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清明時節--三
三
哥兒倆商量了許久,認為這方法一定行得通:謝老師知道那些兵大爺都有好管閑事的天性,可是最好還給他們一點兒什麼實惠,那就更見效。
謝標六馬上皺起眉毛來,象向債主求情那麼苦著臉,說到他鋪子里近年來老是虧本。他去跟殷榮達談的時候還沒想到這上面去,只是一口氣梗在胸上要吐一吐,叫他丟什麼都不可惜。這回這件報仇的事有了一點點把握,他心裡一輕鬆,就彷彿清醒過來似的,覺得要花雪亮的花邊來干這一手——心頭就酸疼起來了。
其實做堂哥哥的也顧及到了這一層。謝老師用腦袋在空中畫著圈子,解釋了一下,這用不著花大錢,只要請他們吃一頓就行。
這個主意逗得全家都很高興,太太很快地走過來:兩隻腳在地上畫著弧線,腳後跟很重地頓著,腮巴上的肥肉就給震得一盪一盪地。她想出了幾樣菜來徵求他們的同意:宰一隻雞。燒一碗肘子。做一斤粉蒸肉。家裡還有現成的臘肉什麼的——已經起了霉,不如早點吃掉它。
謝老師很滿意地微笑了一下,就是太太在小叔子跟前咭咭哇哇——他也沒責備她。
地點當然是定在謝老師這裡。用腊味來配四個碟子,其餘是兩個炒菜,四碗大菜。上菜以前還得來點瓜子花生,蒸一盤糯米粑粑。——先這麼一吃,不管三個兵大爺肚子怎麼大,也得打下那麼五四成底子。
他們計算了好一會,謝老師才開口說出他早就想說了的話來:
「哪,六弟,我跟你——親兄弟明算賬,彼此都不必客氣。我屋裡有雞。臘肉臘腰子也歸我出,唔。其餘那些魚呀肉呀就歸你去辦。我跟你兩下都不佔面子也不吃虧。唔,還有酒飯也是我屋裡的。還有瓜子花生……好罷,就也歸我罷,我多貼些倒不在乎,至於……」
太太用門帘把自己的臉擋住了一半,插進嘴來:
「還有柴火呢,還有豬油鹽呢,作料呢?」
「是啊,是啊,唔。」
可是謝標六認為碗數不用辦得大多。這個意見經別人反對了之後,他又估算到雞呀臘肉的那些本錢——這數目比到他買新鮮菜要掏出的現錢,怎麼樣都相差得太遠。可是謝老師把那些現成腊味當作日今的市價折數的。於是廣貨鋪老闆嘆了一口氣,輕輕地自言自語著:
「唉,其實我屋裡也餵了雞,也熏了臘肉的。」
第二步就討論那天該找誰來幫忙。謝標六想要打發鋪子里那個小徒弟來。謝太太立即顧到了一樁事:那個小鬼準會聽了老闆的吩咐,把一部分剩菜帶回去的。她這就擺出了嫂子的身分,主張喊斜對面那個祥福嫂來——那個堂客辦炒骨是拿手,並且請她還不用花工錢,只要弄點大鍋菜給她吃一頓飯就行。
什麼事都安排好了,謝老師就親自去請那三個愛管閑事的兵大爺,——這麼著鄭重些。
「老鄉,你們明天有事沒有?」他操著一口很吃力的官話,臉上堆著笑。接著他就說明了這件事。他怕別人不懂他的話,兩隻手還打著手勢。
那些傢伙似乎一輩子沒給人這麼邀請過,他們老實吃了一驚。
「幹麼呢?」
「並沒有什麼,並沒有什麼,唔,不過請你們吃吃便飯。菜都是本鄉本土的,只怕你們吃不慣。」
他們三雙眼睛互相看了會兒,就沖著主人不好意思的笑一笑。
那位主人為了表示得更周到點兒,還聲明要買饅頭。
「你們吃飯吃不來,我曉得,我曉得的。」
這裡他就格格格地乾笑起來。
可是一轉身——他覺得他做錯了一點事:幹麼要說買饅頭?哼,要出現錢,並且一個要花到四十文,不過沒懊悔多久,就想法子來安慰自己:
「然而還是划得來的,唔。划得來的。」
請客的這天上午,他還是照常到隨緣居去。他一進門,就用了監視似的眼色瞧瞧那個光頭掌柜,瞧瞧那些忙個不停腳的茶房。他差不多是在探險,一面提心弔膽地猜到他們或者已經知道了昨天的事。
那些茶客照例跟他挺親熱地招呼著。開頭一個字也不提到棋盤角的墳山。慢慢地大家都有點忍不住,那位程三先生就談到昨天的天氣,接著問他昨天去上墳走累了沒有。這位不掛招牌的堪輿家還把臉子裝得非常關切——可是過火了點兒,竟帶著幾成悲天憫人的神色:叫謝老師一瞧就知道——
「這個混賬傢伙!——他分明曉得那樁事!」
謝老師用鼻孔答了幾個含糊的字,就聲明他傷了風,有點頭疼。一隻瘦長的手持到了自己的太陽穴上。
別的人互相瞟幾眼,又把視線移到謝老師臉上去。有的瞧著他右邊腮巴,有的瞧著他左邊腮巴,這顯然成了兩派:他們低聲爭論著——昨天受難的腮巴子到底是哪一邊。
今天謝老師沒吃燒餅,只呵著空心肚子抽水煙。他一想到那三位兵大爺,心就一跳。他覺得有些模糊的快感跟著全身的血在奔著。可是同時候又彷彿有一件終身禍福的大事在求牙牌神數似的——好歹還不知道,他心又怔忡了一下。
於是有一股冷氣透過他全身,跟著又一股熱氣透過他全身。
他比平常提早一個鐘頭回家:五成為了怕別人提起昨天的事,五成是想早點去親自催請他的客人——他認為什麼禮節都該盡到。
可是程三先生輕輕拖住了他,極力主張他一回家就沖一碗紅糖薑湯喝喝。說得十四分用力,連臉都皺起來:叫人知道他一半是用了那種醫道很精的人的身分,一半是好朋友的身分。別人也附和著,並且說薑湯里不妨放一點紫蘇。不過程三先生拚命反對:他認為紫蘇對傷風頭疼固然有效,但是這東西是耗氣的——於老年人最不適宜。於是又分成了兩派,一直到謝老師出了門還在爭論著。
謝老師是手扶著太陽穴出門的。連掌柜的對他點頭他都沒理會。
家裡的客人可用不著他親自催請,早就由謝標六端端正正陪著坐在廳屋裡了。
他一跨進門檻,就用種很熟練的手法作了兩個揖:
「對不住,對不住。」
那三位上賓受了這種招待,一下子不知道要怎麼著才行,都忸怩起來。接著——這彷彿也是出於他們的「天性」似的,刷地一齊站直了身子:小肚子吸進,胸部挺出,腳後跟靠著腳後跟。
老半天,猶開盛才代表弟兄們說了一句話:
「你真是,嗨!」
主人忙著茶呀煙的。吩咐他堂弟到廚房裡去催開水,一面他親自給客人茶碗里添上茶。過會兒又把自己手裡的水煙袋捧給猶開盛,手指在煙嘴上抹了一抹。
那位客人第二次立正。他不會抽水煙,可是也恭恭敬敬接了過來。手忙腳亂地抽了一兜,就仔仔細細地去裝煙:這玩意有這麼多行頭,有這麼多手腳,兩隻手非常不夠用。他醬色臉上發了點紅色,於是耐心著去吹紙煤,可是怎麼也吹不著。
易良發忍不住要笑。就假裝著咳嗽,轉過臉去看掛在上面的中堂——「三星圖」。
坐在下手的兔二爺,老不安地動著,總覺得屁股擺得不合式。一雙紅眼盯著廚房那邊:等謝標六打那門口出來的時候,他就吐一口唾沫準備談天。
可是謝老師又有話吩咐謝標六:
「到上房裡去拿點條絲煙來罷。……呢。去問問嫂子——看粑粑炸好了沒有。」
這位嫂子打扮得很漂亮。雖然她不出來陪席,雖然客人不過是住了三四個月的老客,她可也換上了那件假嗶嘰的夾襖。早起梳纂很費了點工夫,刷上小半缸刨花水①——把一根根頭髮都結成了一塊餅。肥臉上塗著許多「真正上等揚粉」,瞧來很象一塊米粉糰子。
①舊時用小瓷缸兒將榆木刨花泡水發酵,生出膠狀粘液。婦女拿刷子沾它梳頭,可使頭髮粘結黑亮。
端妹子呢,今天穿上了那件閃光紗的旗袍。她媽媽認為這天氣穿這種料子的衣裳還不合適——怕她著涼。可是這位小姐哭了一場,嘟噥著她怕熱,就讓她著上了這件亮閃閃的東西。
她們在廚房裡沒停過手,一面跟祥福嫂談著家常話。謝太太一提到她老爺——總是用著埋怨的口氣。她認為他不會做人。這麼一歲大水兩剛旱的年頭,他還是那麼替地方上出力,不管自家死活地來體恤別人,照顧別人。端妹子的爹未免太慷慨,連一家人餓不餓肚子都不管。不過她聲明他有幾樁好事——也還是她勸他乾的。真古怪:她也象她老爺那麼傻。
於是她膘祥福嫂一眼,用蘭花手的姿勢去揭開鍋蓋,吹散了上面的熱氣,想順便借裡面的湯水照一照自己的臉。接著又告訴別人——端妹子的爹可不比羅二爺,她這麼把兩個人扯在一塊兒來談,就顯得是他倆就是同樣地位的人了。
「那個姓羅的才不象『他』那樣做人哩。人家多精明:每年收了千把擔租,還那樣小器——一個爛眼錢也是好的!哼,如今他們到底也敗下來了。千把擔租啊——也不行!」
端妹子一直沒開口。只有謝標六跑來傳達命令的時候,她就大聲把堂叔叔的話複述一遍,彷彿她媽媽是個聾子。
「粑粑要快點炸哩,姆媽。」
那位廣貨鋪老闆不等回答就回到廳屋裡去,滿身都來了勁兒地忙著,手背還不時地偷閑去抹嘴角。
主人跟客人們已經拿棋盤角做題目談起來了。謝老師有頭有腦地敘述著,象在替別人做狀子似地。那塊地可賣得真傷心:羅家裡知道他們謝家要錢用,卡住了只肯出五十塊花邊。並且還仗著勢——不準第二家來跟他們談這宗買賣。可是他們不得不忍痛出手:他們景況太困難。
謝標六就很快地接上來,說私話似地壓低著嗓子:
「不景氣呀,就是。有什麼辦法呢!」
那三位客人很仔細地聽著,可是還聽不大清楚。只約略地知道他們謝家因為缺錢用,就讓一個姓羅的得了一塊地。
「你說那個羅——羅誰呀?」兔二爺問,「他是哪一路人?」
他們從謝標六嘴裡知道了羅二爺的聲勢之後,猶開盛又提到了那一塊地:
「那不就是半買半占么?」
「就是這個話,就是這個話。」
「真他媽的!」
牆上的掛鐘格勒響了一下要報時間。鐘面的玻璃成了黃色,模糊地瞧得見兩根針頭成了銳角,跨在「XII」跟「I」上。可是它鏜鏜鏜地一個勁兒打了八下。
瓜子花生跟糯米粑粑都給端了出來。一燙壺米酒偏在主人位子跟前。
三位客人馬上預備到桌子邊去,可是謝老師還照著宴會的規矩講禮數,他篩一杯酒,就對那客人作個揖,請他上席。這逗得那些客人們都惶恐地退了一步,用立正的姿勢來答禮,一面在鼻孔里輕輕哼了一聲。
謝標六舐了舐嘴唇,故意想出許多別的話來談著,有時候也夾著句把客氣話——表示他也是個主人。
「請坐,請坐。不要客氣,沒有菜。」
主人端起杯子敬了頭一口酒,兔二爺就臉紅了一下,吃力地笑著說:
「我說嗨,咱們還是隨便點兒罷,謝老師。別太……別太……」
幾杯酒一下了肚,那種拚命裝著的客氣勁兒放鬆了許多。用不著謝老師請菜,那四雙筷子就七零八落往碟子里伸過去了。
兔二爺吃得很多。下面兩條腿竟老遠地伸到前面,一直碰著對面謝標六的腳。於是那雙老闆的腳趕快一縮——曲到了自己椅子下面。易良發索性把右腳抬到自己椅子上踏著。猶開盛老是不安似地移動他的腿子,手也在桌面上沒停過動作,還時時對他兩個同伴使一個眼色。
他們彷彿是自己斗伙吃喝似的,彷彿除開他們三個就再沒別的人。只有祥福嫂來上菜的時候,他們才轉過臉去——打量一下她那副紅腮巴。
可是他們到底還拚命留心著自己——保持了點兒儀態,只要兩個主人一開口,他們馬上就覺醒到了現在自己的身分,於是傻笑著,裝著注意的樣子聽著。
謝老師的腳一直沒動。他老記得從什麼地方聽來的「曾文正公」的軼事,據說那位大人物在什麼地方赴宴會,瓜子殼吐了滿地,只留下姓曾的那一雙腳印,只見這位朝廷柱石的腳一直沒動過一下——這是貴相。謝老師也就學來了那麼一手:就是腿子發了麻也不輕易移一移。
廣貨鋪老闆時而看看這個,時而看看那個,想等個空子插進嘴去,可是總沒有這個機會,他就率性站起身來,到廚房裡去催菜。
謝老師正談到了羅二爺打籬笆的事:他努力鎮靜著,好讓這件事交代得有條有理,他酒喝得很慢,嚼一口就得咂咂嘴。他嗓子可越提越高。
這回那三個客人聽懂他的一大半了。
這故事裡有種奇怪的味兒——慢慢引起了他們三個的關心。他們似乎聞到過這種味兒:這故事裡有些東西對他們非常熟悉,逗得他們回想到一些什麼。
他們六隻眼全神貫注地盯著謝老師的臉。
謝老師說:
「無理可說,唔,無理可說。他要揀個好墳山,難道我們姓謝的就不配有好墳山?……不錯,唔,如今年成又不好,土匪又到處鬧事,地方上一年不如一年,他羅家裡也支持不住,想找塊好墳山——叫他自己屋裡中興起來。唔,不錯,他有他自己的主意,然而——然而他怎麼要逼到我們頭上來呢?……然而我們也是到了窘境:我們的祖墳也該葬個好穴。哼,然而他們蠻不講理。」
這裡他深深地迸出了一口氣。
坐在上首的猶開盛一動不動,手擱在桌沿上,簡直好象憂鬱起來了。兔二爺那雙腳也縮了進來,似乎要把全身的肌肉都拉緊著來注意別人的話。只有易良發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不過沒先那麼老舉筷子,有時候只悄悄地呷一口酒,象有誰監視他似地。
謝標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回到座位上來了,只聽見他很響地咂了一下嘴。說話的聲音可很小,叫人覺得他是在談秘密事:
「他仗著自己有錢有勢,就不管人家死活。他這些傢伙啊——簡直是……不是我愛罵人……」
他對面的易良發睜大了那紅眼:
「他要那麼多墳地幹麼?」
「那是您爺爺的墳不是?」猶開盛插嘴問。「有個墳地給他葬下了,還算挺不錯的,還有死人沒地葬的哩。」他轉向易良發:「我爺爺呢?不是?」
「唔,還不止此哩,」謝老師嗓子打了顫。
閉了會兒嘴,謝老師又原原本本談起昨天上墳的事來。他忍不住要在客人面前維持一點兒自己的身分——把他自己受的侮辱說輕些。可是一面他又有種制不住的慾望,要把這些委曲盡量吐出來才痛快,還不妨形容得過火幾分。於是他的話就有點亂。聽來羅花園的人似乎對他還有相當的客氣,當他是地方上的一個腳色。接著他可又改過了他的話頭:那小舅子竟趕豬似地那麼瞧他不起:叱他,欺凌他,還揍了他。
他喘起氣來,牙齒緊緊咬著,老拿起杯子來一大口一大口地喝酒。臉子漸漸發了白,顴骨透出了一點青的。眼球上閃出了紅絲,眼眶外面畫著一道黑圈。
末了他叫出了假嗓子,聲音尖得刺耳。猛地對桌上一拳,那些杯子碗盞就吃驚地一跳。
「我一生一世沒受過這樣的凌辱!——我出娘胎以來沒受過這樣的凌辱!我……我我……連先父先母也沒這樣待我過……你姓羅的是什麼傢伙,竟!竟!……」
一陣氣一逼,鼻孔抽筋似地掀一下,眼眶裡冒出了淚水。
那位堂兄弟趕緊欠一欠身,半坐半站的,指指點點地叫客人們來看真憑實據。
「哪,就是這裡。」他指指謝老師的右邊腮巴。「拍的一下——他們真的動手就打!……還有我這裡,哪,」他指指自己胸脯,「也給吃了一傢伙。你看!」
謝老師抬起那雙淚眼來狠命地瞟了他一下。
「他還打人!」猶開盛說。
他跟兩個同伴互相瞧了一眼,談到他們從前的一些事,——這在他們弟兄們中間談過多次的了,可是每次一提到,總還是那麼興奮。
「他媽我們鄉下那個伍閻羅,就這樣!」兔二爺告訴易良發。
於是易良發把酒杯一頓,大聲罵了起來:他從前在自己家鄉也受過那些氣。他臉發了紫,口齒也不清楚,謝老師不大明白他敘述的是怎麼回事,大概總是為了高粱什麼的,他吃了別人的虧。
「可不是么,那小舅子仗著他有錢有勢欺侮人!」
「是啊是啊,正是這句話。姓羅的他……」
猶開盛鼻孔里大聲地出了一口氣,嘟噥著:
「天下烏鴉一般黑,反正……」
那謝家的兩兄弟眼對眼看了一下,做哥哥的趁此想把預備要說的話吐出來,他先喝乾了一杯酒。
可是易良發搶了先:
「只有揍!」
這些粗嗓子叫廚房裡的人嚇一跳。端妹子跑到了院子里,老遠地瞧著這邊,旗袍在太陽下面閃著亮。
謝老師用小指的指甲在眼角上挑了一下,顫聲嘆了一口氣。他重複提到了他的傷心話,他把自己的身分放低,叫人覺得他只不過跟那三個兵大爺是同一流的腳色:他跟他們同樣受了別人的凌辱,他跟他們賽似一夥里的弟兄。
廣貨鋪老闆有時就插句把——
「就是這句話,就是這句話。……吃吃這個炒雞——還是錯。」
易良發側過臉去吐出雞骨頭,順便對院子里瞅一眼。那位端妹子就一扭,辮子一晃,往廚房裡跑去了。
那位老師又傷心地往下說:
「我懊悔我沒去吃糧子:我要是在軍隊里——那個姓羅的還敢對我這樣?我們這種人真是沒有用處,唔,真是。唉,要是我把我們那孩子送到營里去當弟兄——也不會吃這個虧:哪個敢拿氣給我們受!哼,看見人家受這些凌辱還要打抱不平哩。然而……然而……」
他嗓子里哽住了一塊什麼,臉上敞下了兩條眼淚。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又說他從來沒吃過這麼一個虧。
「我——我——我沒一個人幫我的忙。……我待人家這樣體貼,這樣苦心,然而……然而……你看,我這樣至情至義待我的朋友,然而我沒有一個知己。……」
接著他咬著牙嘟噥幾句別人聽不明白的話,哦哦地抽咽起來。
那三個可給愣住了。他們背槍桿過活了好幾年,簡直忘記了人類有這麼細膩的感情,他們想不透這位老先生怎麼一下子學起娘兒們的派頭來。可是別人那麼客氣的招待,那親切的勁兒,叫他們觸到了那早就忘了的一些什麼。
謝老師那種傷心的樣子,就象是對著親人訴苦似的。
他們五臟六腑都往下一盪,臉上的肉也似乎收縮了一下。他們自己的苦處在這裡似乎算不了什麼,只有哭臉的這位先生成了他們世界的重心:他們從沒這麼難受過。這彷彿有種什麼奇怪東西推著他們,叫醒了他們早就不見了的那種感情。他們覺得是自己的朋友在那裡傷心。他們跟他竟是患難相同的。
於是有兩隻手輕輕拍著謝老師,嘴裡說著「呃呃呃」可是想不出一句話來。鼻孔里顫聲噓氣,腮巴跟眼角中間那塊肌肉——痛苦地打著皺。
猶開盛站起來把上身湊向著謝老師。他拚命制住他的激動,說話的聲音就哆嗦著:
「呃呃,別這麼著罷,謝老師。」
那個可就一把抓住他的手,哭得更厲害起來。
「我沒有一個朋友……我我……」
兔二爺和易良發也走到這傷心人的身邊。
「別,別,」兔二爺的手搭到那聳動著的肩上,有點窘似的。「誰說您沒有朋友!我孔夫子書是沒讀過,朋友義氣我可還懂得。」
「著啊,咱們是朋友。謝老師,您別這麼著。我們哥兒仨總得……只要您不怕我們老粗……」
「還是你們粗人好,」謝老師想到了這句話,可是沒說出來,只抹抹眼淚看看他們。
那位廣貨鋪老闆一直坐著沒動:只愣著瞧著別人。這裡他可開了口:擔保他們夠得上朋友,他彷彿是個局外人的樣子。接著大聲嘆口氣告訴著三位:謝老師的傷心是難怪的。謝家哥兒倆吃了姓羅的虧,可是沒個朋友來幫他們出出這口氣。於是他又打鼻孔里很響地出了一口氣。
易良發可跳了起來,很重地拍拍胸脯,脖子上的青筋突了出來:
「別忙,掌柜的!咱們干他一傢伙!——瞧著罷!要是他倆不肯干——我一個人也得干!來!」
他伸出手在謝標六掌心上拍了一下。
可是兔二爺也不讓步。他猛地轉過臉,瞪著那雙紅眼嚷:
「謝老師,您說罷。要怎麼干就怎麼干,有我!」
他等謝老師回答,可是謝老師只對著他掉眼淚。
猶開盛安慰著謝老師:他們三個不會瞧著他白受氣的,朋友們幫忙是常事。他一面說話一面縮著嘴唇,顯然他是在那裡使著勁。
一個淡淡的黑影子在門口移了過來:祥福嫂捧上了一大碗粉蒸肉。她瞧著謝老師那種哭哭啼啼的樣子嚇了一跳,低著腦袋把菜放好,就趕緊走了出去。
大家都不動筷子。
那位老先生感動得連手都哆嗦起來,全身一緊一緊地象在打寒噤。他用力抓著兩條粗膀子——也不管是誰的。那張長臉仰起來瞧瞧他們三個,眨著水淥淥的眼睛。
「唉,唉,想不到……想不到……唉,活到了五十歲才得了幾個朋友,……」
廣貨鋪老闆又嘆了一口氣。他知道這句話是打心窩迸里出來的。他堂哥哥雖然每年收八十擔租,雖然是區董,在地方上有點聲勢,可是從來沒有這麼一個真心朋友。這裡的人只在面子上敷衍他,只有顧到自己好處的時候才肯替他幫忙。
於是他喃喃地說:
「真的,唉,真的。」
謝老師的傷心稍為減輕了點兒。他用手抹抹臉,可是他的心還是跳著,肚子里有種熱氣要爆出來。那雙三角眼在三個客人臉上轉動著:他恨不得把他們摟抱一下。他腦子裡閃了閃一個模糊的念頭:覺得這三個老粗大概可以說有一點俠骨——世界上的確少不得這號人。以後還要酬謝他們一下才好。
誰的一隻粗手又搭到了他肩膀上。
忽然——他感到遠別了幾十年的親骨肉又團圓似的,鼻尖上又一陣疼,眼睛眨幾眨擠出了兩顆淚水。他熱烈地站起來,顫著聲音說:
「干一杯罷:今天是我們訂交之始,願我們生生世世……」
下面的話給哽住了。
三位新交的朋友趕緊站直了身子:胸脯子挺出,下面腳後跟靠腳後跟。
五隻酒杯都給端到各人嘴邊。臉一仰,照了照杯,大家又鄭重地坐了下去。閉了會兒嘴,各人輕輕打心底里發出了嘆聲。
末了兩位主人才在粉蒸肉上面點點筷子,並且仔細揀了幾塊五花肉敬到客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