想,又道:「如你說得不錯,另外有件事二我就不明白了。」

白天星道:「不明白魔刀令狐玄何以如此自露身份,是嗎?」

張弟道:「是啊!他難道以為別人都不會想到這一點?」

白天星笑笑道:「這留到以後有空時再談,我們的安樂窩已經到了,先聽聽裡面那位烏八爺怎麼說吧!」

烏八正在屋裡兜轉子,樣子顯得很焦急。

白天星走進去,往床上一坐,笑道:「什麼事?快說吧!我要睡了。」

烏八將椅子移去床前,坐下道:「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叫弓無常的傢伙?」

白天星道:「一時記不起來了。怎麼樣?」

烏八恨恨地道:「這個傢伙逼得我好慘!」

烏八嘆了口氣,道:「這傢伙大概就是熱窩六條人命的兇手,他不知道為何突然找上了我,一定要我告訴他錢麻子的下落。」

白天星道:「錢麻子的下落,你怎會知道?」

烏八道:「可不是,但事情偏偏就有那麼巧!」

白天星道:「什麼事情巧?」

烏八道:「偏偏錢麻子前夜的行蹤,湊巧落在我眼中,被我看到了。」

這一點倒是白天星所沒有想到。

他噢了一聲道:「你既然看到了,告訴他不就得了?」

烏八道:「怎麼沒有?我告訴他啦!我告訴他:錢麻子當時向我打聽黑鷹幫的人住什麼地方,如今很可能正跟黑鷹幫的人住在一起。」

這一點又是白天星所沒有想到的。

黑鷹幫保護一個人,少說幾點也要兩三千兩銀子,而且定的限期不會太長,愛錢如命的錢麻子,居然肯花錢消災,真叫人不敢相信。

白天星道:「你已經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訴了他,他還逼你什麼?」

烏八又露出惱恨之色道:「這傢伙去跟黑鷹幫的人交涉,大概沒有得到結果,竟又轉回頭來,限我三天之內,幫他找出黑鷹幫窩藏錢麻子的地方,並且說三天之後,我如交不出人來,他就要賞我一刀,你說他奶奶的氣人不氣人?」

白天星搖搖頭道:「不像話,不像話,太沒有道理了。」

烏八連忙接著道:「所以……」

白天星側揚著面孔道:「所以你就來找我幫忙?」

包人道:「是的。」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這個忙你叫我怎麼個幫法?」

烏八急得直搓手道:「我我也不知道,但求你兄弟務必替我拿個主意。」

白天星點點頭,沉吟不語,隔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說道:「首先,我得聲明一句:你烏兄的一條命固然寶貴,我白浪子這條性命也不是撿來的,我絕不會為了這件事替你殺人!」

烏八忙道:「當然,當然!」

白天星緩緩接著道:「換句話說,我縱然答應你,也只能答應幫你沒法找出那個錢麻子。」

烏八大喜道:「行,行,只要能幫我這個忙,我烏八一定不會忘記你白兄弟的大恩大德!」

如果不知道,他憑什麼應承下來?

如果知道,又是怎麼知道的?

烏八高高興興的話才說完,臉上忽然又蒙上一層烏雲,緊緊皺起了眉頭道:「可是,限期只有三天」

白天星微笑道:「只要採取的方法得當,三天的時間已經夠長了!」

烏八眉目又告開朗,趕緊問道:「那麼,你兄弟認為怎樣著手才算得當?」

白天星道:「我們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先得確定一個範圍。」

烏八眨眨眼皮道:「什麼範圍?」

白天星道:「你猜想那麻子目前有沒有離開七星鎮?」

烏八道:「當然沒有。」

白天星道:「何以見得?」

烏八道:「那麻子就是因為舍不能離開七星鎮,才會找黑鷹幫的人保護,要不然他又何必多此一舉。」

白天星笑道:「現在懂了我的意思沒有?這就是範圍!」

烏八恍然大悟道:「對,對,我懂了,這一點果然非常重要。」

白天星道:「這是一個大範圍,這個範圍當然還可以慢慢再縮小。

烏八道:「如何縮小?」

白天星道:「七星鎮雖不是一個大地方,但少說點也有三兩百戶人家,你總不能挨家挨戶去搜索吧?」

烏八點頭。

白天星道:「但我們卻可以從這幾百戶人家之中,像揀稗子似的,一家一戶地剔去。譬如說:那麻子絕不可能還回到熱窩,對不對?」

烏八又點頭。

白天星道:「七星棧呢?」

烏八搖頭。

白天星道:「黑皮牛三的豆腐店,莫瞎子的餅店,井老闆的棺材店,這幾處地方你認為有無可能?」

烏八又搖頭。

白天星道:「你想想看,只這一會兒工夫,我們已經別去了幾處地方?」

烏八道:「六處。」

白天星道:「還有,像趙老闆的酒坊,蔡老闆的肉店,招風耳洪四的大車行,以及何寡婦的豆漿店……」

烏八忽然岔口道:「這鎮上你老弟是不是每家每戶都很熟悉?」

白天星道:「差不多總在八成以上,我摸不清底細的最多不會超出三十戶。」

烏八的臉色又陰沉下來,他長長嘆了口氣:「說來說去,還是空話!」

白天星惑然道:「怎麼會是空話?」

烏八苦笑道:「要把一個人掩藏起來,並不是一件什麼困難事,別說還有二三十戶人家你摸不清他的底細,就是你剛提過的這幾處地方,也不一定……」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好,那麼我們就不妨反過來定個範圍。」

烏八任了怔道:「反過來的範圍怎麼個定法?」

白天星笑道:「你不是嫌一家一戶剔除太麻煩,而且也不一定可靠嗎?那我們就不妨倒過頭來看看,今天七星鎮上,有哪幾處地方,可能成為那麻子的避難之所的!」

烏八似乎一點主張沒有,眨著眼皮道:「你說哪幾處地方?」

白大星道:「我要是能一口說出那個地方來,我們還坐在這裡幹什麼?像這種沒有一點頭緒的事情,當然要慢慢推敲。」

烏八覺得果然是自己性急了些,於是帶著歉意道:「這裡我還不太熟……」

白天星道:「熟又有什麼用?要談熟,誰也比不上蔡大爺他們,蔡大爺他們會不會知道錢麻子如今藏在什麼地方?」

他頓了頓,緩緩接道:「解決這一類的問題,最要緊是腦筋,要先把事情分析清楚,才不會四處碰壁,徒勞無功!」

話是說得很有道理,可是,人呢?

但這一次烏八沒敢批評。

白天星說的話儘管不著邊際,但至少白天星是一番好心,是在幫他的忙,在替他想辦法,今天七星鎮上能像這樣關心他的人並不多。

白天星接下去道:「『千金一諾,江水西流』江湖上這兩句話並非是溢美之詞。你幾時聽說過黑鷹幫答應別人的事,結果沒有能辦成功的?」

只有一次。

上次在七星廣場,那紅臉漢子想毒死他,就沒有成功。

但這件事烏八並不知道,所以烏八隻好點頭。

白天星道:「不過,你說的那個弓無常,似乎也不是個好惹的角色,同時這廝後面,說不定還有別人,黑鷹幫既然接下了這票買賣,為了該幫的信譽,就無論如何不能再讓錢麻子落入那個什麼弓無常的手裡!」

弓無常當然是個不好慧的角色,黑鷹幫當然不希望砸了招牌。

還是廢話一篇。

烏八點頭。

現在不是他使性子的時候,白天星就是從天亮嘮叨到天黑,他也只有乖乖地聽著。廢話總有完的時候,不是嗎?

白天星一本正經地接著道:「所以,我們要得到一個結論:錢麻子如今躲藏的地方,一定是今天七星鎮上一個誰也想不到的地方!」

烏八臉上有了血色,這一次是氣出來的。

好精彩的結論

結論是:錢麻子如今正躲在一個誰也想不到的地方。

白天星道:「想不到,就找不到,找不到,當然就會獲得安全。」

烏八面孔漸漸發紫。

白天星道:「如此安全可靠的地方,在今天七星鎮當然不會太多,所以我們如今只要能把這個地方找出來,問題便可迎刃而解!」

烏八忍無可忍,終於站了起來,悻悻然道:「謝謝指點,我會……」

他一句尚未說完,突又一屁股坐回原處。

白天星看著他道:「會怎麼?」

烏八一雙眼睛瞪得又大又圓,期期地道:「你你看,那麻子會不會躲進了七星庄?」

白天星也呆了呆,道:「七星庄?」

烏八眼珠子活動了一下道:「七星庄是不是一處誰也想不到的地方?」

白天星並沒有馬上同意烏八的這一看法。

他微微偏開面孔,露出思索之色,同時,飛快地跟張弟擠擠眼睛,然後這才點著頭,深深嘆了口氣道:「我真佩服你烏兄……」

張弟也忍不住暗暗嘆了口氣。

直到現在,他才算完全弄清楚了白天星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

可憐的烏八,老是被人牽著鼻子走;真不知他為什麼放著別人不找,偏偏要跟白天星打交道?

烏八這次臉上算是真正有了血色,他帶著幾分激動,興奮地道:「絕錯不了,越想越對,七星鎮只有這麼大的一點地方,除了一座七星庄,那麻子別無地方可去!」

他說到這裡,忽又露出猶豫之色,皺眉訥訥道:「只是……只是……」

白天星道:「只是怎樣?」

烏八道:「如那麻子真的躲進了七星庄,必也出於黑鷹幫的安排,我懷疑以廖三爺的身份,為什麼會答應這種事?」

白天星沉吟著點頭道:「是的,以廖三爺的身份,的確不可能答應這種事。」

他思索著,又道:「除非…」

烏八迫不及待地:「除非怎樣?」

白天星緩緩道:「除非這件事廖三爺根本就不知道。」

烏八微怔道:「你說那麻子躲進七星庄,廖三爺會不知道?」

白天星輕描淡寫地道:「那也沒有什麼稀奇,七星庄地方那樣大,庄中了口數以百計,身為一庄之主的廖三爺,終日周旋肇於眾多貴賓之間,又怎能照顧得了那許多。」

烏八道:「如果不經廖三爺許可,這種事情誰敢斗膽作主?」

白天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他用不著回答:誰問這個問題,他自己一定會回答自己。

他只淡淡地笑了笑,笑一笑就夠了。

烏八眼珠兒一滾,果然接著道:「難道是虎膽賈勇被黑鷹幫的人買通了?」

白天星輕輕嘆了口氣:「在廖三那樣的人手底下當一名總管,名義雖然好聽,談入息,則不難想象,若是有機會撈點外快,也是人之常情,如果換了是我,我就不敢說……」

烏八點點頭,兩眼望著地面,久久沒有說話。

白大星趁機又朝張弟扮了個鬼臉。

現在,真正的結論出來了!白天星下一個要整的不是別人,虎膽賈勇是也!

張弟板著面孔,只當沒有看到。

如論人品之卑下惡劣,虎膽賈勇可說是今天七星鎮上第一個該殺的人,張弟當然不會對這種人產生同情心,但是他很不欣賞白天星採取的這種手段。

他喜歡像收拾奪魂刀薛一飛那樣,查著對方劣行,明刀明槍,當面解決。

烏八默想了片刻,忽然抬起頭來,眼巴巴地望著白天星道:「今天的七星庄,我們誰也進不去,即使能混進去,也不一定就能找得著那個麻子,萬一那姓弓的進一步向我迫問,我拿什麼回答他?」

白天星一咦道:「迫問什麼?他是要你找出錢麻子的下落,還是要你交出錢麻子本人?」

烏八道:「錢麻子的下落。」

白天星道:「麻麻子的下落現在不是已經有了嗎?」

烏八道:「這只是我們的猜想,誰也沒有親眼看到,如果我們猜錯了怎辦?」

白天星嘆了口氣道:「你烏兄真是個死心眼兒!」

烏八道:「怎麼呢?」

白天星道:「如果你說這是你親眼看到的事,誰又能證明你說的不是實話呢?」

烏八道:「要是姓賈的死不承認又怎麼辦?」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憑你烏兄的口才,你想那姓弓是聽你的,還是聽他的?」

烏八點點頭,嘆息道:「事情到了這種地步,也只有這樣辦了。」

白天星道:「你從這裡出去,沿著河邊走,別讓人看到,先回到棧里好好地想說詞,只要你沉得住氣,保你有驚無險!」

烏八心事重重地起身告辭而去,

白天星忽然回頭睨目向張弟微笑道:「昨晚灶下滋味還不錯吧?」

張弟一呆道:「你?」

白天星大笑道:「我是你大師兄,想不到卻成了你的小姨丈。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說完,又扮個鬼臉,倒身向床里睡下,張弟尚在發獃,床上已經傳來均勻而輕微的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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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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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一夜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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