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節
我發現,唯有粗淺的、似是而非的感知才寄一切於客體中,其實它們此時全存在於心靈間。我真正失去我的外祖母是在她去世后好幾個月,我見到過一些人,他們隨著我和另一些人對他們的看法變換面貌,僅僅一個人,有多少人望著他,他就成了多少人(例如初時的斯萬,對第一主席而言的盧森堡親王夫人),即便對一個人而言,隨著歲月推移也會有變化(對我而言的蓋爾芒特這個姓氏,不同的斯萬)。我看到過愛情把只有在正戀愛著的人身上才有的東西放到某人身上。當我把客觀現實與愛情之間的距離延展到最大限度的時候,我對此的了解更深了(拉謝爾之對聖盧和我,阿爾貝蒂娜之對我和聖盧,莫雷爾或公共汽車司機之對夏呂斯或對其他人,儘管如此還有夏呂斯對繆塞的詩篇的偏愛,等等)。最後,在一定程度上,夏呂斯先生的親德觀念、聖盧看阿爾貝蒂娜的相片時的目光,即便沒有助我擺脫自己對德國的敵視,卻至少有過一時幫助我掙脫自己對仇德觀念的純粹客觀性的信念束縛,使我想到,也許愛和恨一樣都是客觀的,即在此時,在法國對它認為喪盡人性的德國抱有極度仇恨之中,首先便存在著感情的客觀化問題,就如那種使拉謝爾和阿爾貝蒂娜,前者對聖盧、後者對我而言顯得如此寶貴的感情那樣。實際上,那種邪惡並不完全是德國所固有的本質,所以能夠這麼說是因為,這與個人的情況是一樣的,我曾接二連三地有過幾次愛情,這幾次愛情結束之後,我覺得愛的對象沒什麼價值。我在法國已經看到過接二連三的仇恨,它們導致一些法奸的出現,他們把法國出賣給德國人,他們比德國人壞一千倍;它們也導致產生一批象雷納克那樣的德雷福斯派,今天愛國者們與雷納克通力合作,反對一個全然由撒謊者、衣冠禽獸和笨伯蠢貨組成的國家,除了那些與法國同仇敵愾的德國人,象羅馬尼亞國王、比利時國王和俄國女皇這樣的人。誠然,反德雷福斯派們會反駁我說:「這不是一碼事。」確實,這從來就不是一碼事,而且也不是同一個人:要不然,在同一現象前受它之騙的人便只有責怪自己的主觀狀況欠佳了,也只能認為或優或劣皆在客體之中。以此差異為基礎,智者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創立一種理論(按照激進黨人的觀點修會成員反對自然天性的教育,猶太人種民族化的不可能性,德意志民族對拉丁民族的世代冤讎,地位得到恢復的黃種人)。況且這種主觀方面的作用還明顯地表現在中立者的交談中,例如當有人對親德派述及德國人在比利時的暴行時,親德派有本事停止一時的理解、甚至聽覺功能(可那些暴行卻千真萬確:不管是在仇恨或是在觀點本身中我所注意到的主觀意識都不妨礙客體可能具有實在的長處或缺憾,並且絲毫都不會使現實泯滅在純粹的相對主義之中)。而如果說,那麼多歲月流逝了,那麼多時間丟失了,我才感覺到這個最重要的影響,直至它在國際關係中的表現,那麼,在我生活的開始階段,當我在貢佈雷的花園裡閱讀貝戈特的那種小說的時候,對此我是否已有所揣測呢?縱然是今天,如果我瀏覽了那已被遺忘的幾頁,看到書上惡棍的陰謀詭計,我仍然會跳過一百頁,直至在快要結尾的地方得以肯定那個惡人必然落得可悲的下場,惡貫滿盈,終於明白他那些陰險的計謀已徹底失敗,這才掩卷。因為,我已經記不清楚那些人物的遭遇,這便使他們與今天下午出現在蓋爾芒特夫人家的那些人們分不清楚了,這裡的客人們中間至少有好幾個,他們過去的生活經歷我已模糊不清,就好象是我在一部忘了一半的小說中讀到的。
阿格里讓特親王最後是否娶了X小姐?或者應該說X小姐的兄弟是否娶了阿格里讓特親王的妹妹?或許是我把它與過去讀過的一部作品或者最近做過的一場夢混淆在一起了?
夢還是我生活中的那些事件之一,它總在給予我最強烈的震動,它最有效地使我認識到現實的純屬心態的性質,它的幫助是我在作品的撰寫過程中不容掉以輕心的。當我稍稍不那麼冷漠地為一次愛情而生活的時候,夢會奇特地使這次愛情越過似水年華構成的萬水千山,使我與我的外祖母、阿爾貝蒂娜靠攏;我重又愛起阿爾貝蒂娜來了,因為她在我的睡夢中為我提供了關於那個洗衣女工的情事的一種解說法,而且是緩解的說法。我想,有時它們就象這樣使我接近真實、接近印象,這些真實和印象單憑我的努力,或者甚至是大自然的機遇都不可能使我看到,他們會喚醒我心中的慾念,使我為某些不存在的東西抱憾,這便是工作的條件,擺脫習俗、擺脫具體事物的條件。我不會輕慢這第二位繆斯,這位有時取另一位而代之的黑夜的繆斯。
我看到過一些名門貴胄,當他們的靈魂象蓋爾芒特公爵的那樣鄙俗時,他們自己也變得庸庸碌碌(戈達爾大夫就可能會說:「您不覺得局促不安」)。我在德雷福斯案中和戰時都看到過有以為某種事實就是真理的,他們認為部長們就擁有真理,只要毋需解釋的一個是或不是,便能使當權者知道德雷福斯是不是有罪,知道薩拉伊有沒有辦法與俄國人同時進軍①(不必為此派羅克去現場調查)——
①當然,我肯定會把自己要寫的某些東西與那張臉連接起來,仍象我在海濱第一次瞥見的那副模樣。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把她與那些東西連在一起是有道理的,因為,倘若那天沒有上堤,倘若我不曾認識她,那麼,這種想法便發展不起來(除非它們已憑藉另一個女人得到了發展)。我也有錯,因為人們須在女人漂亮的臉蛋上找到的這種旨在生兒育女的樂趣,回過頭來想一想,均來自於我們自己的感官:實際上,我後來寫下的那些篇章,可以肯定,阿爾貝蒂娜,尤其是當時的阿爾貝蒂娜是理解不了的。然而恰恰是因為這個(而這也向我們指出了不能生活在太理智的氛圍中),因為她與我是那麼地不同,才使她能用憂傷使我充實起來,甚至開始只是通過為想象與自己的不同之處而作的一般性努力。這些篇章,如果她能夠理解,那麼,即由此可見,寫作這些篇章的靈感並非由她所得——作者注。
總之,細細想來,我的經驗的素材,也即我後來的作品的素材來自於斯萬,這不僅通過有關他本人和希爾貝特的一切,而且正是他從貢布雷時代起就給了我前往巴爾貝克的慾望,如非如此,我父母是絕不會產生要我去巴爾貝克的念頭的,我也就不會結識阿爾貝蒂娜,同樣還有蓋爾芒特家族,因為我外祖母沒有再見到過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我也不會認識聖盧和德-夏呂斯先生,從而不可能認識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以及她的內侄女。因此正是斯萬導致我此時此刻來到蓋爾芒特親王府,並且剛才,就在這裡,突然產生我作品的設想(所以我多虧了斯萬使我不僅有了題材,而且有了決心)。用以支撐我整個生命的幅度的這枝莖也許還稍嫌羸弱(在這個意義上,「蓋爾芒特家那邊」便起源於「斯萬家那邊」)。然而,為我們的生活製造這種種外表的那個人往往是個比斯萬低劣得多的平庸不過的凡夫俗子。只要有哪個夥計告訴我可以到巴爾貝克去贏得某位佳麗(很可能我在那裡碰不上),不就足以使我到那裡去了嗎?事情往往如此,我們邂逅一位不盡人意的朋友,無奈與之握一握手,然而如果有一天細細回想起來,那只是他對我們說過的一句無稽之談,一句「您真該去巴爾貝克一行」,於是我們的全部生活和作品便脫穎而出。我們並不為此對他感恩戴德,這也並不能證明我們忘恩負義。因為言者無心,他絕不會想到這句話將對我們產生至關緊要的後果。是我們的感覺和才智因勢利導,而這種勢態,一旦獲得第一個推動力便連綿不絕地環環相生,他絕不會預見到同阿爾貝蒂娜的同居,以及在蓋爾芒特府上的化裝晚會。他的推動力無疑是不可或缺的,因而我們生活的外部形式、作品的素材本身均依他而定,沒有斯萬,我父母絕不會想到派我到巴爾貝克去(況且,對間接地因他而給我鑄成的痛苦他並不負有責任,痛苦是由我的軟弱引起的;他的軟弱已經使他自己因奧黛特而迴腸百轉)。然而,即在如此這般確定我們的生活道路的同時,他從而也把我們本可能經歷的其它生活道路統統排斥在外。如果斯萬沒跟我說起巴爾貝克,我就不會認得阿爾貝蒂娜,不會到那座府邸的餐廳,也不會認識蓋爾芒特家的人。但是,我會到別的地方去,認識另外一未能感受的新奇,誘惑我,令我抱憾怎不奔它而去;而阿爾貝蒂娜、巴爾貝克的海灘還有利夫貝爾,還有蓋爾芒特家族,我不會永遠無緣結識的。
嫉妒是一位盡職的招募人,當我們的畫面上出現空白的時候,它便會在街上為我們尋找所需的靚女,她已沒有了姣好的風姿,由於我們嫉妒她,她重又花容月貌,她將填補那個空白。一旦我們壽終正寢,這幅如此補全的圖畫便不再給我們歡樂。但是這種想法絲毫也不令人喪氣。因為我們感到生活比我們說的更複雜一些,勢態也一樣。指出這種複雜性是迫在眉睫的需要。如此管用的嫉妒肯定不是產生於一脈秋波,或者一段故事,或者一番內心的反省,我們可能在一本年鑒中發現它正對我們劍拔弩張,這種書在巴黎叫《巴黎一覽》,在鄉下叫《城堡年鑒》。我們聽到那位變得愛理不理的靚女說起過她得到敦刻爾克附近的加來海峽去幾天,去看望她的姐姐,我們沒有在意。我們還漫不經心地想到,以前,那個很可能對這位靚女大獻過殷勤的E先生,她同他永遠也不會見面了,因為她不再到他們從前見面的那個酒吧間去了。她姐姐是幹什麼的?好象是當女傭的吧?出於謹慎我們沒有問起過她。接著,就在我們隨手翻開《城堡年鑒》的當兒,我們發現E先生的城堡便在敦刻爾克附近的加來海峽。再也沒有什麼可懷疑的了,他為了討那位靚女的歡心,把她姐姐收為貼身女僕,如果說姑娘不再到酒吧間去與他會面,那是因為他讓她上他家去,他一年到頭都住在巴黎,然而即使只是在加來海峽住上那麼幾天他也少不了她。蘸滿了惱怒和愛的畫筆描繪著、描繪著。然而,如果不是那麼一回事呢?如果E先生並沒有再見到過那位靚女,而只是出於一片熱心把她姐姐介紹給他長年住在加來海峽的兄弟呢?以至她也許同樣是出於偶然在E先生不在加來的時候去那裡看看姐姐,因為他們也已不再把對方放在心上。甚至,如果那位姐姐並非在城堡或其它地方當女傭,而是在加來海峽有親戚呢?後面的那幾種假設平息了嫉妒,初時的痛苦消失了。但是,這有什麼關係?隱匿在《城堡年鑒》字裡行間的嫉妒來得正是時候,使畫布上的那個空缺現在被填沒了。而幸虧有那個我們已不再嫉妒、不再眷戀的靚女,有因她而起的嫉妒所造成的存在,才使這幅畫的格局十分協調。
此時,總管來對我說,第一個節目已經演完,我可以離開書房到客廳里去了。這才使我又回想起了自己在什麼地方。然而,我剛剛開始的推理絲毫也沒有被一場社交聚會這個事實所攪亂,社交聚會、回歸社會為我提供了我在孤獨中不可能找到的走向新生活的起點。這一事實並沒有什麼可以奇怪的,因象我過去曾以為的那樣,就象它過去可能已曾對我有過的那樣,就象它本來還應該如此,如果我發展得很協調,並不曾有過那段看似終止的長久停頓的話)。因為,當偶然給予我一個現時的感覺,哪怕它有多麼微不足道,我心中便會自發地重現一種類似的感覺,使那種現時的感覺延伸擴展,同時涵蓋她幾個時期,並充滿我的心靈,由於我僅僅只找到那個美的印象,而那些特殊的感覺還在那裡留下巨大的空白,實際上,一般沒有理由不許我接受諸如此類的感覺,不管是在自然界,還是在社交界,既然它們系偶然所賜,而且這種偶然還有特殊的衝動相助,在我們處於生活的激流之外的日子裡,這種衝動能導致甚至是最普通的東西都重新給予我們某些感覺,-習-慣使我們的神經系統積存下來的感覺。恐怕恰恰只有這類感覺才會導向藝術作品,我這就繼續我在書房裡沒有停止過的環環相扣的思緒,努力尋找它的客觀理由,因為我感到現在在我身上,精神生活已經有力地開始了,完全能夠象獨自在書房裡那樣在客廳、賓客們中間繼續進行思考。在這一點上,我覺得即使有那麼多人在場,我仍能保住自己的孤獨。因為,就象一些重大事件並不能從外界影響我們精神力量的強弱,一名平庸的作家即使生活在驚心動魄的時代依然只能是一名平庸的作家,出於同樣的理由,世上危險的是人們所作的社交安排。然而就它本身而言,它並不能使你變得平庸,就象一場可歌可泣的戰爭不會把一個蹩腳詩人變得超凡出眾一樣。總之,不管它在理論上是否有用,藝術作品便是這樣構成的,而就在我完成這個問題的考察,象我馬上要做的那樣之前,我不能否認,就我個人而言,一些真正的美學印象都是隨著這類感覺之後才在我身上產生的。在我這一輩子中,它們確實也相當罕見,然而它們卻左右著我這一生,我能從往昔里重新找到那些高峰中的某幾座,我曾錯誤地把它們忽略了(我希望今後不要再出現這樣的忽略)。而且我已經能夠說,如果那是在我家裡,因為它帶上了獨有的重要性,一個屬我個人所有的特點的話,那麼,當我發現它與某些作家身上的一些雖不那麼顯見、卻還能夠識別的特點,實際上還挺相似的特點互為昆仲的時候,我放心了。《墓外回憶錄》中最美的部分不正是中止在一種與馬德萊娜小點心相類似的感覺上的?「昨晚我正獨自散步……一隻棲息在樺樹枝椏頂巔的斑鶇啁啾鳴叫,把我從沉思中喚醒。這富於魔力的啼聲當即使我眼前重現父親的封邑。我忘掉了不久前目擊的一場場劫難,被突兀帶回舊時,重又見到我聽慣了斑鶇啁啾的田野。」而在這部回憶錄最美的兩、三句中有一句不正是:「從一小方塊蠶豆花盛開的田裡,散發出天芥菜甜絲絲的香味;給我們送來芳馨的不是故國的微風,而是紐芬蘭狂野的風,與謫居的作物沒有關係,沒有令人喜悅的淡淡的回憶和快感。在這沒有經過美呼吸的、沒有在美的胸臆中純化的、沒有散布在美的痕迹上的芳菲中,在這滿負著晨曦、文化和人世的芳菲中,棲止著所有悔恨、離別和青春的傷感。」法國文學的傑作之一,熱拉爾-德-奈伐爾的《茜爾薇》與和貢堡有關的那部《墓外回憶錄》完全一樣,擁有似馬德萊娜小點心的味道和「斑鶇的啁啾鳴叫」一類的感覺。最後,在波德萊爾的作品中,這種淡淡的回憶數量更多,它們顯然不再那麼偶發,因而,依我看來,也就具有決定性意義。這是詩人本身佔有更多的選擇餘地、帶著更多的怠惰,有意識地在一個女人的例如頭髮、乳房的氣息中覓尋給人靈感的類比,啟迪他寫出「廣袤而渾圓的穹蒼」和「火焰旗和檣桅濟濟的港埠」。我恰待竭力回憶起波德萊爾的那些詩篇,作為上述那種被搬移的感覺之基礎的詩篇,以便最終把自己歸入如此高貴的師承關係之中,從而獲得信念,確信我不再躊躇、積極撰寫的作品值得我將為之花費氣力,我已從書房下樓,來到樓梯底下。一下子已身臨大客廳,在一片歡慶中,我很快感到這次聚會與我從前參加過的大不相同,它將對我帶上特殊的色調,具有嶄新的含義。確實,我一走進大客廳,儘管我心中一直那麼毫不動搖地堅持我剛制定的計劃,卻出現了一次戲劇性的變化,對我所致力的事業提出最嚴重的異議。無疑我將擊敗這種異議,然而,就在我繼續斟酌自己身上創作這部作品的條件的時候,它卻以重複百遍的例子,道出最善於使我猶豫不決的考慮,不時打斷我的思路。
剛開始的時候,我不懂自己為什麼遲疑不敢認出這家的主人和賓客,我不懂為什麼他們全都彷彿「化了妝」,那普遍地撲了粉的腦袋使他們的模樣全變了。親王在接待客人的時候仍然象我第一次見到他時所感到的那樣,帶著童話國王那種傻愣愣的善良樣子,但是這一回,他不只要求來賓帶上這種標籤,自己也依法炮製,他給自己裝上了一部白色的鬍子①,雙腳似乎穿著沉重的鉛鞋步履緩慢,彷彿承擔起了表現某個「人生時期」的任務。說實在的,我是靠著一番推理,從他在某些部位尚存的舊時模樣推斷本人正身,才把他認出來的。我不知道小弗桑薩克往自己臉上抹了些什麼玩意,可就在別人有的把鬍子一半染成白色,有的則只是把唇髭染成白色的時候,他卻不受這些顏料的約束,居然找到法子使自己臉上堆滿了皺紋,眉毛一根根豎起。況且,這一切同他全然不相稱,結果他的臉彷彿變得飽經滄桑,黑黝黝的,一本正經。這使他顯得老氣橫秋,叫人一點都看不出他是個年輕人。更使我感到驚訝的是,即在此時,我聽到有人叫一個蓄著銀白色的外交官唇髭的小老頭夏特勒羅公爵。在這個小老頭身上,唯有目光中殘餘的那點依然如舊的神色使我得以認出我在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作客時見過一面的那個年輕人。象這樣,儘力撇開喬裝改扮的內容,憑藉記憶的努力補充殘存的本來面目,我終於鑒別出了第一個人;對他,我的第一個想法,也許只是在不到一秒鐘時間裡出現過的想法是向他表示祝賀,祝賀他那麼活龍活現地化裝成老人,使我在認出他之前先猶豫了一下,那些大藝術家,扮演與他們本人迥然不同的角色登上舞台、出現在觀眾面前的時候,觀眾儘管已經從節目單上得知真情,在爆發出掌聲之前,仍然會感到猶豫,驚訝一陣子——
①他的上髭也是白色的,彷彿在上髭後面仍然是小拇指的故事中冰凍的森林。它似乎使變僵硬了的嘴唇不便開合,而一旦效果產生,他大概該把它摘下來——作者注。
就這一點而言,所有那些人中最不同凡響的是我個人的對頭,阿讓庫爾先生,這次午後演出會上貨真價實的頂兒尖兒。他不僅裝上了一部不同凡響的白得不象真實的鬍子,取代了他那剛剛花白的鬍子,而且(有許多細微而具體的變化能把一個人變得瘦小或魁偉,更能改變其外表特徵、品性),這個人竟成了個老叫化子,再也沒有絲毫令人尊敬之處,他往日的一本正經、死板生硬的樣子我記憶猶新,使他那老糊塗的腳色顯得那麼真實的還有,他的四肢在微微地顫抖,平昔高傲的臉上肌膚松馳,還不時傻乎乎地露出至福的憨笑。事情做到這種地步,化妝藝術已超出了原來的限度,成了人格的徹底改變。實際上,某些微不足道的細節枉自向我肯定他就是阿讓庫爾,是他讓人觀賞到這滑稽可笑的畫中景象,我若要找回自己熟悉的那個阿讓庫爾的面容,就得穿透一張臉上連續多少個變化,但他還是只擁有他自己的那具軀體,可臉部已與他本人迥然不同!這顯然已是他在不毀壞自身的情況下可能引導它到達的極限;最自負的面孔、最挺拔的身軀只剩下抖抖索索的稀巴爛布片。回想起從前在阿讓庫爾臉上偶爾露出的、一時沖淡他那高傲神態的笑容,我們才得以在真正的阿讓庫爾身上勉強找到我曾看到過那麼多次的形象,我們才可能勉強弄明白這位智力衰退的老舊衣商的微笑曾存在於以前那個衣冠楚楚的紳士臉上。然而,假定阿讓庫爾所以微笑的意向是一致的,由於他的臉相發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他目光中用以表達這個意向的材料是如此地不同。結果表達出來的意思完全不同,甚至竟象是另一個人的表情。面對這副惟妙惟肖的老糊塗相,我發出一陣狂笑,他對自己友善的醜化與夏呂斯先生遭了雷劈還彬彬有禮的悲壯方式如出一轍,使他倆都得到了軟化。化身為滑稽的垂死者的阿讓庫爾先生彷彿是個被拉比什誇張了的勒尼亞①,同正經八百地向所有給他打招呼的不值一提的人們脫帽答禮的李爾王夏呂斯先生一樣平易近人、和藹可親。然而,我並不想對他呈現的離奇幻影說出我的讚賞。並不是積怨阻止我這麼做,因為他竟變得與本人的差異那麼大,使我產生了幻覺,覺得在我面前的是另一個人,他慈眉善目、忠厚老實、與人為善,而往日的阿讓庫爾目空一切、誓不兩立、鷹視狼步。他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變化之大使我一看到這難以表於言辭的怪相、滑稽可笑的白色人物,堆成返老還童的杜拉吉納將軍模樣的雪人兒,一看到這就覺得人能象某些昆蟲那樣進行脫胎換骨的蛻變。我彷彿正透過自然博物館富有教益的玻璃櫥窗,觀看最敏捷、對自己的外形最有信心的昆蟲能變成什麼樣子。面對著這隻與其說是蠕動,不如說在顫動的軟體蛹,我已無法喚起我心中歷來感受到的對阿讓庫爾先生的那種情感了。然而我緘口不語,我並不稱道阿讓庫爾先生讓我們看到這樣一種景象,它彷彿拓寬了允許人體轉換變態的界限——
①讓-弗朗索瓦-勒尼亞(1655-1709),法國詩人,曾把一筆豐厚的遺產用於旅行,這裡普魯斯特把他與佩里雄-德-拉比什相比。
而在後台,或在化妝舞會上,人們誇大辨認喬裝改扮者的難度,甚至一口咬定認不出來,這麼做不如說是出於禮貌。這兒則相反,某種本能告訴我必須儘可能地把這種感覺掩飾起來。我感到不管是艱難還是不可能於對方均起不到任何奉承的作用,都因為形貌變化並非出於自願。而且這種變態最終地使我發現在走進這大客廳的時候不曾想到的東西,那便是,任何聚會,哪怕它再簡單,當它是在我們很久沒有涉足社交的情況下舉行的,只要它彙集了幾個我們以前認識的人,便會給我們化妝聚會的感覺,覺得它是所有聚會中最成功的一次,是使我們由衷地為別人感到「驚奇」的聚會,可是,一旦聚會散去,他們長久以來非由自主形成的那副嘴臉卻不可能通過卸妝而消失。使我們感到驚奇了嗎?唉,我們也在讓別人感到驚奇呢!因為,我在尋求給那一張張面孔安上它們應有的名字時所遭遇的困難,彷彿也是大家看到我這副嘴臉時所感到的。他們或者就象從來不曾見到過那樣對它不再留意,或者竭力想從目前的外貌中離析出一個不同的回憶。
如果說阿讓庫爾先生剛才表演了這個不可思議的「節目」,它在我的記憶中留下的無疑將是他的詼諧所呈獻的最驚人的異象的話,那麼,這卻象是一個演員在大幕完全降落前的一片笑聲中最後一次登上舞台了。而如果說我已不再怨恨他了,那是因為在重新獲得童稚純真的他身上,已不復存在他對我可能有過的蔑視性質的任何回憶,他一點都不記得還曾看到過夏呂斯先生突然鬆開我的手臂,這或者是因為他心裡已經一點兒都沒有了這類感覺,或者是因為,這種感覺要想傳達到我們身上必須通過具體物質的折射,一次次折射使它們走樣走得那麼厲害,以至它們在傳遞過程中完全喪失了原有的含義,而且阿讓庫爾先生,由於無法具體地說明他依然那麼壞,也無法抑制他永遠吸引人的快活,他彷彿是個善良人。說他是個演員實在言過其實,掀開他所有的意識和情感,他倒象是一隻顫動不止的玩具娃娃,裝著一部白羊毛鬍子,晃晃悠悠地在客廳里溜達,好象這裡是木偶戲劇場,既科學、又富有哲理的木偶戲劇場,他被用在一篇悼詞中或巴黎大學的一堂課上,用以喚醒人們對一切事物的虛榮心的認識或用作博物學的範例。
這些玩具娃娃,然而,當我們面對著這些木偶般的老人,想把他們與我們從前認識的那個人聯結在一體中的時候,我們還得同時在木遇背後的的好幾個平面上進行觀察,這些平面給予它們以深度和迫使我們進行一番心靈的探索,因為我們在觀望它們的時候,不得不同時用眼睛和記憶。浸泡在歲月非物質色彩中的玩具娃娃,是使時光顯形外露的玩具娃娃。通常,不可見的時光,為了變成可見,而去尋找物體,不管在什麼地方,物體只要被它碰上便會被它攫住,在它們身上打出它的幻燈。就象過去在貢布雷我房門把手上的戈洛①一樣地非物質,這個新的、如此難以辨認的阿讓庫爾在此彷彿是他使之部分可見的時光的啟示。在構成阿讓庫爾的臉面和他這人物的新因素中,我們能讀出某個年歲數,辨認出生命的象徵外貌,不是象它平常顯現在我們面前的那個面貌,即往常的面貌,而是真實的面貌,如此多變的氛圍,致使夜晚,自負的老爺也把自己漫畫化了,象一個舊衣商——
①幻燈中的人物。
況且,這種變化,這種真正的異化在另一些人身上彷彿正在越出博物學的界限,當我們聽到一個名字,我們感到驚訝,同一個人居然能表現出不是象阿讓庫爾先生那樣的新的不同類型的特性,而是另一種品性的外部面貌。這便是時光從某位姑娘身上得出的意想不到的可能性,就象它對阿讓庫爾先生那樣,但這種可能性雖說盡屬相面術或體表上的,卻似乎具有某種精神上的內容。如果五官在變化,以另一種方式排列,如果它們以慣常式地比較緩慢地獲得布局平衡,它們便會以另一種外錶帶上不同的含意。以至會有這樣的情況,有一女子,當初我們認識她的時候,身材幹癟,在她身上出現了變化,諸如臉變得認不出來了,長圓了,鼻子出乎意料地長出了鷹鉤,這些變化令人感到驚訝,甚至驚喜,它往往就象我們聽到她說出某個我們絕不會想象會出自她之口的敏感而富有深刻含義的詞,或者看到她做出我們絕不會期待她能做出來的某個勇敢而高尚的行動時所感到的那種驚喜。就在這隻鼻子、這隻新鼻子的周圍,展現出我們都不敢抱有奢望的境域。善良、溫柔,過去不可能的,隨著這些日子的到來變成可能的了。面對著這張臉,我們會說出對從前的那張臉連想都想不到的話語。新的臉部輪廓蘊含著另一種性格特徵;冷酷瘦削的女兒家變成了憐老惜貧的厚道太太。這已不再是在某種動物學的意義上,象對阿讓庫爾先生來說的那樣,而是在某種社會的、道德的意義上,我們可以說這是另一個人了。
從所有這些方面來看,象我今天所在的這種下午聚會便是某種比過去的形象珍貴得多的東西,它彷彿在我面前連續不斷地展現出一個個形象,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一切形象,它們分隔現在和過去,更有意思的是離析出現在與過去之間的關係。它便是我們過去所稱作的那種視界,然而是歲月的視界,不是一時的視界,不是一個身在時間的能導致變形的透視中的人所擁有的視界。
至於阿讓庫爾先生曾經眷戀的那個女人,如果考慮到似水流逝的年華,她的變化可謂不大,也就是說,她的臉還沒有完全衰萎,不象一個被拋入深淵之中隨著坎坷的身世也變形走樣的人,這種深淵,我們還只能通過同樣勞而無功的比較才能表示出它的方向,因為我們只能在空間世界進行這些比較,而不管我們把比較的方向定在高度、長度或深度上,它們所能給的唯一的好處是使我們感覺到這種難以想象、卻又不可忽視的尺度的存在。要想給那些面孔一個名字,就必須實實在在地回溯歲月之河,繼而,這種必要性迫使我作為反饋,給這些我不曾想到的歲月以現實的位置,使它們重新得到安定。就這方面而言,也為了免得受空間表面一致之騙,一個象阿讓庫爾先生這樣的人的全新面貌對我是個深刻的啟示,啟迪我認明鑄造年份的現實,它通常對我們是抽象的,而現在就象有些矮態樹木或高大的猴麵包樹,它們的出現告訴我們經度將有變更。
所以,生活在我們看來竟象童話仙境,一幕一幕地讓我們看到嬰兒變成了少年、成人、彎腰弓背走向墳墓。而彷彿就是通過一些永恆的變化,我們才感覺到在那些每隔相當時距抽取的人樣之間存著那麼大的差異,感到自己與他們一樣,也遵循著這條法則。他們仍然是他們,但已不再象他們,因為他們的變化那麼大,而正因為他們仍然是他們,才不再象我們從前看到過的他們了。
我以前認識的一位少婦,現在白髮蒼蒼、拱肩縮背成了個兇狠相的小老太婆,她彷彿指出,人到了一齣戲最後的嬉遊曲時必然會被喬裝打扮得讓人認不出來。可她的兄弟身板依然那麼挺拔;與他原來沒有什麼不同,令人驚訝的是他那高雅的唇髭,在他年輕的臉上居然變成了白色。迄今全黑的鬍子上的幾片花白使這場聚會上的人物景象變得鬱鬱寡歡,它們就象出現在樹木上的最初幾片黃葉,我們還在滿打滿算指望過一個長長的夏季,但還沒有開始利用,便已發現秋天降臨了。而我自童年時代以來,由於接受了某種既來自我自身又來自其他人的決定性的影響,一直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以致從所有那些人身上發生的變化上,我第一次發現時光的流逝,從對他們而言的時光流逝聯想到我的似水年華,我不禁大驚失色。而他們的本身並無好惡的衰老卻在告訴我老之將至,令我大為傷感。而且,老之將至還在通過話語一次接一次地向我宣告,它們每隔幾分鐘對我來一番棒喝,就象終判的號角。第一個說出這話的是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我剛看到她從兩行好奇的人群中走過。她並沒有注意到自己高貴的服飾和卓絕的美容手段正對他們那些人產生作用,在這顆棕發頭顱前,在這黑色花邊衣翼中顯露出一點裹金纏寶的鮭肉色軀體前,他們激動,望著那帶著世代相傳的起伏線條的胴體,就象望著一條年歲久遠的神聖的魚,魚身上堆滿寶石,是蓋爾芒特家族守護林的化身。這位夫人對我說:「啊!我最老的老朋友,見到您真高興!」出於我作為貢布雷年輕人的自尊,我任何時候都沒把自己算作她的朋友,真正地介入蓋爾芒特府所過的神秘的生活,她的朋友,如同那些已經作古的人,象布雷奧代先生、福雷斯代爾先生、象斯萬那樣,我真該感到受寵若驚,可我首先感到的是不幸。我自忖:「最老的老朋友,她言過其實了吧。也許算得上最老的之一,可我難道真的……」這時,親王的一位侄兒來到我面前,對我說:「您是老巴黎了。」過了一會兒,有人交給我一張字條。我到這裡的時候曾碰到一位叫萊杜維爾的青年,我已記不清楚他與公爵夫人是什麼親戚關係了,但他有點認得我。他剛從聖西爾軍校畢業,相信他將能成為我的稔友,象從前的聖盧那樣,他將能給我談談軍中情況,有什麼變化,我對他說過呆會兒再找他,我們可以約個時間一起用晚餐,他為此很感謝了我一番。可我在書房裡遐想,呆得太久,他留下的短簡是要告訴我他不能等我了。並且給我留下了他的地址。這位我渴望得到的朋友在信的結尾是這樣寫的:「順致敬意,您的小朋友萊托維爾。」「小朋友!」我過去不就是這樣給比我大三十幾歲的人們寫信的,例如勒格朗丹。什麼!這個少尉,我把他當成聖盧那樣的朋友。他卻對我自稱小朋友。可這畢竟不會是自那以來軍旅中的做法發生了變化呀,其實我對萊托維爾先生而言已不是個朋友,而是一位老先生了。我想象自己已進入萊托維爾先生的連隊,就象我自以為的那樣,成了他的一個哥們,豈知我與他之間隔著無形的雙腳規的間距,我沒料到,它把我放在離這位年輕少尉那麼遠的地方。對這自稱為我的「小朋友」的人而言,我真的那麼遙遠,真的成為一名老朽了嗎?
幾乎緊接著有人談到布洛克之後,我問是小布洛克還是他父親(我不知道他已在戰時過世了,據說是因為看到法國遭到入侵憂憤而死的)。親王說:「我不知道他還有孩子,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已經結婚了。不過,很明顯,我們說的當然是老布洛克。」他笑著補充說,「因為他一點兒都不象個年輕人。他可能有幾個兒子,他的兒子現在都已經長大成人了吧。」而我明白他指的是我的同學,再者,沒過一會兒布洛克便走進來了。確實我已在他臉上看到重疊著那張既無能又固執的面容,那很快便找到制動卡槽的輕微的搖頭動作,如果說在另一面我沒能認出站在自己面前的朋友,如果說我的回憶沒有能夠用源源不斷的青春活力賦予似乎已被剝奪了活力的他以生命的話,那我也該從中辨認出慈愛的老人們的那種博學的疲乏。我在剛步入生活的時候就認識了他,一直不斷地看到他。對我來說,他是我的同窗,一個少年人,我是用無意識地給予自己的青春——從那時起便以為自己還不曾過完的青春去測定他的青春的。我聽說他挺顯老,我驚訝地注意到他臉上那種不如說是衰老的人們才有的跡象,我明白了,那是因為他實際上已經衷老,而老翁正是生活用持續多年的青少年製成的。
就象有人聽說我身體不舒服,便問我是不是擔心得了現時正流行的感冒,另一位好心人則安慰我說:「不會的,容易得感冒的大多數是年紀還輕的人。您這種年齡的人不會再有多大的危險。」他們還肯定說全體醫務人員都把我認出來了,他們低聲傳說我的名字,甚至,一個婦人胡言道是「用他們自己的用語說的」,她聽到他們說:「這就是父親」(這個詞後面接著我的姓);然而,由於我沒有孩子,她便只好求助於年齡來解釋了。
「怎麼,問我認不認識元帥?」公爵夫人對我說:「我認識的人體面得多呢,加利拉公爵夫人呀,波莉娜-德-貝里戈爾呀,迪邦盧大人呀。」聽她這麼一說,我幼稚地抱憾沒有結識被她稱作老軍團的殘部。我本應想到她也只知道那個被稱作老軍團的結局。就這樣,我們在地平線上隱隱瞥見的那點殘餘變得神秘而偉大,並且彷彿已關上大門,封閉了那個我們再也見不到的世界。然而我們也在前進,並且很快,我們自己也走到了對下面幾代來說是地平線的地方。地平線在後移,那個似是結束的世界周而復始。「在我當小姑娘的時候,」德-蓋爾芒特夫人補充說:「我甚至還見到了狄努公爵夫人。老天爺!您知道我已經不是二十五歲了。」最後那句話讓我聽了惱火:「她不該說這話,這種話讓個老太婆去說才是。」然而,我立刻想到她本來就已經是個老太婆了。「至於您,」她又說,「您總還是那個樣子。是的,」她對我說,「您讓人驚訝,您總是顯得那麼年輕,」多麼令人傷感的話呀,因為它只是在我們實際上,而不是表面上衰老的時候才有意義。她給我最後一擊,補充說:「我一直在惋惜您為什麼不結婚。話說回來,誰又知道,也許這樣更幸福。本來,在您這個年齡戰時就能有幾個兒子了,如果他們被殺死,象那可憐的羅貝爾(我還常常念叨著他呢),那麼,象您這麼多愁善感,您是不會在他們之後再活下來的。」我還能夠在那些同我一樣、自以為還年輕的老人們眼裡看到我自己,那就象我有生以來未遇上的第一面真實的鏡子,當我把自己作為衰老的例子舉出來,希望聽到他們說一聲「否」的時候,在他們望著我的目光里並沒有顯示出他們對待自己的態度,只有我看待他們的那種神色,單一的肯定。因為我們看不到自己的外貌、年齡,然而我們卻又象一面背對著自己的鏡子,照著別人,看到別人的外貌。發現自己老了,對不少人來講也許不會象我這麼傷心。然而,首先,對待衰老猶如對待死亡,有的人對這種事淡然處之,那並不是因為他們比別人勇敢,而是因為他們的想象力較差。其次,一個從童年時代起便盯住同一理想不變的人,他的怠惰本身,甚至他的健康狀況在使他不斷推遲理想的實現的同時,也使他每晚都要意識到自己白白地丟了一天,這種意識那麼清楚,致使疾病在加速他肉體的衰老的同時,卻延緩了他心靈的衰萎,這個人,當他發現自己一直生活在時間之中,發現自身生活很少的人也是按照日曆調節的,他不可能一下子覺察到日逐一日點滴積累的全部年歲的時候,他會感到更加詫異,更加震驚。然而,造成我苦惱還有一條更為嚴重的原由,那便是即在我打算把我藝術作品中超時間的現實寫清楚,使它們理智化的時候,我發現了時間的這種破壞作用。
我不在的時候,在某些人身上連續不斷地完成的每個細胞的更替已導致那麼完整的變化和那麼徹底的變態,使我可以在一個餐館里坐在他們對面用餐一百次,卻想不到我還曾認識過他們,就象揣測不出一位微行君主的權勢或者一個陌生人的罪行。在我們聽到他們的名字的情況下,這個比喻甚至有不足之處,因為,你可以相信坐在你對面的陌生人是罪犯或者國王,而他們,我認識他們,或不如說我認識叫那個名字的人,他們前後區別那麼大,使我無法相信這竟是同一些人。然而,就象我想到權勢或者罪惡的時候會作出的反應那樣,這種想法很快便會給你的陌生人一副新的面貌,對這個人,當我們還不知其底細的時候,我們往往愚蠢地顯現出倨傲簡慢或殷勤奉承的態度,而同是在這副嘴臉上,我們現在卻識別出了似是高貴或可疑的神色;就是這樣,在這個女人,這個完全陌生的女人臉上,我力圖尋找出什麼能使我相信她是薩士拉夫人的跡象,最後我確認從前見到過這張臉,然而,這種認識對於我來說,已千真萬確地異化了,那完全是對另一個人的認識,失去了我所認識的人的一切屬性,就象一個人重又變成了猿猴那樣,若不是名字和身份把我送上求解的道路,解了這個實屬難解的問題的話。不過,有的時候,過去的形象也相當清晰地重新出現,使我得以努力作一番對照,然後象一個與被告當堂對質的證人,我雖然見過他,卻不得不說:「不……我認不出來了,」差別是那麼巨大。
希爾貝特-德-聖盧對我說:「我倆單獨去餐館吃晚飯好嗎?」由於我回答說:「只要您不覺得同一個年輕人一起單獨用餐對您的名聲有什麼妨礙的話,」我聽到周圍那些人全都笑了,我急忙補上一句:「或者不如說跟一個老年人一起吧。」我感到,剛才引得大家發笑的那種話只有我的母親在提到我的時候才能這麼說,因為只有在我母親那裡我才永遠是個孩子。而我卻是站在她的角度上來判斷自己的。如果我最終能夠象她那樣,錄下我從牙牙學語以來完成的某些變化,那麼這些變化現在也都已十分陳舊。因此我依然呆在那個人的地位上,他曾有一時使旁人超乎事實之前說:「他現在差不多是個大小夥子了。」我仍然這麼以為,但是這一次卻大大地落後於事實,我並不覺得自己有多大的變化。可是事實上,剛才他們哈哈大笑,他們又發現什麼變化了?我沒一根銀絲,我的唇髭是黑色的。我真希望能夠問問他們那件可怕的東西明顯表現在什麼地方。
無疑①,我剛才發現的那個殘酷無情的東西只能在關於我作品的素材本身方面給予我幫助,既然我已決定素材不能單由真正充實的印象、與時間無關的印象構成,在我打算用來鑲嵌那些印象的真實中,與時間有關的,與人們、社會、民族在其中浸沉、在其中變易的時間有關的真實將佔有重要的地位。我不會只注意給人們外表上的那些變異一個位置,我每時每刻都能舉出新例的變異,因為,即在考慮我的作品的同時,雖說一開始撰寫便已相當明確它中途不會因短暫的分心而輟筆,我卻繼續在向熟人問好,同他們交談。況且,衰老的表現並非人人都一樣。我碰到過有人問我姓什麼,人家對我說那是康布爾梅先生。這時,他為了表示已經把我認出來了,問我說:「您還總感到氣悶嗎?」當我作出肯定的回答時,他又對我說:「您瞧,這並不影響長壽,」就好象我已經是百歲老人了——
①現在我才明白衰老是什麼東西了——衰老,在所有的現實中,它的純抽象概念也許是我們這輩子保留得最久的一個,望著日曆,給信件署上日期,看到朋友們結婚,朋友的孩子們結婚,或者出於恐懼,或者出於怠惰,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直至有一天我們瞥見一個陌生的身影,象阿讓庫爾先生那樣的身影,它告訴我們現在已經生活在一個新的世界里了;直到有一天,我們的一位女朋友的孫子,這個我們本能地願以志同道合相待的年輕小夥子朝我們莞爾一笑,以為我們在嘲弄他,因為我們看上去倒象他的祖父時為止;這時我才明白死亡、愛情、心靈的歡樂、痛苦的效益、感召等等意味著什麼。因為,倘若那些姓名對我來說已喪失它們的個性,詞語卻為我們揭示出它們的全部涵義。形象的美駐留在事物的後部,觀念的美則在前部。以至當我們達到形象的時候,它們的美已不可能再引起我們的讚歎,然而我們又只能在超越觀念之後才能理解觀念的美——作者注。
我同他說著話,兩眼緊盯著他臉上,望著那兩三處特徵,希望通過思維把它們歸入被我稱作他本人的那個記憶合成中去,這個合成其實與之迥然不同。然而有一陣子他把臉側過去,此時我看到他臉上多了個碩大無朋的紅色囊腫,這個囊腫使他的臉變得認不出來了,它使他的嘴巴、眼睛都無法完全睜開,樣子那麼怪,令我目瞪口呆,不敢看那癰一樣的東西。我覺得讓他自己先提起這個癰更為合適。然而他就象一位勇敢的患者,笑呵呵的,對此矢口不提,反使我不知所措,不問問他似乎缺乏感情,問他是怎麼回事則有失分寸。他卻繼續大談氣悶,他問我道:「隨著年齡的增長,氣悶的時候是不是少了一些?」我對他說依然如故。他又對我說:「啊!不對頭,我妹妹氣悶的時候比過去明顯減少了,」那辯駁的口吻就象我的病情還非得同他妹妹的一樣不可,彷彿年齡也是那種藥物之一,那類藥物既然對戈古夫人曾有裨益,就應有助於我的健康,否則他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隨著康布爾梅一勒格朗丹夫人越來越近地朝我走來,我越來越擔心因為沒有對我已經注意到她丈夫臉上的那玩意兒表示憐恤而顯得缺乏感情,可我不敢首先提到它。她對我說:「您很高興見到他,是嗎?」我用不肯定的口吻回答說:「他身體還可以嗎?」「老天爺,就象您看到的這個樣,不算太壞吧。」她沒有發現那攬住我視線的癰疾,它不是別的什麼東西,而是時間的標誌之一,是時間打在侯爵臉上的印記,它是漸漸長大的,是那麼漸次累進長大的,竟使侯爵夫人絲毫沒覺察到。直至康布爾梅問完我有關氣悶的問題之後,才輪到我低聲向旁人打聽侯爵的母親是否還健在。實際上,在對似水年華的衡定中,也就是第一步難以邁出。首先我們會感到很難想象已經過去了那麼多時間,然後又很難相信時間沒有過去得更多一些。我們從不曾想來到十三世紀已是那麼遙遠,後來又很難相信十三世紀的教堂居然保存下來,這種教堂在法國卻是數不勝數。這種在別人身上進行得比較緩慢的工程,在我身上不一會兒就完成了,他們很難理解自己認識的年輕人怎麼變成了花甲老人,十五年後,當他們得知這個人還活著,而且還只有七十五歲,他們更不能理解了。我向康布爾梅先生問起他母親近來可好。他對我說:「她還是那麼硬朗。」這個形容詞的使用說明他與那幫子對待自己年邁的雙親冷酷無情的傢伙有天壤之分,它符合這麼一類家庭的情況,在這類家庭中,老人最具體的官能的使用,如聽覺良好、能步行去望彌撒、能泰然承受服喪的哀慟,在兒女們看來,全都帶有不同尋常的心靈美的印記①——
①如果說有些女人既搽胭脂抹粉,也不諱言自己年事已高,那麼相反某些男子卻因為不化一下妝而老態畢露,我從來沒有特地注意男人臉上搽的脂粉,然而,自從他們不再抱有取悅於人的奢望,因而不再使用化妝品以來,我還是覺得他們變化甚大。勒格朗丹便是其中之一。他的嘴唇和臉頰上原有的粉紅色消褪殆盡,我從來沒有懷疑過這種粉色系人工所施。去掉化妝后的臉變得灰黯陰沉,並且象石刻般地稜角分明。他不僅失去了自我粉墨的勇氣,還失去了微笑、使自己的雙眸熠熠閃光和作侃侃之談的熱忱。人們看到他那麼蒼白、那麼沮喪。少言寡語,而且那些言悟就象出自應召而來的亡靈之口般地沒有意義而感到驚訝。人們弄不懂是什麼原因妨礙他生氣勃勃、能言善辯和富於魅力,就象人們面對一位生前十分能幹的人的毫無可取之處的「亡靈附著者」時所感到的那樣困惑不解,對召魂巫師提出的那些問題他本來盡可大加發揮,作出令人拍案叫絕的答覆。人們還想到,蒼白可悲的鬼魂取代面色紅潤、思辯敏捷的勒格朗丹的原因便是衰老。
另有一些人,他們的面容完好如舊,彷彿只是走路困難。開始我們還以為他們的雙腳患有痼疾,只是後來才恍然大悟,原來是高齡給它們繫上了鉛鑄的鞋子。高齡還使有些人變美,例如阿格里讓特親王。在這位目光獃滯、頭髮似乎永遠都得是那種暗紅色的細高個兒身上發生了與昆蟲一般的變態,變成了一位白髮老翁①,那一頭讓人久看生厭的紅髮象用的次數太多的桌毯被換掉了。他的胸膛長得前所未有的飽滿、強壯,象個武士,我所知的那個脆弱的蛹殼肯定需要經歷過一次真正的爆裂。他的兩眼流露出富有自我意識的莊重的神色,略帶前所未有的慈和,俯視每一個人。而由於在眼前的這個身體強健的親王和保留在我記憶中的形象之間。不管怎樣總存在著一定的相似之處,我讚歎時間別出心裁地更新萬物的力量,它竟能在完全尊重此人前後的一致性和生命法則的同時,象這樣改變裝飾和把大膽的對比引入同一個人的前後兩個外表。因為有很多這樣的人,他們立即就能被辨認出來,可他們卻象集中掛在陳列室里的一些畫得相當蹩腳的肖象,他們自己的肖象,一位手筆不準又心懷叵測的藝術家在繪製肖象的時候,把這個人的輪廓線條畫僵直了,去掉了那個女子膚色上的紅潤或體態上的輕盈,還把目光畫得陰鬱黯淡,把這些形象與我記憶中歷歷在目的形象相比之下,我不喜歡的還是最近看到的。就象我們拒絕一位朋友讓我們在許多照片中挑選的那張,往往覺得那張照得差一些,對每一個人,在他把自己的形象呈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真想對他說:「不,不要這個形象,這上面的您差一些,這不是您。」但我不會冒昧地補充說:「您的鼻子筆挺,很漂亮,可它被弄成象您父親那樣的鷹鉤鼻,我可從來沒見到過您是這模樣的。」實際上,這個新鼻子是他家祖傳的。簡而言之,時間這位藝術家「描繪出」所有這些模式,以便使它們全都變得能夠辨認。然而這些模式不盡相同這並非因為它把它們畫美了,而是因為它使它們衰老了。再者,這位藝術家的工作速度極慢。那張酷似奧黛特的臉就是這樣形成的,我第一次見到貝戈特那天曾在希爾貝特臉上隱隱瞥見它剛剛起筆勾勒輪廓,時間象那些久久保留著某件作品、年復一年予以補全的畫家,終於把它推進到完美無瑕的相似——
①有些人甚至頭髮都沒有白。蓋爾芒特的貼身老僕來向他主人稟報的時候就是這樣被我認出來的。粗細不勻的鬚毛根根豎起在他的臉頰上、頭頂上,依然是紅棕色的,近乎玫瑰紅色的,而毋庸置疑,他不會象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那樣給頭髮染個色。但他也並不因此而顯得年輕一些,我們只是覺得,就象在植物界存在有青苔,地衣及其它那麼多種類草木,它們並不因冬天將至而有什麼變化。在人類中也存在著這種情況——作者注。
在好些人身上,我最終認出來的不只是他們本身,而且還有他們從前的樣子,例如茨基,其變化並不比枯萎的一朵花或乾癟的一隻果更大些。他是一次未完成的試驗,證明了我關於藝術的理論(他挽住我的手臂說:「這我已聽過八次了,」等等)。另有一些人壓根兒就不是這方面的愛好者,他們是社交界人士。但高齡也沒有使他們成熟,而且,即使額頭長出了第一圈皺紋,兩髭開始花白,他們的臉還是那副娃娃相,保持著十八歲時的活潑樣子。他們不是老頭兒,而是憔悴至極的十八歲的小夥子。稍微一點小事便足以抹去這種生活摧殘的烙印,則死亡不用費大的勁就能使那張臉恢復青春,就象洗清僅有些許積垢使之失去往日芳菲的肖象。從而,我又想到當我們聽人談起一位有名望的老人便預先信賴他的仁慈、公正和生性寬厚的時候,那種使我們上當受騙的幻象;因為我感覺到,早四十年他們曾是令人頭痛的年輕人,沒有任何理由相信現在他們已經拋開虛榮、偽善、傲慢和狡詐。
然而,我還同另一些與他們截然不同的男人和女人交談過,我很驚訝,這些人過去叫人難以容忍,現在,也許是生活辜負或者滿足了他們的慾望,從而去除了他們的自負或辛辣,已經改掉了差不多所有的缺點。與有錢人聯姻使你再也沒有必要去爭鬥或賣弄,妻子本身的影響,以及漸漸獲得的不是淺薄青年專一信奉的那種價值意識,使他們得以舒松個性和顯示優點。這些人隨著衰老的到來彷彿擁有迥異的人格,就象那些樹木,秋天改變它們的顏色,彷彿也改變了它們的本質。衰老的本質在他們身上真正地表現出來了,然而是作為精神上的事物表現出來的,在另一些人身上它更多地表現在物質方面,它使他們完全變了樣(如阿巴雄夫人),使我彷彿感到又生疏又熟識。之所以生疏,是因為對於那就是她我不可能懷疑,可我又不由自主地,在答禮的時候流露出心裡在活動,這種活動使我在三、四個人(阿巴雄夫人不在其中)之間猶豫不決,要知道我該向哪一位答禮,再者,我表現出十分熱情,這大概也會使對方感到驚訝,因為我心中懷疑,所以害怕如果對方曾是一位知己女友,我的態度會顯得過份冷淡,我用熱情的握手和微笑來補償目光中的躊躇。可是,在另一方面,她的新外表又並不使我感到陌生。在我這一生中,我常常在一些上了年紀的胖婦人身上見識過這個外表,只是當時我沒有想到她們在許多年以前曾經象阿巴雄夫人這樣。這個外表和我以前認識她的那個形象之間存在著那麼大的區別,竟可以說她象童話國中的人物,早已被判定首先以少女的形象出現,接著是婚後發福的胖女人,很快還無疑將變成顫顫巍巍的駝背老太婆重新顯身。她彷彿就象一名笨拙的游泳者,遠遠地已經看到陸地,艱難地划動著正把她淹沒的時間的波濤。然而,漸漸地,我仗著凝望她那神色猶豫的面容、象記不住往昔形象的不忠實的記憶那樣變幻不定的面容,使出一些諸如去掉歲月加在她臉上的四方形、六角形之類的小手段,終於在這張臉上重又找到某種東西。況且混和在女人臉上的並非只有幾何圖形。在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雖說依然那麼相象、卻已如牛軋糖那樣拼湊而成的臉上,我認出的卻是一片銅銹痕迹、一小塊玫瑰色的碎貝殼,一個難以說清楚的腫塊,比一隻槲寄生球小,沒有一顆玻璃珠子透明。
有些男人走路一瘸一拐,我們很清楚那不是由一場車禍造成的,是他們遭到衰老的初次打擊,就象俗話說的,他們一隻腳已經跨進了墳墓。有些女人已處於半癱瘓狀態,彷彿她們的裙裾已掛住在墓穴石上,再也不可能從墳墓半開半合的縫隙中完全抽出來了,她們低垂著腦袋,佝僂著身子,已經挺不起來,那彎成弓形的身子在最後倒下之前彷彿還佔據著介於生死之間的位置。沒有任何力量能夠抵禦住這條帶著她們離去的拋物線的運動,而一旦她們想站起身來,她們便顫抖,她們那雙手什麼都抓不住。
有些人的臉在他們風帽型的白髮底下已經僵硬,眼皮象快死的人那樣膠合在一起,他們的嘴皮還不住地哆哆嗦嗦,彷彿臨終者在喃喃地作著祈禱。一張線條沒什麼變化的臉,只要白髮取代了黑髮、金髮,便足以使它變成了另一張臉。劇團服裝師們就知道,只要有一頂撲上粉的假髮便能綽綽有餘地偽裝一個人,使他變得認不出來。德-蓋爾芒特夫人在她表姊妹的樓下包廂里的那天,我曾在康布爾梅夫人的包廂里見到過當時還是中尉的青年侯爵博澤讓。這位爵爺的五官始終還是端正得無懈可擊,比端正還端正,動脈硬化症的生理僵直更誇大了這位花花公子臉相上毫無表情的直線感,並且賦予這臉部輪廓以紋絲不動導致的幾近怪誕的極大的明晰度,在曼坦那①或米開朗琪羅的作品習作中才有的那種明晰度。他的臉色,過去是輕佻的紅潤,現在是威嚴的蒼白。銀白色的鬚髮,微微豐腴的身軀,督治的莊重豐彩,直至昏昏欲睡的倦容,這一切通力協作,給人以預示著將位極人臣的新的印象。原來呈矩形的金黃色鬍子被同樣大小的矩形白鬍子所取代,使他產生了如此完美的變化,以至我在看到這位我認識的過去的少尉已經有五條杠杠的時候,首先想到要向他祝賀的不是他已晉陞為上校,而是他確實有上校風度,彷彿他為了化妝成上校,從他當過高級軍官的老父那裡借來了軍服和嚴肅、憂鬱的神色。在另一個人身上,雖說金黃色的鬍子也被白鬍子所取代,由於面容依然紅潤、年輕、掛著可掬的微笑,這隻能使他顯得更加紅光滿面,更加積極活潑,使兩眼增添光彩,給這位童顏鶴髮的社交界紳士以才高八斗的神態。白髮和其它一些因素所完成的改造,尤其是在女性身上完成的改造,如果只是顏色的變化,對我的吸引力絕不會有那麼大,那無非是看上去悅目罷了,令我心靈上不安的是人的變化。實際上,「認出」某人,甚至就是在沒能把他認出來后對他的鑒別,這是對同一個名稱下的兩件矛盾的東西進行思索這是要我們承認曾經在這裡的、我們記起來的那個人已不復存在,而現在在這裡的是一個我們並不認識的人;這是需要我們去思索一個與死亡之謎幾乎同樣地令人心神不安的奧秘,而且它還彷彿是死亡的序曲和通報人。因為這些變化,我知道它們意味著什麼,它們是什麼的前奏。所以,在婦女身上,這種頭髮的白色和其它那麼多的變化聯結在一起會給人以深刻的印象。有人對我提到一個名字,我愣住了,因為我想到這個名字既指我以前認識的那位跳華爾茲舞的金髮女郎,又指步履沉沓地從我身邊走過的這位臃腫的白髮婦人。除了她臉上那點兒玫瑰紅色,這個名字恐怕是在這兩個女人之間僅剩的共同之處了,她們(我記憶中的她和在這次蓋爾芒特府的下午聚會上的她)之間的差別比一齣戲中的天真少女和老太太之間的差別還要大。生活要做到給華爾茲女郎這具粗劣的軀體,要做到象調節節拍器一樣減緩她多有不便的行動,就做到靠那麼一小塊也許是唯一的共有領地。就靠這張肯定變得更寬大、但從年輕時代起就已長著點點紅斑的臉頰,要做到用那大腹便便的老元帥取代體態輕盈的金髮女郎;生活必須完成的破壞和重建更多於用一個圓拱頂代替箭頂,因為諸如此類的工程不是實施在沒有生命的物質上,而是在只能難以覺察地變化著的肌膚肉體上,存在於現時呈現在我眼前的這個形象和我記憶中的那個人之間的驚人對比把記憶中的那個人推向比遙遠還遙遠的過去,使他幾乎成了假的一般上面。我們難以把這兩個外形合而為一,也難以想象用同一個名字命名兩個不同的人;就象難以想象一個死人曾經活過,或者一個曾活龍活現的人今天死了一樣,這同想象一個曾年輕的女人成了老太婆幾乎一樣地困難,屬同一類型的困難(因為青春的毀滅、一個充滿活力和體態輕柔的人的摧殘已經是第一次死亡)。因為這個與少女的形象既相併列、又似拚命排斥的老太婆的形象甚至會使你覺得那就象一場夢,老太婆、少女、接著又是老太婆輪番出現在夢中,我們難以相信這一個竟曾經是那一個,而構成那一個的物質還是她自己,她沒有躲避到別的地方去,全虧時間靈巧的操作,那一個變成了這一個,這是同一種物質,沒有離開同一具軀體。如不是有這同一個名字的標誌,如非朋友們作出肯定的證明的話(而為這個證明依據的唯有一個似確有之的外表,過去狹窄地擠在金色發綹之間,現在展示在白雪覆蓋下的艷如桃花的雙頰),我們是不會相信的——
①安德烈-曼坦那(1431-1506),義大利畫家、雕刻家。
再者,也就象白雪之對於山峰那樣,頭髮的灰白深淺基本上就是已經歷歲月的一個深度信號,那些山峰,看上去雖說似在同一條線上,卻在峰巔積雪的白色深淺上反映出它們的海拔高度。不過這也並非對誰都百試百驗的,尤其對婦女。例如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發綹,當它們是灰色的時候,它們閃爍著絲綢般的光澤,象銀子箍著她凸出的前額,隨著它們變成白色,它們變得象羊毛和麻腳那樣地暗濁,彷彿由於這個緣故,它們成了灰色的,象被弄髒的雪,失去了它的光澤。
至於臉部輪廓已經變了的老頭,他們則竭力保留被視作瞬息姿態的短暫易逝的表情,讓它常駐在自己臉上,他們憑藉這類表情,或者盡量利用外表上的優勢,或者竭力掩飾某個缺陷,他們看上去就象最終地變成了暫時不變的自身。
所有這些人全都用了那麼多時間來完成他們的喬裝改扮,致使與他們生活在一起的人們往往看不出他們的變化。甚至他們往往還能獲得一個特許的期限,在這相當長的期限里能依然故我不變。但期限一過,被推遲的變化會進行得比較快。總之,這種喬裝打扮不可避免。我以前一直沒有發現過在X夫人和她母親之間有絲毫相象之處,我認識她母親時老人家已屬高齡,彎腰駝背看上去象個小個子土耳其人。而X夫人我早就認識了,她長得嫵媚迷人、亭亭玉立,而且她一直是這麼姣好,很久很久,太久太久了,因為,她好象是個不應該在夜幕降落前忘了穿上土耳其婦女服飾的人,她行動得太遲了,於是她急急忙忙,幾乎是在轉瞬之間變得彎腰駝背,忠實地複製出從前由她母親擁有的土耳其婆婆的形象。
我在那裡碰上的一位老同學,從前,曾有十年時間我倆幾乎天天見面。有人願意給我們重新作一番介紹。於是我朝他走去,他對我說:「那麼多年過去了,我真感到高興。」我卻感到十分驚訝!我十分清楚地認出了他的嗓音,可這個聲音卻象是從一架改裝的留聲機里發出來的,因為,如果說那確是我朋友的聲音,它卻出自一個花白頭髮的胖子之口,我不認識他。因此從這時起,我便覺得那肯定是人為地通過機械手段把我老同學的聲音裝到了這個貌不驚人的胖老頭兒身上。然而,我很清楚他就是我那老同學:給久違的我倆引見的那個人一點也不象個愛開玩笑的騙子。老同學說我老樣子沒怎麼變,我明白他言下之意是他也沒變。這時,我更細細地端詳他。總而言之,除了他長胖了許多,在不少地方他還是那副模樣。然而我不能理解,那怎麼會是他。於是我竭力回憶。他年輕的時候有一雙湛藍湛藍的眼睛,眼神總帶著笑意。永遠變幻不定,彷彿是在尋找某樣我不曾想到的東西,肯定是十分客觀的東西,也許就是真實,還帶點兒嬉鬧,帶著對他家的朋友們游移不定的尊敬,在永恆的不肯定中追求的真實。而在成為有影響、有能力、專橫獨斷的政治家后,這雙其實並沒有找到它們尋覓的東西的藍眼睛固定不動了,這便賦予它們一種尖銳的目光,眉頭總是緊鎖著。從而,歡快、隨和、天真無邪的表情變成了一副奸詐圓滑的神態。我覺得,這肯定是另一個人了,恰在此時,我突然聽到他因為我說到某一事物而發出一陣大笑,他從前的那種狂笑,與永遠快樂的變幻不定的目光同時出現的那種笑。音樂迷們覺得,Z的樂曲經X改變成管弦樂后,味兒截然不同了。這是一般人體察不出的細微區別,然而,在雖說有些歪斜、卻削得尖尖的藍鉛筆似的天穹下,孩子克制著的狂笑比改編管弦樂的不同的涵義更多。笑聲戛然而止。我真想辨認出我的朋友,然而,象在《奧德賽》里撲向他死去的母親的於利斯,象力求獲得能證明幽靈存在的答覆而徒勞無功的招魂巫師,象電氣展覽會上的參觀者,難以相信留聲機里放出來的沒有變質的聲音還是由某個人自發地發出來的,我不再費勁去辨認我的朋友了。
然而,我們還應作出這種保留,對某些人來說,時間本身的節拍可以加快或者減緩。那是在四、五年以前,我曾在街上偶爾遇見聖菲亞克爾子爵夫人(蓋爾芒特的朋友的兒媳)。她那美如雕象的容貌彷彿是她青春永在的保證。況且,她還正當妙齡。可我也認不出她來了,儘管她頻頻含笑,一再問候,她成了個容顏破殘不堪的婦人,臉部線條已無法修復。那是因為三年來她服用可卡因和麻醉品所致。她的雙眸深深地陷在一圈黑影里,帶著幾近於驚慌不安的神色。她的嘴巴怪模怪樣地綻裂著,掛著一絲強笑。有人對我說,她成年累月不離開她的床或躺椅,只是為了參加這次聚會才起身。就這樣,時間也有快車和專列,它們迅速馳往早熟的衰老。然而,在與此平行的道上還行駛著回頭列車,開得幾乎一樣地快。我把古希福先生當成了他的兒子,因為他看上去很年輕(他大概已年過半百,卻象個不到三十歲的人)。他遇上了一位聰明的醫生,禁絕了酒和鹽;他回到了三十歲,那天看上去連三十歲都不到。那是因為,即在那天早上他去理了發。
奇怪的是,衰老在它的種種表現方式中似乎還考慮某些社會習俗。有些大領主,他們老穿著最普通的羊毛織物、戴著舊草帽,這是連小資產者都不願穿戴的衣物,他們與生活在他們周圍的園丁、農夫以同樣的方式衰老。褐色的斑點爬上他們的臉頰,他們的面容泛黃,象一本書似地顏色越來越深。
我還想到所有沒來這裡的人,因為他們來不了,他們的秘書意圖造成他們尚且活著的假象,不時給親王夫人,給幾年來不再起床的苟延殘喘的病人們發一封表示歉意的電報。那些垂危的人,不再移動半步,就算是處於帶著旅遊者的好奇或朝聖者的虔信而來的客人們無聊的陪伴下,他們依舊閉著眼睛,捏著念珠,微微掀起已經成了殮屍布的被單,就象死者卧象,橫陳在他們的幕石上,病痛鏤刻著大理石般慘白僵硬的軀體,力透膏肓。
況且,那些特性,我能認為它們也在消亡嗎?在時間長河中的某個特定時刻,我總把我們的個人視作珊瑚骨,上面的眼睛,雖說與其它器官相協同,卻又有它的獨立性,如果吹過一粒灰塵,不用理智的指揮它就會眯起來,更有甚者,帶著寄生蟲隱患的腸子,它在理智不知道的情況下感染髮炎,然而,在生命的持續過程中,我還把這個人視作是一連串的我,它們並列但又各有千秋,它們一批接一批地死亡,或者互相交替輪換,就象在貢佈雷,當夜晚來臨的時候一個接一個輪番出現在我眼前的那些人,然而,我也發現那些道德品性細胞,它們組成一個人,又比這個人更能持久。我看到蓋爾芒特家族的缺點和勇氣再現在聖盧身上,就象聖盧自己的怪癖和性格上的短處,就象斯萬猶太化的特性。我還能在布洛克身上看到這一點。他喪父已有數年,當時我給他去信,他一開始沒有答覆我,因為除了存在於一般猶太人家庭里的深重的柔情外,他還認為他父親遠遠地凌駕於旁人之上,這種想法使他的孝心帶上迷信崇拜的形式。他承受不了喪父之痛,不得不住進一家療養院,呆了將近一年。他對我的唁慰作答時,那口氣既由衷地真摯,又近乎高傲,他認定我值得人們羨慕,因為我曾接近過那位高人,他真願意把那位高人的二馬力汽車獻給哪家博物館。而當年在他家的飯桌旁激起老布洛克對尼西姆-貝爾納的憤怒,也就是現在激起小布洛克對他岳丈的憤怒。他也一樣,會在吃飯的時候拂袖而起。猶如在聽人議論戈達爾-布里肖和那麼多其他人的時候我所曾感到的,通過文化和習俗在整個空間跨度中傳播的只有一個波動,同樣的說話、思維方式,在整個時間從頭至尾的持續過程中,就象海底涌浪,從各種年齡的深度,穿過重疊的數代人,掀起同樣的憤怒,同樣的悲哀、同樣的勇氣、同樣的怪癖,從同一組好幾個人身上截取的每個剖面都顯現出象同一幅圖畫的重複,彷彿投射在先後相連的屏幕上的影子,儘管它往往比使布洛克和他岳丈、老布洛克和尼西姆-貝爾納和另一些我不認識的人以同樣方式爭鬥吵鬧的圖畫涵義更豐富些。
有些人,我雖然知道他們與另一些人有親緣關係,卻從來沒去想過他們之間會有什麼共同特點。在欣賞變成白髮隱士的勒格朗丹時,我恍然大悟,可以說我懷著動物學家般滿意的心情,在他扁平的臉頰上發現他年輕的外甥萊奧諾爾-德-康布爾梅的面頰結構,外甥的模樣看上去其實一點都不象舅舅。在這第一個共同特點上我又增添了第二個,我在萊奧諾爾-德-康布爾梅身上以前沒有注意到的,接看又是幾點。它們全都不是我平日在他年輕的綜合體上看到的,就這樣我很快便獲得了他的一幅更為真實,更為深刻的漫畫象,而且活脫地象他。現在,倒是他的舅父反而象是出於好玩裝扮成老頭的小康布爾梅,實際上有朝一日他真會變成這樣的老頭,所以他已不盡然是過去的年輕人所變來的,而且還是今日的年輕人將要變成的模樣,這一點十分有力地給予我時間的感覺。
當即使青春已逝,至少還余留秀色的容貌從女子身上消失后,她們也曾尋求是否能用現剩的面容構成一個新人。她們移動自己臉上即便不是重心、至少也是透視中心的位置,圍繞這個中心按另一種特色組成面部輪廓,從五十歲開始她們具有另一種丰韻,好似有人到了晚年還改行更業,或者象一塊不能再生產葡萄而種上甜菜的土地。就在這新的容顏上煥發出又一次青春。唯有絕色或奇醜無比的女子不適於這種變化。前者如大理石已最終地雕琢定型,我們沒有辦法改變大理石,她們會象雕塑一般碎為細片、香消玉殞。後者,臉上有些畸變的女子倒比美女人略勝一籌。首先,只有她們才能一下子就被我們認出來,我們知道全巴黎再也找不到長成這模樣的嘴巴了,就在這次我已誰都認不出來的聚會上,那張嘴巴使我認出了她們。其次,她們看上去似乎並不見老。衰老是某種屬於人類所有的東西,她們是怪物,彷彿不會比鯨有更大的「變化」。
有些男子女士似乎並沒有衰老,他們的身材還是那麼苗條,他們的臉相還是那麼年輕。然而,如果我們為了好同他們說話與那張皮膚光滑、輪廓細膩的臉湊得近近的,這時它就會原形畢露,就象把一片腐殖土、一滴水或一滴血放在顯微鏡下以後所出現的情況那樣。這時,我會在我原來以為光滑潔凈的皮膚上看到許許多多脂肪斑,令人噁心。臉部線條也經不起這麼放大了細看。鼻樑線近看是斷了的,變得成了圓形,同面頰一樣受到脂肪性圓斑的侵蝕。兩眼近看時可見它們陷進腫起的眼囊里,破壞了目前的面容和我們以為辨認出來了的從前的面容之間的相象之處。因此,對這些客人而言,他們遠看年輕,他們的年齡隨著臉龐的放大和使用不同距離的鏡頭進行觀察的可能性而遞增。它依然取決於旁觀者,他需要站好觀察那些臉面的位置,需要運用那種用於遠看、象眼鏡商為老視患者選擇的鏡片那樣能縮小物體的目光進行觀察。對這些臉面而言,衰老猶如纖毛蟲在水滴中的存在,在觀察者看來,它與其說是由年歲的累進,不如說是由刻度等級的遞增帶來的。
婦女們竭力希望保住與她們的魅力中最富有個性的東西的聯繫,然而,構成她們面貌的新物質卻不再與之適應①。想到在一張臉的山丘起伏中完成如此徹底的革命之前流逝的那幾個時期,看到沿著鼻樑出現了何等程度的侵蝕,在臉頰的邊沿形成何等厚實的沖積層,用它們不透明的耐熱塊壘圍起整個臉部,我們害怕了——
①而那些金髮舞女,戴上白色的假髮套以後,往往不只是把她們從前並不認識的公爵夫人的友誼據為己有。然而,由於她們以前除了跳舞什麼都不幹,藝術也便把她們改動成優雅的化身,並且就象十七世紀的名婦淑媛出家修道成風,她們居住的套房則掛滿立體派的繪畫作品,一位立體派畫家只為她們作畫,而她們也只是為他而生活——作者注。
有些婦女無疑還是很可以辨認的,相貌幾乎還是以前那個樣子,她們彷彿就是為了適當地與節氣協調一致才戴上了灰色頭髮,這是她們秋季的飾物。但是對另外一些女人,同樣也是對某些男人來說,變化是那麼徹頭徹尾,身份已無法查明——例如在我們記憶中的一個皮膚黝黑、生活放蕩的人和我們眼前的這個老修道士之間——以致這種不可思議的變化令人想到的東西竟至比演員的演技、仍以弗雷戈里為代表的某些絕妙的啞劇演技令人想到的還多。當老婦人明白賦予她魅力的那種難以形容的憂鬱的淡淡一笑已不可能再輻射到衰老敷貼在她臉上的石膏面模上的時候,她真想大哭一場。接著,她驀然喪失取悅於人的勇氣,覺得比較聰明的辦法還是降心相從,她把它用作戲劇面具,以博取一笑。然而,幾乎所有的婦女都在努力不懈地向年齡作鬥爭,把她們容顏的寶鑒伸向夕陽般離去的娟娟風致,極想保住那最後的幾抹餘暉。為了做到這一點,有些婦女力求使面容平整,擴大白色的表面,放棄使用遭受威脅的動人的酒窩和已失去一半魅力的淘氣的嫣然一笑。至於另有一些女人,當她們發覺花容月貌已最終地消殞,並且不得不象演員藉助朗誦藝術補償嗓音的損失那樣,借用表情來抵擋一陣的時候,她們便死抱住噘嘴、憨態、迷惘的眼神、有時還有淺淺一笑不放,這種笑由於肌肉已不再聽話、不能相配合,使她們看上去卻似在哭泣。
況且,即使是在只出現了輕微變化,如鬍髭白了等等的男子的身上,我們感到,這種變化也不能肯定就是物質的,那就象在我們與他們之間隔著有色霧障,使他們的面部外表發生變化的彩繪玻璃,尤其是在玻璃里攙入了能使圖象模糊不清的材料,這種玻璃說明,它使我們得以看到的「與實物一般大小的」形象實際上在離我們很遠很遠的地方,這種距離,當然,不同於空間距離,但是,我們感到,他們,從另一頭,彷彿從大海的彼岸,他們也很難認出我們,就象我們認不出他們一樣,也許只有福什維爾夫人,身子里彷彿注射了某種液體或石蠟,既使她的皮膚鼓了起來,又使她變化不得,看上去就象以前的一隻雞婆,被永久地「製成了標本」。
我們從人們還會是老樣子沒變的概念出發會覺得他們老了。然而,一旦作為我們出發點的概念是他們老了,當我們重逢的時候,我們就不會覺得他們的情況如此不妙了。對奧黛特來說,事情還不止於此;人們一旦知道她的年齡便會預期這是個老婆子了,可她的外貌卻象是對時間法則的一個挑戰,比鐳的貯存對自然法則的挑戰更顯得神奇,如果說一開始我沒有認出她來,那倒不是她變了,而是因為她沒有變化。一個小時以來,我了解到時間會在人們身上添加什麼新的東西,以及如果想按我從前認識的那個樣子認出他們,應該從他們身上去掉些什麼東西。現在,我就在急急進行著這種計算。我在原來的奧黛特身上添加流逝的歲月數,我得到的結果不可能是站在我面前的這個女人,這恰恰是因為眼前的這個與從前的那個十分相象,脂粉和染料起了多大的作用呢?她看上去就象是一八七八年博覽會(她肯定曾是當時那個博覽會上最不可思議的奇觀,尤其是如果當時她已有了今天這麼大的年齡的話),機動胖娃娃有點蓬鬆的髮髻下一張永遠驚訝的玩具娃娃臉,平直的金髮上壓一頂也是扁平的草帽,她是到一場年終歌舞匯演上來演播她的一八七八年博覽會的歌曲,然而是由一位不老的徐娘為代表的一八七八年的博覽會。
在我們身旁還過去一位布朗熱時代之前的部長,現在他又重新從政。他一邊走一邊遠遠地向婦女們投去抖抖顫顫的微笑。然而,就象被禁錮在無數過去的鎖鏈之中,就象被一隻無形的手撥動的小小的幽靈,他的個頭矮了,內涵發生了變化,看上去象是用浮石雕琢的他本人的縮小象。這位在聖日耳曼區得到善遇的原議長曾是刑事訴究的對象,為上流社會和平民所不齒。然而,幸虧組成上流社會和平民的個人有所更新,以及在繼續存在的個人心中,好惡、甚至記憶也都有所更新,他這件事已經沒人知道,他得到了讚譽。可見,並不存在多大的、我們不能輕鬆地熬過去的屈辱,因為我們知道,幾年以後,我們被埋葬的錯誤將成為一種看不見的塵埃,塵埃上將有笑容可掬的和平在微笑,開滿大自然的鮮花。暫時沾上污點的個人,通過時間的平衡作用,被固定在兩個新的社會階層之間,這兩個階層的人們對他將只有尊重和欽佩,他盡可懶洋洋地躺在他們上頭。只是這項工作須由時間來完成。而在他遇到麻煩的時候,什麼也不能給予他安慰,當初他走上囚車的時候,對面的那位年輕的送奶女就聽到朝他揮舞拳頭的人群罵他「貪官污吏」,她不會從時間的角度看待事物,不知道晨報頂禮膜拜的人們還曾有過被貶得一文不值的時候,她不知道此時快進大牢的那個人也許由於想到了她才不會說那些能低三下四、贏取同情的話語。有一天,這個人將得到新聞界的頌揚。被公爵夫人們奉為上賓。時間同樣也使家庭爭執變成遙遠的事情。在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那裡人們看到一對伉儷,這夫妻倆有兩位叔伯輩親人現在已經過世,生前鬧得互相打嘴巴還嫌不過癮,這一個為了進一步羞辱那一個,把自己的看門人和膳食總管作為決鬥證人派到對方那裡去,認為請上流社會的人出面太抬舉了他。然而這些羅嗦事沉睡在三十年前的報紙里,現在已經沒人知道了。而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客廳就象這樣鮮花滿堂、燈火輝煌、健忘得象一座平靜的墳墓。時間不僅在那裡化解舊時人物,使干戈有可能化為玉帛,還在那裡建立起了新的組合。
我們回頭再來看看那個政界要人,儘管他的體質與他在民眾中表現出來的道德觀念一樣發生了深刻的變化,一句話,儘管他自出任議長之後已過去了那麼多年,他還是又當上了新內閣的成員,內閣總理給了他一個部長的官職。這有點兒象那些劇院經理,總還是相信他們從前的女朋友,讓她出來擔任角色,儘管她退隱已久,他們仍然認為她比年輕姑娘們更能細膩地扮演好這個角色,況且他們知道她眼下經濟狀況欠佳。而她,都快八十歲的人了,卻能向觀眾展現出她幾乎完好無損的才氣,以及生命在繼續,嗣後令人感到驚詫,竟能看到生命在死亡前幾天的這種繼續。
德-福什維爾夫人的情況則相反,那是何等樣的奇迹,甚至用越活越年輕這句話都不足以說明問題,而應說她帶著胭脂紅,帶著雀斑二度開花。她甚至於可被看作一八七八年博覽會的化身,即使放在今天的花木展覽上,她也堪稱珍品和尤物。此外,對我而言,她並不象在說:「我是一八七八年博覽會,」倒象是說:「我是一八九二年的槐樹路。」彷彿她仍然走在那條路上。況且,恰恰因為她沒什麼變化,竟至她不大象在生活著。她看起來象一朵只開花不結籽的玫瑰。我向她問好,她在我臉上尋找了一陣子我的名字,好象學生想在考官臉上尋找他本該更容易地在自己腦子裡找到的答案。我自報家門,當即,似乎就因為這具有咒語魔力的姓氏,我失去了無疑是年齡賦予的野草莓樹或袋鼠的外表。她認出了我,開始用她那十分特別的嗓門對我說話,那些曾在小劇院為她鼓掌捧場的人,當他們收到夢寐以求的邀請,與她「去城裡」共進午餐的時候,在整個談話中,他們因為她的每句話里重又聽到這個嗓音而神魂顛倒了。這嗓音還是那麼娓娓動聽,無謂地熱情洋溢,還帶點英國腔。然而,和她那雙似是從遙遠的海岸邊望著我的眼睛一樣,她的聲音還顯得凄涼、幾近哀怨,象《奧德賽》里死者的呼喚。奧黛特真可以再登台演出。我恭維她年輕。她對我說:「您真好,mydear①,謝謝,」而由於她哪怕是一番真情實意,都難免帶著為她所以為的優雅風度而憂鬱的神情,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說:「多謝,多謝。」而我,過去就為了能看上她一眼,從那麼遠的地方趕去森林公園,第一次在她家聽到她吐出口的詞句樂得如聞天籟,我現在竟覺得在她身邊度過的每一分鐘都沒完沒了地難熬,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我一邊離去,一邊想到希爾貝特說的「您把我當成我的母親了」,這句話不僅千真萬確,而且,它只會使當女兒的感到愉快——
①英語:我親愛的。
況且,並不只是在這個女兒身上才出現至今在她臉上還看不出來的遺傳外貌,就象藏匿在一粒種子內的那些部分,我們還難以揣測它們有朝一日破殼而出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就這樣,母親的鷹鉤鼻要到這個或那個女兒年近半百時才在她臉上表現出來,改變迄今尚筆挺的完美的鼻子形狀。在另一個、銀行家的女兒身上,那女花匠般紅撲撲的臉色變成紅棕色、銅色、帶上她父親擺弄很多的黃金的色澤。有些人甚至到最後變得象他們居住的地段,在他們身上帶有如拱廊街、林園大道、香榭麗舍大街的映象類的東西。然而,他們首先再現的還是他們父母的外貌輪廓。
唉,她不會總是這副樣子的。不到三年以後,我在希爾貝特主持的一次晚會上又見到了她,她還沒成個老糊塗,只是有些衰弱,變得已經不會用固定不動的面具掩飾自己的思想(說思想已言過其實)、自己的感受,她晃著腦袋,閉著嘴唇,每感覺到些什麼便搖動肩膀,象個醉漢、孩子,或者象有些一旦靈感上來便在人群中構思起來,他一邊挽著一位感到詫異的夫人走向餐桌,一邊皺眉蹙額,噘起嘴巴。福什維爾夫人的那些感覺——除了其中之一正是使她身臨這次聚會的對她愛女的慈母之心,為女兒能組織起這麼一次熱鬧的晚會所感到的自豪,對自己已不能有所作為的哀怨也沖不掉的當母親的自豪——她的那些感覺並不愉快,它們只是在指揮一場防守,孩子般膽小怕事的防守,經久不懈地抵禦人們橫加到她頭上的凌辱。人們就聽到這樣的話:「不知道福什維爾夫人還能不能認出我來,也許我還得請人幫我介紹一下。」「啊!這您倒是大可不必的,」答話的人扯直嗓門嚷嚷,並不考慮(或者並不擔心)希爾貝特的母親聽得一清二楚:「認出來也沒什麼意思。還想她能給您帶來什麼樂趣!讓她靠邊兒呆著吧。再說她也有點兒老糊塗了。」福什維爾夫人用她那雙美麗不減當年的眼睛朝那二位出言不遜的客人瞟去,接著馬上又收回這道目光,唯恐有失禮之處,然而,這種無禮冒犯畢竟使她心煩意亂,她壓抑下微弱無力的怒火,只見她搖著頭,胸脯一起一伏,她朝另一個同樣也不大禮貌的來客投去一瞥,並不感到大驚小怪。其實,幾天以來她一直感到自己的身體很不舒服,她曾隱晦地暗示她女兒希望推遲舉行這次聚會,可她女兒反對。福什維爾夫人並不因此就不喜歡這次聚會,每進來一位公爵夫人,對新府邸的眾口讚譽之詞,都使她的心洋溢著歡樂,而當德-薩布朗侯爵夫人到來的時候,這位當時最高社會階層都那麼難以請到的貴婦能親臨使福什維爾夫人感到自己是個有遠見卓識的好母親,感到自己當母親的責任已經盡到。又有一些喜歡挖苦的客人引得她往那兒瞧和自言自語,如果說藉手勢表達的無聲語言也算是在說話的話,她依然那麼美,還變得極其憐恤他人,這是她從來都不曾有過的,這個曾負過斯萬和眾人的女子,現在是天下人負她了;而她則變得那麼軟弱,甚至都已不敢抵禦眾人的攻訐,各人的角色顛倒了。不久,她還將抵禦不住死亡的襲擊。不過,這是后話,讓我們且回到三年前,也就是上面述及的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的這次下午聚會上去吧。
我好不容易才認出我的老同學布洛克,況且,他現在不僅用了化名,而且用上了雅克-迪-羅西埃這個名字,還真得擁有我外祖父的嗅覺才能辨認出其中希布倫「緩緩的谷地」和被我這位朋友最終地砍斷了的「以色列的山脈」。瀟洒的英國風度確實完全徹底地改變了他的面容,剷平了能被去掉的一切。過去捲曲的頭髮被梳得直直的,中間開一條頭路,油光可鑒。他的鼻子仍然那麼又紅又大,倒象是長期患感冒形成的腫脹,足以說明他慢條斯理地說出那些的發音相適應的嗓門,從前的-鼻聲說話時帶著傲視天下的調門兒,與他紅得發亮的鼻翼相得益彰。幸虧有這種髮型,幸虧剃去了唇髭,還有這典型的優雅風度和毅力,那隻猶太鼻子消失不見了,就象一個駝子經妥善打扮身子后彷彿都挺直了。然而,布洛克一出現,他面部表情的涵義首先因為那碩大無朋的單片眼鏡發生了變化。單片眼鏡給他的面容帶來的那部分機械組合免去了它一張人的臉皮不得不承受的全部艱難職責,讓人覺得美,向人表示才智、與人為善和盡心儘力的職責。僅僅是這架單片眼鏡在布洛克臉上的存在先就免去了對它漂不漂亮的考慮,就象在商店裡,面對著被售貨員說成「這是新潮」英國貨的時候你再也不敢懷疑它是不是稱你的心意一樣。另一方面,他穩穩地舉著那單片眼鏡,擺出一副高傲、冷漠和舒坦的架勢,好象那鏡片是豪華型汽車的車窗玻璃,為了使他的面容與那平直的頭髮、單片眼鏡協調一致,他的五官永遠也不會再作出任何錶情了。
布洛克要我把他介紹給德-蓋爾芒特親王,我覺得這毫無難處,不象第一次在他家參加晚會時我還碰了壁,雖說當時碰壁也挺自然,現在我卻覺得這易如反掌,不就是給他介紹一位客人嗎。即使我出乎意外地給他帶去、給他介紹一位未經他邀請的客人,我覺得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那是不是因為即從那遙遠的年代起,我就已經變成了一位「常客」,雖說有相當一段時期我被這個當時我還是個新人的上流社會所「遺忘」呢?或者相反,正因為我不是真正的上流社會人士,一旦拋去膽怯,使他們難以辦到的一切對我已不復存在了呢?是不是因為那些人漸漸地在我面前拋棄他們矯揉造作的第一外表(常常還有他們的第二外表、第三外表)之後,我感覺到了在親王盛氣凌人的高傲掩蓋下,那種想結交朋友、甚至結交他表面裝出不屑一顧的人的富有人情味的深切渴望呢?是不是還因為親王變了?就象所有那些在青年和中年時期曾蠻橫無禮的人,老年給他們帶來了謙和(更何況那些他們陌生的思想、他們不願就此服輸的初出茅廬之輩,他們早已見過,也知道該如何在身邊接待他們),尤其是倘使還有某種美德或缺陷做他們暮年的添加劑,使他們希望擴大交往,或希望導致政治觀點改變的革命,如使親王轉變為德雷福斯派的那種革命。
布洛克找我詢問一些情況,就象當年我初進社交界時那樣。我現在還常常打聽某些人的信息,他們是我當時在這裡認識的,現在已變得遙隔千里、與世無涉,例如在貢佈雷的那些人,我常常希望毫髮不爽地「確定其所處境遇」的那些人。然而,對我來說,貢布雷具有與眾不同的形式,不可能與眾相混淆的形式,象一種拼板遊戲,使我永遠都無法把它拼入法國版圖。布洛克問我:「那麼,德-蓋爾芒特親王是不可能對我講點兒有關斯萬或夏呂斯先生的情況的了?」我曾有很長一段時期模仿他的講話方式,而現在他又常常模仿我的講話方式。「毫無可能。」「可他們間的區別又在於什麼地方呢?」「真該讓您同他們談一談才好,但這已經不可能了,斯萬已經作古,夏呂斯先生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不過,不同之處是很大的。」當布洛克因為想到那些卓越人物可能是什麼樣子的而目光炯炯的時候,我卻在想我誇大了與他們在一起給我的樂趣,歡樂的感覺從來就只有在我孤身一人的時候才會油然而生,真正不同的印象也只存在於我的想象之中。布洛克覺察到這一點了嗎?他對我說:「你也許把它給我描述得太好了一些,就象這地方的女主人,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我知道她已不年輕了,可你,反正在還不那麼久以前,你還對我說過她天香國色、絕代無雙。當然,我承認她雍容大方,那雙眼睛也確如你所說顧盼迷人,可說到底,我覺得她並不美得象你所說的那樣除卻巫山不是雲了。顯然她出身名門,可畢竟……」我不得不告訴他我們說的不是同一個人。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實際已經亡故,因為德國的失敗而破了產的親王另娶了前維爾迪蘭夫人續弦。「你弄錯了,我在今年的《哥達》上查過,」布洛克天真地向我供認,「我查到了住在我們目前所在的這座府邸的德-蓋爾芒特親王的有關介紹,說他以當今最隆重的儀式,你等一等,讓我想想,在西多尼亞與出身博家的德-杜拉斯公爵夫人結秦晉之好。」實際上,維爾迪蘭夫人在她丈夫去世后不久就改嫁破了產的杜拉斯老公爵,這樣她便成了德-0蓋爾芒特親王的表親,老公爵在婚後兩年就死了。這對維爾迪蘭夫人是一個十分重要的過渡,而現在,她又通過第三次婚姻成了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從而在聖日耳曼區地位顯赫,使貢佈雷的那些人大吃一驚。近年來,在維爾迪蘭夫人當上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之前,鳥街的名婦,古比爾夫人的女兒和薩士拉夫人的乾女兒冷嘲熱諷地稱她為「德-杜拉斯公爵夫人」,好象這是維爾迪蘭夫人在舞台上扮演的一個角色。社會等級原則甚至願她作為維爾迪蘭夫人死去,這個封誥,大家認為不可能給予她任何具有上流社會新權益的封誥,不如說正造成惡劣效果。「引起對她的非議」,這種說法在各個階層都被用在一個偷情女子的身上,在聖日耳曼區還可以用來指那些發表著作的婦女,在貢佈雷的有產階級中則指「不相稱」地琵琶別抱的女人,從各種意義上解釋的「不相稱」。當她嫁給德-蓋爾芒特親王后,有人大概以為那是個假蓋爾芒特,是個騙子。至於我,明知封誥和姓氏都不假,它造成了又一位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存在,這位夫人與曾使我神魂顛倒、現已不在的那位親王夫人毫無干係,她已經是毫無自衛能力、任人偷竊的死人,想到此,我感到某種痛苦,就象看到屬赫德維奇親王夫人所有的東西,如她的城堡,如所有曾為她所擁有的東西現在卻在被另一個女人所享用。姓氏的繼承其它各種繼承,象各種產業的侵佔一樣令人傷感。這個姓氏綿延不絕地往下衍續,彷彿有一大群新的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或者不如說就是一個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她不知道死亡,對改變和傷害我們情感的一切全然無動於衷,千年來由各種不同的女子一代又一代地取代她的職位,而在這些不時消失的女子身上,這個姓氏一再封閉它自遠古以來始終如一的平靜。
當然,即使是在我認得的面容上出現的這種變化,也只是日復一日實現的某種內部變化的反映。也許這些人還繼續完成了同樣的事物,但是他們對這些事物,對經常交往的人們所形成的概念,開始時有些偏離正道,幾年後,雖說稱呼依舊,他們所愛的卻已是另一些事物和另一些人了,既然他們已經成了另一種人,他們的臉不顯得陌生那才是令人可奇怪的呢。
然而,還有一些人,我認不出他們是因為我本來就不認識他們,因為,就象對人們那樣,在這個客廳里,時間使社交界也出現了神秘的變化①。這個中心,以為它招來全歐所有王公顯貴的某些姻親關係所限定的特性和疏遠一切非貴族因素的排斥力,使我覺得它就象蓋爾芒特這個姓氏的一個具體的庇護所,為這個姓氏提供它最後的實在性,這個中心,在它本身我曾以為是穩定的內涵成分上,遭受到深刻的蝕變。有些我曾在一些截然不同的社交界見到過的人,他們的在場已然使我感到驚訝,他們被直呼其名、受到親密無間的接待更令我大惑不解。從前,一整套貴族的偏見和冒充高雅的淺薄之見自然而然地把蓋爾芒特這個姓氏和與之不相諧調的一切分隔天壤,現在,它們已不再發揮作用②——
①在到場的客人中有一位值得注意的人,他剛為一場著名官司出庭作證,證詞唯一的價值在於它高度的道義性,使全體法官和律師一致為之折服,從而得以給兩個人定罪。因而,在他進來的時候,全場出現了一陣子好奇和尊敬的騷動。他便是莫雷爾。我也許是唯一知道他曾靠聖盧和聖盧的一位朋友供養的人。儘管有這些往事,他雖說不無保留,還是愉快地向我問了好。他回憶起我們在巴爾貝克相遇的時代。而這些往事的回憶對他說來富有詩意和青年時期的傷感——作者注。
②當初我剛踏進社交界的時候,有的人大擺盛宴,但是他們只接待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帕爾馬公主,而在這些命婦家裡他們也被待為上賓,他們被視作是當時社交界地位最穩固的人,或者能夠被這麼看,這些人消失了,沒留下任何痕迹。他們是負有外交使命的異國人已返回故國?也許是什麼醜聞、自殺、劫持使他們不得再出現在社交界,或者他們是德國人。然而他們的姓氏之所以灼灼放光,純粹是因為他們當時的地位。現在已經沒有人再姓這些姓了,甚至,如果我提起他們,人家會不知所云,我要是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拼出這些姓氏,人家會以為那是些來路不明的外國闊佬——作者注。
拒絕入境的機械因為彈簧或松或斷已不再運行,許許多多陌生的軀體在往裡擠,褫盡它清一色的同質性,它的風采和色調。聖日耳曼區象一名痴愚的老寡婦,對闖進她的沙龍,啜飲她的桔汁還向她介紹自己的情婦的粗俗無禮的仆佣們,她只會報之以膽怯的微笑。然而,這個結構緊密的整體(從前的蓋爾芒特沙龍便是)的崩潰所給予我的對時光流逝和我的一小部分過去的消失的感覺並不比由無數理由和多種色調的毀滅本身所引起的這種感覺更強烈,其結果是認為某個現在還出現在這裡的人天生適合在這裡,並且得體,另一個在那裡擦肩而過的人則顯得詭譎地新奇。這不僅是對上流社會的無知,而且是對政治、對一切的無知。因為,在個人身上記憶持續的時間短於生命,再者,這些個人從來沒去記年齡很小很小時的事情,這部分記憶消失在旁人身上,現在構成社會的一部分,而且是合情合理的部分,即從貴族方面來說,既然開端被遺忘或已不清楚了,他們攫住正處於上升或墜落之際的人們,還以為事情本來如此,以為斯萬夫人、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和布洛克的地位歷來都這麼顯赫,而克雷孟梭和維維安尼歷來就是保守黨,就象有些事實持續的時間較長,德雷福斯案可憎可惱的回憶會因為曾聽他們的父親說起過而模模糊糊地留存在他們心間,如果我們告訴他們克雷孟梭曾是德雷福斯派的,他們會說:「不可能,您搞混了,他恰恰是另一邊的。」有些貪官污史被當成了廉潔奉公的楷模,還硬要給從前的婊子樹立貞潔牌坊。有人問一位望族出身的年輕人,關於希爾貝特的母親他是不是知道些什麼情況,這位少爺回答說,其實,她在人生的第一階段曾經嫁給一個名字叫斯萬的冒險家,不過,後來她又嫁給了社交界最知名的人物之一,福什維爾伯爵。在這個沙龍里,也許還會有人,如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會對這種說法付之一笑(如此否定斯萬的風雅使我覺得太駭人聽聞了,就我本人所知,從前在貢佈雷的時候,我和姑祖母都認為,斯萬堪與「公主們」來往),除德-蓋爾芒特夫人外還有一些女人也會這樣做,她們本來應能在這裡,只是現在很少出門,如蒙莫朗西、穆西、薩岡三位公爵夫人,她們曾是斯萬的知己好友,在她們尚出入社交界的時代,她們從來沒見到過那個福什維爾,此人使我大為愕然的是按原先的社交慣例不該在這裡出現的人們居然能把令人仰慕的貴人引為知己密友,他們之所以到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這裡來自尋煩惱也完全是因為他們的新朋友的緣故。因為,最能說明這個社交界的特點是它驚人的失去社會地位的才幹。
當時在社交界是得不到接待的。然而,恰恰是當時的這個社交界,除了在數目日漸減少的人們頭腦里,已不復存在,猶如今日已改的朱顏,被銀絲取代了的金髮。布洛克在戰爭時期曾「足不出戶」,他停止出入過去的那些老社交圈子,本來他在那些地方並不露臉。相反,他卻在不停地發表著作,那些我今天為了不受其詭辯之阻而在竭力摧毀其荒誕不經的詭辯術的著作,作品並沒什麼獨到見地,卻給上流社會的年輕人和許多婦女造成才高八斗、不同凡響的印象,一種天才的印象。所以那是在他新舊社交活動完全決裂之後,他才以偉人的形象出現在一個重新建立的社交圈子裡,開始他一生中輝煌燦爛、受人尊敬的新階段的。年輕人當然不知道他到這種年齡才在社交界有起色,更因為他在同聖盧的交往中記住的寥寥幾個姓氏使他得以給自己當前的威望以某種模糊的鑒賞距離。總之,他儼然成了上流社會裡那種任何時代都紅得發紫的才子之一,殊不知他竟從沒在別的地方出過風頭。
我剛同蓋爾芒特親王說完話,布洛克便一把抓住我,把我介紹給一位少婦。這位少婦聽蓋爾芒特夫人談了許多關於我的情況①,她是那天最漂亮的女人之一。然而她的姓氏對我卻完全陌生,而她對蓋爾芒特家族各不同支系的姓氏肯定也不是很熟悉,因為她在問一位美國女人,聖盧夫人憑什麼身份與在場諸位最傑出的上流社會人士的關係顯得那麼密切。由於這位美國女人已嫁法西伯爵,法西與福什維爾家又遠遠地有點沾親帶故,對法西而言,福什維爾是當今社會最高貴的姓氏,所以,她非常自然地便問答道:「那還不是因為她出身於福什維爾家族。這是再高貴不過的了。」法西夫人在天真地以為福什維爾這個姓氏高於聖盧的同時,至少也該知道聖盧意味著什麼吧。然而,布洛克和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這位俏麗迷人的朋友卻絕對地無知,此女相當輕信,所以,當一位少女問她聖盧夫人與這家主人德-蓋爾芒特親王如何成為親戚的時候,她便真誠地回答說:「通過福什維爾家族的關係吧。」姑娘就把這個情況通給了她的一位女友,說得就象她本來就知道的一樣,這位女友脾氣暴躁,很容易衝動,所以當一位先生第一次對她說希爾貝特與蓋爾芒特家族的親緣關係並不是靠福什維爾家的時候,她惱得臉紅脖子粗,象個公雞,以致那位先生還以為是自己弄錯了,接受了謬誤,並且很快便把這情況傳布出去。社交聚會和晚餐對那位美國女人是一次學習的機會。她聽到那些姓氏,在了解它們的價值和確切的涵義之前重複這些姓氏。有人問起希爾貝特的當松維爾是不是從她父親德-福什維爾那裡得來的,有人解釋說當松維爾根本就不是從她父親那裡得來的,這本是她夫家的一塊土地,它就在德-蓋爾芒特鄰近,差不多是作為抵押歸屬德-馬桑特夫人所有,希爾貝特把它贖了回來,當作她的嫁妝。最後,有一位帝國時期的老兵提到了薩岡家和莫西家的朋友斯萬,當布洛克的那位美國女友問起我是怎麼認識斯萬的時候,那位老兵硬說我是在德-蓋爾芒特夫人家裡認識他的,沒料到我們是鄉鄰,在我心目中他是我外祖父的忘年交。在整個保守派社會中被視作特別嚴肅和最了不起的人物也難免犯諸如此類的錯誤。聖西門為了說明路易十四「幾番使他當眾出醜陷於最明顯的荒謬之中」的無知,只舉了有關這個無知的兩個例子,那就是國王竟不知道勒內爾是克萊蒙-加勒朗德家族的,也不知道聖代朗是蒙莫蘭家族的,把他們全當成了無足輕重的人物。在聖代朗問題上,我們至少可以自慰的是知道國王並沒有死於謬誤之中,因為,「很久以後」,德-拉羅什富科先生指出了他的錯誤。聖西門用帶點憐憫的口吻補充說:「而且還得給他講解有哪些世家是從它們的姓氏上看不出的。」——
①如果說晚輩後生們覺得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並不怎麼樣,她無非就是認得幾位女演員云云,這個家族中如今已成了老媼的命婦們卻始終把她看作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這一方面是因為她們確切地知道她的出身、她的紋章的至上地位、她與被福什維爾夫人稱作「王族世胄」的人們的親密關係,而且還因為她不屑光臨她們家中,到她們那裡會感到厭倦,她們知道對她從不能作這種奢望。她與戲劇界和政界的關係其實大家也並不清楚,這種關係只是使她更不同尋常,從而更提高了她的聲望。然而,在政界和藝術界,人們卻又把她視作捉摸不定的女人,象是從聖日耳曼區謫降的仙子,同次長們、明星們相交往。以至,即在這個聖日耳曼區,倘使有人要舉辦一次隆重的晚會,人們會說:「究竟有沒有必要邀請一下奧麗阿娜,她不會來的,反正做個樣子吧,可不能作什麼指望。」而如果,到十點半鐘左右,奧麗阿娜穿戴著鮮艷的服飾出現了,在進門的時候還帶著威嚴而輕蔑的神態停一停,用冷峻的目光俯視與她沾親帶故的夫人們,如果她能呆上一小時,這對於舉辦這次晚會的老誥命真是盛大的節日了,更勝過從前薩拉-貝爾納之於劇場經理,他含糊地答應給予合作,人們對此並不抱什麼希望,但他來了,並且純粹出於無限的好意,不只朗誦了他允諾的篇章,另外還朗誦了二十篇。這位奧麗阿娜,部長辦公室主任們同她說話態度傲慢,而她卻並不因此不繼續結識更多的主任(才智引導社交),她剛才的到場把老誥命組織的這次晚會——本來就儘是衣著極其奢華的婦女們參加的晚會提到新的高度,超乎同一時期(福什維爾夫人又會把它說成同一「季節」)其他命婦舉辦的、奧麗阿娜卻沒有移動大駕光臨的那些晚會之外和之上——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