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硬話與軟話
薇拉出差剛回來,就到醫院來看父親,一待就是兩個小時。在這之前,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曾打電話讓薇拉把棉皮鞋、大衣和帽子帶來,因為這間可惡的病房以及躺在床上的那些木頭腦袋乃至他們愚蠢的談話,已經使他感到膩煩透項,穿堂也同樣使他感到討厭。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儘管身體虛弱,卻渴望出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
於是他就這樣做了。用圍巾把腫瘤輕輕裹了起來。在醫療中心的小徑上誰也不會遇見魯薩諾夫,即使遇見了,他穿著混合式的衣服也不會被認出來,所以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散起步來沒有任何拘束。薇拉扶著父親的胳膊,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使勁倚在他身上。在整潔、乾燥的瀝青路面上一步步挪動腿腳是那麼不尋常,更重要的是從中可以感覺到不久即可回去——先回到心愛的家裡去休養,然後再回到稱心如意的工作崗位上去。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不只是被各種治療折騰得疲憊不堪,還由於在死氣沉沉的醫院裡無所事事,由於在一台巨大的機器中不再成為人們需要的重要紐帶,而變得虛弱無力,他感到失去了一切力量和意義。他盼望儘快回到人們愛他而且少不了他的地方去。
這一個星期里有寒流經過,陰雨連綿,但從今天開始又回暖了。建築物的背陰處還比較冷,地上潮濕;然而在陽光下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感到如此暖和,以致連夾大衣似乎都穿不住了,他把鈕扣-一解開。
這是可以跟兒子好好談談的一個特別合適的機會:今天是星期六,是他出差期的最後一天,他也不用急於去上班。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更無須匆忙。而兒子的情況有些不妙,甚至是近乎危險的,這一點做父親的心裡能感覺到。即使現在,從兒子來到這裡以後,他顯然問心有愧,老是把視線移向一邊,不敢正眼看父親。薇拉小時候可不是這樣的,他一直是個性格直爽的孩子,到了大學時代才出現這種舉止,而且只表現在同父親接觸的時候。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對這種躲躲閃閃或者羞羞答答的態度非常惱火,有時他直截了當地對兒子喝道:「喂,把頭抬高些!」
然而,他今天決心要剋制住自己,同他談話態度不要生硬,要用關心人的口氣。他要薇拉詳細講講,作為共和國檢察監督機構派出的代表出差到那些遙遠的城市去,用什麼方法顯露自己並給自己揚名增光。
薇拉開始講述,敘述了一樁案子,又敘述了一例,眼睛始終瞧著旁邊。
「你講下去,講下去!」
他們在太陽下一張晒乾了的長椅上坐了下來。薇拉穿的是皮茄克,戴的是絨線帽(他就是不肯戴細氈禮帽),樣子似乎嚴肅而又剛毅,然而內心的虛弱把什麼都破壞了。
「還有一個案件,跟汽車司機有關……」薇拉眼睛盯著地面說。
「什麼事跟司機有關?」
「一個司機冬天開車運送供銷社的食品。路程有對千米,可半路上遇到了暴風雪。路被雪蓋沒,輪子轉不動,天寒地凍,四野無人。暴風雪持續了一晝夜還不停。他在駕駛室里待不住了,便扔下滿載著食品的汽車去找過夜的地方。早晨,暴風雪平息了,他開來一台拖拉機,可是發現少了一箱通心粉。」
「發貨員呢?」
「司機兼發貨員,車上就他一個人。」
「制度不嚴,不像話!」
「當然。」
「所以他肥了自己。」
「爸爸,為了這箱東西,他付出的代價可太高了!」薇拉到底抬起了眼睛。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固執己見的表情。「為了這箱東西他給自己賺來了5年徒刑。可當時車上還有好多箱伏特加,都完好無損。」
「不能那麼輕信,薇拉,不能那麼天真。在那暴風雪中,還會有誰干那種事情?」
『脫不定有人騎馬路過,誰知道呢!到早晨什麼足跡都沒了。」
「即使不是他自己乾的,至少是擅離職守!怎麼可以把國家財產扔下不管就這樣走了?!」
事情是沒有疑問的,判決也一清二楚,就這樣還便宜了他呢!引起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警惕的是兒子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他得開導開導他。在一般情況下,薇拉總是打不起精神來,可是一旦要證明某一種愚蠢的觀點時,卻又變得十分固執,簡直像頭驢子。
「爸爸,你不妨想一想:那裡是暴風雪,零下十幾度,叫他怎麼在駕駛室里過夜?要知道這樣會凍死的。」
「死又怎麼樣?哨兵不是都要堅守崗位嗎?」
「站崗放哨,每過兩個小時就會換班。」
「萬一不來換呢?要是在前線呢?不管什麼天氣,人們都堅守崗位,即使死在那裡也不離開!」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甚至伸出一個指頭指了指人們寧死不離崗位的那個方向。「你該想想你在說些什麼!如果寬恕了這一個,那末所有的司機也會像他那樣扔下汽車不管,也會擅離職守,把國家財產統統渝光,難道這點道理你都不懂?」
不懂,薇拉不懂!根據他的沉默,看得出這個道理他不懂。
「好吧,你的這種看法說明你還十分幼稚,說明你還年輕;你可以對別人說自己的意見,但是我相信,你總不至於通過文件的形式表達這種意見吧?」
兒子那乾裂的嘴唇牽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
「我……寫了一份抗議書。已制止了判決的執行。」
「你制止了?!這案件將重新複查?哎——呀——呀!哎——呀!」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捂住了半個臉。這正是他所擔心的!薇拉既壞了事,又害了自己,還使父親臉上無光。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為自己束手無策而感到惱火,想到不能把自己的智慧和才能灌輸給這個大大咧咧的兒子,氣得頭髮暈。
他站了起來,兒子也隨著站起來了。他們一路走去,薇拉又竭力扶住父親的臂肘,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覺得,即使兩隻手都用上,也無法使兒子明白自己錯在哪裡。
他先向兒子闡釋法律、法制及其基礎的不可動搖性,如果打算在檢察監督部門工作的話,則尤其不能輕率地去動搖這種基礎。說到這裡,他隨即表示,一切真理都是具體的,因此法律歸法律,可還得考慮到具體的時間、具體的情況,考慮到某一特定時刻應予考慮的因素。他還特別試圖使兒子明白,國家機器的各級機構和各個部門之間存在著有機的相互聯繫;因此,即使是受共和國全權委派到某個偏僻地區,他也不應當目中無人,相反,應當充分考慮到當地的具體條件,沒有必要同當地從事具體工作的幹部背道而馳,他們對這些條件和要求了解得更為清楚;既然他們判了那個司機5年徒刑,那就是說,在該地區這樣做是必要的。
就這樣,他們走進一排樓房的背陰處,再從那裡走出來,沿著筆直的和曲折的小徑走,接著又順著河岸走,薇拉始終默默地聽著,僅僅說過這麼一句話:
「你不累嗎,爸爸?要麼咱們再坐一會?」
不消說,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累了,穿著大衣已覺得熱燥燥的,於是他們在稠密的灌木叢中一張長椅上再次坐下——灌木只是枝條稠密,本身還是光禿禿的,因為第一批葉芽兒還剛剛從葉蕾中伸出來。陽光和煦。在整個散步過程中,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始終不戴眼鏡,讓面部得到休息,讓眼睛得到休息。他眯縫起眼睛,就那麼默默地坐在陽光下。陡岸下邊河水嘩嘩地流,猶如山澗喧鬧。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聽著水聲,曬著太陽在想:重新回到生活中去畢竟是十分愉快的,你會確信,到大地回春的這一時節,你還將活著,而且到下一個春天的時候也是如此。
但是必須了解薇拉思想的全貌。必須沉住氣,不發怒,以免嚇得他不敢講。休息了一會以後,父親要兒子繼續講,再談一些案例。
薇拉即使反應比較遲鈍,心裡也明明白白:說了哪件事父親會誇,說了哪件事父親會罵。所以接下來他講的那個案例,不能不博得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的讚賞。但他的眼睛老是往旁邊看,以致父親感覺到,兒子還有什麼案例瞞著他。
「你把一切都談出來,統統談出來!要知道,我不會給你提供什麼別的東西,除了明智的忠告。要知道,我是希望你好。我是希望你不犯錯誤。」
薇拉嘆了口氣,講了下面這樣一件事情。他在檢查過程中,必須翻閱大量過去的司法檔案文件,有的甚至已事隔5年之久。他發現,在許多應當貼一盧布和3盧布印花的地方卻沒有印花。就是說,痕迹留下了,表明本來貼過,可是被揭掉了。這些印花哪裡去了呢?薇拉開始尋思、研究,結果在一些最近的文件上發現所貼的印花似乎已有點破損。這就使他料想到,保管所有這些檔案的兩個姑娘中的一個——卡佳或尼娜——把用過的印花貼上去充新的,而錢向當事人照收。
「竟有這樣的事!」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乾咳了一聲,兩手一拍。「有多少漏洞啊!有多少盜竊國家財產的漏洞!你簡直一下子都想不出來!」
但是這事薇拉對任何人都隻字不提,而是悄悄地進行調查。他決心要把問題搞個水落石出,看兩個人當中是誰在舞弊;為了避人耳目,他想出了一個辦法:先是追求卡佳,爾後又向尼娜獻殷勤。他帶每一個都去看過電影,也到每一個家裡去過:要是發現誰家的陳設富麗,有地毯,那她必定是盜竊犯。
「這個主意想得好!」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兩手一拍,笑了起來。「真聰明!表面上是逢場作戲,實際上是在干正事。好樣的!」
可是薇拉發現,兩個姑娘的生活都很清苦:一個跟父母住在一起,另一個帶著妹妹過,家裡都沒有地毯,甚至好多東西都沒有,按薇拉的觀念那些東西是絕對不能缺的,他簡直感到驚奇她們的日子是怎麼過的。他反覆考慮,最後才把一切告訴了領導她們的法官,但當即要求不就此事依法起訴,而只是把她們開導開導算了。法官非常感激薇拉不公開處理此事的主張,因為張揚出去也有損於法官的威信。他倆一起先後把兩個姑娘叫來分別訓了幾個小時。兩個姑娘都承認了。總的來說,她們每人每月從中撈取百把盧布。
「應該立案,唉,應該立案!』他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如此惋惜,彷彿是他自己考慮錯了。誠然,使法官難堪也沒有必要,就這方面來說,薇拉做得倒也策略。「至少她們應當全部退賠片
講到最後薇拉的語調已變得沒精打采。他自己也無法理解這一事件的意義。當他去找法官建議不要把事情公開處理時,他知道也感覺到自己做得寬宏大度,心中對自己的決定也感到自豪。他想像那兩個姑娘是怎樣喜出望外,因為她們在被迫交待和承認之後,本來是準備接受處分的,不料竟得到寬恕。他跟法官一起,你一言我一語地批評她們,指出她們的行為是多麼可恥,多麼卑劣,他在自己嚴厲聲音的感染下,從自己23年的生活經歷中對她們舉出他所知道的一些誠實人的例子,他們有一切條件和機會盜竊,但是他們卻沒有那樣做。薇拉用毫不留情的言辭鞭撻她們,心裡知道這些激烈的話將會隨著她們被寬大處理而淡化。兩個姑娘獲得寬恕後走了,但在這之後的好些日子,她們碰見薇拉時臉上沒有一點笑容,不僅不走到跟前對他的高尚舉動表示感謝,反而故作沒有看見他的樣子。這使他非常驚訝而又大惑不解!說她們不懂得自己倖免於什麼樣的命運吧,可也說不通,因為她們是在法院里工作,對這一切都十分清楚。他忍不住走到尼娜跟前,主動問她是否高興。尼娜回答說:「有什麼可高興的?現在非換工作不可。光靠那點工資我是沒法生活的。」而長得比較討人喜歡的卡佳呢,薇拉又一次請她去看電影,她回答說:「不,我只會光明正大地出去散步,不會鬼鬼祟祟地去看電影!」
他就帶著這樣一個疑團從出差的地方回來了,直到現在還在想這件事。姑娘們的忘恩負義深深地刺痛了他。他知道生活是比較複雜的,不像頭腦簡單的、直爽的父親所想的那樣,但哪知事實上還要複雜得多。薇拉究竟該怎麼辦?不饒恕她們?還是什麼也不說,裝做沒察覺這些被重複使用的印花?要是這樣,他的全部工作還有什麼意義?
父親沒有再問,薇拉也寧願不再說什麼。
父親根據這一又被笨拙的手化為烏有的事件,徹底得出了結論:一個人要是小時候沒有主心骨,將來也不會有。很難生自己親生兒子的氣,而只是為他非常惋惜、懊惱罷了。
他們在外面似乎坐得太久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感到兩腿有點兒冷,很想躺下。他讓薇拉吻了吻他。放兒子走後,他向病房走去。
病房裡大夥正談得熱鬧。誠然,主要講演者的嗓門沒有聲音:他就是先前經常到他們這裡來的那位部長派頭的哲學講師,後來他的喉嚨開了刀,日前剛從外科病房轉到二樓放射科病房。
他喉嚨前部最顯著的地方插著一個金屬的玩意兒,樣子像少先隊紅領巾的卡頭。這位講師頗有教養,是一個能使人產生好感的人,所以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竭力不傷害他的自尊心,看到他喉頭這個夾子怎樣使他抽動也不動聲色。這位哲學家,為了使大夥多少能聽到他的聲音,現在每次說話都把一個指頭按在夾子上。他一向喜歡講話,習慣於發議論,動了手術以後他也充分發揮失而復得的功能。
他站在病房中間的地方,用比耳語稍大一點的嘶啞聲音在講故事:一個過去的軍需官把全套傢具。雕像、花瓶、鏡子都拖到自己家中,起初所有這些東西是從歐洲運來的,後來又從舊貨店露了出來。結果怎麼樣呢?他承認了錯誤,把房子交給了兒童福利機構,只給了他一個警告處分,沒有判刑。」
「同志們!」魯薩諾夫解釋說。「既然他海過了,認識了,還把房子交給了兒童福利單位,何必對他採取極端措施呢?」
「可笑倒是可笑,」科斯托格洛托夫還是那麼慢慢吞吞地說,「不過,請問,這一切您從哲學上如何解釋呢?」
講師攤開了一隻手臂,另一隻手按在喉嚨上:
「是資產階級思想的殘餘。」
「為什麼偏偏是資產階級的?」科斯托格洛托夫嘟噥說。
「那還能是什麼階級的?」瓦季姆留神起來。今天他恰恰有看書的情緒,整個病房卻偏偏不得安靜。
蘇聯南方的休養勝地。科斯托格洛托夫從倒懸狀態中抬起頭來,腦袋挨到枕頭上,以便使自己能看清瓦季姆以及其他所有的人。「我看這是人類的貪心,而不是什麼資產階級思想意識。貪婪的人在資產階級之前就有,在資產階級之後還會有!」魯薩諾夫尚未躺下。他居高臨下地教訓科斯托格洛托夫:「這類情況,如果好好挖掘一下,總是可以找到資產階級的社會根源的。」科斯托格洛托夫搖了搖頭,彷彿陣了一口:「什麼社會根源不根源,全是胡說八道!」「怎麼是胡說八道?!」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急忙按住腰部,彷彿那裡被扎了一刀。如此放肆無禮的論調即使出自啃骨者之口也使他感到意外。「怎麼是胡說八道呢?」瓦季姆困惑不解地揚起了兩道黑眉。「這是明擺著的,」科斯托格洛托夫嘟噥著把身於又抬高了些,現在已經是半坐半靠了。「你們的頭腦里塞滿了這種貨色。」「『塞滿貨色』是什麼意思?您對自己的話負不負責任?」魯薩諾夫尖聲叫道,一下子來勁了。「『你們』指的是誰?」瓦季姆挺直了腰板,但書本還那麼擱在他腿上。「我們不是機器人。我們並不盲目接受任何信條。」「你們都包括誰?」科斯托格洛托夫呲牙咧嘴地問。一綹額發耷拉著。「我們!我們這一代。」「你們為什麼要接受所謂社會根源這種謬論?要知道,這根本不是馬克思主義,而是種族主義。」「什——么?!」魯薩諾夫幾乎是吼叫了起來。「就是那麼回事!」科斯托格洛托夫也以吼叫回敬他。
「大家聽聽!大家都聽聽!」魯薩諾夫甚至身子歪了一下,他揮動著兩手呼籲全病房的人到這邊來。「我要求大家作證!我要求大家作證!這是意識形態方面的破壞活動!!」
這時科斯托格洛托夫霍地把兩腿從床上放下來,晃著兩隻胳膊肘對魯薩諾夫做了一個極其下流的動作,還用寫在圍牆上的那種司空見慣的髒話罵了起來:
「……是說給你他媽的聽的,而不是意識形態破壞活動!你們他媽的…習慣了這一套:只要誰的意見跟你們不一致,馬上就是什麼意識形態破壞活動!!」
這種強盜式的厚顏無恥、下流動作和謾罵的髒話使魯薩諾夫受到極大的震動和侮辱,他氣急敗壞,力圖把滑下來的眼鏡戴好。而科斯托格洛托夫則朝著整個病房,甚至朝著走廊吼叫(以致連早妞也探頭進來看看):
「你們幹嗎老是像巫醫念咒似地念叨『社會根源,社會根源』?你們知道20年代人們是怎麼說嗎?『把您手Y的去黃伸出來瞻准!』而你們的手為什麼那麼蒼白和腫胖?」
「我做過工,我干過活!」魯薩諾夫喊道,但他看不清那個侮辱他的人,因為老是不能把眼鏡架好。
「這我相信!』科斯托格洛托夫以厭惡的口吻瓮聲瓮氣地說。「我相信!您在一次星期六義務勞動時甚至還親自抬過一根木頭呢,只是您站在中間罷了!而我可能屬於商人的兒子,是第三等級,可是我一輩子都拚命地幹活,瞧瞧我手上的老繭!難道我還是資產階級?難道我從父親那裡繼承的是另一種紅血球?是另一種白血球?這就是為什麼我說,您的觀點不是階級觀點,而是種族觀點。您是種族主義者!」
受到侮辱和委屈的魯薩諾夫尖聲高叫;感到氣憤的瓦季姆匆匆地說著什麼,但沒有站起來;哲學家帶著責備的神態直搖那頭髮梳得十分精心的大腦袋,可他那微弱的聲音誰還能聽得見!
不過,這位哲學家緊湊到科斯托格洛托夫跟前,趁他換氣的機會向他嘶啞地說:
「您可知道『世代相傳的無產者』這一說法?」
「哪怕他祖宗十代都是無產者,而他本人不幹活,也算不上無產者廣科斯托格洛托夫激憤了起來。「他是寄生蟲,而不是無產者!他成天戰戰兢兢,一心想的是特種退休金,我聽說過!」看到魯薩諾夫瞠目結舌,奧列格更是步步緊逼他:「您愛的不是祖國,而是退休金!而且希望早日到手,45歲就退休!可我呢,在沃羅漢口城下負過傷,如今除了一雙打補丁的靴子什麼也沒有,但我愛祖國!就說這兩個月吧,儘管因病假拿不到一個子兒的工資,可我還是愛我的祖國!」
他揮動兩隻長胳膊,幾乎碰到魯薩諾夫。他驟然怒不可遏,加人到這場激烈的爭論中去,就像從前在監獄里參加那幾十次爭論一樣,此時也還記得當初所聽到的話語和論點,也許說的人已不在世上。在火頭上他甚至發生了想像中的移位,把這間塞滿了床鋪和病人的窄小而又窒悶的病房當成了牢房,因此他才信口罵娘,還作好了準備,在必要的時候動手打架。
魯薩諾夫感覺到這一點,知道科斯托格洛托夫此時是惹不得的,打個耳刮子也是一抬手的事兒,因此在他的盛怒和壓力之下低頭不語。但魯薩諾夫的一雙眼睛氣得要冒火星。
「可我不需要退休金!」科斯托格洛托夫無所顧忌地喊道。「我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並以此為榮!我什麼也不追求!我也不想要什麼高工資,我蔑視那玩意兒!」
「噓!噓!」哲學家在制止他。「社會主義規定了工資有差別的制度。」
「去你們的什麼工資差別!」科斯托格洛托夫狂怒起來。「難道在通向共產主義的過程中,一部分人對另一部分人的特權就應該越來越擴大?這就是說,為了使人人平等而首先應當不平等?這是辯證法,是嗎?」
他大喊大叫,但叫嚷引起他胃的上都疼痛,這就抑制了他的聲音。
瓦季姆幾次試圖干預,然而科斯托格洛托夫卻從什麼地方找出愈來愈多的論點,像擊木遊戲的木棒似的接連拋來,速度之快使瓦季姆來不及招架。
「奧列格廣他企圖讓他住口。「奧列格!批評一個剛剛處在形成過程中的社會是最容易不過的。但不要忘記,這個社會才40歲,甚至還不到。」
「我的年紀也沒超過它!「科斯托格洛托夫迅速作出反應。「而且將永遠比它小!莫非因此我就該一輩子不開口?」
哲學家打了一個手勢讓他稍停,並為自己喉嚨有病請求原諒,接著便聲音嘶啞地講了一些關於醫院裡刷地板的和領導衛生事業的人對社會作出的貢獻不同的道理。
對此,科斯托格絡托夫本來也想胡亂地叫嚷一通,但是被大家遺忘了的舒盧賓突然從老遠的門旁角落裡走過來。他笨拙地挪動著兩腿蹣跚地挨近他們,還是那麼邋裡邋遢,病號長衫拖拉著,彷彿半夜被突然叫醒似的。大夥見了都一愣。他卻站到了哲學家面前,舉起一個指頭,在一片肅靜中問:
「《四月提綱》許了什麼願,您還記得嗎?州衛生局長的所得,不應當比那個內利妞的工資高。」
於是他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的角落裡去。
「哈哈!哈哈!」科斯托格洛托夫得到這意外的支持,十分高興,老頭兒真是幫了他的大忙!
魯薩諾夫坐下來轉過身去,他再也無法看到科斯托格洛托夫。而對於角落裡那隻令人反感的貓頭鷹,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一開始就不喜歡他,此人說不出任何中聽的話,居然把州衛生局長同擦洗地板的女工扯在一起拉平工資!
大家立刻散去,科斯托格洛托夫也失去了繼續辯論的對象。
這時,一直躺著沒起床的瓦季姆向他招手示意。讓他過去坐在床沿上,開始心平氣和地向他解釋:
「奧列格,您使用的尺度有問題。您的錯誤在於把現實同未來的理想混為一談,你應當把今天同1917年以前俄國歷史上的那些瘡瘦相比。」
「我沒在那個時代生活過,我不知道,」科斯托格洛托夫打了個呵欠。
「用不著在那個時代生活,這不難了解。只要您讀一讀薩爾蒂科夫一謝德林的作品就行了,別的參考書用不著看。」
科斯托格洛托夫又打了個呵欠,不想再辯論下去了。肺部的運動使他的胃或腫瘤感到劇痛,這就是說他不能大聲說話。
「您在部隊服過役沒有,瓦季姆?」
「沒有,您問這幹嗎?」
「怎麼會免了的呢?」
「在大學里受過高等軍事訓練。」
「啊,是這樣……而我在部隊里待過7年。是一名軍士。當時我們的軍隊叫做『工農紅軍』。一個班長的津貼是20盧布,而一個排長可拿600盧布,您明白嗎?在前線,軍官可以得到補充軍響——餅乾、黃油、罐頭,他們吃的時候躲開我們,您明白嗎?因為他們不好意思。連掩蔽部我們也是先給他們造,然後才是給自己造。我再說一遍,我當過軍士。」
瓦季姆皺起了眉頭。
此刻奧列格在想:這位基托夫拉斯和十五世紀的這些手稿抄錄者是多麼富有人性,同他們相比我們簡直是一群狼。
如今誰會以折斷肋骨為代價去聽軟話?……
但卡德明夫婦的信還不是從這裡開頭的,奧列格從床頭柜上摸到了信。他們寫道:
親愛的奧列格!
我們遭到了很大的不幸。
茹克被打死了。
村蘇維埃雇了兩個獵人用槍打狗。他們在街上走來走去開槍。我們把托比克藏了起來,可是茄克卻沖了出去向他們狂吠。要知道,它一向連照相機的鏡頭都怕,大概它已有那麼一種預感!它被槍彈打中了一隻眼睛,倒在水渠邊上,腦袋垂向渠道。我們趕到它跟前時,它的身體還在抽動。它的軀體是那麼大,抽動起來慘不忍睹。
您能想像,屋裡變得空寂了。我們感到對不起茄克,因為我們沒能把它阻擋住,藏起來。
我們把它埋在花園的角落裡,靠近亭子……
奧列格躺在床上想像茹克的模樣。不是想像它被打死後一隻眼睛淌著血、腦袋垂向水渠的模樣,而是它來到奧列格的土屋前用兩隻前爪和一顆長著一對大耳朵的和善可親的大腦袋遮住窗口叫他開門的情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