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席終人未散
午夜,錦州城內范鳳陽宅院之中,忽然掠入一條鬼魅似的人影,詭秘異常,飄忽如電,一閃隱沒陰暗處,失去蹤跡。片刻之後,靜夜中隱隱傳出「隆隆軋軋」輕微聲響,顯系有人開動機關,進入腹心重要處所。魅影詭秘而迅速,似還了解范宅布置情況,故能閃避樁卡,未為所覺。機關移動的聲響,卻再無法瞞得了值夜高手。
黑黑夜色中,立見幢幢人影,自不同方位出現,但在一陣穿梭往來搜查后,又復歸於沉寂。大廳倏忽燃起燈火,已有五人聚在廳中。中立一人面目極是陌生,猿臂蜂腰,雙目精光炯炯,四十上下年紀,紫黑臉膛,鋼髯如蝟,相貌甚是威武。此人姓何名威,前奉毒臂神魔之命,來到范家接替賀剛,充任總管。
另外四個,全是范鳳陽家裡的老人。何威的目光冷峻地一掃四人,道:
「人從哪邊進來的?全是死人!」一個名叫范起的頭目答道:
「也許是場主從密道進來的,所以全沒看見。」何威沉吟剎那,道:
「不能大意,分開進去看看,密室聚齊。」除開門窗這一面,其餘三面各有一道暗門,俱用字畫掩蓋著。挑開字畫,五個人分成三路,進入暗門,廳中恢復原狀,燈火仍舊亮著,似是忘了熄滅。因此,五個人的行動,全落在了一對冷煞也似的目光之中。何威是從正面暗門進去的,首先到達密室。由於燕南天過去帶人進來過,他沒敢貿然進去。門上有一塊很小的活板,悄悄移開一縫,眇一目往裡偷窺。密室中陡然揚起一個蒼沉的聲音問道:
「誰在偷窺?」居然反客為主,問起話來。室內無燈,何威看不清楚,細辨話聲,非常耳熟,不由問道:
「可是山主?」室內人嗯了一聲,沒再多說一個字。何威再不猶豫,打開密門,進去立刻就把燈點上了。燈光映照之下,先進來的人,赫然是毒臂神魔金星石。何威行了一個禮,道:
「昨日群雄從錦州經過,傳言范……沒有,小畜牲忘恩負義,山主打算怎麼處置他?」金星石道:
「你已經知道了很好,你看怎麼處置他好?」何威道:
「此風不可長,自應嚴正門規。此處是他的家,存著重要東西,遲早一定會來。」金星石道:
「幾處他常去的地方全找過了,老夫沒有那麼多的功夫,在這裡等他。」何威義形於色,道:
「這件事交給屬下做好了。」金星石道:
「小畜牲萬世魔功已成,你不是他的對手。」何威道:
「力不敵用智。說法不是法,這得臨機應變,看事行事,山主如果還希望他能回心轉意,想要活的,那可就難了。」金星石似甚欣慰,嘉許道:
「南齊毒經已到他手,你有什麼辦法對付他呢?老夫授你全權,生死不計,事成之後,另有重賞,老夫還要休息片刻再走。」何威拜謝告退。就在他轉身起步之際,金星石凌虛一指。
業已點出。何威修為頗不庸俗,疾閃身形,猶思躲避。無奈金星石高他太多,如此近距離,自是更難如願,腳步方動,驀覺腰臀一陣劇痛,勉強轉過半面,駭然問道:
「山主你這算……」話剛說了才一半,鮮血已自奪口而出,雙腿一軟,趴伏於地,眼中猶自流露惶惑神情,大有死不甘心之慨。金星石嘿嘿兩聲,獰厲地說道:
「教你作個明白鬼,睜開狗眼,看清我究竟是誰?」舉手在臉上一抹,扯下一張人皮面具,展露出來的,赫然是范鳳陽的本來面目。何威自知難逃活命,一散真氣,屍身便軟癱在血泊中。范鳳陽一腳把他挑得仰面向天,驗證明確已斷氣,猶有餘恨地說道:
「這是你自己找死,怪不得我!」忽有所覺,扭頭注視左側暗門道:
「誰在門外?」「是我!」暗門開處,隨聲走進范起,范鳳陽斥責道:
「鬼鬼祟祟,為什麼不進來,還有誰?」范起道:
「還有楊吉,見是場主,我叫他出去了。」范鳳陽道:
「走有多久?」范起道:
「走有一會了。」范鳳陽凝神諳聽,猶有輕微步履聲,怒道:
「可惡,你是我的族兄,還要騙我,該死!」揚手一掌,把范起拍了個腦袋開花。展開身形,由后暗門追了出去。剎那之後,地道中隱約傳來一聲慘號,楊吉料也凶多吉少了。范鳳陽此舉顯然在殺人滅口,今天的事,絕不容泄露出去,即使是族兄,照樣也不放過,狠毒處於此可見一斑。隔了盞茶工夫,他才從右側的暗門回來。他聽出右邊的暗門外也有人,算計殺了楊吉,回頭再從右門去追人,時間必定來不及。只要有一個人逃得活口,他的行蹤,立刻便會外泄。因此,他在殺了楊吉之後,穿過大廳,從右側入口進來,往回截殺,便可一網打盡。
那知他算計的絕,還有人比他更絕。就在他追殺楊吉,進入左暗門之後,右側暗門立刻就打開了,進來兩個慌張之人,一剎也沒停留,便從何威來時所走的中門,匆忙溜走。兩個小角色,本沒有這份急智和勇氣,是有高人指教。這個人,稍遲剎那,也跟著進了秘室,頭上蒙著紗巾,挾起何威,走的卻是左門,並且還把范起的屍首,拖近門口,故意留下這麼一個可疑的跡象,叫范鳳陽傷傷腦筋,猜上一猜。
當范鳳陽回到秘室,看到何威屍首失蹤,范起屍首移近左側門口,根本就沒動腦筋想,便奔向中門。但等他追到大廳,連個人影也沒追到,以為上了當。盛怒之下,又從左側兜回秘室。怪事出現了!
范起的屍首,不知被誰又給移到右側門口。他驀然醒悟了。兩個小角色,沒有這麼大的膽,更沒有這麼乾淨利落的手腳!誰敢如此戲弄他?
「誰?」范鳳陽目含煞氣,這樣自己問著自己。首先,他就想到一牆之隔的悅來棧。霹靂神婆?人如其號,拚命可以,絕對不會這樣戲弄他。燕南天?哼!他沒有這麼大的狗膽!難道是公孫啟?想到公孫啟,一般寒意自心底上升。毒臂神魔金星石,萬世魔功早已練成,猶且忌憚慧業禪宗,自己剛剛練成,豈可輕易犯險?再說,如是公孫啟,豈能不立決生死?也不像。左思右想,也想不出這個人,到底是誰?
身形微晃,到了後壁一個書櫃前面,凝視片刻,方才去開櫃門。自己的家,自己的東西,還嚴密地放在機關重重的密室里,只因離開日久,還這般小心,可見計慮之深!櫃門應手敞開,一張字條,赫然貼在當面,龍飛鳳舞,寥寥只有八個字,寫的是:
「送回穆女,准爾自新!」他認識筆跡,知道是誰寫的,甚至連戲弄他的人,也都知道了,竟連抽屜都沒開,掉轉身形,便從中門飛逝而去。右側門內,隱隱傳出一聲輕微慨嘆。梟雄行事,往往不可捉摸。
八字警語,分明是毒臂神魔金星石的口氣,何以又故弄玄虛,泅避逆徒,不當面直接了斷?難道那個蒙面人,並非金星石,只是適逢其會?否則,他顧忌的是什麼,或者說,他怕什麼?
范鳳陽從容地走了。蒙面人亦未追去,親筆寫了一封信,交給江東和於林,吩咐他們,候到天亮雇車把何威送往山海關。還給了他們足夠的盤纏。人名,地名,信封上都寫得清清楚楚。死人當作病人,不裝棺材,卻是為什麼?好在江東和於林,就是昨夜幸逃活命,被他救的那兩個小角色,感恩圖報,也樂於效命。他還在暗中,親自護送了一程,確定范鳳陽不會再追來,方才放心地離開。何威跟他又有什麼特殊的關係?
過午不久,四眼翠禽,就把昨夜的消息,先後送到神兵洞和絕緣谷。這更證明蒙面人,有八九就是金星石。將近一天,兩處才得到行蹤,卻又語辭不詳,也沒提到他的意圖與動向。
儘管如此,兩處的人,也足夠歡欣寬慰,行動也有了一個譜兒。
揣測金星石的用心,似乎是還不願意下絕情,對逆徒行誅。
朱萬跑了一趟絕緣谷,與狂花峒主取得協議。以官道為界。官道以南由神兵洞負責,官道以北,歸絕緣谷。救秀秀是共同的心愿,列為第一,須要協力的時候,可以互相支援。
至於如何對付范鳳陽?意見極是分歧。絕緣谷這邊,表現得最為激烈的反而是上官逸。他主張殺!
范鳳陽是在他監視下出走的,他有責任,更涉有重大的嫌疑,不殺范鳳陽,他無以表白心跡。說是這麼說,究竟是真心,抑或假意?只有他自己知道,從表面上,誰也看不出來。自然,他的兒子上官敏,此刻仍在神兵洞,也許使他仍不無顧忌。
鄭七、雷登、蛇叟陸凱,都是客,自然不願意採取激烈手段。
狂花峒主身份特殊,表面上附和鄭七,骨子裡恨不得連人寰五老全除掉,脾氣雖然不好,處事卻很圓滑,老練如上官逸,也捉摸不透她的真心。敬若神明,避如蛇蠍。當著上官逸的面,朱萬表示,最好以山主的意思為準則,其實,他與狂花峒主,早有默契。朱萬走了,事情就這樣作了決定。
天池那一邊,公孫啟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急著要下山,就是走不了。已經十天了,曉梅的傷勢,不好也不壞,人還有一口氣,始終就是那麼昏沉沉的,一直醒不過來。杜芸的治療方法,似乎是不錯。一日夜十二個時辰,幾個功力最高的人,輪流替曉梅推拿,穿宮過穴,不能夠間斷,一間斷,曉梅便上氣不接下氣,立見礫化的現象。豈僅公孫啟,大家誰不急。
雪山魈、劉永泰、霍棄惡、杜丹,功力都夠高,礙於男女之嫌,插不下手。梅苓不及乃妹,姍姍年紀又輕,都怕幫不上忙,反而誤事。結果便由蘭姥,珍姥、杜芸、印天藍、梅葳和公孫啟,輪班接替。
公孫啟雖然也是男人,但他卻是曉梅的未婚夫,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感情也比任何人都厚。六個人就這樣,推拿一個時辰,休息五個時辰,日以繼夜,不敢間歇。整整十天,全都感覺出來了,曉梅胸膈之間有一個拳頭大的硬塊,似是目前病症的關鍵。但這硬塊,沒中暗算以前就有,杜芸和梅苓都知道,范鳳陽那一掌,就有那麼巧偏就打在這個硬塊上,擴大了嚴重性。蘭姥胸腑那麼淵博,也說不出所以然來。總之,這不僅是傷,而且是病。
萬世魔功,偏又誰也不能單獨應付。這樣一來,所有的人,全被纏住,都不能動。十天以來,曉梅儘管沒醒,那個硬塊,卻有變小變軟的跡象。這是看不見的,而是憑接觸,感覺出來的。公孫啟擔任的,是子中兩個時辰。今天午初接班之後,仍照往例施為。
六個人中,只有他一個是男子,雖說與曉梅名份早定,如按杜芸教治療之法,依然感到不便。杜芸的療法是推揉,從丹田遍及胸腹諸穴,尤其側重七坎穴附近那個硬塊,在這種情形下,為了便於治療,曉梅自是渾身全裸。五個女人這麼給曉梅推揉,還沒什麼。公孫啟從一開始,就沒這麼做。他把曉梅翻身過去面向下,按照治療內傷的方法,以純陽真氣,從命門穴上度入。徐徐運轉。最初幾天,他覺得曉梅胸部諸穴,幾乎完全滯塞不通;他便加強輸入真氣,一個穴道一個穴道地,試於打通,由於成效並不如何顯著,所以也沒有對杜芸講。最近幾天,他才發覺這種治療,逐漸有了好的反應,除了硬塊周圍,真氣仍難暢行外,較遠部份的穴道,俱曾打通,只是一經易手,便又發生阻塞現象,不過再次接手施為,便一次比一次容易與迅速了。
今天施為不到半個時辰,發覺那個硬塊,已有軟化分解的跡象,也許是求功心切,也許是真氣輸入過猛,自然,為了秀秀的事情,心緒不寧,也有著相當的關係,竟然覺得后力不夠,身顫、手軟,大有虛脫誤己誤人的樣子。當然,他可以立即收手,換人接替。但是,好不容易在那硬塊有分解的希望時,中途罷手,功敗垂成,又是多麼不情願,不甘心;他竭力苦撐,希望撐得一時是一時,實在支撐不了時再說。他一面救人,一面竭力平抑自己驚惶而懍駭的情緒,實已感到心力交瘁。
紅潤的臉色,逐漸煞白,豆大的汗珠,一顆一顆地浮上面頰,心愈急,氣愈促,但猶不肯罷手。重濁而急促的呼吸聲,已傳到戶外。危機已經迫在眉睫。一條倩影推門而入,耳中傳來姍姍焦急而甜脆的話聲道:
「啟哥休慌,我來幫你!」一隻纖纖玉掌,已經接在了公孫啟的命門穴上。她年紀輕,百無忌憚,救人與警戒,也都沒派她,整天閑著無事,就在一旁來看治病。除了公孫啟,全是女人,對她也沒顧忌,反之,看就等於學,對她將來也有好處,所以就由她的便。公孫啟卻不願意她在旁邊看。姍姍偏又不願意離開他,屋裡不能看,便在外面偷著看。今天被她看出危機瞬息,便慌著闖了進來。公孫啟正當心急氣促之際,陡覺一般涼氣,自命門穴注入,涼澈心脾,靈明頓復,即時把握住這外來的助力,除矜去妄,收攝心神,慢慢慢慢地,漸次也恢復了正常。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曉梅微弱地呼道:
「悶死我了!」隨聲便要轉側翻身。杜芸急忙上前,把她按住,徐聲說道:
「二姊動不得!」曉梅唔了一聲,果然沒再動。屋子裡除了杜芸,還有蘭姥和印天藍。正當快吃午飯的時候,大家都在管事房。公孫啟那重濁而急促的呼吸,以及姍姍那情急的呼喚,大家全被驚動了,也都跑了過來,唯恐增添驚擾,不便進屋,便齊集門外等消息。聽到曉梅那句微弱的話聲,焦灼而懸慮的心情,方才逐漸地減輕。
情況究竟怎麼樣?還在虔誠地盼望著。良久、良久,屋子裡忽又傳出連續的「哇!哇!」聲,曉梅吐了,吐出來的是一塊一塊的血塊,奇腥難聞,連帶著杜芸和印天藍,也吐了苦水。
至此,曉梅奇經八脈始告完全打通。公孫啟知會姍姍,撤掌收功,道:
「梅妹病根已除,徐徐調養,便可復原,屋子裡濁氣甚重,須得好好地清理一下。」杜芸道:
「這種事不用你再操心,你氣色很不好,也該注意養息一下。」立用棉被裹著曉梅,移往鄰室。老少群俠才算真正放了心。姍姍及時挽救危機,尤其贏得眾俠一致的讚佩。曉梅復原得很快,兩天以後,已能起床。據她告訴大家,這是神尼的有意成全,利用兩次重傷,把鬱積在身體內部病根引發,一次治癒,否則,斷難活過三十。她接著說出一番驚人的話來。
這也是上次天池會上神尼佛法傳功之際,對她所作的指示。究竟是什麼事,驚人到如何程度?須待以後事實,逐次揭露,在目前,她只叫公孫啟偕同印天藍和姍姍,立即把金遜送回神兵洞,然後趕往錦州,或者還能挽救霹靂神婆一步大難。
其餘的人,十天以內,也要全部下山。私下裡,她給公孫啟談得更多更詳細。公孫啟自然也把金遜必須迴轉神兵洞的道理,告訴了金遜。總之,這不是排斥金遜,而是為更密切的合作,也極符合金遜化解老父夙仇的心愿。心事已去,又經過了兩天充分的調養,公孫啟所消耗的真氣,也已完全恢復了正常。最高興的還是姍姍。還有什麼事情比能時刻隨哥姊聯袂行道江湖還快樂呢?朝陽影里,一行四人,首先下了長白山。
傍晚時分,一輛轎車,停在一座廣亮大門前。江東親自駕車,遵從蒙面人的指示,在半路上以雙倍的價錢,買下車馬,把車夫遣回錦州,叮囑他不得對外泄露一字。到了山海關,於林終於覺悟江湖生涯,終非安身立命之計,作別走了。按照蒙面人指示,把何威送到地頭,兩個人都可以作這樣的抉擇,於林搶先一步,還分了兩封銀子。江東取出信柬,核對門牌號碼無誤,上前敲了兩下門。開門的是個老蒼頭,起碼已有六七十歲,精神還健旺,上下打量了江東一眼,訝問道:
「你怎麼還不走?」蒙面人也有過指示,只要聽到有人開門,把信留在車上,江東也可以走,但絕對不準回頭看。江東闖蕩江湖上二十年,江湖門檻知道的不少,警覺這一家,必大有來頭,一個交代不清,定會招來殺身之禍,所以沒敢就這麼甩手一走。這時見問,愈知所料不錯,慌忙答道:
「人病得很嚴重,不知地方對不對,不放心。」老蒼頭嗯了一聲,幾步到了車前,挑開車簾,看了何威一眼一方才說道:
「你的心還不壞,地方也沒錯,等我去開車門。」進入大門,把門先關好,剎那之後,旁邊車門打開了,點手讓江東把車開了過去,道:
「你現在願走願留?走就不要進來。白銀一千兩,有生之日,不準再踏入山海關一步。」江東道:
「我一身之外無牽挂,粗笨的活計還能幹。」老蒼頭道:「算你走運,只要聽話,有你意想不到的好處,把車開進來。」江東如言把車開了進去。老蒼頭把門關好,道:
「隨我去見主人。」托著何威已僵的身體,步履竟十分平穩矯健。江東暗暗吸了一口冷氣,一個看門的老蒼頭,修為已達上乘境界,主人的來頭,定然更不平凡,愈發加了小心。穿過了一個角門,進入一間暖閣,三個老人呈品字形,正合目垂臉跌坐在蒲團上。
老蒼頭橫著把何威輕輕地放在地下,拉著江東退立一旁,一個字也沒說,左側老人適時睜開眼睛,道:
「把衣服脫光。」老蒼頭如言照辦,片刻把何威脫得一絲不掛。左側老人道:
「翻身。」老蒼頭便把何威翻了一個身。
左側老人道:
「掉頭。」老蒼頭又把何威掉轉一個方向,左側老人凝注半晌,才又說道:
「復原。」他的話,說得都非常簡單。老蒼頭奉命唯謹,又把何威翻轉面朝上,方才退立原位。左側老人道:
「看在璇姑的面上,大哥怎麼不管?」中座老人倏睜雙目,暴射出兩道威光,道:
「不要提她,愈提她我愈有氣。不管!」目射煞威,甚是懾人。左側間內立刻傳出一個婦人聲音,道:
「爹不管,我管,何福,把人給我送進來。」何福就是老蒼頭的名字,應了一聲「是!」目注中坐老人,沒敢立即行動。中座老人愈怒,道:
「你敢!你沒有看到金星石那個畜牲的來信?一錯再錯,我的話就當耳邊風,如今出了紕漏,卻來找我的麻煩我沒這閑工夫!」屋內婦人道:
「我的兒子,我怎能不救,他最近來信,不是已有悔禍之心了么?」中座老人道:
「如今悔禍?滿手血腥,如何向別人交代?」屋內婦人道:
「那是他的事,威兒父子一場,怎麼能不去略進一言?」中座老人道:
「是嘍,這豈不是求仁得仁,還找我幹什麼?」右側老人睜眼說道:
「過去的事還提作什麼,現在救人要緊。指力未中要害,威兒中指之前,又已行功將心脈護住,率而天氣也未回暖,未嘗沒有希望。」中座老人道:
「耗我十年功力,再救一個不聽話的人,值得么?」右側老人道:
「威兒過去的一條命,已經還了父母,如能再獲新生,便是我門戶中人,便責成他執行門規。」屋內婦人介面道:
「我同意三叔的主張。」中座老人嘆了一口氣,凝視江東,問道:
「人是你送來的?」從對話中,江東業已經知道,中座老人是毒臂神魔金星石的岳父,老魔中的老魔,便知此後很難再有脫離魔掌的機會,但聽語氣,此老尚稱正派,安份地耽下去,不會有生命危險,運氣好,或許還能學幾手高招,忙恭謹答道「是。」何福乘隙,即把江東來時的情形,補報一遍。中座老人道:
「你叫什麼名字?」江東報出自己的名姓。中座老人道:
「什麼叫江東江西,加一個木字邊,即日起改名江棟,棟樑的棟,跟隨何福磨練三年,再定去留。下去!」江棟肅答道:
「敬謝恩賜。」方才行禮告退。原來座中三老,並稱無量三星,輩份至尊,人亦正派,金星石年輕時,一表風流,人才出眾,被何璇姑看中,結成了孽緣,是金星石的元配夫人。金星石的劣跡,后被三老查知,本有清理門戶之心,無奈何璇姑眷念舊情,苦苦哀求,始得猶免,但卻把金星石逐出關外,並斷絕夫妻往來,所生獨子,亦隨母姓,決不準姓金,移住山海關,乃是近十年的事情,也是因為何璇姑,時常背父出走,潛來關東,所採取的措施。
江棟這小子,福來運轉,一步登天,投正了門戶,十年之後,居然被他學會了一身不俗的武功,成了無量一派的一根支柱,這是誰也沒有料到的事情。江棟告退之後,何福托著何威,亦隨三老進入後堂。何威已經死了三天多了,還能有救么?
天下事,無奇不有,天下人,奇才異能之士尤多,說不定就許能夠創造出奇迹來,何況何威心脈未斷,傷也不在要害,為了避免真死,不得不行功閉氣,喬裝假死。范鳳陽得意之餘,又未細心查看,才給何威留下一線生機。本來一個對時之後,何威自己就能回醒。
壞就壞在金星石救了他之後,由於關心太切,又加上了一份安全手法,反而添了大麻煩。隔行如隔山,武功亦然,金星石只是何老之婿,並非何老之徒,門戶不同,手法自異。何威原本是有生機的,關鍵就在金星石多加的這一份安全手法,無量三老是否能解?
暮春季節,關外氣候不同,夜裡還很冷。一座年久失修的破廟前,突然掠過一條人影。朗月清輝照射下,面目清晰可見,赫然是金星石。他似乎是想進廟休息,方擬舉步,似有所覺,又怔住了。適時,廟內傳出一蒼老話聲,道:
「不敢進來?」金星石道:
「休要逼人太甚!」聽口氣,他似已聽出廟中之人是誰。廟中人道:
「是老夫逼你,還是你逼老夫?」隨聲徐步自廟中走出。
咦!又是一個金星石!衣服、像貌、身材、姿態,沒有一樣不相同,甚至連鬍子的長短和顏色,也全是一模一樣。這自然是不可能,其中定有一個是假的。然則,哪個是真,何人是假?後來的那個金星石,顯然有點心虛,道:
「你為什麼出賣我?」廟裡出來的金星石道:
「老夫幾時出賣過你,把事實指證出來?」後來的金星石道:
「金遜兩次往見乃母,和公孫小輩勾結在一起,還不等於你出賣我?」話意很明顯了,他是范鳳陽,化裝得唯妙唯肖。金星石道:
「當時何以不報與老夫知道?」范鳳陽道:
「當時我確曾想要找你理論,走在半路,始覺此舉徒費唇舌,無補實際,是以中止此念。」金星石愕然道:
「你沒有見到老夫,怎知徒費唇舌?還有什麼內情?」范鳳陽道:
「虎毒不食子,況四極狂花,俱與同謀。」金星石半晌沒有答話來。這是實情,四極早對范鳳陽不滿,金星石知道,至於狂花峒主……
「嗯!」金星石若有所悟,嗯了一聲,道:
「老夫待你如何?」范鳳陽道:
「地厚天高。」金星石道:
「尚未忘本,此時回頭,猶未為晚。」范鳳陽道:
「睡不安枕,食不知味,不幹!」金星石見其如此絕情,不由騰起一股殺機,但不旋踵,即又收斂,道:
「換在早年,老夫早就殺你……絕情峰藝業……」范鳳陽截口道:
「不過,你早就無此能力了!還不只此!」金星石這才真的懍驚,微一遲疑,改口說道:
「老夫也不追問你的底細,劉沖有何不滿,何以也背叛老夫?」范鳳陽道:
「這是他的事,不會對我說,我也懶得問,況且,現在情勢已變。」金星石道:
「會有這種事,他跟你在一起,怎麼個變法?」范鳳陽道:
「去年酒後失言,我無意說出了一本秘譜,功能速成,不料他就已存了心,這次與我同謀是假,目的就在那本秘譜,乘我前往天池之際,竟已得手而去,另外還拐走了穆老怪孫女和一株老參。」金星石道:
「他的去向你總該知道個大概吧?」范鳳陽道:
「他不像我,遼東沒有基業,十多天來,遍索無蹤,我怕他早也溜進關去,一挨此聞事情告一段,天涯海角,我也不會饒他。」說時恨恨不已。金星石看在眼中,覺得不會有假,道:
「此間你還有什麼事?」范鳳陽道:
「曉梅已除,還有公孫啟和印天藍那個賤婢!」金星石暗暗高興,道:
「好志氣,老夫再給你一次機會考慮,十天之後,還在這裡見面。」范鳳陽道:
「你要告訴金遜和四極,不要礙我的事。此處我一定願再來,你不找我,我也必去找你。」金星石道:
「從今以後,不得再化裝老夫模樣。」范鳳陽道:
「這有何難,拿去。」伸手扯下人皮面具,向金星石擲了過夫。金星石接在手中,略一把玩,覺得好奇,便往自己的臉上,戴了上去。哪知面具甫與臉頰相觸,立覺一陣刺痛,知已上當。范鳳陽把握時機,更不怠慢,一指猝然點下!
八面城位於平街迤西,公主嶺在其東北,西北百餘里,則是遼源,這一帶都是北霸胡夢熊的勢力範圍。胡夢熊的老巢在公主嶺,山深林密,形勢險要非凡。四平街是南北往來要衝,遼源是水路起點,近在密翅。自然都有胡夢熊分舵和眼線。東北有三寶,人蔘貉皮烏拉草,是以往來負販的客商,不走旱道,就得走水道,不管走那條路。只要是油水肥的,被胡夢熊看中了,十有八九,難逃毒手。八面城所處位置,就在這水旱兩路的中間。
胡夢熊作案,從來不留活口,但富商巨賈,為了生意的安全,往往聘僱武師,隨行保護。胡夢能為了志在必得,便在這八面城,也設下一個落腳的地方,以便左右支援。
多年以來,殺人越貨,不知作了多少起,就因為手段毒辣,殺得徹底,沒有苦主出頭,官面上縱有個耳聞,抓不到證據,也是把他沒有辦法。但這已是過去的事了,自從被范鳳陽收服以後,除非極大的油水,便很少再作這種沒有本錢的事了。
今天一早,不知為了什麼事情,這個黑道霸王,便到了八面城,並且不時出來,左右張望,好像是等什麼重要的人?等誰呢?范鳳陽會有時間往這邊來么?天都快要黑了,胡夢熊都等得望眼欲穿,可是他所要等待的人,依然蹤影俱杳,回顧過去的自在,想到今天寄人籬下的凄涼,不禁憤慨地罵道:
「媽巴子的,不是拿這胡老子開心嗎!」含著滿臉怒容,大步走回莊院。八面城顧名思義,是個四通八達的城市。胡夢熊的莊院,建在市區以北,倚山傍水,風景清幽,除了冷寒這唯一的缺憾以外,閑居納福,的確不壞。
快三更了,胡夢熊還沒敢睡,一個人坐在花廳里,對燈獨酌,喝著悶酒。忽然,門開一線,閃身進來一個人,如非寒風隨人湧進,胡夢熊恐怕還發覺不了。這股冷風,吹得他頭腦一新,凝眸看清來人,慌忙離座相迎,道:
「這可是稀客,廬主怎麼能分得開身?」來人敢情是上官逸,隱廬主,絕緣谷的冒牌主人,輕易不離絕緣谷一步,是以胡夢熊有此詫疑。上官逸道:
「范場主另有要事,無法分身,臨時著老朽代他來一趟。」
胡夢熊道:
「廬主是稀客,請都難得到,歡迎之至,快請上座。」喚來家人,重整杯盤。一番謙讓之後,上官逸終於坐了上首,胡夢熊左側相陪,三巡酒罷,胡夢熊不禁問道:
「范場主命我在此相候,不知有何諭令?」上官逸長嘆一聲,道:
「最近遼東情況,莊主必有耳聞?」胡夢熊道:
「聽是聽說一點,只是眾議紛壇,不知道誰的話對,廬主這次命駕,正好賜予澄清。」上官逸道:
「莊主都聽到了什麼?」胡夢熊道:
「一說亂石崗大打出手,二山主重傷,一說毒娘子到了遼東,和公孫兄妹勾搭在一起了,大有意借著這層關係,代山主化解前怨。但遼中一帶,高手頻頻出動,敵我俱有,不知又為了什麼!」上官逸忽然別轉話題,問道:
「如果范場主和老山主鬧翻了,莊主作何抉擇?」胡夢熊奸眸一轉,道:
「不敢想像,老山主人多勢眾,其中且不乏超絕高手,如無重大原因,范場主忌肯冒性命之險,以卵敵石?廬主近在身側,必然洞明是非真象,夢熊斗膽,敢問廬主如何主張?」上官逸暗罵道:
「老奸巨滑,反倒問起老夫來了。」易地相處,也覺得以胡夢熊的能為部眾,不敢明白表示態度,不無可諒,便答道:
「范場主陷害霍棄惡,滅妻殺岳,全是老山主暗中主使,金遜和解之議如成,試問將置范場主於何地?」胡夢熊道:
「這麼說,傳聞都是真的了,老山主是否預聞,公孫兄妹,尤其是印天藍是否同意?」上官逸道:
「傳聞不假,老山主寵愛范場主,甚於其子,如果預聞,必不知意,無奈自亂石崗事件以後,老山主蹤跡密然,上下俱不知其何往?和議是老山主左右那些貪生怕死之徒,見公孫兄妹武功難敵,縱恿金遜作傀儡,出頭這麼辦的。犧牲范場主,換取他們的安全,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這印天藍又怎肯放過范場主?」胡夢熊道:
「最好設法找到老山主。」上官逸道:
「目前全體出動,就是在找老山主,以老山主一身超絕修為,如果有意躲避,怕就很難找到了。全都很難說,老朽也沒了主張。」胡夢熊道:
「老山主實在不該躲避。廬主是在什麼地方見到范場主的?」上官逸道:
「范場主現在逃命還來不及,那裡還敢露面,是託人給我帶的信。」胡夢熊道:
「信上叫我作什麼?」他本想問信的來源,立覺不可,那樣必得罪上官逸,故立即改口。上官逸道:
「劉少山主是與范場主一同逃離神兵洞的,同行目標大,故一離虎口,便分了手,萬一到這裡來時,請莊主念在往日交情,設法收容安置。」胡夢熊道:
「這不成問題,藏一個人還辦得到,只怕看不起我這個老粗,不肯往這邊來。」上官逸本是試探性質,探聞劉沖是否來過?現見胡夢熊一口應承,話也說得很自然,似乎劉沖沒往這邊來,便道:
「盛情足感,老朽得告辭了。」胡夢熊道:
「廬主難得來,多盤桓一天如何?」上官逸道:
「離山時久,難免見疑,異日有緣,定來叨擾。」起身離座,匆匆出門而去。他是從房上來的,仍從房上走的。胡夢熊挺立房上,目送上官逸向西飛馳而去,直到看不見影子,方才回房安眠。就在胡夢熊飄落房下一剎,不遠處一棵樹上,亦冒一條人影,追蹤上官逸而去。
斜月迷離,依稀似是狂花峒主模樣。
毒臂神魔金星石,老謀深算,面對豺狼其心的逆徒,豈能毫無戒心。與其說把玩人皮面具,不如說檢查人皮面具,來得恰當和實在。他號稱毒臂神魔,精擅十絕毒爪,臂、掌、指,無處不毒,自不難意會面細,三個多年,和紀秉南鑽研探討,對於用毒解毒,可以說已經算是個大行家了。
在他精密的檢查下,並沒有發現什麼,何況人皮面具,是從范鳳陽的臉上揭下來的。儘管如此,內心的懷疑,尤未盡去,故當試戴面具的時候,驀生奇想,暗暗警告自己:
「此子陰險毒辣,尤甚於我,不可不防,何不乘此機會,試他一試?」此念一起,立裝中毒,發出一聲痛吼。范鳳陽似未發覺其詐。故把握時機,立施突襲。破廟座北向南,金星石從廟裡出來,自是面南背北。此時月正當頭,范鳳陽站在他的對面,人身倒影,清晰顯現在地面上,人動身影亦隨之而動。金星石無須看人,只消看影,便知范鳳陽的殺師企圖,怒發如狂,暴提全力,發出一掌。
范鳳陽似未料到,惡師反應如此之快,料知偷襲無功,立即化指為掌。金星石掌勁剛猛,范鳳陽掌風陰柔,極似佛門無雙神功,隱具震彈妙用。近身相搏,無可緩衝,轟聲震響中,雙掌立告接實。金星石蹬退兩步,地面上立刻現出兩個深陷腳印,鬚髮蓬飛,神態駭人之極。范鳳陽震飛五丈,落地站穩,狂聲笑道:
「老鬼,你上當了,這是南齊無形之毒,循掌業已滲透雙臂了!」金星石行功一試,果覺雙臂發麻,知逆徒所說不假,不禁切齒恨道:
「畜牲!你……你……」氣得他渾身顫抖,話都說不出來了。范鳳陽若無其事地說道:
「大恩未報,我不會殺你,解藥也從曉梅賤婢處得到,等會給你一顆,不過,我有幾句話,必須先說清楚。」金星石狀若未聞,取出一顆丹丸吞下,就地坐下行起功來。范鳳陽道:
「北紀的解毒丹,沒有大用,你仔細聽著。」微微一顫,接說道:
「金遜身為人子,不忍你臨老受誅,倡導和議,甚而以身承當一切過失,我不恨他,反之,我還非常敬重他。四極助你作惡多年,遇公孫兄妹,臨陣怕死,從而推波助瀾,可恥可卑,最是可惱。倡議之初,你不知道,情有可原,到今天已經快一個月了,不聞不問,不予遏止,顯見內心已經動搖,便說不過去了。十年以來,所有惡事,哪一件不是受你之命而行?我有家有業,弄得今天怨毒叢集一身,狼狽如喪家之犬,你如抽腿,教我怎麼辦?」等了片刻,見金星石沒有反應,眼中不由泛起一股森厲光芒,接著又道:
「現在長話短說,你說十天,我就給你十天限期,制止和議,仍照以前,合力對付公孫啟。公孫啟一除,眾人俱不足畏,那時,你還是我的師父,絕緣谷和神兵洞,也正式為你所有,印天藍和杜丹的產業,隨你的便,任挑一處,整個遼東,都是我們師徒的天下。逾期沒有辦好,或暗存狡謀,那就不要再怪我不念舊情了。解藥給你。」抖手發出一顆白色丹丸,力量用得恰到好處,正落在金星石的雙腿之間、衣襟之上,掉轉身軀,就這麼揚長而去了。
暮靄蒼茫,歸鴉陣陣,遠近人家,升起縷縷炊煙,一日時光,又已終了。神兵洞內一向被列為禁區,不準人進入的那個核心地帶,今天一破往例,開了五桌極是豐盛的酒席,所有絕緣谷和神兵洞兩處,有頭臉的人物,都到齊了。這是毒臂神魔金星石,派遣四眼翠禽送回來的安排,時間是在酉正,眼看時候就到了,金星石本人還杳無蹤影。這裡也是一個十丈圓室,裝設得富麗堂皇,光那夜明珠,大如鴿卵的就有一十二順,照得室內,耀眼難睜。
五桌酒席,呈梅花形排列,不分首末,五面為上。此時此地,作這樣的安排,使得人心悄悄,群疑莫釋,不知道金星石存的究竟是什麼心?酉正,金星石準時出現。他是從密道進來的,臉上洋溢著笑容,道:
「讓各位久等了,請入座。」誰都看得出來,那笑容很勉強。
他把鄭七、雷登、蛇叟、於鵬、諸葛昌、李玉、楊青邀為一桌,並尊狂花峒主上座,他自己主位作陪,一改往日驕狂態度。其餘的人隨便座,羅昆、四極、與人寰五老一桌,巫無影帶金邈、上官敏和狂花峒主幾個女弟子一桌,八俊已剩六俊,十二神衛也死了四個,合共十四個人,擠了一桌,另外一桌,是兩處正副總管與礦場頭領。金星石擎起酒杯道:
「金礦開探,恰滿十年,大家同干一杯。」歡呼聲中,除了狂花諸女,所有的人杯底見天。金星石再舉第二杯,道:
「十年來,多承幫忙,我敬各位一杯。」謙虛聲中,大家幹了第二杯,心裡已經浮上一個陰影。金星石又舉起了第三杯,道:
「十年無功,也該散夥了,這一杯權當餞別。」他仰頸一口喝盡,表現得極是決絕。大家全沒喝,也反映出仍舊想擁護他的意思。朱萬憤然說道:
「山主不能因為一個叛徒,就灰心喪志。」金星石道:
「你坐下,大家也請坐下。」容得大家坐好,游目一掃,目光停在諸小那一桌上,見金遜沒在座,不由問道:
「邈兒,你哥哥怎麼不在?」金邈道:
「大哥會同公孫啟,捉拿范鳳陽去了。」金星石怒罵道:
「這個畜牲,簡直不知死活!」平息了一下怒氣,才對大家說道:
「金礦是印天藍的,過去她不知道,還可以偷偷摸摸地干,現在她已經知道了,有什麼理由還能霸佔不還?」羅昆道:
「我們可以出錢收買啊。」金星石嘆道:
「礦里蘊藏無盡,你有多少錢,可以買得下來?不錯,我們霸佔絕緣谷,目的就是為了那宗武林至寶,豈是看中了那點金子?可是現在,那武林至寶,已經被人得走了,再流連還有什麼用?」此言一出,舉座嘩然。鄭七道:
「金兄從那裡得來的消息?」金星石道:
「我不僅見著了得寶人,並且還跟他印證過一掌。」狂花峒主和朱萬交換了會心的一眼。羅昆道:
「是不是公孫啟?」金星石道:
「上官大俠可能會知道。」座中只有上官逸父子,複姓上官,那聲大俠,自是指上官逸而言。意在言外,無異指摘他另有勾結。上官逸坐不住了,起立申辯道:
「屬下如若知情,願遭天譴。」狂花峒主介面道:
「你用不作強辯,數日之前,你去八面城,會晤胡夢熊,傳達范鳳陽的命令,總不會假吧?」上官逸道:
「這事不假,我也發現峒主跟蹤,請問峒主,除了探詢劉衝去向之外,我還說過什麼?二十年故舊深情,范鳳陽托我辦這麼一件事,教我怎好推託?」狂花峒主道:
「廬主不要忘了,范鳳陽現在是叛徒,他給你的那封信,能夠讓大家過一過目么?」這句話問得很厲害,起碼私通叛徒這個罪名是成立了。上官逸道:
「峒主既然這麼問,話就不妨說開了。少山主提倡和議,事前缺乏考慮,更沒有徵求大家的意見,說實在話,人寰五老弟兄,都不能同意。紙終包不住火,和議一旦成立,南齊北紀非借重公孫啟,找我們弟兄算帳不可,現在合衷共濟,猶慮不敵,到了那個時候,山主如果置身事外,人寰五老,豈不成了俎上之肉,任人宰割?我們五弟兄儘管反對和議,卻也不同意范鳳陽的叛離行動,我曾勸過他回來,從長商議,無奈他年輕氣盛,至今沒有消息。這件事又和寶藏有什麼關係?我就怕被人看到,引起麻煩,已經把信燒了,峒主如再不相信,我就沒有辦法了。」陰山三鬼病判楊青,忍不住問道:
「廬主,你長年坐鎮絕緣谷,至寶被范鳳陽得去了,你竟連一點影子都不知道,實在令人難信。」陰山五鬼為了奪寶,奉邀參加行列,如今魯衡朱小涵已死。吳祿被俘,吉凶難知,楊青雙臂也齊肘折斷,現在雖然裝上了兩隻義肢,吃飯拿東西,都極不方便,是以氣憤之極。鄭七附合道:
「廬主精明過人,豈易受愚?」上官逸臉肉痙攣,似極痛苦,長嘆一聲,道:
「各位責難,我無話可說,老虎都有打陀的時候,我總不能長年不合眼吧?」一副無可訴語的可憐相,申辯得也不能說沒理由。礦場總頭領陸浩,忽的起立說道:
「屬下想起一件事,不知道與這件事,有沒有關係?」朱萬道:
「什麼事,說說看。」陸浩道:
「前年夏天,一陣雷雨,震塌了一片山,范場主那時,恰在監工,趕過去看,好像撿到幾張爛紙。我隨後趕過去。范場主還用那幾張紙擦了一把臉,才收在懷裡。當時我還在暗笑,范場主大概是被雨給淋糊塗了,幾張爛紙,都抹得皺作一團,怎不扔掉?現在回想起來,會不會是武功秘圖一類的東西?」金星石道:
「大概不會錯,先吃飯,等會我還有話說。」經過這一備爭論,大家心情都不好,誰還有興緻喝酒,一路狼吞成咽,很快就把肚子填飽了。金星石等大家全把筷子放下,才把前夜巡見范鳳陽的經過情形,說了出來,最後,沉痛地說道:
「經過兩天深思,過去的事情,都是我的錯,所有的恩怨,應該由我一身承當。范鳳陽一身藝業,龐雜而難測,老夫提足畢生功力,尤不堪一擊,這還是他念在師恩未報,不肯殺我,手下留了情。恕我狂言,在座各位,沒有人能是他一招之政,留此有害無益。」鄭七道:
「合我們幾個老不死的,難道不能除他?」金星石道:
「那幾張爛紙,如我猜得不錯,應是佛門無上功力,他一個人,未必能夠盡窺奧密。恃此稱雄,適足招致殺身之鍋,有人除他,不須諸友再涉此無謂之險。」諸葛昌道:
「公孫兄妹還有能力除他?」金星石道:
「現在只剩下公孫啟一個了。他師妹郭曉梅,已遭范鳳陽毒手。南齊毒經,也被掠奪而去。這個仇已無法化解,公孫啟能不能除他?雖不可知,可他對於公孫啟,仍十分忌撣,故予老朽十天限期,考慮合力對付公孫啟。」朱萬不由臉上一紅。
金星石目註上官逸道:
「南齊北紀血債,老夫一個人承當,無須人寰五老再多擔心,現有一事,擬拜煩廬主,不知能否見允?」上官逸惶恐答道:
「山主怎能這麼說,清理門戶,人寰五老願作前驅。」金星石道:
「這件事不勞費心,絕緣谷印家礦產,即日起物歸原主,所有礦工,按照應得工資遣送圖籍,如能辦妥,老夫就感激不盡了。」上官逸道:
「屬下遵命,請准加派陸頭領,從旁協助。」金星石道:
「老夫先謝了,陸頭領原非我天南門下,亦在遣散之列;廬主原意圖他協助,那是廬主的事情了。總之,這件事我全權拜託廬主,任憑廬主怎麼處理都好,包括范鳳陽還想繼續霸佔在內。自即刻起,天南門下絕不再進絕緣谷一步,絕緣谷今後如再有是非,亦與天南金氏無關,廬主只須記住這一點就行了。」
忽然想起一事,噢了一聲,對上官敏說道:
「收了一個范鳳陽,我已經傷透了心,敏兒,老夫不能再教你,等會跟你父親,一起回去吧。」上官敏憤然道:
「范鳳陽是什麼東西,現在自然不成,將來我非鬥鬥他不可,我不回去!」赤子心聲,最是感人。舉座無不動容。也不知是高興還是難過?金星石合了半天眼,方才說道:
「你還是先回去,也免得你父親懷疑老夫,把你扣作人質。
等到目前的事情平靜以後,老夫如能不死,你原意回來就回來。」上官敏道:
「不,我要跟著您,保護您。」金星石苦笑道:
「傻孩子,你父親的武功,現在高出我甚多,你要趕上范鳳陽,就得跟他去學。」上官逸道:
「山主,敏兒已非弱冠,有權選定自己的前途,屬下不再過問。」金星石道:
「你怎麼也說孩子話,對付目前強敵,尤其是陰險毒辣勝過老夫十倍的范鳳陽,誰也幫不了忙,連天南門下全都得走,老夫才能放開手腳,斗一斗這兩個傑出的年輕人,這件事就這麼決定了。」話說得甚是悲壯,不容上官逸再開口,即對金邈道:
「你是我幾個兒子之中至如今在我眼前唯一的一個,幫我送個信可敢?」金邈流淚道:
「爹這麼說,教孩兒置身何處?我去找大哥。為什麼不能先教公孫啟先和范鳳陽先干一場,然後我們再對付剩下的一個?」金星石道:
「聽你這句話,就沒出息,這封信不是普通信,艱難而危險,我不能再連累別的人,你如果怕死就算了。」金邈道:
「上刀山,下油鍋,孩兒都不會皺下眉頭,何況送這封信!送給誰!」金星石從懷中取出一個紙包,道:
「信在這裡邊,人名地名都寫得很清楚,上路以後才看,先收起來。」紙包扁平,裡邊似是就包著一封信,金邈走去接了過來,妥慎貼身收好。側顧狂花峒主,金星石道:
「瓊妹,這封信范鳳陽必然要截,他對你的蠱,還有三分俱怯,非你保護邈兒絕送不到,你可願幫我這個忙?」狂花峒主道:
「你不是借故把我打發走吧?我答應你,但可不能騙我。」
金星石道:
「絕不騙你。信送到后,行動由你。」轉視朱萬,又道:
「四極弟兄,你比較有點腦筋,保護邈兒送信,僅峒主師徒,還嫌不夠,還得你們弟兄幫個忙。以你們弟兄的功力,聯手施為,可敵范鳳陽五招,有這五招時間,峒主應可出手了,切記,絕對不能讓范鳳陽欺近峒主身前。如何配合得嚴密?你們去商量。」朱萬道:
「地方遠不遠?」金星石道:
「不算遠,也在遼東地面。」聽說在遼東地面,朱萬便沒再言語。金星石對羅昆、巫無影道:
「現在就剩你們了,你們在,我便不能不分心,行動就無法保持高度機敏。帶著八秀神煞弟兄,迴轉天南去吧。」巫無影方欲張口,金星石已搶先說道:
「別教我作難,你們幫不了忙。」轉對同席諸老道:
「各位雲情高誼,星石至深感激,勢逼處此,不能不分手了。兄弟還有幾件心愛的玩物,諸兄可以任取一件,留作紀念,請隨我來。」起身肅邀諸老,進入密室。狂花峒主道:
「邈兒,你把信拿出來看。」金邈立即取出,不料打開紙包,信竟是寫給狂花峒主的,驚覺不對,電疾沖入密室,哪知金星石已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