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節
這種不可救藥的遺忘,那麼迅捷便涵蓋了最近發生的事情的遺忘,這種強奪人意的無知,相反地,卻使一門小小的學問,因為傳播甚少越益顯得珍貴。這門學問用於了解人們的家系和真正的地位,了解他們是出於愛情、金錢或其它什麼理由與某個家族聯姻,或屈尊俯就。它在由保守精神左右的任何社交團體中均能贏得賞識,在關於貢布雷和巴黎有產階級方面,我外祖父所擁有的這門學問已達到登峰造極的程度,聖西門對這門學問十分重視,即在他稱讚德·孔蒂親王多才多藝的時候,他都把這門學問放在其他科學之前,或者不如說他把這門學問說成是科學中的第一門。他讚譽德·孔蒂親王是「一位飽學之士,他卓見遠識、守正不撓、毫釐不爽、學貫古今、博覽群書,他博聞強記、熟知家系,它們的奢望和現實,善以不同禮節對待級別不等,賢愚不等的人,歸還王族應該歸還而不再歸還的一切。他甚至對此,對所以會發生的他們的僭越作了解釋。書籍和談話中的歷史為他提供對出身、職位等等作出儘可能不開罪於人的安排的依據。」我外祖父沒有這麼傑出,但凡是與貢布雷和巴黎有產階級有關的情況,他知道得同樣一清二楚,品味起來也一樣地興緻勃勃。這樣的美食家,這樣的有心人,知道希爾貝特不出身於福什維爾,德·康布爾梅夫人不出身於梅塞格里斯家族,而那位最年輕的也不是瓦朗蒂努瓦家的女兒,這樣的人已經為數不多了。不僅為數不多,而且其新成員甚至都非出身於貴族的最高等級(篤信宗教的人,或者天主教徒並不一定就是最熟知《聖徒傳》或十三世紀教堂彩繪大玻璃窗的人),而往往來自二等貴族,他們對自己所難得接近者興緻更高,由於來往較少也就更有閑功夫研究。他們高高興興地相逢,互相認識,舉辦豐盛的行會晚餐,如珍本收藏家協會或蘭斯朋友會,晚餐上,他們品味家系家譜。這種聚餐會女人是不得參加的,但她們的丈夫回家後會對她們說:「我今晚出席了一次挺有意思的晚餐會。有位拉拉斯伯利埃先生真把我們給吸引住了,他給我們講清楚了為什麼那位有個漂亮千金的聖盧夫人壓根兒就不是福什維爾家出身的,真可謂聞所未聞。」
布洛克和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朋友不僅風姿如玉、花容迷人,而且秀外慧中,同她交談實是一大樂事,可我又覺得談話難以進行下去,這不僅因為我這位交談對象的姓氏對我來說是陌生的,而且因為她對我提及的許多姓氏對我也是新的,而今正是他們組成了社交界的基本隊伍。另一方面,確實,雖說她願意聽我說古道今,我向她提到的許多姓氏對她也絕對地毫無價值,它們早已被忘記得一乾二淨,至少那些當時只因個人的功業而熠熠閃光的姓氏,不是某個名門貴胄家族共有的永恆的姓氏(少婦給她在一次晚餐上聽顛倒的某個姓胡亂按上個錯誤的出身,她很少知道這種名門貴胄確切的爵位),大多數姓氏是她從來都不曾聽說過的(不只因為她還年輕,還因為她不久前才來到法國定居,而且還不是馬上就得到接納),她在我退隱數年後才步入社交界,不知怎麼,我脫口說出勒魯瓦夫人的姓名,而我的交談對象幸虧有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一位老朋友向她獻殷勤才聽到說起過她。然而知道得不盡確切,我從這位故作高雅的少婦答話時那不屑一顧的神態中看出了這一點。她說:「知道,我知道勒魯瓦夫人何許人也,貝戈特的一位老朋友嘛」,那口氣就象是說「這是個我絕不願意讓她到家來的人」。我很清楚,德·蓋爾芒特夫人的那位老朋友作為完美無缺的上流社會人士,滿腦子都是蓋爾芒特精神,其特色之一是不要流露出挺重視貴族交往的樣子,他一定是覺得說「勒魯瓦夫人與所有的公主殿下、所有的公爵夫人都有交往」顯得太愚昧、太違背了蓋爾芒特精神,他寧肯說:「她挺滑稽。有一天她這麼回答貝戈特的話。」只是,對於不了解的人來說,從交談中獲得的這種情況卻相當於平頭百姓從報上看來的新聞,他們以自己訂閱的報紙為準繩,一會兒認為盧貝先生和雷納克先生是盜賊,一會兒又把他們捧成偉大的公民。對於我的交談者來說,勒魯瓦夫人是前一種類型維爾迪蘭夫人式的人物,名氣不那麼響,她那小圈子的範圍也只限於貝戈特一個人。況且,這位少婦還是出於純粹的偶然性聽到勒魯瓦夫人這個名字的最後一批女人之一。今天已經沒有誰知道勒魯瓦夫人是什麼人了,這再說也是十分合理的。勒魯瓦夫人曾引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那麼巨大的關注,然而,她的名字甚至都沒有出現在後者的《身後回憶錄》的附錄里。其實,侯爵夫人之所以沒有提及勒魯瓦夫人,並非只因為這一位生前對她頗不客氣,更因為在她死後,誰都無法對她產生興趣,而這種隻字不提的做法雖有出於女人社交上的積怨之處,更多卻出於作家文學創作的取材所需。同布洛克的這位佳麗朋友交談令我陶醉,因為這位少婦聰穎過人,可是,存在於我倆的用語之間的這種差異卻使談話變得不易理解和富有教益。我們明明知道歲月流逝,衰老取代了青春,最牢靠的巨產和寶座在分崩離析,名望是過眼煙雲,我們認識這個由時間導引的活動世界的方式,也就是我們從這個世界攝取的相片卻相反地把它給固定死了。結果,我們以前認識的年輕人總是被我們看成是年輕人,而我們以前認識的老年人也總被我們想成是過去的那種樣子,說得他具有老年人的種種美德。我們從推理而得知要毫無保留地相信一位大富豪的信譽,相信一位君王的支持,卻不相信實際上他們明天可能喪失權柄而成為逃亡者。在一個比較狹小的、純屬社交的範圍里,如同在一個比較簡單、然而能把人們引向解決雖說比較複雜、卻屬同一系列的困難的道路上去的問題里一樣,在我和那位少婦的交談中,由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上流社會間隔二十五年所形成的這種互不理解使我頗有感慨,它有可能加強我的歷史意識。
再者,必須指出,這種對真實境況的無知每隔十年便導致一批中選者以他們現時的表象出現,彷彿過去的那些事情並不存在。這種無知使初來乍到的美國女人意識不到夏呂斯先生曾是巴黎地位最顯赫的人,當時的布洛克還是無名小卒,而為邦當先生出了那麼大力氣的斯萬曾是大家最喜歡的人,這種無知不僅新來者有之,那些一貫出入鄰近幾個社交中心的人身上也有之,而這種或那種人的無知也是時間作用的結果(但這次作用是實施在個人而不是在那個社會階層上)。無疑,我們變換環境、變換生活方式也是徒勞無益,我們的記憶,既抓住了我們同一本性這條線,便會給這同一的本性,給先後各個時期維繫上對我們所經歷的社交生活的回憶,哪怕已是四十年前的事情。即在蓋爾芒特親王府,布洛克仍然十分清楚地知道他十八歲時生活過的那個低賤的猶太人中心。而斯萬,當他不再愛斯萬夫人而到斯萬夫人曾一度以為象去王家街喝茶一樣光彩的科倫賓茶室去,戀上了那裡的上茶侍女的時候,他也十分清楚自己在上流社會的價值,他記得忒維肯哈姆,對自己寧肯去科倫賓而不去德·布洛伊公爵夫人那裡的原由明白無疑,也完全知道自己去科倫賓茶室或里茨飯店只會一千倍地更不「光彩」,而不會增加一絲一毫,因為只要付錢,那種地方誰都可以去。布洛克或斯萬的朋友們無疑也記得那個地位低下的猶太社交中心或在忒維肯哈姆的約請,所以,象斯萬和布洛克的這些不那麼高貴的「我」一樣的朋友們,在他們的記憶中並不把今日衣冠楚楚的布洛克和當初捉襟見肘的布洛克視作二人,並不把在最後那些日子裡光顧科倫賓茶室的斯萬和出入白金漢宮的斯萬視作二人。然而,這些朋友在生活中可以說是斯萬的鄰里,他們的生活就展開在附近的一條線上,致使他的形象幾乎滿滿地充斥著他們的記憶,但在另外一些與斯萬較生疏、同他不僅在社會關係上、而且在密切程度上都存在著較大距離的人身上,這種距離造成當初的認識比較膚淺、相見的時候又比較少,為數不那麼多的往事的回憶使概念漂浮不定。而在這一類陌生人心裡,歷經三十年後,已再也記不起能在往昔中延伸發展和在現時中改變此人價值的東西了。在斯萬生前最後的那幾年裡,我曾聽到過有些甚至是社交界人士,當別人同他們談起斯萬的時候,他們竟說:「您是指科倫賓茶室的那個斯萬嗎?」好象這便是斯萬的名號。現在我又聽到有些應是了解情況的人在提到布洛克的時候說:「布洛克—蓋爾芒特嗎?蓋爾芒特家的老熟人嗎?」這些把一個人的生活分割成塊的錯誤,在孤立現時中把我們談到的這個人變成另一個人,一個被改頭換面的人、昨天的創造物和只是他現有習慣的凝聚的人(實際上身上卻帶著把他與過去相連結的生命的繼續),這種錯誤當然他也依存於時間,但它們不屬於社會現象,而是一種記憶現象。即在眼下,我便有一個例子,關於對我們變動別人外貌的那種遺忘的例子,它雖說屬於一種頗不相同的類型,卻因此給人以更強烈的印象。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侄兒,維爾芒杜瓦小侯爵從前對我是頑固不化地蠻橫無禮,致使我對他也採取了不近人情的態度,以示投桃報李,結果我倆心照不宣地成了仇敵。正當我在思考時間在這場德·蓋爾芒特親王府舉辦的聚會上的反映時,他請人為他引薦,說他相信我已經從他親戚那裡認識了他。說他曾拜讀過我的幾篇大作,並希望同我認識或重新認識。說真的,隨著年齡的增長,和許多人一樣,他也變得正兒八經地無禮,但已不再象從前那樣的狂妄自大,另一方面,在他常去的那個社交中心卻又有人因為那幾篇拙作提到過我。然而,這些使他熱情、使他主動接近的理由全都是次要的。主要原因,或至少是能夠讓人接受的原因是他的記憶力比我還差,或者他早已不把我從前對他的攻訐所作的回擊放在心上,因為那時候,我對於他不象他對於我,只是個小人物,他把我們之間的敵意忘了個一乾二淨。我的姓氏最多使他想起,他在哪個姑姑姨母那兒大概還曾見到過我,或者見到過我的某位親屬。由於吃不準是該作自我介紹,還是重新作自我介紹,我急急忙忙地便把話題轉到他那位姑母身上,他認定就是在他那位姑母家碰到我的,因為他記得大家在那邊常常議論我,而不是議論我倆的爭吵。一個姓,這往往就是別人給我們留下的全部內容,甚至不是在他死後,只能在他生前。而這個人在我們心中的概念是那麼模糊,或是那麼怪誕,同我們在他心中的概念甚不相符,我們早已把自己差一點找他決鬥的事拋置腦後,卻記著他小時候在香榭麗舍套著黃色護腿的奇特模樣,相反,他卻壓根兒不記得曾同我們一起嬉戲,儘管我們對他肯定說確有此事。
布洛克象條鬣狗般跳將進來。我在想:「他來到了一些沙龍,這些沙龍二十年前他是進不了門的。」然而他的年齡也增長了二十歲。他離死亡更近了。這對他有什麼好處呢?在一張神態曖昧的臉上,遠看或者在光線較差的情況下,我看到的只是歡樂的青春(或者那張臉上繼續存在青春,或者是我把它召喚回來了),近看,這張臉總顯得惶惶不安,那麼嚇人,象後台的老夏洛克,化妝已畢,等候上場,口裡已喃喃地念著第一句台詞。十年後,他當上了「大師」,拄著拐杖走進那些因為不景氣而不得不勞他大駕光臨的沙龍,他會覺得被迫去拉特雷默伊耶府實在是一樁苦差使。這對他會有什麼好處呢?
正因為這些變化發生在社交界,使我更能從中提煉出重要的、堪以充實我一部分作品的真理,這些變化並不是我們這個時代所特有,象我剛開始的時候恨不信其為是的那樣。即在我剛成為新貴,比今天的布洛克更新的新貴,走進蓋爾芒特家族的社交圈時,我就是儼然以這個社交圈成員的身份審視一些不久前被接納的成員的,他們在老成員看來顯得格外地新,與老成員截然不同,而我卻區分不出新老,而那些老成員與一向是聖日耳曼區的成員、當時的公爵們相比之下又都顯得是生手,他們或他們的父輩、或他們的祖父輩則又曾當過那裡的新貴。所以,使這個社交圈光彩奪目的並不是上流社會人士的貴胄身份,而是上流社會人士多多少少地被這個社交圈完全同化的事實,它使這些人過五十年後全都大同而小異。為了充分說明蓋爾芒特這個姓氏的高貴,我不妨把它往後推移,即在路易十四時期,這個蓋爾芒特家族的地位就同王室幾乎不相上下了,它比今天的地位更顯赫,然而,即在那個時候,同是我眼下注意到的現象就已產生。例如,我們不是知道當時他們與柯爾柏家聯姻一事嗎?今天我們確實覺得這個家族是很高貴的,也為娶科爾柏家的千金為妻的德·拉羅什富科家的公子帶來很大的好處。然而,蓋爾芒特家與柯爾柏家結為秦晉並不因為後者是貴族,當時的柯爾柏家族還是平民有產者,正是因為蓋爾芒特家族與他們聯姻才使他們躍身貴族。如果說奧松維爾這個姓隨著當前這個支派的代表一起泯滅,它卻或許將能以自己是斯達爾夫人的後裔為榮。而在大革命前,王國一等貴胄之一的奧松維爾先生卻曾對布洛伊先生自誇,理由是自己不認識斯達爾夫人的父親,同布洛伊先生本人一樣不可能為他引見,始料不及有一天,自己的兩個兒子竟會一個娶《柯林娜》的作者之女為妻,另一個娶這位作者的孫女為婦。按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說法,我知道自己盡可以在這個上流社會當一名沒有爵位的風雅之士,可我們總愛想入非非,企求加入貴族的行列,象從前斯萬做過的那樣,象比斯萬更早的勒布倫先生、安培先生和德·布洛伊公爵夫人所有的那些朋友們,連同公爵夫人本人那樣,剛開始的時候地位也都挺寒微。我頭幾次在蓋爾芒特公爵府用晚餐的時候肯定曾使博澤弗耶先生這樣的人感到多麼地不痛快,這不只因為我的在場,更因為我發表的那些意見,它們恰證明我對構成他的過去和使他用他的方式想象社交界的那些回憶一無所知!有朝一日,布洛克也會變得老態龍鍾,此時呈現在他眼前的蓋爾芒特沙龍會在他心裡留下相當陳舊的記憶,那時,面對著某種僭越、某種無知,他也會感到同樣的驚奇,產生同樣的惡劣情緒。而另一方面,他也許同樣會變得審慎而知分寸,這種我認為象諾布瓦先生這樣的人才特有的品質,並且影響他周圍的人,這種品質在看似與之水火不相容的人身上成形和體現出來。況且,我覺得,出現在我面前的得力蓋爾芒特社交圈所接納的機遇實在是件出格的事情。然而,如果撇開我個人和與我直接相關的圈子再來看這一社會現象,我發現它並不象我開始時以為的那麼獨特,它就象在我出生之地貢佈雷的盆地里數量頗大的噴泉,它們與我成對稱地從地下噴涌而出,為它們提供水源的是同一水團。當然,各人有各人的特殊內容和個人特點,當勒格朗丹進入這個社交圈子的時候,他的方式(通過他侄兒的奇特的婚事)完全不同於奧黛特嫁女,不同於斯萬本人以及最後還有我的進入這個社交圈。對我這個曾杜門不出、從裡向外觀察生活的人來說,我彷彿覺得勒格朗丹的生活與我毫無關係,它走的是相反的道路,就象深谷里的小河,看不見另一條分岔的小河,然而,儘管河道間存在著距離,它們卻注入同一條大江。然而,直截了當地,象把導致死亡的感情原因或可以避免的過失略過一邊、只統計每年的死亡人數的統計學家那樣,我們發現,有好幾個從本故事開始時描述過的那個社交圈離去的人進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社交圈,而很可能,即從有教養和富裕的有產者們全然不同的社交圈裡也會產生一批比例幾乎相等的人,如斯萬,如勒格朗丹,如我和布洛克,人們發現我們正投身於「上流社會」的海洋,好象巴黎每年都要舉行一定數量的婚禮那樣。況且,他們互相之間也認了出來。因為,如果說青年伯爵康布爾梅以他高貴、優雅的氣質和樸實無華的風度贏得眾口一致的讚譽的話,我卻在他的氣質、他的風度,同時還在他的炯炯的眼神和強烈的發跡慾望中,認出早先構成他姨父勒格朗丹主要特點的內容,勒格朗丹是我父母親的老朋友,他外表儘管象個貴族,卻市儈氣十足。
一般人成熟后,他當初比布洛克還尖酸刻薄的本性都會因善良而變溫和,善良的表現與正義感一樣,這種正義感使我們相信,只要我們的訴訟正當有理,何須害怕法官不是朋友或抱有偏見。布洛克的孫兒輩幾乎從出生之日起就將是善良和審慎的。布洛克也許還沒能達到這個程度。但我發現,過去他裝出認為自己不得不坐兩小時火車去拜訪某人的樣子,此人卻並不那麼盼著他的光臨;現在,他不僅收到那麼多午餐晚宴的邀請,而且還有請他去這兒住上半個月、那兒住上兩星期的,他還謝絕了那麼多邀請卻對此隻字不提,從沒聽到他吹噓接受了誰的、拒絕了誰的。審慎,行動上和語言上的審慎隨著社會地位的提高和年齡的增長來到他身上,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隨著某種閱歷年齡的增長來到他身上。無疑,布洛克過去嘴巴不緊,也沒能力做到與人為善和給人忠告。然而,有些優缺點從社會的觀點來看,與其說屬此人或那人所有,不如說與人生的某個階段相關聯。這些優缺點在個人身上幾乎只是外表的東西,它們預先已普遍存在,到一定時候,就象到了某個節氣,便不可避免地進入自己的表現階段。想要了解某種藥物會減少或增加胃酸、加快或減少胃酸分泌的醫生獲得不同的結果,他們並不是根據提取少量胃液的胃進行判斷,而是根據攝入藥物后或多或少間隔一段時間后從這個胃裡取得的胃液情況。
被視作為它所接納的和在它周圍的姓氏之總和的蓋爾芒特這個姓,就這樣每時每刻都在吐故納新,就象在花園裡,含苞欲放的隨時都準備取代已經枯萎的花草,它們混跡在看來差不多的花叢中,只有那些並不經常看到新來者的人們,記憶中還確切保留著杳然黃鶴的形象的人們才能看出其中的差異。
由這次聚會聚集起來的,或藉這次聚會輪番呈現在我眼前的外表,乘機從中脫穎而出現在我面前的那些先後不同的、相悖的情勢喚起我記憶中的人們,他們中不止一個烘托出我各個不同的生活側面,視角的差別,猶如地面的起伏,山丘或城堡,有時出現在右,有時出現在左,初時凌駕於森林之上,繼而突出於峽谷之外,以此提醒旅行者前進路上的方向變化和地勢高低。我進而往上追溯,最終找到同一個人被很長很長的時間間隔開的幾個形象,由幾個頗是不同的「我」保留下來的形象,各個形象就其本身的涵義之間又存著巨大的差別,致使我在以為對自己過去與這些形象之間的關係的演變過程一覽無餘的時候,總是把它們給忽略了,我甚至不再想到它們就是我從前所認識的,使我必須通過偶然的剎那間的注意,才能象尋找到某個詞的詞源那樣,把它們與它們對我而言的那個原義重新聯結起來。斯萬小姐隔著刺玫瑰籬向我送來秋波,我早該想到其真實涵義是慾念。貢布雷傳聞中斯萬夫人的那位情人也曾在那堵籬笆後面冷眼睃睨過我,其涵義也不是我當時所思及的,況且,此後他的變化那麼大,以至後來在巴爾貝克,我一點都沒從那個站在娛樂場邊讀海報的先生身上認出他來,而且,每隔十年,當我想到他那時的情景,我總要對自己說:「那就是德·夏呂斯先生呀,已經變成這副模樣了,真怪!」貝斯比埃大夫婚禮上的德·蓋爾芒特夫人,在我叔祖父家穿一身玫瑰紅服裝的斯萬夫人,勒格朗丹的妹妹德·康布爾梅夫人。她那麼漂亮,使勒格朗丹提心弔膽地怕我們求他把我們介紹給她,還有那麼多與斯萬、聖盧等等有關的人物,他們猶如一幅幅人物圖象,有時,當它們在我腦海里泛現的時候,我鬧著玩兒把它們象書籍扉頁的綉象放在我與各種人物的關係的起步上,然而,它們在我看來確確實實地也只剩下一幅圖象了,而且這幅圖象還不是由其本人放在我心上的,與他再也沒有任何關聯。事情還不僅僅在於有的人記憶力強,有的人記憶力差(還不至於差得象土耳其大使夫人們和某些人那樣,在不斷的遺忘中過日子,這便使他們的腦子裡總是留有位置接納別人告訴他們的相反的信息,因為前一條才一個星期便銷聲匿跡,或者后一條具有排斥前一條的能力)。即便記憶力旗鼓相當,兩個人所記得的也不是同一些事情。甲對某事耿耿於懷,乙卻並不把這件事很放在心上,相反卻把前者一句幾乎是未經思考脫口說出的話揪住不放,把它當成表示好感的特別信號。當別人發出假信號的時候,正確理解有利於縮短對這個信號的緬懷時間和能迅速得以肯定對方其實沒有這種意思。最後,更為深刻、更加公正的意義還在於記憶的多樣化,它使詩人把大家對他提起的那些事幾乎忘得一乾二淨,卻記住了瞬息間的印象。這一切導致我們在二十年沒有露面后遇到的不是料想中的積怨,而是不由自主的、無意識的原宥,不是莫名其妙的深仇大恨(因為我們忘了自己也給人留下了惡劣的印象),而是理智。即使是事關我們最熟悉的人們,我們也會忘了事情發生的日期。由於德·蓋爾芒特夫人每一次見到布洛克的時間至少是在二十年前,她會賭咒發誓地一口咬定他出生在她這個上流社會,說他二歲的時候,德·夏特勒公爵夫人還曾把他抱在膝蓋上輕輕搖晃。
這些人一生中有多少次來到我面前,他們或順或逆的處境展現的彷彿仍是同一些人,只是形式有變、結局不同罷了!在我這一生中,與那些人的生命線相交的那些點差異甚多,結果,那些貌似最遠的線糾纏在一起,就象生活擁有的線條有限,只能用這幾條線繪製差距極大的圖畫,例如在我過去的各個不同階段中,我對外叔祖父阿道夫的一次次拜訪,元帥的表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兒,勒格朗丹和他的妹妹,弗朗索瓦絲的做背心裁縫出身、現在法庭工作的朋友,還有比他們的變化更大的嗎?而今天,所有這些不同的線條全都集中到了一起,交織成網線版,這兒是聖盧夫婦的,那邊屬於小康布爾梅夫婦,且不說莫雷爾和其他許多曾以他們的連結協助形成某種情勢的人們,我覺得情勢才是完整的統一體,人物僅僅是構成成份。我有足夠的閱歷,盡可在我回憶中相反的區域里找到另一個人來補充生活為我提供的不止一人的不足。甚至對我眼前的這位埃爾斯蒂爾,他在這裡佔有一席之地,這是他榮譽的標記,我也能給他加上最早的維爾迪蘭夫婦的回憶,加上戈達爾夫婦和在里夫貝爾餐館里的交談,加上我結識阿爾貝蒂娜的那場聚會,以及其他那麼多人。就象一位藝術愛好者,別人給他看一塊祭台側板,他便能回憶起在哪座教堂、哪個陳列館、哪位私人的收藏品中也有這麼一塊,餘下的均已散失(他還可以查一查商品一覽表或者多跑幾家古董店,最後找到與他擁有的一模一樣的物品,與它配成一雙);他能夠在頭腦里恢復祭台裝飾屏下部圖案的原狀,想象出整個祭台的模樣。就象一隻順絞車升起的桶,幾次三番碰到絞索,而在相反的方向上既沒有人,連曾在我生活中佔有一定位置、輪番起過不同作用的物都沒有。一個簡單的社交關係,甚至就是具體的某件物品,倘若幾年後我仍能把它記起來的話,我會發現,生活已經在它周圍沒完沒了地纏上各種各樣的線,終於用年歲這種絕妙無比的氈絨包裹嚴實,就象在那些古老的公園裡用綠寶石鞘包裹普通水管子的人。
這些人之所以令我覺得象在夢幻之中倒不是因為他們的外貌。對他們而言,青年時代和戀愛中的生活就已是渾渾噩噩,這種生活越來越變得象是一場春夢。他們把什麼都忘了,直至積怨和仇恨,為了肯定他們與眼前的這個人確實有十年不說話了,他們還得查一查心靈的記錄,然而這份記錄也已模糊得象一場夢,夢中受人侮辱,卻再也記不得侮辱他的是誰。所有這些幻夢構成政治生活的互為矛盾的表象,我們可以看到曾互相控告對方謀殺或通敵的人們在同一個部里。而在有些老人身上,這種幻夢在他們做了愛以後的那幾天里變得象死亡一樣地濃重,在這樣的日子裡,人們是不可能向總統提出任何請求的,他把什麼都忘了。過後,如果讓他休息幾天,他會重新記起公務,偶然得象記起一場夢。
有時,這個人不只以一種形象顯現,他同我以前認識的那個人差別那麼大。曾有幾年時間,我覺得貝戈特是一位非凡的慈祥的老人,我看到斯萬的灰色帽子,看到他妻子的紫色大衣,面對著他那追隨著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世系姓氏的神秘感,就會象看到幽靈顯現般地感到渾身發軟,甚至在一個沙龍里。幾近傳奇的發端,繼而卻變得索然無味的交往的迷人的神話,它們在往昔中延伸的時候卻象廣闊天宇彗星噴射出來的彗尾,發出璀璨奪目的光芒。即使並非始於神秘,例如我與蘇夫雷夫人的交往,今天顯得如此枯燥乏味、純屬社交應酬,當初卻保留著它原始的微笑,更加恬適、更加溫柔、無比甜蜜地鐫刻在海濱豐富多彩的下午和巴黎春日盈盈的傍晚,車馬隨從喧喧嚷嚷,塵土飛揚,陽光象流水般晃動的巴黎的黃昏,也許,如果我們把蘇夫雷夫人從這個背景中分離出來的話,她便沒有什麼價值了,就象那些紀念性的雕塑象,如威尼斯的保健女神象,它們本身並不很美,只是在那個地方恰到好處。蘇夫雷夫人已經構成我認為具有某種「平均」價值的回憶部分,我並不考慮她這個人在這裡出現確切的價值是多少。
在所有這些人身上,有一樣東西比他們所經受的肉體的和社會的變異更使我感到震驚,那便是與人們互相之間所持的不同看法相關聯的變化。勒格朗丹瞧不起布洛克,從來不跟他說話。他變得對他非常客氣。這絕不是因為布洛克的地位提高了,如果是屬於這種情況的話,那就不值一提,因為,社會的變化必然地導致經受這種變化的人們之間相應的身份變化。不。那是因為人們——也就是對我們而言所意味的那樣的人們,在我們的記憶中並不具有的一幅圖畫的均一性。他們隨著遺忘而演變。有時,我們甚至會把他們與另一些人相混淆:「布洛克,就是以前常到貢布雷來的那個人」,他嘴巴上說的是布洛克,心裡所指的卻是我。相反,薩士拉夫人則一口咬定關於菲利浦二世的那篇史論是我寫的(實際上是布洛克的大作)。且不說這些張冠李戴的事兒,我們總愛忘記某人對你使過的卑劣伎倆,忘了他的不足之處,忘了他上一次沒有握手道別便揚長而去,相反卻記得早些時候一度情投意合。勒格朗丹與布洛克投桃報李友善相待,他的姿態正是對從前的那一時所作,這或許是因為他失去了對某一段往事的記憶,或許認為應該這麼做,其中兼有原諒、遺忘與何足道哉的成份,而這仍然屬於時間的效應。何況,我們互相之間記得關於對方的事情也不一樣,即使是在戀情之中。我曾發現阿爾貝蒂娜把我們最初的幾次見面時我對她說過的話記得清清楚楚,而我卻已把這些話忘得凈光。對於另一件象石塊一樣永遠深深地沉入我腦海之中的事情她卻記不得了。我們平行發展的生活恰似那些小徑,每隔一定的距離便對稱地放置著一盆盆鮮花,它們對稱卻並不正面相對。更何況是對某些我們不甚了解的人,只記得他們是誰,或者只記得他們別的事情,甚至是最初的別的事情,以及人們從前對他們的看法,某種受旁人暗示形成的東西(我們在這些人中間與他們重逢,這些人認識他們不久,這時的他們身份高貴,佔有他們過去所沒有的、卻一下子為健忘者所接受的位置),對於他們而言,這更是可以理解了。
生活在把這些人幾次三番地放在我命途上的時候,往往是在特定的環境中把他們介紹給我們的,這種環境從四面八方把他們圍得嚴嚴實實,從而縮小了我們觀察他的視角,使我無法認清他們的本質。即使是蓋爾芒特夫婦,他們曾是我夢寐以求的認識對象,當我最初接近他們的時候,他們呈現在我面前的表象,一個是我外祖母的老朋友,另一個是曾在中午時分的娛樂場花園裡,以令人不快的目光望著我的先生(因為在我們和他人之間存在著一條偶然事件的紐帶,就象我在貢布雷閱讀某些書籍時所領會的,有一條感知的帶子,它阻止現實與靈魂進入完全的接觸)。以至,總要到事後,因為某個姓氏而想起他們的時候,我對他們的認識才變成了我對蓋爾芒特家族的認識。然而,也許正是因為想到那長著一雙炯炯有神的眸子、一個尖尖的鷹鉤鼻的難以接近的世系,那金色的、玫瑰色的神秘世系,出於種種不分青紅皂白的境遇,那麼經常地、自然而然地出現在我面前,任我交往,甚至成為知己密友,正是因為這一點才使我覺得生活富有詩意,竟至當我想認識斯代馬里亞小姐或者給阿爾貝蒂娜去做幾條連衣裙的時候,我找蓋爾芒特家的人幫忙,就象找最樂於為我效力的哥們。的確,我討厭上他們家去,那就象我不願意到後來結識的其他上流社會人士家裡去是一回事。甚至,對貝戈特家的青年貴族是如此,對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也是如此,我只有在與她相隔一段距離的時候才能感知她的魅力。一旦來到她身邊,這種魅力便煙消雲散,因為它存在於我的記憶和想象之中。然而,不管怎麼樣,蓋爾芒特家族,就象希爾貝特一樣,畢竟因為紮根於我較早的往昔生活之中,當時我的幻夢更多,更相信個別人,所以他們不同於上流社會的其他人,此時,在同這個或那個的交談中使我感到煩惱的是自己至少還保留有童年時代想象中的她們,我曾認為是最美的和最難以接近的她們,並且象個理不清一筆糊塗帳的商人,把擁有她們的價值和自己想開的價格攪混一氣,以此自慰。
然而,對另一些人而言,我以往同他們的關係充滿了在絕望中形成的更為熱切的夢幻,那裡,豐富多彩地綻開我當時的生活,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他們的生活,我真弄不明白,他們的如願以償竟是那條又窄又薄、黯淡無光的飾帶,無足輕重、不屑一顧的親密關係的飾帶,從中我已不可能再找到任何曾構成他們的神秘、狂熱和甜蜜的東西了。
「德·阿巴雄侯爵夫人近來怎麼樣了?」德·康布爾梅夫人問道。「她已經去世了呀,」布洛克答道。「您把她同德·阿巴雄伯爵夫人搞混了,伯爵夫人是去年作古的。」德·阿格里讓特親王夫人介入他們的對話。這位年輕的孀婦從她的老頭前夫繼承了巨萬家資和名門大姓,向她求婚的不乏人在,使她變得自信不疑。「德·阿巴雄侯爵夫人也死了有將近一年了。」「啊!一年,肯定不是那麼回事兒,」德·康布爾梅夫人答道,「不到一年以前我還曾在她家參加了一次音樂晚會呢。」爭論中,布洛克並不比社交界的那些「面首」更能說出些有份量的話,因為那些逝去的高齡人與他們之間距離太大,這或者是由於年歲上的巨大差別,或者是由於他們(如布洛克)新近才走完迂迴曲折的道路、靠攏和步入這個不同的社交圈,正值衰敗、處於夕照餘暉中的社交圈的,他們並不熟悉它的歷史,往事回憶也不可能給予他們啟迪。死亡對於同一階層的同齡人已經失去了它怪誕的含義。況且,每天都聽到有那麼多人行將就木的消息,有人霍然康復,有人溘然長逝,我們也已經記不清楚自己更有幸拜識的某公,是擺脫了他胸口的腫疼還是已經仙逝。死亡人數倍增,而且在高齡區更變得捉摸不定。在這兩代人和兩個社交圈的交叉點上,鑒於各種各樣的原因而沒有能力識別死亡的兩個社交圈幾乎在混淆死與生,死被世俗化,變成了一次小事故,它雖說或多或少確定某人的性質,從談起這樁事故時所用的口氣來看似乎它並不意味著這個人的一切便隨之完結了。人們說:「可您忘了,某人已經去世」的時候,就象是說:「他獲得了勳章」,「他現在是院士」,或者說:「他到南方過冬去了」,「醫生囑咐他到山裡去生活一段時期」,而說到底這全是一碼事。因為,反正他是不可能來參加慶賀活動了。對某些名人而言,他們死去時留下的東西尚能幫助我們意識到他們的生命已經終止。可是對一般已屬耄耋之年的社交人物,我們就弄不清楚他們究竟是死了還是沒有死。這不僅僅因為我們不大認識他們,或者忘了他們的過去,而且還因為他們不管在哪個方面,與未來都毫無干係。而分清社交界的老人是病、是不在、是退隱鄉居還是壽終正寢的困難使大家象接受優柔寡斷者的無動於衷一樣認可死者的無足輕重。
「要是她真的還活著,那怎麼就再也見不到她的人影兒,也見不到她丈夫了呢?」一個喜歡賣弄小聰明的老姑娘問道。
「這我不妨告訴你,」她母親說,「那是因為他們老了,人到了這種年齡就不再出門了。」這位當母親的雖說已年過半百,卻從來都不錯過每一次歡樂聚會。照她這麼說,老年人在進墳墓之前還該有整整的一個與世隔絕的階段,在淡淡的霧靄中伴著長明的孤燈。德·聖德費爾特夫人結束這場爭論說,德·阿巴雄伯爵夫人因久病不愈,於一年前去世了。可是沒過多久,德·阿巴雄侯爵夫人也一命嗚呼了,「死得毫無道理」(因此而顯得與所有那些人的生相仿的死亡,藉此而說明它不為人所注意的理由的死亡),這樣的死,為那些分不清張三李四的人作了辯白。聽說德·阿巴雄夫人真的已過世,那位老姑娘神情緊張地朝她母親瞄了一眼,因為她怕她母親得知「同時代人」去世的消息後會「感到震動」。她彷彿已經聽到別人是怎樣議論她母親的死和用怎樣的理由加以說明的:「德·阿巴雄夫人去世曾經使她感到十分地震動」。然而這位老姑娘的母親卻相反,每當有一位同齡人「逝世」的時候,她便覺得自己在又一場角逐中獲得了勝利。而且對手全都是名將。他們的死是使她尚能愉快地意識到自己的生的唯一手段。老姑娘發覺她母親在提到德·阿巴雄夫人已退隱山林、隱居在疲備不堪的老人很少能從那裡出來的地方時,並沒有露出不愉快的神色,而當她所說侯爵夫人已進入下一個人們只能到那裡去不能從那裡回的居處時,更看不出她有什麼不悅的表示。看到她母親對此事淡然處之滿不在乎,老姑娘尖刻的心理樂了。為了逗她的女友們一笑,她編了一個,她自以為是輕鬆愉快地編了個令人噴飯的故事,結果使她的母親搓著雙手說出了:「老天爺,那可憐的德·阿巴雄夫人居然真的死了。」即使對那些並不需要她的死來慶幸自己活著的人,這個死同樣使他們感到欣慰。因為任何人的死都能給旁人的生活帶來某種簡化,省去了需表示感恩戴德的顧忌和拜謁的義務。
埃爾斯蒂爾卻不是這樣對待維爾迪蘭先生之死的。
一位貴婦人要走了,她還要出席別的下午聚會,還要與兩位王后一起用茶點。她便是我以前認識的那位高個子交際花,德·納索親王夫人,若不是她的身形變瘦小了(由於她的個頭比以前矮多了,她的模樣看上去就象人們平常說的「一隻腳已進了墳墓」),我們簡直都不能說她顯老了。她依然活脫一個瑪麗-安托瓦內特,奧地利的鼻子,富有情趣的目光,無數化妝用品十分協調的配合使她的容顏不老,象丁香花,香氣襲人。在她臉上泛浮著那種羞澀和溫柔的神情,彷彿在說她不得不離去,她一定會再來,希望能不引人注意地悄悄溜走,與大量等待著她光臨的精英聚會相關聯的神情。她幾乎就會出生在王位的台階上,結過三次婚,長期地由一些大銀行家奢華地供養著,且不說還需要滿足她那麼多突發的奇想,她穿著與她那雙顧盼生情的杏眼和化了妝的臉一樣淡紫色的連衣裙,連衣裙下還有那數不勝數的往事留下的有點說不清、理不清的紀念物。就在她從我面前走過,打算溜之大吉的時候,我向她行了個禮。她認出了我,她握了握我的手,那雙淡紫色的明眸盯著我,彷彿在說:「我們有那麼久沒見面了!下一次我們定要敘敘別情。」她使勁握住我的手,已經記不清楚,是不是哪天晚上,她把我從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家帶出來的時候,在車上,我倆還曾有過一段轉瞬即逝的風流韻事。她試著暗示這件並不曾有過的事情,這是一種對她來說並不感到為難的事情,既然她能對著一隻草莓塔做出溫情脈脈的樣子,而如果說她不得不在樂曲結束前動身離去的話,她看上去卻象在忍痛割愛,而這種割捨卻不會是最終的。況且,由於她吃不準自己與我是不是有過那段艷事,她與我匆匆握別的時間並不延續,而且一個字都沒向我說。她只是象我說過的那樣凝望我,那意思是「那麼久了啊!」在這個「久」字里包含著她的三位丈夫、曾供養她的男人們、兩場戰爭,而那雙星眸,象修鑿在乳白石上的天文鐘,依次標出在已經那麼遙遠的往昔中的每一個莊嚴肅穆的時刻,每當她想對你道一聲從來可以用作託辭的問候時都能再現的往昔。接著,同我分手后,她朝門口小跑而去,免得再打攪別人,也為了向我表明,她沒有同我一談是因為她時間緊迫,她要追回因為與我握手而失去的那一分鐘,以便準時到達西班牙王后那裡,她將與王后單獨在一起用點心。我甚至相信她到門口后還會奔跑起來。實際上,她在奔向她的墳墓。
一位胖婦人向我問好,就在這聲好的短促瞬間,具有雲泥之別的各種想法湧上我的心頭。我先是猶豫了一下,不敢答禮,生怕她由於比我更不善於認人,錯把我當成了另一個人,接著,她那堅定的神態又反過來使我由於懷疑這一位可能與我有過十分密切的關係,誇大我可掬的笑容,與此同時,我的目光繼續在她的外貌上搜索,搜尋我還沒有想起來的姓氏。就象參加業士會考的中學生,目光盯在考官的臉上枉費心機地希望在那上面找到他還不如到自己的記憶中去搜索的答案,就這樣,我朝這位胖婦人微笑著,凝望著她的臉。我覺得這張臉象斯萬夫人,所以我的微笑中也略略帶上些尊敬的色調。我正待結束遲疑不決,才過一秒鐘,我聽到那位胖婦人對我說:「您把我當成媽媽了,確實,我開始變得同她挺象的。」就這樣,我認出了希爾貝特。
我們談了許多有關羅貝的情況,希爾貝特用尊敬的口氣講著他,好象那是一位上層人士,她執意要向我表示自己對他的欽佩和理解。我們互相提醒,回憶起他從前闡述的那些關於戰爭藝術的思想觀點(因為他後來在當松維爾時常同她談起他在東錫埃爾對我敘述過的那些主題),它們往往,總之,在許多方面得到最近這場戰爭的證實。
「我很難向您說清楚他在東錫埃爾對我講過的那些細微末節現在和在戰時給過我何等強烈的感受。當我們分手的時候(自那以後我們也沒有晤面),我從他那兒聽到的最後幾句話是說,他預料,興登堡這位拿破崙式的將軍將進行一場拿破崙式的戰役,其目標是隔開他的兩個對手,他補充說,這兩個對手很可能就是我們和英國人了。而羅貝去世才一年,一位他挺賞識的,在軍事觀念上顯然曾深刻地受到過他的影響的評論家昂利·比杜先生說,一九一八年三月的興登堡攻勢是一個集中兵力的敵人向兩個拉開戰線的對手展開的分隔戰役,是一七九六年,皇帝在亞平寧白脈完成過,一八一五年在比利時失誤過的軍事行動。在這之前不久,羅貝曾把那些戰役和某些劇本給我作了比較,我們並不總是那麼容易地從那些劇本里看出作者的意圖,即使他自己在創作過程中也會改變計劃。而對一九一八年的這次德國攻勢,羅貝作出這種解釋的同時,無疑是不會同意比杜的觀點的。然而,另外一些評論家則認為,正是興登堡在亞眠方向上取得的成功和接下來又被迫停止前進,他在佛蘭德取得的成功和後來的又是停頓,導致,總之是出乎預料地導致從亞眠,然後從布洛涅出現一些他事先沒有確定的目標。就象人人都能按照自己的方式改寫劇本那樣,有人從這場攻勢看到向巴黎閃電式進軍的徵兆,另一些人則認為會有一些錯落不齊的猛烈攻擊以摧毀英國軍隊。而即使元首下達的命令與某種設想背道而馳,評論家們也有充裕的時間發表高論,就象當戈克蘭肯定地對穆內-絮利說《厭世者》並不是他想要演的那種悲劇、正劇(因為,根據同時代人的見證,莫里哀也曾用喜劇手法演出這個劇本,演得令人發笑)的時候,穆內一絮利說:『那麼,是莫里哀搞錯了。』
「至於飛機,您記得他那時說的話嗎?他用的語句是那麼美:每一支軍隊都必須是一個『百日』阿耳戈斯①,唉!可惜他沒能看到自己的話得到了證實。」我回答說:「不,他看到了,在索姆戰役中,他清楚地知道,雙方都從挖掉敵人的眼睛,即摧毀飛機和系留氣球使敵人失去判斷能力開始的。」
「哦!是,真的。」自從她一心鑽研高深的學術,她的言談舉止都帶上了點兒書獃子氣:「他還硬說人們重又在使用以前的戰術,您知道嗎?在這場戰爭中,那幾次遠征美索不達米亞②(當時,她肯定是在布里肖的文章里讀到有這麼一回事)令人隨時、千篇一律地想起色諾芬的撤退③,而為了從底格里斯河前進到幼發拉底河,英國統帥部用上了獨木舟,一種又窄又長的小船,當地的平底輕舟,遠古時期的迦勒底人就曾經使用過的。」這些話使我清楚地感到往事的那種停滯,它藉助某種特有的重量無限期地停止在某些地方,致使人們重新見到它們的時候,它們還是原來那個樣子。然而,坦白地說,由於我在巴爾貝克離羅貝不遠的地方讀到過的那些文章,我的印象更深刻,就象在法國農村找到塞維尼夫人筆下的林間小徑,就象在東方,在關於庫特阿瑪拉的位置問題(貢佈雷的本堂神甫如果把他對詞源研究的嗜好擴大到東方語言的話,還會說,庫特阿馬拉,庫特酋長,「就象我們說峽穀子爵和百洛主教。」)上,看到與《一千零一夜》關係那麼密切的巴士拉這個名字重又回到巴格達的旁邊,遠在湯森德將軍和戈林格將軍之前的哈里發時代,水手辛巴德每次離開巴格達以後或回到巴格達之前,上船或下船前後都要經過的巴士拉——
①希臘神話中的亞哥斯王子,長有一百隻眼睛,其中總有五十隻睜著,被殺后,女神赫拉把他的眼睛撒在孔雀尾巴上。
②美索不達米亞指幼發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之間的地區,北到巴格達,南到巴比倫尼亞,有五千年的歷史,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英國—印度遠征軍於1914年12月佔領巴士拉,1917年英國又佔領巴格達,1918年取得摩蘇爾。這裡所指即此。
③色諾芬(公元前431—公元前350以前),希臘歷史學家,曾出任希臘萬人軍司令官,率軍在陌生的庫爾德斯坦和亞美尼亞衝殺,公元前400年初撤回希臘,並以此為素材著《遠征記》。
我對她說:「戰爭有一個方面的問題,我覺得,是他開始意識到了的,那就是它有人情味,看上去就象一種愛,或者一種恨,盡可以把它敘述得象一部小說,因此,如果有人嘮嘮叨叨說戰略是一門科學,這對他理解戰爭毫無裨益,因為戰爭不是戰略的,敵人不知道我們的計劃,就象我們不知道自己喜愛的女人所追逐的目標是什麼一樣,而且,也許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這些計劃。在一九一八年的三月攻勢中,德國人知道他們的目標是奪取亞眠的嗎?我們一無所知,也許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是變化,是他們在西部朝亞眠方向的推進最後定下了他們的方案。假若戰爭是符合科學規律的,那也得從另一面,象埃爾斯蒂爾畫海那樣去描繪它,並且象陀思妥也夫斯基敘述一個人的遭遇那樣,以逐漸得到糾正的幻覺、信仰為出發點。況且,戰爭絕不是戰略的,這一點太肯定的,倒不如說它是醫學的,包含著種種意料不到的偶然事故,臨床醫生可以謀求避免的事故,如俄國革命。」
在這場談話的全部過程中,希爾貝特一直謙卑恭謹地對我講述羅貝,那口氣更似議論我的故友,而不是她的亡夫。她彷彿在對我說:「我知道您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請您相信,我是善於理解這位才智超群的人的。」然而,她肯定已不再感到對他的回憶的愛可能依然是遠遠地在影響她現時生活的特色的原因。所以,安德烈現在是希爾貝特形影不離的女友。雖說安德烈首先藉助於她丈夫的才華和她自己的聰穎,已經開始進入雖說還不是蓋爾芒特社交圈,卻也比她從前交往的人們風雅得多的階層,聖盧侯爵夫人屈尊成為她最要好的密友仍然令人驚訝。這件事彷彿是一種朕兆,說明希爾貝特對她所認為的藝術家的生活方式的愛好,說明她對社會地位真正下降的傾向。這也許是真實不假的原由。但我心中又想到了另一種解釋方法,我總是那麼深深地相信,我們所看到的集中於某地的形象雖然一般地與第二組的對稱形象、卻相距極遠,它只是頗不相同的第一組形象的反映,或是它在一般情況下的效果。我在想,如果說人們每天晚上都注意到安德烈、她丈夫和希爾貝特在一起,那也許是因為在很多年以前,人們已經看到過安德烈的這位未來的丈夫同拉謝爾在一起生活,後來他離開拉謝爾,找上了安德烈。當時的希爾貝特很可能由於生活的層次相距太遠、地位太高,對此一無所知。但她後來應該能夠了解到這一點,後來,當安德烈的地位上升,而她的地位則下降到她們能夠互相瞥見的時候,此時,曾使那個男人離開拉謝爾的這個女人肯定對她產生了強大的吸引力,而那個男人大概對她也有一定的魅力,使她對他的傾慕更勝於對羅貝的愛。①——
①我們聽到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用她那一口假牙造成的支離破碎的嗓音激昂慷慨地一再說道:「是的,正是如此,我們將建立宗派!我們將建立宗派!啊!您是多麼了不起的音學(樂)家啊!」她把她那大單片眼鏡豎起在圓睜的眼睛前,目光中流露出既被逗樂,又有表示歉意的神色,為她不能把這種欣喜維持得更長久一些而抱歉,但她已下定決心「積极參与建立宗派」,直至最後。——作者注。
因此,看到安德烈也許還能使希爾貝特想起她青年時代的羅曼史,想她對羅貝的戀情,不由得希爾貝特不對安德烈肅然起敬,希爾貝特覺得,聖盧愛拉謝爾更勝於愛她本人,而拉謝爾深深鍾情的那個男人竟一頭拜倒在安德烈的石榴裙下。也許相反,在希爾貝特對這對藝術家伉麗的偏愛中,這些回憶並不曾起到過任何作用,在這一事實中應該看到的,象許多人所做的那樣,僅僅就是通常的社交界婦女所固有的對學習的興味和求墮落的情致。希爾貝特也許早已把羅貝拋置腦後,就象我忘掉了阿爾貝蒂娜一樣,就算她知道藝術家是為了安德烈而離開拉謝爾的,在見到他倆的時候她也絕沒有想到這個事實,這個並不曾在她對他倆的偏愛中起過任何作用的事實。我們只有靠有關人士的見證,才有可能判定我的第一種解釋不只可以成立,而且真實不假,在這種情況下,這是唯一尚存的手段。只要有關人士能夠帶點洞察力和真誠對待自己的隱私,雖然,在對待自己的隱私時,洞察力已屬罕見,真誠是絕對沒有的。不管怎樣,見到今天已經成為名角兒的拉謝爾,對希爾貝特不會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因此,當有人宣布她將在這次下午聚會上朗誦詩歌,朗誦繆塞的《回憶》①和拉封丹的寓言詩,我心裡感到不安——
①著於1841年,是他與喬治·桑戀情的總結。
「可您怎麼能出席那麼多次聚會?」希爾貝特問我,「您這是遭人謀財害命哇,我可沒有想到您會是這樣的。當然,我不只希望在我舅母的闊綽排行中見到您,而且在其它地方都能見到您,」她狡黠地加了一句,「因為這裡有我舅母。」她成為聖盧夫人的時間比維爾迪蘭夫人進入這個家族的時間還早一些,所以,她從來就以蓋爾芒特家族的一員自居,並且認為她的舅舅使她受到了損害,因為他有失身份娶維爾迪蘭夫人為妻,確實,她在家裡也真的曾千百次聽到大家當著她的面嘲笑這樁婚事,當然,大家也議論過聖盧降低身份同她結婚,只是她不在場的時候。她還因此越加做出瞧不起這位出身寒微的舅母的樣子,而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則出於類似使聰明人避開習俗時髦的逆反心理和老人對回憶的需要,為了儘可能給自己高貴的新貌一個往昔,在提到希爾貝特的時候她總愛說:「我告訴你們,我跟她的關係可是源遠流長,我十分了解這孩子的母親,喏,她母親是我表姊妹馬桑特的好朋友。她就是在我家裡認識希爾貝特的父親的,至於可憐的聖盧,我先就認識了他那一家子,他的親叔叔,從前在拉斯普利埃,是我的至交。」聽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這麼一介紹,有人便對我說;「您瞧見了,維爾迪蘭家族可絕不會是波希米亞流浪部落,他們與聖盧夫人那家子是世交。」我也許是唯一從我外祖父那裡得知維爾迪蘭家族不是波希米亞流浪部落的人,然而那恰恰不是因為他們認識奧黛特,可見人們隨心所欲處理不再有人了解的過去的故事,就象講述在誰都沒有到過的地方所作的旅行。「總之,」希爾貝特下結論說,「既然您有時也從象牙塔里出來一下,那麼,不妨到我家去,我邀上幾位可暢敘衷曲的才智之士舉行個別知己密友的小型聚會,這對您不更加合適嗎?象這裡的這種龐雜玩竟兒可不會對您的脾胃的。我看到您同敝舅母奧麗阿娜談話,她要怎麼好有怎麼好,可要說她並不屬於具有遠見卓識的人物、卻也並不冤屈了她。」
我不可能把我一個小時以來的想法告訴希爾貝特,但我相信要是純然從消遣考慮,她將能幫助我得到樂趣,這種樂趣,我覺得,也就是談談文學,同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談未必就能比同德·聖盧夫人談得多一些。當然,從明天起,我希望重新開始過與世隔絕的生活,雖說這一回帶著目標。即使在我家,我工作的時候,我也不會讓人進來看我,完成作品的職責比講究禮貌、或者甚至讓人滿意都更重要。很久沒有見到我的人們也許會堅持要進來,他們已經見到我,肯定我的身體已經復元,當辛勤工作或艱苦生活的一天結束或中斷的時候,他們需要我,就象當初我需要聖盧那樣。還因為,象我在貢佈雷的時候就發現的那樣,我剛瞞著父母二老作出其實是很值得稱道的決定到了該休息的時候,另一隻標出的卻是工作時間,當罪犯的刻度盤上標著早已悔過和立意修善的時刻,另一隻卻才敲響法官懲處罪孽的鐘聲。不過,我會鼓起勇氣告訴前來看望我或讓人來找找我的人說,我需要儘快地了解一些最基本的東西,我與自己有一次十分重要的緊急約會。然而,儘管我們真正的自我和另一個我之間關係不大,由於異義而同形,也由於它們共有一個肉體,使你犧牲比較容易完成的職責、甚至犧牲自己的樂趣的克己行為會被旁人視作利己主義。
更何況我還不正是因為忙於完成與那些抱怨見不到我的人們有關的事情才遠離他們、過著索然的生活?我還不是為了能更深入一步關心他們?這種事與他們在一起是做不成的,我正力求使他們了解自己的情況,力求清楚地認識他們。就為了淡而無味的社交接觸的樂趣,排斥任何滲透的泛泛接觸的樂趣,把一個個夜晚付諸東流,悄悄然用我同樣空洞無物的話語聲與他們輕喘弱息般的話語聲相呼應,這樣的生活再過上幾年又有何益處?他們做的那些動作、他們說的那些話、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氣質,我努力描繪出它們發展的曲線並從中演繹出法則,這樣做不是更有意義嗎?不幸的是我還得同那些設身處地為他人一想的習慣作鬥爭,如果說那種習慣有益於作品的構思,它卻會推遲作品形諸筆墨。因為它通過繁文縟禮不僅迫使我們為他人犧牲自己的歡樂,而且還得犧牲自己的職責,當我們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的時候,這種職責,不管是怎麼樣的職責,哪怕是對一個在前線起不到任何作用而留在他尚能派上用場的後方的人來說,這種職責也會似是而非地顯得彷彿是我們的歡樂。
我遠不象那些偉人有時候所以為的那樣,因為這種沒有朋友、無人可與交談的生活而認為自己不幸,我發現,消耗在友誼中的激奮的力量是一種懸伸物,它以一種不會有任何結果的、背離現實的特殊交情為目標,這種力量本來應能把我們導向這個真實的。然而,說實在的,當休息和社交活動的間隙變成我不可或缺的東西時,我感到,與其進行社交界人士所以為的對作家有利的學術交談,不如同如花似玉的少女兩情繾綣,這種輕鬆愉快的戀情將是我到迫不得已的時候,允許我那象只能飼之以玫瑰花朵的騏驥般的想象可以選擇的糧秣。我在突然間重又萌生的希望,正是當初在巴爾貝克,當我看到阿爾貝蒂娜、安德烈和她們的女友們從海濱走過的時候所曾有過的夢幻,當時我還不認識她們。可是,唉?我卻已經不可能再尋求找回此時此刻恰恰是我十分強烈地希望見到的她們了,使我今天見到的所有的人,也包括希爾貝特在內的所有的人改頭換面的時間的作用果沒有夭亡也定然如此。我因為不得不傷及過去的她們而感到痛苦,因為,使人們發生變化的時間並不改變他們保存在我們心中的形象。當我們領悟了那麼新鮮地貯藏在我們記憶中的東西在生活中已不可能再擁有的時候,當我們發覺在我們的內心中顯得那麼美好的東西再也不可能在外界接近它,再也不可能接近激起我們的慾望、某種完全屬於個人的慾望,希望在一個同齡人,也就是在另一個人身上尋找和再見到這美好的東西的時候,再也沒有比存在於人的衰變和回憶的不變之間的那種對比更令人痛苦的了。正如我常常已能有所揣測的那樣,那是由於被我們認為只有在我們想要的人身上才有的東西其實並不屬於這個人。然而,在這一點上,似水年華為我提供了更完整的證明,因為,二十年後,我本能地想要尋找的並不是我從前認識的那些姑娘,而是現在擁有當時屬她們所有的青春活力的姑娘(其實,這不盡然是由於忽略已逝的時光而與現實大相徑庭的肉慾的復甦。有時,我還會希望出現奇迹,使我的外祖母、阿爾貝蒂娜與我所以為的相反,依然活在人間,來到我的身旁。我以為看到了她們,我的心向她們撲去。我只是忽略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如果她們真的還活著,那麼,阿爾貝蒂娜現在的模樣該同當初我曾在巴爾貝克見到過的戈達爾夫人的樣子差不多了。而我的外祖母,過了九十五歲高齡,我也絕不可能再看到她平靜慈祥的笑顏,我現在想象中的笑顏,我想象中的武斷就象在給天主上帝裝上一部鬍子,或者象十七世紀,人們在表演荷馬筆下的英雄時給他們穿上貴族的奇異服飾,全然不管他們是古代人物)。
我望著希爾貝特,心裡卻並不想:「我真希望再見到她」,然而我卻對她說,倘使她能在邀請我的同時,還邀上一些年輕姑娘,我是很樂意的,可能的話,最好是家境貧寒的姑娘,讓我用一些小小的禮品就能使她們高興,其實我對她們也一無所求,只願她們能喚起我心中的幻想,使往日的哀愁死而復生,也許,不大可能地會有一天,得到一個純潔無邪的親吻。希爾貝特莞爾一笑,接著顯出認真思索的神態。
就象埃爾斯蒂爾喜歡看到妻子在自己面前成為他在作品中經常描繪的威尼斯美色的具體體現那樣,我給自己尋找的借口是,我受到了某種美學的自私心理所吸引,把我引向能造成我痛苦的姣好女性。而且,對我可能還會見到的未來的希爾貝特們、未來的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們和未來的阿爾貝蒂娜們,我懷有一種類似偶象祟拜的感情,就象漫步在美不勝收的古代大理石雕塑群中的雕塑家,我覺得,她們將會給予我靈感。然而,我還應該想到,在接觸到她們每一個人之前,先應有我對包圍著她們的那種神秘的感知,因此,與其請希爾貝特幫我介紹幾位少女,還不如我自己到那些在我與她們之間並不存在任何連結的地方去,使我們感到在我們與她們之間存在著某種不可逾越的東西,或者在海濱,去游泳的路上,到我們感到她們雖然近在咫尺,卻似遠隔天涯的地方去。我的神秘感就是這樣被先後援用在希爾貝特、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阿爾貝蒂娜和許多別的女人身上的。無疑,不認識的和幾乎是不可認識的變成了認識的、熟悉的、無關痛癢的或者痛苦的,然而卻從其往昔保留下了某種魅力的。說真的,就象在郵差為了討些年賞而給我們送來的那些日曆里,沒有哪一年能在它的封面或某一天的插頁中見到我希望在那裡見到的女子的圖象。圖象上的女子,例如,普特布斯夫人的貼身女僕、奧士維爾小姐或者某個我在報上的社交報道中看到過的姓氏,屬於那種「大批可愛的華爾茲舞伴」的少女,由於有時是我從來都沒見到過的女子,使圖象往往更顯出它的任意性。我推測她是天生麗質,鍾情於她,並為她拼湊起一具理想的胴體,亭亭玉立在她家地產所在省份的景物中,這是我從《城堡年鑒》上看來的。至於對我認識的女子而言,這種背景至少是雙重的。她們各各不同地矗立在我生命進程的不同點上,矗立在那裡象當地的祐護女神。她們所處的背景首先是夢幻的,景物并行的線條把我的生活劃成方格,我便在那裡潛心於她的想象。其次是從回憶的角度所看到的,她被包圍在我以前認識她的時候所處的景物中,她現在使我回想起來,她依然被固定在那些地方,因為,如果說我們的生活漂泊不定,我們的記憶卻深居簡出,我們不停的衝刺也徒勞無益,我們的回憶被牢牢地鉚住在我們早已離開的那些地方,並且繼續在那裡組合它們與世無涉的生活,就象旅行者到了一座城市,在那裡交上一些臨時的朋友,在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他不得不拋下他們,因為他們走不了,他們得留在那裡,在教堂前、港口邊、庭院里的樹木下結束他們的長晝、他們的生命,就象他仍然在那裡一樣。所以,希爾貝特的影子不僅投射在法蘭西島的某一座教堂前,這是我想象中的她,而且還投射在梅寨格利絲那邊一座公園的花徑上,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身影則投在一條潮濕的路上,那裡爬滿一串串紡錘狀奼紫嫣紅的花果,或者在巴黎街頭金色的朝霞中。而這第二個身影,不是產生於慾念,而是來自於回憶的身影對她們每一個人都不是獨一無二的。因為她們每一個人都是我在各個不同時刻多次認識的,在這種時刻,她們對於我已是另一個女人,而我自己也已不是原來的我,正沉浸在另一種顏色的夢裡。現在在當初每年的夢周圍集結起了對我認識的某個女子的回憶,而支配這些夢的法則是:所有與某人,如我童年時代的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有關的,藉助某種吸引力集中在貢布雷周圍,而與即將邀我共進午餐的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有關的一切則集中在一個截然不同的動輒生氣的人周圍。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有好幾個,就象從一身玫瑰紅服飾的婦人算起有好幾個斯萬夫人一樣,歲月慘淡無色的太空間把她們一個個分隔開,我已不可能從一個跳躍到另一個,除非我有本事離開一個星球去到中間隔著太空的另一個星球。這個星球不僅被隔開,而且還不同,裝點著我在區別極大的時期做過的各種夢,就象一個特殊的植物區,裡面的奇花異葩在另一個星球上是見不到的。以至在我打算既不到德·福什維爾夫人家去,也不到德·蓋爾芒特夫人那裡去吃午飯,因為這會把我帶到一個何其不同的世界,即作了這樣的打算以後,我仍然不能對自己說,她倆一個是熱納維埃夫·德·布拉邦特的後裔、與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是同一個人,另一個也就是那個一身玫瑰紅服飾的婦人,因為我心中一位有教養的人在這麼肯定,其權威性就象一位學者對我說星雲銀河是由同一顆星星分裂形成的那麼可靠。例如希爾貝特,我不加考慮地便請求她讓我擁有一些象過去的她那樣的朋友,因為她對我已經只是德·聖盧夫人了,在見到她的時候,我不再想到她在我過去的愛情中曾擔任的角色,她也把這個角色忘了。貝戈特對我而言重又變成了僅僅是他那些書的作者,我對他的讚賞並沒有使我想起(只是在罕見的、完全隔斷的回憶中才有過)自己當初被介紹給這個人時的興奮,以及在穿著白裘皮服裝的人們中間,在那麼多各式各樣的托架和蝸腳桌上那麼早就送來了,那麼多燈的客廳里,在堆滿紫羅蘭的客廳里,與他交談使我感到失望和驚詫。所有構成第一個斯萬小姐的回憶實際上已經從目前的這個希爾貝特身上切割下來,由另一個天地的引力把它們吸引得遠遠的,吸引到貝戈特說過的一句話的周圍,同這句話結合成一體,沉浸在英國山楂的芳馨之中。
今天的這個希爾貝特的殘餘面帶笑容聽完了我的請求。接著她露出嚴肅的神色思考起這個請求來。我為此感到心情輕鬆,因為這樣她便不會注意到另一群人,她看到了一定會感到不痛快的那群人①。我發現,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正同一個十分醜陋的老婆子高談闊論,我望著她,壓根兒就猜不出她是誰:我對她絕對地一無所知,實際上,此時在與希爾貝特的舅母、德·蓋爾芒特夫人講話的是拉謝爾,也就是那位紅得發紫的女伶,在這次聚會上她將朗誦維克多·雨果和拉封丹的詩篇。公爵夫人由於意識到自己在巴黎歷來佔有頭等重要的地位(她並不知道這種地位只存在於相信有這麼一回事的人們的頭腦中,許多新人物,倘使他們哪兒都沒見到過她,倘使他們從沒在哪場高雅聚慶的報告中看到過她的姓名,還會以為她其實沒有什麼了不起),只是在儘可能少、間隔時間儘可能長的訪問中才打著呵欠到她說的、讓她厭煩得要命的聖日耳曼區來露個臉兒。相反,他卻會突發異想地同她認為有意思的這個或那個女伶共進午餐。她經常出入一些新建的社交中心,在那裡,她比自己所以為的更加我行我素,她仍然認為容易厭倦是智力優勢的表現,然而她是用某種粗暴的態度,使她的嗓音變得有些沙啞的粗暴來顯示這種優勢的,當我同她談到布里肖的時候,她說:「他讓我整整厭煩了二十年」,而當康布爾梅夫人說:「請重讀叔本華關於音樂的論述」的時候,她態度粗暴地說:「重讀這話真算得上是金科玉律了!啊!不行,我們恰恰就是不該這麼做,」從而提醒我們注意這句話。老阿爾邦笑了,他認出了蓋爾芒特精神的表現形式之一。希爾貝特比較現代派,她保持不動聲色。她儘管是斯萬的女兒,卻象母雞孵出來的鴨子,比較超脫,她說:「我覺得這還是有它動人之處。它具有一種令人可喜的敏感。」——
①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說,我碰到過夏呂斯先生。她覺得他實際上變得更「衰退」了。社交界的人們在區分智力高低的時候,不僅對智力相差無幾的不同人士作這種區分,對同一個人一生中的各個時期也區別對待。接著她補充說:「他生來活脫活現地象我婆婆,而現在更驚人地酷肖她了。」這種相象並沒有什麼異乎尋常之處。我們知道,有些女人幾乎可以說是以最大的精確性將自己的形貌投射在另一個人的身上,唯一的謬誤在於性別不同。這是一種不能被稱作felixculpa(拉丁語,幸運的差錯)的陰錯陽差,因為性別反過來又影響一個人的個性,男子身上被女性化了的東西便成了矯揉造作、敏感的矜持,等等。儘管臉上鬍子拉碴,頰髯遮去了通紅的面頰,那裡總有一些能與母親的外貌相疊合的線條。夏呂斯家的人難得有老而不衰的,而在他的衰老中,人們總能驚異地辨認出臃腫的脂肪和搽臉香粉下一位永遠年輕的佳麗的殘片。就在此時,莫雷爾走了進來。公爵夫人對他熱絡得令我有點張惶失措。「啊!我不介入家庭糾紛,」她說,「您不覺得家庭糾紛令人討厭嗎?」——作者注。
因為,如果說在這二十年間的那幾個階段中,小集團群按新星的引力大小而解體改組,而且新星本身也必然地會遠去,然後又重現,那麼在人們的頭腦里則進行了凝聚,然後是分裂,然後又是凝聚。如果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而言曾是好幾個人,那麼,對德·蓋爾芒特夫人、或者對斯萬夫人等等而言,某人也可以是幾個人合成的,他在德雷福斯案之前的某個階段可以是一個紅人,從發生德雷福斯案起則成了盲信者,或者傻瓜蛋,對他們而言,此案改變了人的價值並另行分派,而自此以後,派別還在分化改組。其中起到強有力的作用和添加它對純然智力親合的影響的則是已逝的時間,它使我們忘記了自己的反感,蔑視,甚至導致反感、蔑視的原由。如果我們分析一下小康布爾梅夫人的優雅風姿,我們就會發現她是我們商行的買賣人絮比安的女兒,而使一個買賣人的女兒能引人囑目的原因是她父親為夏呂斯先生弄到一些人手。然而,所有這一切加在一起只產生了些許明明滅滅的效果,那些已經遙遠的起因,不僅不為許多人所知,就連那些知道的人也已把它們遺忘了,他們更多地看到的是目前的光輝,而不是往日的恥辱,因為人們總是以目前的含義去理解某個姓氏的。這些沙龍的變化,其意義也便在於它們是已逝去年華的一個效果和記憶的一種奇觀。
公爵夫人還在猶豫,她怕德·蓋爾芒特先生當著她欣賞的巴爾蒂和米斯丹蓋的面與她鬧上一場,但她肯定有拉謝爾當她的朋友。晚輩後生們便因此斷定她徒有虛名,她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大概是那種有點象河狸式的人物,從來就沒有整個兒地屬於上流社會過。確實也有兩位貴婦與她爭奪某些君主的青睞,她還得費一番力才能把他們請來吃飯。然而,一方面因為他們很少來,他們還認識一些毫無可取之處的人,另一方面出於蓋爾芒特家族對老式社交禮儀的迷信(她既討厭那些頗有教養的人,又堅持要良好的教育),公爵夫人讓人寫上:「陛下曾諭示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曾垂顧……」新階層的人們對這類用語一無所知,於是更斷定德·蓋爾芒特夫人地位低下。在德·蓋爾芒特夫人看來,同拉謝爾的這種親密關係正可以說明,我們認為她斥責風雅是故作姿態、假話騙人,其實錯怪了她,我們認為她拒絕去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家的行為不是顧及才智,而是為了冒充高雅,其實又錯怪了她,她覺得侯爵夫人愚蠢,只是因為侯爵夫人還沒有達到目的便讓人看出她在冒充高雅。然而同拉謝爾的這種親密關係還能說明,公爵夫人本身實在是才智平庸的人,至遲暮之年,當她厭倦了社交生活的時候,由於對真正實在的才智一無所知和出於那種隨心所欲的一點妄想,她不滿足於已取得的、希望獲得新的成就。這種隨心所欲會使有些十分體面的婦人認為以實在令人頭疼的方式結束夜晚「是多麼地有趣」,她們鬧惡作劇,半夜三更去叫醒某人,披著晚大衣到那個人床邊呆上一段時間,最後都找不出話說了,這才發現時間實在太晚了,才去睡覺。
還應該補充說一說的是,最近以來,朝秦暮楚的公爵夫人對希爾貝特的反感使她得以從接待拉謝爾中獲得某種歡樂,而且使她得以發揚光大蓋爾芒特家族的一條格言,那便是站在某些人一邊(幾乎是死心塌地地)幫助爭吵的大有人在,人們不得不對夏呂斯先生採取的策略加強了「我用不著做」的獨立性。如果你追隨夏呂斯先生,他會使你同大家鬧得不亦樂乎。
至於拉謝爾,如果說她為了結交上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確實煞費苦心(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沒能從偽裝的矜持和刻意的冷淡下辨別出這番苦心,她的矜持和冷淡反激公爵夫人,使她高度評價女伶的不落俗套),那麼,一般地說來這大概也因為從某個時期起,上流社會人物對不肯回頭的浪子的吸引力,同時還有那些過慣自由放縱生活的浪子對上流社會人物的吸引力,雙重回流,與政治範疇中相互間的好奇心和打過仗的民族間締結同盟的願望是差不多的東西。然而,拉謝爾產生這種慾望恐怕還有其比較特殊的理由。過去,正是在德·蓋爾芒特夫人家,正是這位德·蓋爾芒特夫人使她當眾蒙受奇恥大辱。拉謝爾並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把這件事拋諸腦後,也沒有原諒她,然而,公爵夫人因此而獲得的在她心目中的威望永遠都不會消失。我正想把希爾貝特的注意力從公爵夫人與拉謝爾的談話上轉移開去,她們的談話被打斷了,因為女主人在尋找拉謝爾,該由她朗誦了,她與公爵夫人分手后很快出現在台上。
然而,就在此時,在巴黎的另一頭卻完全是另一種景象。我已經說過,拉貝瑪也邀請了一些人去喝茶,為她的兒子、媳婦慶賀。她的客人們卻遲遲不來赴會。當她得知拉謝爾在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那裡朗誦詩歌的時候(這使拉貝瑪這位大演員十分惱火,對她說來拉謝爾仍是個無名小輩,大家讓她在由她拉貝瑪領銜主演的戲里露個臉兒,是因為聖盧給她買了登台演出的服飾,更使她惱怒的是,巴黎流傳著一條新聞說,這次邀請雖說是以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名義發出的,實際上在親王府接待來客的卻是拉謝爾),拉貝瑪硬是給一些忠實可靠的朋友寫了信,邀請他們務必光臨共進茶點,因為她知道他們也是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朋友,親王夫人還是維爾迪蘭的時候他們就認識了。然而,時間過了,還誰都沒到拉貝瑪家。有人曾經問布洛克想不想去,他毫不隱諱地問答說:「我不去,我更想去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那裡。」唉!實際上,這正是大家所決定的。拉貝瑪得了絕症,她因此而不得不很少出入社交界,她已經知道自己的病情日漸惡化,但是為了滿足她女兒奢侈生活的需要,她那既有病又懶惰的女婿無法給予滿足的需要,她重又登台演出了。她知道這樣做會縮短自己的有生之日,但她給女兒女婿帶回豐厚的酬金,她要讓女兒高高興興,她討厭她女婿,可又在拍他的馬屁,因為她知道女兒十分愛他,她怕要是自己得罪了他,他會惡劣地讓她再也見不著自己的女兒。拉貝瑪的女兒暗中為給她丈夫治病的醫生所愛,她自欺欺人地認為那一次次《菲德爾》的演出對母親的生命無礙大事。她幾乎可以說強逼著醫生對她這麼說,從醫生給她的答覆和她全然不顧的那些病歷報告中,她也只記住了這一點。實際上,醫生是說過他覺得演出對拉貝瑪並沒有很大的不妥。他這麼說是因為他覺得這麼做可以討他心愛的少婦的歡心,也許還出於愚昧無知,因為,不管怎麼樣他也知道這是不治之症,當結果會縮短病人的受苦時間的事情對我們本人有利的時候,我們也便心甘情願地聽任它去縮短了,也許還愚蠢地以為這還使拉貝瑪高興,從而對她也有益,這種愚蠢的想法就在他從拉貝瑪的孩子們那裡得到一個包廂,並且為了看戲丟下他所有的病人的時候,他彷彿覺得還得到了證實是對的,他覺得她在舞台上生氣勃勃與她在城市生活中的奄奄一息一樣地異乎尋常。確實,我們的習慣使我們在很大程度上能夠完成乍看上去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甚至使我們的機體適應這種生活。誰曾看到過一位患有心臟病的馬術大師表演各種絕技?真叫我們不敢相信他的心臟居然經受住了這絕技表演的一分鐘。拉貝瑪也是一位久經舞台生涯的老將了,她的機體器官已完全適應舞台要求,她能在賣力中偷巧,做到令觀眾看不出破綻,令人以為她身體很好,只是有些純屬神經性的和臆想的疼痛。在向希波呂托斯表白心跡的那場戲以後,拉貝瑪徒自感到自己將熬過這令人恐懼的夜晚,她的戲迷們拚命為她鼓掌,宣稱她空前地美麗。她在極度疼痛中回家,心裡卻很高興,因為能給她女兒帶回那些藍色的鈔票,出於老年人代代相傳的頑皮童心,她慣於把鈔票緊緊地塞在長統襪里,然後得意洋洋地把它們抽出來,希望博得一笑,換來一個親吻,不幸的是這些錢只夠女婿女兒給他們的府邸增加一些新的裝飾品,他們的府邸就在他們母親所住公館的隔壁,裡面不斷傳出敲敲打打的聲音,擾亂了著名悲劇坤伶何其需要的睡眠。他們按照時尚的變化和適應他們希望能接待的X或Y先生的需要改裝他們的每個房間。而拉貝瑪感到唯一能平息疼痛的睡意已逃之夭夭,她只好不睡,心中卻不免蔑視那些加快她死亡的到來和使她剩下的最後這些日子變得十分難受的漂亮玩意兒。無疑,或多或少地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她鄙視它們,這是對傷害我們,而我們卻又無力阻止的東西合情合理的報復。然而,這還因為,她清楚地意識到了自己身上的才華,從年紀很輕的時候起她就知道所有這些時尚的抉擇的微不足道,所以她本人始終忠於她素來尊重的傳統,她是這個傳統的化身,這個傳統使她仍如三十前那樣判斷人事,例如,並不把拉謝爾看成今日事實上已名噪一時的坤伶,而仍是她當年所識的小粉頭。其實,拉貝瑪並不比她女兒好,正是從她身上,通過遺傳和出於十分自然的欽佩而變得更為有效的榜樣的感染,她女兒攝取了她的自私、冷酷無情的嘲弄和自己意識不到的殘忍。只是,拉貝瑪把這一切傳給她女兒后,她自己得到了解脫。況且,拉貝瑪的女兒即使並不經常地有工人在家裡敲敲打打,她照樣會騷擾她的母親,因為年輕人殘酷、輕率的吸引力總使老人、病人感到體力不支,使他們為了跟上步伐而疲於奔命。他們每天都換上一批人來用午餐,而拉貝瑪如果不露面,人家就會覺得她自私自利,掃她女兒的興,人家指望靠這位著名的母親在場勉為其難地吸引住某些新近建立的不肯輕易光顧的關係。他們還對這些關係「許下諾言」,舉辦一次有她參加的戶外活動,表示慶禮。這位可憐的母親本來為了對付盤踞在她膏肓間的死亡已忙得不可開交,現在還不得不一大早就起床,就出門去。更有甚者,由於當時,才藝出眾、紅得發紫的雷雅那在國外演出獲得巨大成功,女婿覺得拉貝瑪不該就此銷聲匿跡,他希望這個家也能撈上那麼多榮譽,於是強迫拉貝瑪輪迴演出,拉貝瑪不得不注射嗎啡,這可能導致她因腎臟衰竭而死亡。同是這種風雅、社會聲譽和生的誘惑,在節慶之日的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那裡起了吸入泵的作用,以抽氣機的強力,把拉貝瑪家最忠實的常客全都吸到那裡去了,而在拉貝瑪家的情況則相反,也因此故,只剩下絕對的空白和死。有個年輕人,由於吃不準拉貝瑪家的喜慶是不是也一樣熱鬧,跑來了。當拉貝瑪看到時間已過,知道大家已把她拋棄了的時候,她讓人上點心,他們圍著桌子坐下,然而那氣氛卻象是吃喪葬飯。有一年四旬齋第三個星期的星期四(狂歡日)夜晚,拉貝瑪照片上的形象曾使我心猿意馬,而現在的這張臉上能使我想起當年風韻的東西已蕩然無存。就象老百姓說的,拉貝瑪臉上已掛著死亡。這一回她看上去才真象雅典阿克羅波利斯的埃雷克泰永神廟中的大理石雕象了。她硬化的動脈快變成了化石,看上去象繞著面頰刻出的長長的絛帶,沒有生命的僵硬,那雙神采全無的眼睛與那尫羸得可怕的面孔相比之下還算活著,閃爍著微弱的光象酣睡石塊間的蛇。那位出於禮貌留下用茶的年輕人不斷地看著鐘點,心裡牽挂著趕快去蓋爾芒特府參加熱熱鬧鬧的歡慶活動。拉貝瑪沒說一句責備棄她而去的朋友們的話,那些朋友們還在天真地希望她不知道他們去了蓋爾芒特府。她只是囁嚅地說:「讓一個象拉謝爾這樣的人在德·蓋爾芒特親王府舉辦慶祝會,只有在巴黎才碰得上這碼事兒。」她默默地、莊嚴緩慢地吃著禁止她吃的糕點,活脫一付按喪葬規矩辦事的樣子。使「茶點」的氣氛更加抑鬱的是姑爺大發雷霆,因為與他們伉儷如此熟稔的拉謝爾居然沒有邀請他們。更使她傷心的是那位應邀而來的年輕人對他說,他與拉謝爾相當熟悉,如果他現在就到蓋爾芒特府去的話,他也許還來得及讓她邀請這對輕佻的夫婦。然而,拉貝瑪的女兒太了解拉謝爾在母親心中的地位是何等低微,請求從前的粉頭賞臉邀請無疑是用絕望殺了她母親。因而,她對那位年輕人和她丈夫說這是不可能的事。然而,在這次用茶點過程中,她臉上不時露出想去樂一樂的神色,耍小性兒,以示對剝奪他們這一樂趣的老不死的母親的報復,老太太只裝沒看到女兒噘起的嘴巴,不時對年輕人有氣無力地說句把客套話,這是唯一應邀而來的貴賓,然而,把什麼都一古腦卷往蓋爾芒特府,連我自己也被吸引到那兒去的那台抽氣機力大無比,貴賓起身走了,留下費德爾或女屍,人們已不怎麼清楚她是這兩個中的哪一個,留下她,還有她的女兒、女婿,去吃完這頓喪葬飯。
女演員剛剛揚起的嗓音打斷了我們的談話,她運用的手法挺巧妙,這種手法是把演員正在朗誦的詩假設為開口朗誦前就已存在的整體,我們聽到的只是這個整體中的某個片段,好象藝術家正走在一條路上,有一時她走到我們能聽到她朗誦的地方。
要朗誦的那幾首詩差不多全是大家所熟悉的,一宣布便把大家逗樂了。可是當大家看到女演員在開始前先用迷惘的目光四下搜尋,帶著哀求的神情舉起雙手,呻吟般地吐出每個詞的時候,每個人都為這種情感的賣弄感到不自在,甚至產生反感。誰也沒料到詩歌朗誦竟能是這樣的玩意兒,漸漸地大家習慣了,也就是說大家忘了最初的不舒服,品出了其中的韻味兒,心下比較著幾種朗誦方法,最後對自己說:這樣比較好,這裡處理得差一些。然而,第一次,誰都不敢瞄旁人一眼,就象在一場普通訴訟中看到律師舉起垂著寬大袍袖的手臂,朝前走去,用咄咄逼人的口氣開始辯護時那樣,因為,大家覺得這樣朗誦挺怪,也許應該說是極妙,等待著心裡有個肯定的看法。
然而,看到這個女人還沒有發出一聲,先自屈膝,展開雙臂,彷彿搖晃著一個看不見的人,然後變成膝蓋外翻,突然用哀怨的語調就為了讀幾句為人熟知的詩,聽眾無不愕然。人們我看你,你看我,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有些缺乏教養的年輕人克制住沒有放聲大笑。各人向自己的鄰座偷偷瞅上一眼,就象在高雅的宴席上,面前放著一件新餐具,螯蝦叉、砂糖銼之類的,我們不知道它的用途和使用方法,於是望著一位較有權威的客人時採用的那種目光,盼著他先使用這種餐具,讓大家有可能仿效。當有人引用一句我們不知道,卻又要佯裝知道的詩時,我們也這麼做,好象在一道門前退後一步,把說出這句詩何人所作的樂趣,特別照顧般地讓給一位文化修養較高的人。就這樣,大家一邊聆聽著女演員的朗誦,一邊低垂著腦瓜,用審視的目光瞄著,等待別人率先發出笑聲或批評或哭泣或鼓掌。德·福什維爾夫人正巧從蓋爾芒特回來,公爵夫人幾乎是讓人從那塊領地上逐出來的,她帶上一副專心致志的緊張樣子,幾乎讓人不折不扣地感到不痛快,這或者是為了表示她是行家裡手,不同於芸芸眾生,或者是出於對不大精通文學之道、有可能對她談談其它事情的人的敵意,或許她正聚精會神,以便弄清楚自己是「喜歡」,還是不喜歡,或許是因為她既覺得這「挺有意思」,卻又並不「喜歡」,至少不「喜歡」用這種方法朗誦某些詩。這種態度本來彷彿該由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來採取才是。可由於這是在她家裡,而且她越是有錢就變得越小氣,她打定主意只給拉謝爾五朵玫瑰花,所以她只捧場了事。她不時發出聲聲興奮的叫喊,施加影響、刺激情緒。只是在此時,她恢復了維爾迪蘭的面目,因為她看上去是為自己的樂趣聽詩,那樣子就象要人家為她一個人朗誦,不期然還有五百個人,她的朋友,他們是她允許來的,彷彿是讓他們偷偷地來看她高興。
與此同時,我發現女演員在朝我送秋波,我並沒有因此感到絲毫自尊心上的滿足,因為她又老又丑,況且那神情也帶著一定的保留。在整個朗誦過程中,她讓雙眸閃爍著一種既克制又給人強烈感受的微笑,彷彿是她極欲從我得到某種允諾的誘餌。然而,有幾位不大慣於聽詩朗誦的老婦人在對她們身旁的人說:「您看到了嗎?」暗指女演員莊嚴、悲劇性的手勢,她們不知道是該褒還是該貶。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感到這種微弱的浮動,詩剛朗誦到一半,便大喊一聲作了成功的判決:「妙哇!」她大概以為已經朗誦完了。此時,不止一位客人偏要以讚許的目光和頷首來為這一聲斷喝助威。也許,與其說是為了表示他們對朗誦者的理解,不如說是為了顯示他們與公爵夫人的關係。詩念完以後,由於我們就在女演員的一邊,我聽到她謝過德·蓋爾芒特夫人,旋即利用我就在公爵夫人身旁的機會,她朝我轉過身來,和藹可親地向我問了個好。這時我才明白這是一位我應該認識的人,我才明白,與我把福古貝先生之子的熱忱目光當成人家認錯人的問候相反,女伶被我當成慾望的目光只是一種克制的慫恿,希望我認出她來,向她致敬。我含笑答禮。「我肯定他認不出我了,」朗誦者對公爵夫人說。「不,」,我信心十足地說:「我完全認得出您來。「那好,我是誰呢?」我對此絕然一無所知,我的處境變得很微妙。幸虧,如果說這個女人在十分自信地朗誦拉封丹那些美妙絕倫的詩句時,心中出於善意、愚昧或者不安只是在想難以同我打招呼的話,即在她朗誦這些美好的詩句時,布洛克出於錯誤的責任觀或一出風頭的慾望,卻在一心一意地作著準備,等到詩一念完,他便象被圍困的人試圖突圍那樣一躍而起,即便不是從鄰座身上,也是從他們腳上踩過去,去祝賀朗誦者。他在我耳邊說:「在這兒見到拉謝爾,真奇怪!」這個神奇的名字立即破除了使聖盧的情婦變成這個污濁不堪的陌生老婆子的魔法,即在人家告訴我她是誰的同時,我也完全認出她來了。布洛克對拉謝爾說:「朗誦得真好,」就這麼簡簡單單一句話,說完,他就心滿意足地走了,再一次費了那麼大的勁,再一次弄出那麼大的聲音回到他的座位上去,而拉謝爾則還要等五分多鐘朗誦第二首詩。當她把那首《兩隻鴿子》又朗誦完了的時候,德·莫里安瓦爾夫人走近德·聖盧夫人,她知道德·聖盧夫人文學造詣頗高,卻有點忘了她還象她父親那樣才思敏銳,好挖苦人。她問德·聖盧夫人道:「這就是拉封丹的寓言詩,是嗎?」她以為自己聽出了這首詩是誰的,卻又不能完全肯定,她對拉封丹的寓言詩知道得很少,再者,她認為那是些兒童讀物,不登大雅之堂。善良的女人在想,女藝人之所以能獲得這麼大的成功,大概是因為她模仿了拉封丹寓言的風格吧。希爾貝特無意間又加深了她的這種看法,因為她不喜歡拉謝爾,她原想說象這樣的朗誦法使寓言詩的味兒一點都沒有了,她十分巧妙地表達出這種想法,用的正是她父親的方式。使天真的人們吃不準究竟是什麼意思:「四分之一是表演者自己的創造,四分之一是瘋狂,四分之一毫無意義,剩下的四分之一才是拉封丹的」,這便使德·莫里安瓦爾夫人得以肯定剛才聽到的不是拉封丹的《兩隻鴿子》,而是一篇改編處理過的東西,其中最多只有四分之一是拉封丹的,這種看法沒有引起任何人的驚訝。因為聽眾也是異乎尋常地無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