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第30節

夏威夷。

這以後連續幾天太平無事。雖說不是極樂世界,也夠得上和平時光。我鄭重其事地拒絕了迪安。我說有些感冒發燒,還咳嗽(「咳、咳」),暫時實在無此興緻。然後遞給她10元車費。她說這怎麼可以,病好后往這兒打個電話。說著從手袋取出自動鉛筆,在門板寫下電話號碼。隨即一聲「拜拜」,扭著腰肢走了。

我領雪到她母親那裡去了幾次。每次我都同狄克一同去海邊散步,去游泳池游泳。他游得不錯,同一時間裡雪便同她母親單獨交談。我不曉得兩人談些什麼。雪役說,我也沒問,我借輛汽車把她運到馬加哈就算完事。之後就同狄克閑聊、游泳、看衝浪、喝啤酒、小便。最後再把她帶回火奴魯魯。

我聽過一次狄克朗誦的弗羅斯特的詩。詩的內容我當然不懂,不過朗誦確實出色。音調鏗鏘,感情飽滿。也看過雨剛剛沖洗出來的潮乎乎的照片。照的是夏威夷人像。本來是極為普通的人物,但從她的鏡頭裡出來后,那表情真可謂栩栩如生,生命之核鼓涌而出。生息在這南方海島上的男男女女那直率的溫情,那粗俗、那冷冰冰的刻薄,那生存的喜悅,無不在其照片里表現得淋漓盡致,深刻有力,而又安溢溫馨。天才!狄克說「和我不同,和你也不同」——千真萬確,一看便知。

如我照看雪一樣,狄克在照看雨。當然是他那方面艱巨得多,他要掃除,要洗衣服,要燒菜做飯,要買東西,要朗誦詩,要說笑話,要跟蹤熄滅煙頭,要問刷牙了沒有,要補充衛生巾(我陪他買過一次東西),要彙集照片,要用打字機把他作品的目錄列印出來。而這些全要靠他那一隻胳膊完成。我怎麼也無法想像他做完這諸多事情之後還能有時間從事自己的創作。不過轉念一想,我還真不具備同情他的資格——我在照看雪,反過來又由她父親出錢買機票,出錢訂賓館,甚至出錢買女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我同他都是半斤對八兩。

不到她母親那裡去的時間裡,我們便練習衝浪,游泳,百無聊賴地躺在沙灘上輾轉反側或者去買東西,租小汽車在島上四處兜風。晚上,我們去散步,看電影,去哈勒克拉尼或羅亞爾夏威夷飯店的花園酒吧里喝「克羅娜」。我利用充足的時間做了很多菜。我們輕鬆愉快,連指尖都給太陽鍍上了美麗的光彩。雪在希爾頓服裝店買了帶有熱帶風情的新比基尼泳裝,往身上一穿,活脫脫一個夏威夷少女。衝浪的本領也大有長進,我無論如何都捕捉不到的輕波細浪她都駕馭得得心應手。她買了幾盒「滾石」的磁帶,每天反覆聽個不止。有時我去買飲料而把她一個人扔在沙灘上,這時間裡便有各種各樣的男士向她搭話。但由於她不會說英語,那些男士百分之百地落得個自討無趣。見我回來了,便一個個道聲「失禮」(或者出言不遜地),紛紛逃離。她黝黑健美,每天無憂無慮,喜氣洋洋。

「喂,男人想得到女人的願望就那麼強烈?」一天躺在沙灘上的時候雪突然問我。

「是較強烈。程度固然因人而異,但從本能上從肉體上來說,男人都是想得到女人的。關於性大致知道吧?」

「大致知道。」雪用於巴巴的聲音說。

「有一種東西叫做性慾,」我解釋說,「就是說想同女孩兒睏覺——這是自然規律,為了保持種族——」

「我不要聽什麼保持種族,別講生理衛生課上的那些陳詞濫調。我是在問性慾,問那東西是怎麼回事。」

「假定你是一隻鳥,」我說,「假定你喜歡在天上飛並感到十分快活,但由於某種原因你只能偶爾才飛一次。對了,比如因為天氣、風向或季節的關係有時能飛有時不能飛。如果一連好些天都不能飛,氣力就會積蓄下來,而且煩躁不安,覺得自己遭到不應有的貶低,氣惱自己為什麼不能飛。這種感覺你明白?」

「明白。」她說,「經常有那種感覺的。」

「那好,一句話,那就是性慾。」

「這以前你什麼時候在天上飛來著?就是——我爸爸最近給你買那個女人之前?」

「上個月末吧。」

「快活?」

我點點頭。

「總那麼快活?」

「也不一定。」我說,「因為是兩個不健全的生物在一起合作進行的事,所以不一定每次都順利成功。有時失望,也有時快樂得忘乎所以,以致不小心撞到樹榦上。」

雪「唔——」了一聲,陷入思索。多半是在想像空中飛鳥因左顧右盼而不小心撞在村幹上的光景吧。我有點不安:以上解釋果真合適不成?並不好,我豈不是在向一個進入敏感年齡的女孩子傳授荒謬至極的東西?但也無所謂,反正長大自然而然要明白的。

「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成功率會有所提高。」我繼續解釋,「因為可以摸到訣竅,可以預測陰晴風雨。但在通常情況下,性慾反而隨之逐漸減退。性慾就是這麼一種東西。」

「可憐!」雪搖頭道。

「的確。」我說。

夏威夷。

我在這島子上到底住多少天了?日期這一概念已經從我頭腦里完全消失,昨天的次日是今天,今日的次日是明天,日出日沒,月升月落,潮漲潮退。我抽出手冊,用月曆計算一下日期:已來此10天,4月份已近尾聲。我暫定一個月的休假已經過去。是怎樣過去的呢?腦袋的螺絲早已放鬆,徹底放鬆。天天衝浪,天天喝「克羅娜」。這並無不可。但我本來是尋求喜喜行蹤的,那是一切的開始。我按照那條路線,一路隨波逐流而來。當我驀然醒悟時,卻不知不覺到了這等地步。奇妙的人一個接一個出場,事物的流程已完全偏離方向。於是我現在得以在椰子村陰下邊喝熱帶風味的飲料,邊聽卡拉帕納音樂。必須對流程加以矯正。咪咪死了,被勒死了。警察來了。對了,咪咪命案究竟怎麼樣了呢?文學和漁夫澄清她身份了嗎?五反田又如何呢?他看起來極度疲勞,心力交瘁。他是想同我說什麼呢?反正一切都半途而廢,然而又不能就這樣半途而廢。差不多該返回日本了!

但我不能動身。這些天不僅對雪,對我也同樣是得以擺脫緊張的一段久違的時光。這時光雪需要,我也需要。我每天幾乎什麼也不想。只是曬太陽,游泳,喝啤酒,只是聽著「滾石」和布魯斯-斯普林斯廷在島上開車兜風,只是在月光下的海濱散步,去賓館酒吧喝酒。

我心裡當然清楚不可能長此以往,只是不忍馬上起身離開。我身心舒展,雪也樂在其中。見她這副樣子,我怎麼也說不出「喂,回去吧」。這也成了自我原諒的口實。

兩個星期過去了。

我和雪一起驅車兜風。這是傍晚的鬧市區,道路很擠。反正沒什麼要緊事,我們便慢慢行駛,也好看看兩邊景緻。色情電影院、削價商品專門店、越南人賣越式長裙布料的服裝店、中國食品店、舊書店以及舊唱片店等,一路鱗次櫛比。有家店前,兩個老人搬出桌椅在下圍棋。火奴魯魯一如往日的鬧市風情。到處都可見到目光游移遲滯的男子無所事事地呆立不動。這街頭很有意思。也有價廉味美的飲食店。不過女孩子單獨行走並不合適。

離開鬧市區,臨近港口一帶,貿易公司的倉庫和辦公樓等多了起來,街面上顯得有些冷清,索然無味,下班急於回家的人們在等公共汽車,咖啡店已經亮起缺筆少畫的霓虹燈。

雪說她想再看一次《E.T》。

我說可以,吃完晚飯去看。

接著她談起《E.T》,說我要是像《E.T》該有多好。並用食指尖輕觸了下我的額角。

「不行的,就算那麼做,那裡也好不了。」

雪嗤嗤笑著。

就在這時!

這時,有什麼東西突然擊了我一下,頭腦中有什麼東西咔的一聲連接上了,顯然發生了什麼。究竟發生了什麼,剎那間我無從判斷。

我幾乎條件反射地踩閘剎車。後面的「佳馬樂」①幾次拉響刺耳的汽笛,超車時從車窗里朝我罵不絕口。是的,我是看見了什麼——重大發現!現在,在這裡!

①日本產小汽車名。

「喂喂,怎麼搞的,一下子?多危險!」雪說,或者大概這樣說道。

我什麼也聽不進去。是喜喜,我想,沒錯,剛才我是在這裡看見了喜喜,在這火奴魯魯的商業區。我不曉得她何以置身此地,但確是喜喜無疑。我同她失之交臂——她是從我車旁一閃而過,近得伸手可觸。

「喂,把車窗全部關好鎖上,不得下車,誰說什麼也別開門,我就去就回。」說罷,我跳下車。

「等等,我不嘛,一個人在這地方……」

我只顧沿路跑去,撞上好幾個人,我已顧不得這許多。我必須抓住喜喜。我不知為何抓她,但務必抓住她,同她說話。我順著人流向前猛跑,穿過了兩三條橫道。奔跑之間,我記起她的衣著:藍色連衣裙、白色挎包。前邊很遠處出現了藍色連衣裙和白色挎包。蒼茫的暮色中,白色挎包隨著她的腳步一搖一擺,她朝人多熱鬧的地方走去。我跑上主幹大街,行人頓時增多,無法跑得很快,一個體重看上去足有雪3倍之多的巨大女人擋住去路。但我還是一點點縮短了同喜喜間的距離。她只是不停地走,速度適中,不快不慢。既不回頭又不斜視,也似無乘車的打算,只是徑直向前步行。本以為可以馬上追上,但奇怪的是那段距離很難縮得更短。信號燈竟一次也未使她止步。彷彿她早已計算妥當,一路全是綠燈。為了不使她消失,一次我不得不闖紅燈,險些被車碾上。

當已縮至20米左右的時候,她突然朝左拐彎。我當然也跟著左拐。這是一條人影寥寥的窄路,兩旁排列著不甚氣派的辦公樓,中間停著輕型客貨兩用車和小噸位卡車。路面已不見她的身影,我止住腳步,氣喘吁叮地凝目細看。喂,怎麼搞的,又消失了不成?但喜喜並未消失,只是被一輛運輸車擋住了一會。她仍以同樣的步調繼續前行。暮色漸深,她那如同鐘擺在腰間均勻晃動的挎包看得分外清晰。

「喜喜!」我大聲叫道。

她似乎聽見,朝我一閃回過頭來。是喜喜!雖說我們之間尚有一段距離,雖說路面昏暗——路燈因餘暉未盡而未全部放光——但足以使我確信那必是喜喜,毫無疑問。而她也知道是我,甚至朝我漾出一絲微笑。

喜喜沒有止步。只是回眸一望,腳步也役放鬆,繼續前行,走進一排辦公樓中的一座。我相差20秒鐘也搶入其中,但遲了一步,大廳里的電梯已經閉合。用老辦法表示樓層的指針已開始緩緩旋轉,我喘息未定地盯視那針尖的指向。指針慢得令人心焦,好歹指在「8」時,顫抖一下,再不動了。我按了下電梯鈕,旋即改變主意,沿旁邊的樓梯向上跑去,險些同一個提水桶的管理人模樣的薩摩亞人撞個滿懷。

「喂,哪裡去?」他問。我說了聲「回頭見」,一步不停地往上衝去。樓內瀰漫著灰塵味兒,不像有人辦公。四下寂然,杳無人跡,獨有我撲通撲通的腳步聲在走廊里訇然迴響。跑上八樓,左右張望,無任何動靜,無任何人。只有公司辦公室模樣的普通門扇沿走廊排開。門有七八扇,每扇都有編號和單位標牌。

我逐個看那標牌,但那名稱對我毫無幫助。貿易公司、法律事務所、牙科診室……每塊標牌都破舊不堪,臟污不堪。就連名稱本身都給人以古舊臟污之感,無一堂而皇之。寒傖的街道,寒傖的樓宅,寒傖的樓梯,寒槍的辦公室。我再次從前往後慢慢確認一遍如此名稱,仍然沒有一個同喜喜連接得上。無奈,只好靜靜站定,側耳細聽。全無任何聲響,整座樓猶如廢墟般一片死寂。

稍頃,有聲傳來,是高跟鞋敲擊硬地板的聲音——咯噔咯噔。鞋聲在天花板高懸而又不聞人聲的走廊里,回聲異常之大,彷彿遠古的回憶,滯重而乾澀,竟使得我對現在這一概念發生懷疑,而覺得自己似在早已死去風乾的巨大生物那迷宮般的體內彷徨不已——我不巧通過時間之穴遽然掉入這空洞之中。

由於鞋聲過大,我一時難以判斷來自哪個方向。好一會兒,才知是從右側走廊的盡頭處傳來的。於是我儘可能不使網球鞋發出聲響,快步朝那邊趕去。鞋聲從盡頭處的門的裡邊發出。聽起來似乎相當遙遠,實際上卻只有一門之隔。門上沒有標牌。奇怪,我想,剛才我挨門看時,明明也有標牌。寫的什麼倒記不清了,反正門有標牌無疑。假如存在沒有標牌的門,我絕對不至於錯過。

莫非做夢?不是夢,不可能是夢?一切有條不紊,環環相扣。我本來在火奴魯魯商業區,追喜喜追到這裡。並非夢,是現實。雖然不無離奇,但現實還是現實。

不管怎樣,敲門再說。

一敲,鞋聲即刻停止,最後的回聲被空氣吸收之後,四周重新陷入徹底的沉寂之中。

我在門前等了30秒,什麼也沒發生,鞋聲依舊杳然。

我握住球形拉手,果斷地一擰。門沒有鎖。把手輕輕旋轉,隨著微弱的吱呀聲,門從內側打開。裡面很暗,隱隱有一股地板清洗劑的味道。房間空無一物,既無傢具,又無燈盞。惟有一片若明若暗的夕暉將其染上淡淡的藍色。地板上散落著幾張褪色的報紙。無人。

隨即響起鞋聲,準確說來是4步。接下去又是沉寂。

聲音似乎從右上端傳來。我走到房間盡頭,發現靠窗有一門,同樣沒鎖,門后是樓梯。我扶著冷冰冰的金屬扶手,一步步摸黑攀登。樓梯很陡,大約是平常不用的緊急通道。上至頂頭,又見一門。摸索電燈開關,無處可尋。只好摸到球形把手,把門擰開。

房間幽黑,雖然算不上漆黑一團,但基本著不清裡面是何模樣,只知道空間相當之大,料想是閣樓或棚頂倉庫之類。一個窗口也沒有,或有而未開。天花板正中有數個採光用的小天窗。月亮尚未升高,無任何光亮從中射進。隱隱約約的街燈光亮幾經曲折,終於從那天窗爬入少許,幾乎無濟於事。

我把臉往這奇異的黑暗中探出,喊了一聲:「喜喜!」

靜等片刻,沒有反應。

怎麼回事呢?再往前去又過於黑暗,無可奈何。我決定稍等一會。這樣也許眼睛適應過來,而有新的發現也未可知。

我不知曾有幾多時間在此凝固。我側起耳朵,目不轉睛地注視黑暗。不久,射進房間的光線由於某種轉機而稍微增加了亮度。莫不是月亮升起,或者街上的燈光變亮不成?我鬆開把手,躡手躡腳往房間正中趨前幾步。膠底鞋發出沉悶而乾澀的嚓嚓聲,同我剛才聽到的鞋聲差不許多,帶有一種似乎不受空間限制的非現實性的奇妙餘韻。

「喜喜!」我又喊了聲,仍無迴音。

如同我一開始憑直感所意識到的那樣,房間十分寬敞。空空如也,空氣靜止一團,居中環顧四周,卻發現角落裡零星放有傢具樣的什物。看不真切,但從其灰色輪廓想來,大約是沙發桌椅矮櫃之類。這光景也真是奇特,傢具看上去居然不像傢具。問題在於這裡缺乏現實感。房間過大,傢具則相形少得可憐。這是一個被離心式擴大了的非現實性生活空間。

我凝神細看,試圖找出喜喜的內色挎包。那藍色的連衣裙想必隱沒在房間的黑暗裡,但挎包的白色則應肖看得出來。也許她正坐在某張椅子或沙發上。

但我未能發現挎包。沙發或椅子上只有一攤白布樣的東西,估計是布罩之類。近前一看,根本不是布,而是骨頭。沙發上並坐著兩具人骨,而且都非常完整,無一欠缺。一具大些,另一具稍小,分別以生前的姿勢坐在那裡。大些的人骨將一隻胳膊搭在沙發靠背上,稍小的則兩手端放膝頭。看起來兩人是在不知不覺中死去的,而後失去血肉,只剩得骨骼。他們甚至像在微笑,且白得驚人。

我沒有感到恐怖。原因不知道,只是並不害怕。我想,一切都已在此靜止,在此靜止不動。那警察說得不錯,骨頭是清潔而文靜的。他們已經完全地、徹底地死了,無須什麼害怕。

我在房間里巡視一圈。原來每張椅子上都坐有1具人骨,總共6具。除1具外,全都完好無缺,死後己過了很長時間。每具的坐姿都非常自然,似乎當時根本沒覺察到死的降臨。其中一具仍在看電視。當然電視已經關了。可他(從骨骼很大這點,我揣度是個男子)繼續盯視熒屏。視線筆直地同其相連,如同被釘在虛無圖像上的虛無視線。也有的是伏著餐桌死去的,餐桌上還擺著餐具,裡邊無論當時裝著什麼,如今都一律成了白灰。也有的是躺在床上死的——惟獨這具人骨不完整,左臂從根部斷掉。

我閉起眼睛。

這到底是什麼?你到底想讓我看什麼?

鞋聲再度響起,來自別的空間。我分辨不出它來自哪個方向,彷彿是從什麼方位也不是的方位、從什麼地方也不是的地方傳來的,然而看上去這個房間已是盡頭,哪裡也通不出去。腳步聲持續響了一陣便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沉寂幾乎令人窒息。我用手心擦了把汗。喜喜再次消失。

我打開來時的門,走到外面。最後一次回頭望時,只見6具骨骼在藍色的幽暗中隱隱約約地、白生生地浮現出來,似乎馬上就要悄然起身,似乎在靜等我的離去,似乎我離去后電視馬上打開,碟盤中馬上有熱騰騰的菜肴返來。為了不打擾他們的生活,我輕輕帶上門,從樓梯走下,廁到原來空蕩蕩的辦公室。辦公室同剛才見到時一樣,空無一人,只有地板那同一位置上散落著幾張舊報紙。

我靠著窗沿向下俯視。街燈發出清白的光,路面仍然停著輕型客貨兩用車和小型卡車。沒有人影,早已日落天黑。

繼而,我在積滿灰塵的窗框上發現了一張紙片,有名片大小,上面用圓珠筆寫著像是電話號碼的7位數字。紙片較新,尚未變色。對這號碼我一點印象也沒有,翻過背面覷了一眼,什麼也沒寫,一張普通白紙。

我把紙片揣進衣袋,出到走廊。

站在走廊里凝神細聽。

不聞任何聲響。

一切死絕。沉寂,不折不扣的沉寂,如被切斷電線的電話機。我無奈地走下樓梯。到大廳后尋找剛才那位管理人,以打聽這到底是怎樣一座辦公樓,但沒有找見。我等了一會。等的時間裡漸漸擔心起雪來。我計算自己把她扔開了多長時間,但計算不出。20分鐘?1個小時?反正天色已由微暗而黑盡。再說我是把她扔在環境有欠穩妥的道路上。反正得趕回才是,再等下去也一籌莫展。

我記住這條街的名稱,急匆匆地返回停車的地方。雪滿臉不情願的神情,歪在座席上聽廣播。我一敲,她揚起臉,打開門鎖。

「抱歉!」我說。

「來了好多人,又是罵,又是敲玻璃,又是抓著車身搖晃。」

「對不起。」

她看著我的臉。剎那間,那眼神凍僵了一般。瞳仁頓時失去光澤,如平靜的水面落入一片樹葉,輕輕泛起波紋。嘴唇若有所語地微微顫動。

「咦,你到底在哪裡幹什麼來著?」

「不知道。」我說。我這聲音聽起來也像是從方位不明的場所里傳來,同那足音一樣不受任何空間的制約。我從衣袋裡掏出手帕,慢慢擦汗。汗水在我臉上好像結了一層又涼又硬的膜。「真的說不清楚,到底幹什麼了呢?」

雪眯細眼睛,伸手輕輕觸摸我的臉頰,指尖又軟又滑。與此同時,她像嗅什麼氣味一樣用鼻子「嘶——」地深深吸氣,小小鼻翼隨之略微鼓漲,彷彿有些變硬。她緊緊地盯著我,使我覺得好像有人從1公里之外注視自己。

「不過是看見什麼了吧?」

我點點頭。

「那是說不出口的,是語言不能表達的,是對任何人也解釋不清楚的。可是我明白。」她偎依似的把臉頰貼在我臉上,一動不動地貼了10秒或15秒。「可憐!」她說。

「怎麼回事呢?」我笑道。本來並沒心思笑的,卻又不能不笑,「無論怎麼看我都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或者不如說是個講究實際的人。可為什麼總是被卷進這種離奇古怪的事件之中呢?」

「噢,那是為什麼呢?」雪說,「別問我。我是孩子,你是大人嘛!」

「的確。」

「但你的心情我很明白。」

「我不很明白。」

「軟弱感,」她說,「一種無可奈何地被龐然大物牽著鼻子走的心情。」

「或許。」

「那種時候大人是借酒消愁的。」

「不錯。」

我們走進哈勒克拉尼賓館,在游泳池畔以外的另一間酒吧坐下。我喝馬丁尼酒,雪喝檸檬汽水。一位長著一副謝爾蓋-拉赫馬尼諾夫般高深莫測的面孔的、頭髮稀稀拉拉的中年鋼琴手,面對一架卧式鋼琴默默彈奏基本樂曲。顧客只有我們兩個。他彈了《小星團》,彈了《但不是為了你》,彈了《佛蒙特州的月亮》。技術無懈可擊,但興味索然。最後,他彈奏了肖邦的一首前奏曲。這回彈得十分精彩。雪鼓掌時,他投以兩毫米的微笑,隨即轉身離去。

我在這酒吧里喝了3杯馬丁尼,然後閉目回想那個房間里的光景。那似乎是一場活生生的夢——大汗淋漓地睜眼醒來,舒一口長氣說「終究是場夢」。然而又不是夢,我知道不是夢,雪也知道不是夢。雪知道的,知道我看見了那光景。風乾了的6具白骨。它意味著什麼呢?那缺少左臂的白骨莫非是狄克-諾斯?而另5具又是何人呢?

喜喜想告訴我什麼呢?

我恍然記起衣袋裡那張在窗框上發現的紙片,趕緊掏出去電話亭撥動號碼。沒有人接。鈴聲彷彿垂在無底深淵中的秤舵,持續不斷地呼叫不止。我返回酒吧,坐在椅子上嘆了口氣。

「如果能買到機票,我明天回國。」我說,「在這裡呆得太久了。休假是很快活,但現在覺得該是回去的時候了。也有事要回去處理。」

雪點點頭,似乎我開口之前她已有預料。「可以的,別考慮我。你想回去就不妨回去。」

「你怎麼辦?留下?還是同我一道回去?」

雪略一聳肩,說:「我準備去媽媽那裡住些天,還不想回日本。我提出要住,她不會拒絕吧?」

我點下頭,將杯里剩的馬丁尼酒一口喝乾。

「那好,明日開車送你去馬加哈。噢,再說,我也恐怕還是再最後見一次你母親為好。」

之後,我們去阿洛哈塔附近一家海味飯店吃最後一頓晚飯。

她吃龍蝦。我喝罷威士忌,開始吃牡蠣。兩人都沒怎麼開口,我腦袋昏昏沉沉,恍惚覺得自己吃牡蠣時便可能酣睡過去,而變成一具白骨。

雪不時地看我一眼,飯後對我說道:「你最好回去睡一下,臉色很不好看。」

我回房間打開電視,拿起葡萄酒自斟自飲。電視上正在轉播棒球比賽,楊基茨隊對奧里奧爾隊。其實我並不大想看棒球比賽,只不過想打開電視——作為一種同現實物相連接的標識。

我喝酒一直喝到困意上來。突然想起那張紙片,便又撥動了一次號碼,還是沒人接。鈴聲響過15遍,我放下聽筒,坐回沙發盯著電視熒屏不動。威弗爾德進入擊球位。隨後我覺得有什麼颳了我腦袋一樣,是有什麼。

我邊盯電視邊思索那究竟是什麼。

什麼與什麼相似,什麼與什麼相連。

我將信將疑,但值得一試。我拿起那張紙片走到門前,將迪安寫在門上的電話號碼同紙片上的電話號碼加以對照。

完全相同。

一切都連接上了,我想,一切都已連接妥當,惟獨我不曉得其接縫位於何處。

翌日一早,我給日航售票處打去電話,訂了下午的機票。然後退掉房間,準備開車把雪送到她母親在馬加哈的小別墅。我先給雨打電話,告訴她今天因急事回國,她沒有怎麼驚訝,說她那裡供雪睡覺的地方還是有的,可以帶雪過去。今天從一早開始便意外地陰沉下來,隨時都可能有暴風雨襲來。我駕駛那輛近來常用的三菱「矛騎兵」,像往日那樣邊聽廣播,邊沿著海濱公路以120公里的時速一路疾馳。

「活像大力士。」雪說。

「像什麼?」我反問。

「你心臟里像有個大力士。」雪說,「大力士在吃你的心臟,唧、唧、唧,唧、唧、唧。」

「理解不透你這比喻。」

「有什麼被腐蝕。」

我一面開車一面思索。「有時我感覺得到死的陰影。」我說,「那陰影非常之濃,就像死即將靠近我身邊,而且已經悄然伸出手,眼看就要抓住我的腳踝似的。我並不怕。因為那始終不是我的死,那隻手抓住的始終是別人的腳踝。但我覺得每有一個人死去,我自身便也受到一點損耗。為什麼呢?」

雪默然聳肩。

「為什麼我固然不知道,但死總是在我身旁,一旦機會來臨,就從一道空隙里閃出原形。」

「那怕就是你的關鍵所在吧?你是通過死這種東西同世界發生聯繫的,肯定。」

我思索良久。

「你使我很悲觀。」我說。

狄克-諾斯為我的離去大為感傷,雖然我們之間沒有多少共通點可言,但正因如此,才感到無拘尤束。我對他那種富有詩意的現實性,甚至懷有類似尊敬的情感。我們握手告別。同他握手時,我見過的白骨驀地掠過我的腦際。難道那真的是狄克-諾斯?

「我說,你可考慮過死的方式?」我問道。

他笑著想了想說:「打仗時常想來著,因為戰場上什麼樣的死法都有。但近來不大想,也沒有工夫想這麼複雜的事情。和平要比戰爭忙碌得多。」他笑了笑,「為什麼想起問這個?」

我說沒什麼緣由,不過一時想到而已。

「讓我想想看,下次見時告訴你。」他說。

之後,雨邀我去散步,我們並肩沿著漫步用的小路緩緩移動步履。

「謝謝你幫了這麼多忙。」雨開口道,「真的十分感謝。這種心情我總是表達不好,不過……唔,呃,是這樣的:我覺得很多事情因為有你在才得以順利解決。不知什麼緣故,有你在中間事物的進展就能變得順暢。現在,我和雪可以單獨談很多話,互相之間好像多少有了理解,而且她也能像今天這樣搬到這裡住了。」

「太好了!」我說。我使用「太好了」這句台詞,只限於想不出其他任何用於肯定的語言表達方式,而又不便沉默這種迫不得已的情況。雨當然覺察不到這點。

「遇到你后,我覺得那孩子精神上安穩多了,焦躁情緒比以前少了。肯定你和她脾性合得來,為什麼我倒不知道。大概你們之間有某種相通之處吧。嗯,你怎麼認為?」

我說不大清楚。

「上學的事怎麼辦好呢?」她問我。

我說既然本人不願意去,那麼也不必勉強。「那孩子是很棘手,又易受刺激,我想很難強迫她幹什麼。相比之下,最好請一位像樣的家庭教師教給她最基本的東西。至於什麼突擊性試前複習什麼百無聊賴的俱樂部活動什麼毫無意義的競爭什麼集體生活的約束什麼偽善式的規章制度,無論怎麼看都不適合那孩子的性格。學校不願意去,不去也未嘗不可。獨自搞出名堂的人也是有的。恐怕最好發掘她特有的才能並使之充分發揮出來。她身上是有足以朝好的方面發展的素質的,我想。也有可能將來主動提出復學,那就隨她便就是。總之一句話,要由她自己決定,是吧?」

「是啊,」雨沉思片刻,點頭道,「恐怕真像你說的那樣。我也根本不適合群體生活,也沒有正經上過學,很能理解你的話。」

「既然理解,那還有什麼可考慮的呢?到底問題在哪裡呢?」

她喀喀有聲地搖晃了幾下脖頸。

「問題倒也沒什麼。只是在那孩子面前我缺乏作為母親的堅定自信,所以才這麼優柔寡斷。別人說不上學也未嘗不可也好什麼也好,可我總是心裡不踏實,而覺得還是要上學才行,否則到社會上恐不大合適……」

社會上——我接下去說:「當然,我不知道這種說法作為結論是否正確,因為任何人也不曉得未來的事。或許結果並不順利。但是,假如你在實際生活中具體地體現出你同那孩子之間——作為母親也罷朋友也罷——休戚相關,並且能流露出某種程度的類似敬意的情感的話,那麼我想以後她會自己設法好自為之的,因為她感受力很強。」

雨依然把手插在短褲口袋裡,默默走了一會。「你對那孩子的心情可說是了如指掌,怎麼回事呢?」

我想說因為我儘力去理解的緣故,當然沒有出口。

之後,她說想酬謝我一下,感謝我對雪的照料。我說不必,因為牧村拓那邊已經給了充分的報償。

「我還是要表示表示。他是他,我是我,我作為我向你酬謝。現在不馬上做,轉身就忘的,我這人。」

「這個忘了倒真的無所謂。」我笑道。

她低身坐在路旁一條凳子上,從襯衫口袋裡掏出香煙吸著。「沙龍」藍色的煙盒由於汗水的浸潤,已變得軟軟的。一如往常的小烏以一如往常的複雜音階啁啾不已。

雨默默吸煙。實際上她只吸兩三口,其餘全部在她手指間化為灰燼,一片片落在草坪上。這使我想起時間的屍骸,時間在她手中陸續死去並被燒成白色的灰燼。我耳聽鳥鳴,眼望叮叮咣咣從下面路上滾動的雙輪馬車,馬車上坐著園藝師。從我們到馬加哈時開始,天氣便漸趨好轉。其問聽到過一次遠處傳來隱隱的雷聲,但僅此而已。厚重的灰色雲層如同被一股不可抗阻的巨大力量驅趕著,漸次變得七零八落,於是勢頭正猛的光和熱又重新灑向大地。雨穿一件粗布襯衫(工作中她基本上穿同樣的襯衫,胸袋裡裝著圓珠筆、軟筆、打火機和香煙),也沒戴太陽鏡,只管坐在強烈的陽光底下。刺眼也好酷熱也好,對她來說似乎都不在話下。我想她熱還是熱的,因為脖頸上已滾動著幾道汗流,襯衣也點點處處現出濕痕。但她無動於衷。不知是精神集中,還是精神分散,總之如此過了10分鐘。這是只有瞬間性時空移動而無實體存在的10分鐘。她儼然根本不知時間流逝這一現象為何物,或許時間始終沒有成為她生活中的一種因素。或者說即使成為,其地位也極其低下。但對我則不同,我已經訂好了機票。

「差不多該回去了。」我看看錶說,「到機場還要還車結賬,可能的話,想提前一點去。」

她再次用重新對焦似的茫然目光看著我。這同雪有時表現出的神情十分相似,是一種表示必須同現實妥協的神情。我不禁再度心想,這母女兩人果然有共通的氣質或稟性。

「啊,是的是的,是沒時間了,對不起,沒注意。」說著,她把頭慢慢地向左右各歪一次,「想事來著。」

我們從凳子上立起,沿來時的路返回別墅。

我走時,3人送出門來。我提醒雪別吃太多低營養食品,她只是對我噘起嘴唇。不過不要緊,因為有狄克在身邊。

並排映在汽車後望鏡里的3人身影,甚是顯得奇特。狄克高高舉起右手揮舞;雨雙臂合攏,目光空漠地正視前方;雪則臉歪向一邊,用拖鞋尖滾動著石子。看上去確乎是被遺留在不完整的宇宙角落裡七拼八湊的一家,實難相信剛才我還置身其中。我旋轉方向盤,向左拐彎,3人的身影倏地消失不見。於是只剩下了我自己——好久沒有隻身獨處了。

隻身一人很覺快意。當然我並不討厭同雪在一起,這是兩回事。一個人的確也不壞。幹什麼都不必事先同人商量,失敗也無須對誰解釋。遇到好笑之事,儘管自開玩笑,嗤嗤獨笑一氣,不會有人說什麼玩笑開得庸俗。無聊之時,盯視一番煙灰缸即可打發過去,更不會有人問我幹嗎盯視煙灰缸。好也罷壞也罷,我已經徹底習慣單身生活了。

剩得我一人之後,我覺得甚至周圍光的色調和風的氣息都多多少少——然而確確實實——發生了變化。深深吸入一口空氣,彷彿體內的空間都擴展開來。我把收音機調到爵士樂立體聲廣播,一邊聽科爾曼和莫根,一邊悠然自得地向機場驅車進發。一度遮天蔽日的陰雲猶如被亂刀切開似的支離破碎,現在惟獨天角處孤零零地飄著幾片,而搖曳著椰樹葉掠過的東風又把這幾片殘雲往西吹去。波音747宛似銀色的楔子,以急切的角度向下俯衝。

剩得我一人後,我遽然變得什麼也思考不成。似乎頭腦里的重力發生了急劇變化,而我的思路卻無法很快適應。不過,什麼也想不成也是一樁快事。無所謂,就什麼也不想好了。這裡是夏威夷,傻瓜,何苦非想什麼不可!我把頭腦掃蕩一空,集中精力開車,隨著《熱煞人》和《響尾蛇》樂曲,吹起音色介於口哨與唇間風之間的口哨來。我以160公里的時速開下坡路,只聽周圍風聲呼嘯。坡路拐彎之時,太平洋浮光耀金的碧波頓時撲面而來。

下步怎麼辦呢?林假到此結束。結束在該結束的時候。

我把車開到機場附近的租借處,還回車。隨即去日航服務台辦理了登機手續。然後,利用機場里的電話亭最後一次撥動那個一團謎的電話號碼。不出所料,仍無人接,只有鈴聲響個不停。我放下電話,久久盯著亭中的電話機。而後無可奈何地走進頭等艙候機室,喝了一杯對汽水的杜松子酒。

東京!往下是東京。然而我很難記起東京是何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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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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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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