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老醫生
奧列先科夫醫生已在世上度過75個年頭了,給人治了半個世紀的病,未能掙得一座磚瓦樓房,但畢竟買了一所帶小花園的木頭平房。那還是20年代的事情。從那時起他就住在那裡。這所房屋坐落在一條靜謐的街上,這條街不但有開闊的林蔭道式的街心花園,還有寬敞的人行便道,使房屋同街面相隔足有15米之遠。便道上排列著還是上一世紀就栽植起來的一株株粗干大樹,到了夏天,樹頂連接成蔽日的綠蔭,每棵樹榦下面的土都被翻鬆,收拾得乾淨齊整,並用鐵柵圍了起來。盛暑中,人們走在那裡,不會覺得烈日炎炎,便道旁邊鋪瓦的水渠中流動著清涼的灌溉渠水。這條穹頂覆蓋的街道環繞著本城建築最好。市容最漂亮的一個地區,街道本身也成為最美的點綴之一。(不過,市蘇維埃里有人在嘴咕,說這些平房零落分散,很不緊湊,裝置各種設備費用太貴,不如把它們統統拆除,另建五層樓的住宅。)
公共汽車並不挨近奧列先科夫的住處停靠,所以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得徒步走上一段。這是一個十分暖和、乾燥的傍晚,天色尚未暗下來,還看得見那些或多或少地披著柔嫩絨的樹木在準備過夜,而狀似蠟燭的白楊還一點也沒有綠意。但是東佐娃只瞧著腳下,不往上看。這一年的春天並無歡樂可言,一切都是受制約的,很難預料這些樹木長滿綠葉、待到秋天變黃和脫落的時候,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會怎樣。過去她也是那麼忙得沒工夫停下腳步,昂起頭來,眯著眼睛仔細看上一眼。
奧列先科夫的房屋有並排的兩扇門:一扇是便門,另一扇是帶銅把手的老式正門,鑲著凸起門心板。在這種房子里,類似這種年頭已久的大門通常都被打死,必須經便門出入。然而,這裡門前的兩雕石階並沒長出蕪草和青苔,攜刻著手寫斜體「多-吉-奧列先科夫醫生」字樣的銅牌依然被擦得程亮。碗狀的電鈴也沒有棄置不用的樣子。
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按了按那個電鈴。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奧列先科夫親自來開門了,他身穿一套當年屬於上等料子的咖啡色舊西裝,襯衫領子敞著。
「噢,是柳多奇卡,」他只是微微抬起了嘴角,但這在他來說,已意味著是最顯著的微笑了。「我正在等您。請進。我很高興。高興,儘管又不高興。您來見我這老頭子,恐怕不會有什麼好消息。」
東佐娃曾給他打過電話,請求允許前來見他。她本可以把求他的事情在電話中全部講出來,但這樣做似乎不大禮貌。此刻她懷著歉意向他解釋,說前來看他不見得有什麼壞消息。其時奧列先科夫正忙著幫她脫大衣,不讓她自己動手。
「讓我來幫您,我還沒有衰老不堪!」
他把她的大衣掛在為許多來訪者備著的深色拋光長衣帽架上,帶領她沿著漆得光滑的地板往裡走。他們沿著走廊從這所房子最好、最亮堂的一個房間門前經過(這個房間裡邊放著一架大鋼琴,譜架豎起,樂譜翻開,給人一種歡快的感覺,這是奧列先科夫的大孫女住的);穿過飯廳(它那朝向院子的窗戶被此時還光禿禿的葡萄藤掩映著,室內有一台很值錢的收音電唱兩用機);來到四壁全都圍著書架、裡邊擺著一張笨重的老式寫字檯。一張舊沙發和幾把舒適圈椅的書房。
「據我看,多爾米東特-吉洪諾維奇,」東佐娃眯縫著眼睛環視四周。「您的書比以前更多了。」
「沒,沒多,」奧列先科夫稍微搖了搖他那像是金屬澆鑄的大腦袋。「不過,前不久我確實買了大約20本,而您知道我是從誰手裡買來的嗎?」他微微現出欣喜的神色。「是從阿茲納切耶夫那裡買來的。他退休了,您瞧,已經滿60歲了。就在那一天,大家才發現他根本不願當放射科專家,不願再跟醫學多打一天交道,原來他從內心裡喜歡養蜜蜂,今後將把全副精力放在養蜂上。怎麼會是這樣的呢?既然你喜歡養蜜蜂,何必把自己最好的年華耗費在別的事情上?……好吧,柳多奇卡,您想坐哪兒?」他問頭髮有點花白、上了年紀的東佐娃。接著就自己代她作出了決定:「瞧,坐在這把圈椅里您會感到很舒適。」
「我並不打算在這兒待多久,多爾米東特-吉洪諾維奇。我一會兒就走,」東佐娃嘴上這樣說,但已深深地坐進那把柔軟的圈椅,而且立刻感到放心,甚至可說是確信待會兒在這裡作出的決定必定是上策。經常性負責的重擔,作為一個頭頭的重擔,必須為自己的生活作出選擇的重擔——這一切還在走廊里的衣帽架旁就已經從她肩上卸下,等她坐到這把圈椅里的時候,就徹底被丟在腦後了。她懷著輕鬆的心情緩緩地環視這間她所熟悉的書房,看到屋角一隻舊的大理石洗手盆而深受感動,那不是新式的盥水盆,而是下面放著水桶的洗手盆,但全都被罩了起來,非常清潔。
她直接望了望奧列先科夫,心裡很高興,因為他還健在,會替她分擔一切憂愁。奧列先科夫還站著。他站得筆直,沒有一點腰彎背駝的傾向,肩膀和頭部的姿勢還是顯得那樣硬朗。他看上去永遠是那麼信心十足,彷彿他的使命就是給別人治病,而自己絕對不會生病。從他下巴的正中垂下一給修剪齊整的疏朗銀須。他還沒有謝頂,甚至鬚眉也未全白,分梳兩邊的頭髮還算光滑,這些年來似乎沒有什麼變化。他的臉屬於不為任何感情動容的一種類型,五官始終各就各位。只有向上拱曲的眉毛通過微乎其微的位置變動顯示出感情起伏的整個幅度。
「對不起,柳多奇卡,我就坐在這寫字檯前。不要把這看成是正式的接待。只不過我是在這個地方坐慣了。」
要是沒有坐慣,才是不可思議的!當年幾乎每天都有病人到他這間書房裡來,後來人少了些,但直到今天還有;他們有時會在這裡坐上很久,跟醫生進行有關前途命運的痛苦交談。在這種迂迴曲折的談話過程中,不知為什麼可以使你終生難忘鋪在深褐色橡木邊框中央的綠色台呢,或一柄古老的裁紙木刀,或一根醫用的鍍鎳金屬棒(用於檢查咽喉)、一隻帶鋼蓋的墨水缸,或杯中冷卻了的、顏色深得像波爾多葡萄酒的濃茶。醫生坐在自己的寫字檯前,有時需要讓病人擺脫他的視線而稍加思考,就站起來向洗手盆或書架那邊走去。一般說來,奧列先科夫醫生的一雙始終聚精會神的眼睛非必要時從不把視線移開去看旁邊,從不垂向桌上的文件,它們從不浪費準備用於觀察病人或交談者的每一分鐘。這雙眼睛是主要的儀器,奧列先科夫醫生就是通過這雙眼睛了解病人和學生的情況,並把自己的決心和意志傳達給他們的。
多爾米東特-吉洪諾維奇一生受過許多迫害:1902年因參加革命活動(當時他同其他幾個大學生一起坐過一個星期的班房);後來因為他那已經去世了的父親是個神甫;後來又因為他本人在第一次帝國主義大戰中當過沙皇軍隊的旅軍醫,而且不僅僅是個軍醫,據證人肯定,在那個團倉皇潰退的時刻,他曾躍上戰馬,扭轉敗局,率領那個團重新投入這場帝國主義大混戰,與德國工人為敵。然而,在所有這些迫害之中奧列先科夫遭到持續最久、最難忍受的迫害,卻是因為他堅持私人開業行醫的權利,而這項職業處處被禁,愈禁愈嚴,被認為是個人發財致富的來源,是非勞動行業,無時無處不在滋生著資產階級。有好幾年他不得不摘下行醫的招牌,不管登門求醫的人如何懇求,不管病情多麼嚴重,一律將他們拒之門外,因為鄰近已被安插了自願的或受雇的財政局密探,加上病人本人也難免會說出去——這可能導致醫生喪失一切工作乃至住所。
而他在自己的事業中偏偏最珍視私人行醫的權利。要是門上缺少這塊鐫率的銅牌,他就像冒名頂替似地過著木合法的生活。他奉行的是絕不謀取副博士或博士學位的原則,說學位絲毫不能證明日常治病所能取得的成就;如果醫生是一位教授,病人反而會感到拘束;把時間花在寫學位論文上,還不如多研究一種學派的理論為好。單是在本地的醫學院里,對年來奧列先科夫就先後在內科、小兒科、外科、泌尿科、傳染病科乃至眼科病院工作過,只是在這之後他才成為放射科專家和腫瘤學專家。對於「功勛科學家」,他頂多通過嘴唇一毫米的撇動來表示自己的看法。他常常說,如果在這個人還活著的時候就授予他什麼家什麼家的稱號,而且還要冠之以「功勛」二字,那麼此人也就完了,因為榮譽會妨礙醫生治病,就像華麗的服裝妨礙行動一樣。「功勛科學家」不論走到哪裡,總是跟著一幫子人;他被剝奪了犯錯誤的權利,被剝奪了不知道某某事物的權利,甚至被剝奪了思考的權利;他會變得自滿、萎靡不振或落後於時代,並千方百計掩飾這一點,而所有的人又偏偏等著從他那裡看到奇迹。
所以,這一切奧列先科夫一概不要,他只要在門上釘一塊銅牌,裝一隻路人夠得著的門鈴。
不管怎麼說,命運的安排使奧列先科夫三生有幸:有一次他得以救活了當地一主要領導人的一個垂死的兒子,另一次救了一位領導人,雖然不是那位領導人,但也是位要人。還有幾次救了幾個顯要家族的成員。這一切都發生在本市,因為他從來不去外地。就這樣,奧列先科夫醫生在一些有影響的人物中間確立了聲望,他的周圍也就出現了一種保護性的光輪。也許,在純粹是俄羅斯人的城市裡,這對他仍然無濟於事,但在比較好說話的東方城市裡,人們善於對他重新掛牌、接診病人的事視而不見。戰後他已經不在任何地方擔任固定的工作職務了,但卻給好幾所醫院當過顧問,出席過一些學會的學術會議。就這樣,從65歲起,他就不受阻礙地過著自己認為一個醫生應該過的那種正常生活。
「是這麼回事,多爾米東特-吉洪諾維奇,我是來求您幫忙:您能不能到我們那兒去,檢查一下我的腸胃道?……哪一天對您方便,我們就定在哪一天……」
她的面色發灰,聲音微弱。奧列先科夫以平穩、凝神的目光望著她。
「沒有問題,我們就定個日子吧。不過,您還是先把癥狀說給我聽聽。不妨也談談您自己的想法。」
「癥狀我這會兒就告訴您。至於我自己的想法,該怎麼說呢?您知道,我是竭力不去想的!就是說,這件事我想的實在是太多了,夜裡睡不著覺,要是我自己一點兒也不知道就好了!這是真的。您如果作出決定要我住院,那我就住院,可是到底是什麼病——我不想知道。如果要動手術,最好不要讓我知道診斷意見,免得開刀的時候我胡思亂想:『他們現在大概在做什麼?此刻正在往外掏什麼呢?你理解嗎?」
不知是由於圈椅太大,還是由於她的肩膀完全放鬆了的緣故,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此刻看上去不像一個身軀高大的女人。她縮小了。
「理解倒是能夠理解,柳多奇卡,但我並不覺得有那麼嚴重。您幹嗎一下子就談到動手術?」
「應當對什麼都有思想準備……」
「那您為什麼不早點來?您應該懂得的……」
「事情就是這樣,多爾米東特-吉洪諾維奇廣東佐娃嘆了口氣。「生活讓人忙得團團轉。當然,應該早點來……不過,我這還不算來得太晚,您別這樣想!」她又恢復了那種急切爽快的作風。「但這未免太不公平了:我是一個腫瘤病醫生,對於一切情況都一清二楚,能夠想像繼發現象、後果和併發症是怎樣的情況,可為什麼腫瘤病卻偏偏臨到我自己身上?…」
「這沒有什麼不公平的,」他那低沉渾厚、富有節奏感的話語聲很有說服力。「相反,這從最高層次上來說是公平合理的。害上自己專業範疇的病——這對醫生來說是一次真正的考驗。」
(這怎麼能談得上公平?要什麼真正的考驗?他這樣考慮問題,無非是因為他自己沒有得過病。)
「您記得那個護士帕尼妞-費奧多羅娃嗎?她常說:『哦,我對病人怎麼變得不體貼了?看來我自己又該去住一陣醫院了。……」
「我從未想到過,自己會這樣難過!』凍佐姓把手指互相握得關節直響。
不管怎麼說,此時此刻她還是比最近一個時期減輕了一些焦慮。
「那您說說您覺得自己身上有什麼癥狀?」
她開始述說,起先只是說個大概,可是奧列先科夫硬要她說得越詳細越好。
「多爾米東特-吉洪諾維奇,我根本不想佔去您整個星期六晚上的時間!既然您反正要去給我作愛克斯光檢查……」
「我是個什麼樣的異教徒,難道您還不知道?在使用愛克斯光機之前我豈不工作了20年?什麼樣的診斷沒有做出來!道理很簡單:任何一種癥狀都不能忽視,因為一切癥狀的出現都有其原因的。要作出這樣的診斷,親愛的,使所有的癥狀都能得到解釋——不錯,正是這樣!使用愛克斯光機就像使用照相曝光表或計時器一樣,只要有它們幫忙,你就完全丟了憑目力判斷曝光度或憑感覺估計時間的本領。一旦沒有這些東西,你也很快就能適應。對醫生來說困難多了些,可病人倒是輕鬆了些,少做一些檢查。」
於是東佐娃開始敘述,把各種癥狀加以分門別類,盡量不漏掉那些可能引出重病診斷的細節(儘管她情不自禁地希望略去某些細微之處,想聽到他說:「這算不了什麼,柳多奇卡,沒什麼了不起。」),她還談到血液的情況,說血液的成分不妙,血沉指標偏高。奧列先科夫仔細聽了她的全部自述,另外提了幾個問題。在聽的過程中,有時他點點頭,似乎表示這完全可以理解,是每個人都會碰到的尋常現象,但終究沒說「這沒什麼了不起」。東佐娃腦子裡一閃:就實質來說,他大概已經作出了診斷,甚至此刻就可以直接問他,不必等到愛克斯光透視那天。但是,此刻馬上直接問他,且不管正確與否,直接了解答案——這是很可怕的。無論如何得拖延一下,拖延幾天緩衝一下!
他們在學術性會議上見面時的交談是多麼親切啊!然而現在她前來像承認罪行似地說出自己的病情,維繫在他們之間的平等之弦一下子就斷了!不,不是平等——在他們師生之間從來就不存在平等,現在就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了;通過這番自述,她把自己從高貴的醫生階層排除出來,轉而列入納貢求靠的病人階層。誠然,奧列先科夫沒有提出馬上就們觸病痛的部位。他還是那樣繼續把她當作客人與之交談。他似乎是在建議她同時處在兩個階層,可是她精神上已經垮了,再也不能保持原先那種鎮定了。
「說實在的,蔽羅奇卡-漢加爾特現在的診斷水平,已足以使我信得過她,」東佐娃說話還是那樣急切,一句接一句,這是一向排得很緊的工作日使她養成的習慣。「不過,既然有您在,多爾米東特-吉洪諾維奇,我決定……」
奧列先科夫還是那麼凝視著她。此時東佐娃雖看不太清楚,但她已經有兩年工夫注意到奧列先科夫專註的目光中經常閃現出一種被擯棄的神情。這神情是在他老伴死後出現的。
「暗,要是確有必要…——嗷病休一個時期,好不好?就是說,讓毅羅奇卡頂替您的工作,行不行?」
(「病休一個時期」!他使用了最溫和的措辭!但,這意味著她的病並不是小事一樁?……)
「行。她已經成熟了,她完全可以主持放射科的工作。」
奧列先科夫點了點頭,捋了捋一絕疏朗的銀須:
「成熟倒是成熟了,可是結婚了沒有呢?……」
東位娃搖了搖頭。
「我的孫女兒也是這樣。』澳列先科夫毫無必要地壓低了嗓門。「怎麼也找不到合意的人。真不好辦。」
他眉角的細微移動反映了內心的不安。
他自己提出要抓緊時間,星期一就給東佐娃檢查,而不要拖延。
(為什麼如此匆忙?……)
此時出現了冷場,也許這是起身道謝和告辭的適宜時刻。東佐娃站了起來。但是奧列先科夫硬要她坐下來喝杯茶。
「我一點兒也不想喝!」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要他相信。
「可是我想喝!現在正是我喝茶的時候。」
他是在努力將她從罪惡的病人行列里往無望的健康人行列里拉!
「您那小倆口在家嗎?」
其實,那「小倆口」的年齡跟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不相上下。
『環在家。孫女兒也不在。只我一個人。」
「這麼說,還得由您親自動手招待我?那可不成!」
「用不著動手做什麼。保暖瓶里有滿滿一瓶茶。而各種糕點和小吃都在食品櫃里,好吧,您去拿出來就是了。」
於是他們轉移到飯廳里去,坐在方形橡木桌的角旁喝茶。這張桌子簡直經得住一隻大象在上面跳舞,可是要把它從這裡搬走,恐怕任何一扇門也出不去。牆上的掛鐘也已有了年頭了,指針表明時間還不算太晚。
多爾米東特-吉洪諾維奇開始談他心愛的孫女兒的事。她前不久剛從音樂學院畢業,鋼琴彈得很出色,既聰明又漂亮,這在音樂家之中也屬少見。奧列先科夫還把她的一張近影拿給客人看,但他說話不多,並沒打算以有關他孫女兒的話題吸引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的注意力。況且,她已不可能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任何一件事情上,因為她的心思已四處分散,怎麼也集中不起來了。是的,說來倒也十分奇怪:跟你坐在一起若無其事地喝著茶的人,已經能夠設想你所面臨的危險的程度,或許連病情的進一步發展也已經預見到了,但卻隻字不提,只是把餅乾推過來敬客。
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也有可談的話題,但不是關於離婚的女兒,那會使她十分傷心,而是關於兒子。兒子念書念到八年級,忽然心血來潮地宣稱,繼續念書毫無意義!不論是父親還是母親都找不到論據說服他,所有的論據對他都不起作用。比方你對他說:應當做一個有文化的人!他會反問你:「為了什麼?」你說「文化——這是最重要的!」他就會說:「最重要的是日子過得快活。」但是不念書你就不可能有一技之長!「我才不要呢。』那就是說你願意當個普通工人是不是?「不,要我當牛做馬我不幹。」那你將來靠什麼生活呢?「總能找到辦法。只要有本領。」他結交了形跡可疑的一夥,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相當擔心。
奧列先科夫的表情似乎說明,即使不聽她說,這事情他也早已聽說了。
「要知道,在年輕人的導師中間,我們還少了一位很重要的導師——家庭醫生!」他說。「女孩子到14歲,男孩子到16歲,必須讓他們同醫生談心。不是在40個人的教室里一起談(即使這樣的談話機會也沒有),也不是在學校的醫務室里,每隔3分鐘放一個人進去。這必須是從小給他們檢查咽喉、經常在他們家喝茶的那位醫生伯伯。這位公正、善良而嚴厲的醫生伯伯可不比父母,孩子撒嬌也好央求也好對他是不起作用的,現在要是他忽然同女孩子或男孩子關在書房裡進行秘密談話,那麼,這種談話必定是漸漸變得十分奇異、既羞於開口又很有意義的,對年輕人不必作什麼盤諸,醫生自會猜透一切,自會回答最主要的和最難以回答的問題。說不定還會把年輕人叫去再做一次這樣的談心。要是能夠這樣,要知道,醫生不僅可以告誡他們不要犯錯誤,防止虛假的激情衝動,不要使自己的身體受到傷害,而且還有助於澄清和端正他們的整個世界觀呢。只要他們在最忐忑不安的問題上,在最主要的探索方面得到理解,他們就再也不會覺得自己在其他方面是那麼毫無希望得到理解。從此,他們也就比較容易接受父母的其他各種論點了。」
奧列先科夫的話語聲很洪亮,尚未露出半點蒼老的沙音;他兩眼炯然有神,使話語更具有說服力,但東佐娃注意到,適才在書房的目椅里一度使她頭腦清醒的內心寧靜正一分鐘比一分鐘減少,一種渾濁、迷惆的感覺在胸中徐徐升起,她似乎覺得失去了什麼,甚或當她此刻傾聽這番真知灼見的時候也正在失去什麼;真想起身告辭、匆匆離去,儘管自己也不知道上哪兒去,有什麼目的。
「這是對的,」東佐娃表示同意。「我們忽視了有關性知識的教育。」
東佐娃臉上這種一閃而過的不安、焦躁的張皇是瞞不住奧列先科夫的眼睛的。不過,既然她不願意知道真相,那就沒有必要在這個星期六晚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談什麼癥狀,等星期一往愛克斯光屏後面一站豈不就行了,現在應該通過隨便交談讓她散散心。
「總而言之,家庭醫生是生活中最需要的角色,可這樣的角色卻非常難找。要知道,在我們的時代,找一個知心的醫生,甚至比找一個如意的對象還難。」
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皺起了眉頭。
「能這樣當然很好,可是這就需要多少家庭醫生啊?這跟我國的人民普及免費醫療制度是不相適應的。」
「要說『普及』是可以的,說『免費』則不然。』澳列先科夫堅持自己的看法,聲音渾厚洪亮。
「免費醫療是我國主要的成就。」
「成就是那麼了不起嗎?什麼曄免費』?醫生們不是免費工作的。只不過不是由病人,而是由國家預算付給他們報酬;至於預算,豈不還是從病人那裡來的。這種醫療並不是免費的,只不過與本人不直接發生關係罷了。現在你不知道,花多少錢才能看一次真心誠意的門診,到處都講定額、指標,醫生沒問幾句話就叫下一個病號了!再說去醫院又是為了什麼?無非是為了一張病假條,為了一張傷殘證明單,而醫生就不得不把這種事兒戳穿。病人和醫生成了冤家對頭——難道這是醫學?」
這種那種癥狀都鑽進了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的腦子裡,形成了最為不妙的一種……
「我並不是說,全部醫療都應該收費。但是最初的醫療一定得收費。等到確定病人必須住院和接受器械治療,那時免費才合理。不過即使如此,就拿你們醫院來說:為什麼動手術只有兩個外科大夫承擔,而另外3個卻傻呆著?因為他們反正有工資可拿,有什麼可擔心的?可要是錢由病人直接掏,那就沒有一個病人去找他們看病,那時你們的哈爾穆哈梅多夫或潘焦希娜的腿就會跑得勤快些了!不管通過什麼方式,柳多奇卡,總得讓醫生有賴於他給病人留下的印象,有賴於他的名望才對。」
「哦,上帝保佑,可別讓醫生依賴所有的病人吧!別依賴那胡攪蠻纏的女人……」
「難道依賴院長就好些吧?難道像一名官吏那樣領取薪俸就誠實些?」
「可是有一些病人喜歡什麼都問,老是拿一些理論問題跟你糾纏,難道對他們的每一個問題都得回答?」
「是的。什麼都要回答。」
「哪來那麼多時間呢?」東佐娃感到氣憤,這談話使她激動了起來。他做著拖鞋在這房間里踱來踱去當然很自在。「您想過沒有,目前醫療單位的工作緊張到什麼程度?您沒有那樣的切身體會。」
奧列先科夫根據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疲憊的臉色和頻頻眨巴的眼睛看出,這次分散注意力的談話對她並沒起什麼作用。這時恰巧陽台的門開了,從外面進來……一條狗,但它是那樣高大、和善和不可思議,彷彿它不是狗,而是一個不知為什麼四肢著地的人。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正擔心它會不會咬人,但它跟一個眼神憂鬱的有理性的人一樣不可能讓你害怕。
它在屋子裡輕輕地走動,甚至是在沉思,根本沒有料到走到這裡來會引起什麼人的驚異。只有一次,它豎起蓬鬆的、白掃帚似的尾巴,在空中甩了一下,隨即垂下,表示進門打了個招呼。除了耷拉著的黑耳朵,它全身的毛皮由白色和棕紅色組成複雜的圖案:它背上好像披了一件白色的背心,肚皮兩側呈鮮明的棕紅色,屁股甚至近乎橘紅。誠然,它曾走到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跟前,噢過她的兩膝,但一點也不纏人。它沒挨近桌子讓自己那橘紅色的屁股坐下來,像通常遇到這種情況的任何一條狗那樣,對於比它的頭頂高出不多的桌面上的吃食也毫無興趣,而只是四足著地站在那裡,用一對圓鼓鼓、水汪汪的棕色大眼睛望著桌子上方,完全是一種超脫的神態。
「啄,這狗是什麼種?」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十分驚訝,這是她今晚第一次完全忘卻自己和自己的病痛。
「聖伯納德種,」奧列先科夫用鼓勵的神情望著那狗。「要不是耳朵太長,吃食時老是拖到盒子里去,一切都可說是挺好。」
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仔細觀察這條狗。這樣的狗大概不會在街頭上無謂地奔跑,這樣的狗想必不會允許搭乘任何交通工具。正像雪人只能待在喜馬拉雅山中一樣,這樣的狗也只能生活在帶花園的平房裡。
奧列先科夫切了一塊蛋糕給狗吃,但不是像給一般的狗那樣一扔,而是以平等相待的態度請它吃蛋糕,狗也就以平等的身份從容不迫地從他那作為盤子的手掌上銜下蛋糕,也許它並不餓,而只是出於禮貌。
不知為什麼,這條安詳沉靜、若有所思的狗的到來,使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產生了一種清新、喜悅之感,即使她從桌旁起身之後,心裡還想,她的情況畢竟不是那麼太糟,即使要動手術,似乎也不是什麼不得了的事情,然而,想到沒有認真聽取多爾米東特-吉洪諾維奇的忠告,她說:
「我大失禮了!我只顧來向您訴說自己的病痛,竟沒有問問您的身體怎樣。您好嗎?」
他站在東往娃對面,腰板兒很直,甚至相當魁偉,一點也沒有老年人那種風淚眼的樣子,耳朵什麼都聽得見,要說他比她年長25歲,簡直難以相信。
「暫時還沒什麼。我反正拿定主意臨死時不讓自己生病。俗話說,死也要死得痛快。」
他送東佐娃走後,回到飯廳,在搖椅里坐下。這是一張黑漆彎木搖椅,網狀的椅背因年深月久已被磨黃。他坐下時把椅子輕輕一搖,等它自己停下來之後,就不再搖動。就在搖椅提供的這種像是失去平衡和不受牽制的特殊狀態中,他默默地坐了許久,動也不動。
現在他經常需要這樣休息。他的身體需要通過這樣的休息恢復精力,他的內心狀態,特別是在他老伴去世以後,同樣需要清靜和沉思,不受外界聲音、談話的干擾,擺脫工作上的考慮,甚至擺脫作為一個醫生必不可少的種種念頭。他的內心狀態彷彿需要清洗、凈化。
在這樣的時刻,他覺得生存的全部意義,包括他本人漫長過去和短暫未來的一生,他的亡妻的一生、他那年輕的孫女兒以及一切人的生存的意義,並不在於他們傾注全部心力和興趣並為他人所知的主要活動,而在於他們能在多大程度上使第一個人生來就具有的永恆形象保持不模糊、不顫動、不歪曲。
就像平靜的水潭裡映照著一輪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