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清明時節--四
四
謝老師喝酒喝得太多。他喝了端妹子給他的一碗白糖水之後就睡了三個多鐘頭。醒來眼睛發紅,嘴裡乾巴巴的,額頭有什麼緊緊箍著。
地下有一攤濕印,還有那用灰掃過的痕迹。
前面竹床上睡著謝標六——嘴張得大大的,唾涎沿著腮巴淌到床上,滲進了竹篾縫裡。
謝老師坐了起來,皺著眉毛咂一咂嘴。
「倒杯茶來,端妹子!」
答腔的可是太太。她主張他再喝兩碗白糖水。接著她用五成好笑五成不好意思的神情——小聲兒告訴他先前他醉成了什麼樣子。
原來他又傷心地哭過許多次,還把那三個老粗摟抱了起來。他要跟他們拜把,還談到義氣,談到共患難共生死。還有呢——他問他們有兒女沒有,他要跟他們結親家,就是把端妹子現在這頭親事退掉了也願意。然後他又結里結巴說到他要向羅家裡出這口氣。於是又哭,又把他們抱著:叫他們做親兄弟。
「你還講,就是自己的親生爺娘也比不上他們那樣……」
男人大聲打斷了她:
「快去泡白糖水!……你倒有這多話來扯!」
於是他坐了起來。靜靜地把中飯時候的事記一記,可是很模糊。他手在額頭上摸摸,瞅了一眼睡著的謝標六,就從桌上拿下水煙袋來。
他想起了一些沒喝酒以前的情形。這些都沒有什麼,只是待他們太客氣了點兒。他又記得那些副爺的食量:糯米粑粑簡直沒什麼用處——吃了那麼一大盤,他們還照樣吞下了那麼多菜。
喝了那碗白糖水,他咂咂嘴站了起來。可是覺得屋子一陣旋,他又坐下了。左手大拇指摩著煙袋托子,右手揉著眼睛。
太太在跟端妹子咕嚕著:計算這次請客化了多少錢。接著她們倆對房門口張望謝老師一眼。
謝老師什麼都沒說。他記起了他吃中飯的時候憤激得到了什麼地步:他的確哭過,一點沒顧到什麼面子不面子,老老實實告訴了他們那回事。他還跟他們搭朋友,還敬他們的酒菜。
「嗨!」他輕輕地說。他覺得自己做得過了火。
一想到那上面——他全身的皮膚上就熱痒痒的,彷彿幹了什麼丟臉的事,竟有點害臊。於是他悄悄地吹著了紙煤,小聲兒抽著煙:好象這也是虧心事似的。他把一肺都裝滿了煙,就一半吐煙一半噓氣地吹出來。
他拚命把念頭轉到別的方面去,可是那三個兵大爺在他身上攀肩搭背的形象老是釘住他。他又一陣熱,彷彿有誰把滾水噴到了他脊背上。
不過這件事的結果倒是很圓滿的:那些副爺一口就答允幫忙,那麼熱心——竟逗得他真地感動起來。
「唔,」他這裡又挺有見地地給他們下個考語。「莫看人家老粗,血氣是有的。」
他們好管閑事。他們也受過罪,吃過別人的虧。
忽然謝老師象給推了一把似的身子一盪,心臟什麼的也有點發麻。他一下子醒了過來——覺得自己做錯了點兒事:他今天未免把那幾位兵大爺看得太重了些。其實不請吃這頓,他們也會去干:他們那天在城裡替別人打抱不平,難道別人請過他們么!
他慢慢把紙煤子敲掉灰,送到口邊來吹——可怎麼也吹不著。他有點不耐煩起來,一面心裡隱隱地覺得自己上了誰的當,嘴裡就嘟噥著,「豬一樣的傢伙!豬一樣的傢伙!」
左手慢慢在桌子上摸著洋火,眼面前晃著一碗碗的菜——這桌酒席是他們兩兄弟貼出來的,老六還掏荷包買了那些新鮮肉魚。於是他同情地瞟了謝標六一眼。
那個睡得動也不動,只一股勁兒淌唾涎。
「哼,他倒睡得著!」
房裡漸漸暗了下來,什麼東西都模糊地隱在黑色里。有個把蚊子在什麼地方叫著,一會兒高,一會兒低,彷彿給風蕩來蕩去似的。
隔壁娘兒倆還是在老沒完地談著。嗓子放得很低,可是一個字一個字很清楚地飄過來:
「醬油三個銅板一兩,你爹爹講的嘛——要好醬油。豬油呢差不多用了……唵,兩斤板油只熬得……」
謝老師站了起來,皺著一雙眉毛:
「還講什麼呢!事情已經做過了,還盡講盡講的!」
沉默。她們到廚房裡去了好一會又回來,做娘的叫端妹子去看看六叔有沒有醒。
廳屋裡那架鐘懶懶地報著時辰:鏜,鏜。打了這麼兩下就再也不肯打了。
謝老師就走到竹床邊把他堂兄弟叫醒:理由是他們如今該商量一下正經事,不能老貪睡。現在已經是七點鐘了。他還裝副關切的臉色告訴別人:睡多了會傷脾的。
可是他們並沒談什麼:哥兒倆都很累,腦子也有點昏。謝標六倒著實想好好討論一會,不妨多耽擱些時候。不過堂哥哥搖搖頭,拿手摸著太陽穴,聲明他這當兒什麼事都想不上來。最後他脫了鞋子,哼了一聲,架著勢要躺在床上去,嘴裡用種挺沉著的聲調說:
「你明天再來罷,唔。」
於是一連兩天,他們都跟那三個兵大爺談著。謝老師用的是旁敲側擊的方法,提醒他們對付羅二的事,好象他們欠了他一筆債似的。一面要補救一下請客時候他那些過火的舉動,他就發了些議論:說明天下之中頂要緊的是一個義氣。他挺著個手板打手勢,假牙齒動呀動的——把聽眾的視線都吸了過去。他用著七成教訓的口氣。那三成就表示他們到底夠得上朋友,因為他們正有著這種道德,他跟他們都是很講究這一套的:這麼著他們昨天答允幫忙的話就有了個約束。
「朋友頂要緊的就是這個義氣,唔。不守信實的,賣朋友的——那是禽獸,是畜生。呃,是吧?」
那三個象聽長官訓話時候的臉色。有時候就挺挺腰恭恭敬敬答道:
「那是。那是。」
「所以呀,」謝老師趕緊接上去。「對朋友不起的就是無義氣——就不是人!」
那位廣貨鋪老闆可沒拐什麼彎,他只用著批貨時候談買賣的勁兒,從正面來打交道。他要的是正正式式提出個辦法。
易良發就撈了一撈袖子,又提到從前他跟別人為了高粱稈鬧的彆扭:
「你放心,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他:遇到了這號人,這可不能放過!」
「那你——那你——?」
易良發會意地瞧了猶開盛一眼,可是兔二爺嘴快:
「摟!」
接著易良發呸地射出了一口唾沫,也嘟噥幾句什麼,還把手掌拍拍胸脯。
謝標六可把那三個拖攏來,把臉子湊得很近,小著嗓著商量著,時不時還瞟他堂哥哥一眼。兩片嘴唇不斷地動著,眼睛鼻子也跟著扯著扭著。對面幾個不安地眨眼:覺得有陣雨點打到了他們臉上。
耳房的那片門帘突出了點兒,老在那裡動,有時候還得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這時候謝老師沒言語,只安然自在地坐在一把椅子上抽他的水煙,彷彿事不幹己似的。別人一開口,他就把銜著的煙嘴子用舌尖子頂著——免得它呼呶呼呼呶地叫。紙媒子讓它盡燒著也沒管,一個勁兒盯著地上發愣。
那邊終於想出辦法來了。這似乎是猶開盛的主意:他們要多邀些弟兄打到羅花園裡去,再不然就衝進棋盤角的籬笆——把羅家的人揍一頓。
那突出的門帘忽然扭了一陣,聽見它後面小聲兒嘶嘶嘶的。
可是這位掌柜的張大了嘴:他一下子不知道用哪個辦法好。
猶開盛嘴唇用力地縮著,瞧瞧謝老師,又瞟那門帘一眼,才把視線回到謝標六臉上。易良發跟兔二爺可上了勁,竟象發了餉,商量著要怎麼樂它一下似的。他們認為那姓羅的經不住他們幾下子捶,那些清客也挺容易對付。
掌柜的可給他堂哥叫過去了:謝老師認為他們的辦法不妥當。
「人手太多是不行的。將來一旦鬧穿了如何辦呢,我跟你?」
「那怎麼辦呢?」謝標六揚起了一雙眉毛。
「只有——只有——狙擊這一法。」
「什麼?」
謝老師稍為停了會兒才慢條斯理地答:
「只有一個辦法,唔。羅二是常常出門的,我曉得的。等他出門,就在半路上截住他……」
沒等他說完——他堂兄弟就一轉身走開去,連要補一句「你切莫講是我講的」這些話也沒來得及。
謝標六說出了這個好主意,他們雖然承認這個辦法很對,不過沒剛才那麼痛快。並且謝家兄弟還再三囑咐,只要把羅二爺打一頓就完事,還不能下手得太重,不然出了人命案就不是玩意賬。
兔二爺笑了一下:
「你們就是不幹脆,嗨!」
廣貨鋪老闆湊過臉去,不放心地再追問一句:
「就是這樣辦了,是不是?就是這樣辦了?」
「好罷。」
就這麼著,他們靜靜地等著那個機會。謝標六一天要來兩三趟,報告一些羅花園裡不相干的新聞:姑太太偷人,羅少爺害百日咳,諸如此類。
謝太太在門帘後面聽了這些非常快活,走起路來把腳後跟頓得更重了些。有時候她就忍不住要興奮地問問她老爺:
「要打羅二一頓啊?」
她老爺向來不在女人跟前泄漏什麼,總得叱開她,叫她別多管閑事。於是她只好差端妹子去問六叔。
六叔可只起勁地噴著唾沫星子,回答了這些話:
「我說你等一下子好了。嗯,有把戲看,有把戲看。那些侉子啊——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謝老師也高興得連心都癢起來。不過他很鎮靜。他仍按照時候到隨緣居去,程三先生他們跟他談起羅二爺,他就用旁觀者的神情來應付著。心跳得有點震耳朵,臉上微微有點發燙,眼睛里露出了光亮:他現在已經把勝利的快感預支了點兒過來。談到羅二爺的時候,他的口氣就帶著可憐別人原諒別人的成分:好象清明那天受辱的不是他,倒是羅家裡。
一回到家他就得問一「六叔來了沒有?」「怎麼樣,唔?」然後再去看看那三位客人有沒有出去。有一次他竟到柴房裡去看他們,忍住那裡的大蒜臭和別的什麼壞味兒。他老是跟他們談起他們從前在家鄉里的事:他認為這些是頂有用的文章。
他們要是不在家,他就得嘟噥著埋怨他們,甚至於罵他們是野馬:彷彿他是他們的身主似的。
可是那個機會終於來到了!
這天謝標六急急忙忙奔了進來,喘得胸脯都要爆破的樣子,在壓低著嗓門報告一個好消息。他結里結巴說了好幾遍,別人才明白是怎麼回事:羅二爺明兒一大早要到萬柳墅去,而且是一個人去。
謝老師一跳:
「直的?」
「哈呀,怎麼不真呢!」謝標六腦頂上冒著熱氣,汗水跟唾涎匯到了一塊兒往地下滴。「他連轎夫都定下來了——他叫引牙子他們明天早晨去抬轎子。」
這樁事得趕緊告訴那三位副爺。
可是家裡沒有他們的影子。
謝老師額上突出了青筋,著急地頓著腳,那幾顆假牙齒就起勁地跳著。
「真混帳!真混帳!吃倒死會吃,辦起事來就找不到他們!只會吃,豬一樣!——聽你好多都吃得下!吃了不做正經事,一個也找不到!瘟傢伙!瘟傢伙!快上街去找他們呀!——光著眼睛看我有什麼用呢!」
他一個人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一直等他們回家才定了心。
事情可決定得很快:明早他們三個到觀音坡去守著,等那轎子來。那地方不大有人,很冷清——正合適。這回的商量也還是由謝標六齣面的。
那三位兵大爺剛一聽見了這個消息,都上了勁,好象他們早就等不及了,巴不得馬上動手似的。可是一談到怎麼樣布置,他們剛才那一陣子的興奮就全都過去了,並且叫他們干這些——還有點嫌不過癮似的。
猶開盛到底年紀大幾歲,想得也周到些:他認為穿著軍服去可不大那個,頂好是借三套便衣給他們。
「小褂褲也成。隨便什麼。」
這叫謝家兩兄弟躊躇了會兒。謝標六知道他堂哥哥小褂褲很多,隨便拿出幾套來就行。可是謝老師主張兩個人分擔,接著又怕自己的衣裳太小了不合身。最後他下了個大決心,很大方地走到房裡去尋。
外面的人聽見謝太太咚咚咚地在走路,開箱子響。端妹子也似乎放下了筆去幫著搬東西。那兩夫婦在嘰嘰咕咕小聲兒談什麼。
好一會謝老師才走了出來——空著手。
「然而不行。我的小褂褲都太小了,唔。你去拿幾套來罷。」
「不過我是……我是……」
「快去呀!借幾身小褂褲就蝕了一塊肉么!這還是大家公上的事哩。」
他一直瞪著那雙三角眼瞧著堂兄弟走出去。
大家閉著嘴。那三位朋友互相看看,又瞧瞧謝老師。
謝老師拿起水煙袋來,抽了一袋之後,就用種勸告的勁兒叫他們小心。聲音里和著煙,聽來覺得隔了一層板壁。他主張明早出去的時候還是穿軍衣,這麼著走在路上就不惹人注意。小褂褲呢,用報紙包著,到了觀音坡再換:事情完了仍舊穿上灰布衣。這裡他忽然把紙煤在煙袋上一敲:嗨,他剛才忘了叫六弟帶幾張報紙來!
他漸漸又跟他們談得上了勁,又不知不覺來了那種親熱的派頭。右手用勁地擺動著,熱心地叫著,用出他的假嗓子。
「只有你們夠朋友——肯幫忙。你們有這個義氣,我——我——我一生一世都記得你們。將來我總要對你們表示一點……表示一點……呃,唔,我總要……唔,我總——我總一生一世都記得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