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這種感情以煩惱而又甘甜的滋味在我心頭索繞不去,對於它,我猶豫不決,不知冠之以憂愁這個莊重而優美的名字是否合適。
這是一種如此全面,如此利己的感覺,以至我幾乎為它感到羞恥,而憂愁在我看來總顯得可敬。我不熟悉這種感覺,不過我還熟悉煩惱,遺憾,還稍稍地感受過內疚。
今日,有什麼東西像一層輕柔的、使人難受的絲綢在我身上圍攏,把我與別人隔開。
那年夏天,我對歲。我非常快樂。「別人」指的是我父親和他的情婦艾爾莎。這種情況可能顯得虛假不實,我得立即解釋幾句才行。我父親年方啊,卻當了15年鰥夫。這是個生氣勃勃、充滿活力,具有各種可能性的男人。兩年前,我從寄宿學校出來時,不可能不明白他與一個女人一起生活。他每隔半年就換一個女人,我還沒來得及接受,他就又換了一個!
不過,他的勉力,這種新的安逸的生活,以及我的稟性使我很快就適應了這種情況。這是一個辦事幹練、對什麼事都好奇,但很快又厭倦的輕浮男人。不過他討女人喜歡。我一下就愛上了他,而且是深情地受著,因為他善良、慷慨、快活,對我充滿了憐愛之情。我想象不出還有比他更好、更叫人愉快的朋友。入夏的頭幾天,他甚至好到這種地步,竟問我如果他目前的情婦艾爾莎陪我們去度假,會不會讓我厭煩。我可只能支持他帶艾爾莎去,因為我知道他需要女人,再說艾爾莎也不討厭。這是個身材高大、頭髮棕紅的女人,半像輕佻女人,半像上流社會的淑女。她在香榭麗舍大街的畫室與酒吧間混事。她和藹可親,頗為樸實,並不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此外,我們父女倆因為出發度假非常高興,不可能對什麼事情提出異議。父親在地中海海濱租下了一座極美的白色大別墅。還在6月份天氣剛轉熱時,我們就渴望上那兒去住了。別墅孤零零立在一個呷角上,俯臨大海,與大路之間隔著一片松樹林。一條山羊走的小道一直下到一個金色的小海灣。海灣過上立著棕紅色的峭壁。海水就在海灣里晃蕩。
最初的幾天非常晴朗。我們熱得訴訴無力,在沙灘上一待就是幾個鐘頭,晒成了健康的古銅色。只有艾爾莎例外,她曬得一身通紅,並且脫了皮,十分疼痛。我父親做著複雜的腿部運動,以縮小他那與其風流愛好開始不相稱的腹部。天一亮我就下了水,水沁涼沁涼的,清澈透明。我浸在裡面,胡亂地動著,以洗盡身上所有巴黎的陰影與塵埃,結果弄得筋疲力盡。我躺在沙灘上,抓了一把沙子,讓它們在指縫間慢慢地漏下去。我覺得它們就像時間一樣流逝,又覺得這是個輕鬆的想法;有輕鬆的想法真愜意。因為這是夏天。
第6天,我頭一次見到了西利爾。他駕著一條小帆船,沿著海岸航行,卻在我們的小海灣前面傾覆了。我幫他把船翻過來。在我們的笑聲里,我獲悉他叫西利爾,是攻讀法律的大學生,和母親一起來度假,住在附近一座別墅里。他有張拉丁人的面孔,深褐色,表情十分坦率,有種當保護人的沉穩氣質,很討我喜歡。不過我對那些大學生們敬而遠之,因為他們粗魯無禮,只關心他們自己,尤其關心他們的青春年華,從中找出悲劇的主題或無聊的借口。
我不喜歡年輕人。我更喜歡父親的朋友。40歲的男人。他們帶著殷勤與憐愛和我說話,向我表現出父親的仁慈與情人的溫柔。不過西利爾討我喜歡。他身材高大,相貌俊美。那是使人產生信任感的俊美。我父親憎惡醜陋,這使我們經常接觸一些蠢人。我雖不像他那樣,但如果面對著身體缺乏魅力的人,我會感到困窘,會失掉。在我看來,他們甘願不讓人愉快是一種無禮的缺點。因為,我們不尋求快樂,還尋求什麼?今天我仍不清楚這種征服的趣味是否掩蓋了過多的活力、支配人的愛好抑或求得支持以對自己放心的暗中需要。
西利爾跟我分手時,表示願意教我學習駕駛帆船。我回去吃晚飯,一心想著他,沒有參與談話,或者只說了幾句。我幾乎沒有注意到父親的煩躁不安。吃過晚飯,我們一如平常晚上,倒在平台的躺椅上。天上布滿足星。我望著星星,隱隱希望它們提前運動,開始以墜落來劃破長空。可是7月初,它們一動也不動。在平台的礫石上,蟬在鳴叫。它們大概有上千隻,為月光和炎熱所陶醉,整夜都像這樣發出怪異的叫聲。有人告訴我,它們僅是靠摩擦鞘規發聲,可我仍願意相信這是喉嚨里發出的本能的歌聲,就像貓兒叫春時一樣。我們很舒適。
唯有襯衣里的沙粒為我抵擋著緩緩襲來的睡意。這時,我父親輕咳幾聲,從長椅上站起來,說:
「我要告訴你們,有一個人要來。」
我失望地閉上眼睛。我們真是太安寧了,以至不可能持久!
「快告訴我們,是誰?」艾爾莎叫道,她總是渴望著社交活動。
「安娜-拉爾桑。」我父親說,並朝我轉過身來。
我望著他,大覺驚異,以至沒有反應。
「我原來對她說,如果她被她那些成套服裝弄得太疲倦,就上我這裡來。因此她……她就來了。」
我從未想到這一點,安娜-拉爾桑是我可憐的母親的舊友,與我父親只有很少的聯繫。
不過兩年前,我出了寄宿學校后,父親拿我很不好辦,便把我送到她那兒。她在一星期之中,把我打扮得雅緻大方,並教我學會生活。我因此對她懷有熱烈的欽佩之情,而她卻巧妙地把這種感情轉到她身邊的一個年輕男子身上。由於她,我開始打扮得優雅,也由於她,我初萌了愛情。我為此而十分感激她。她雖已四十有二,但由於生就一張美麗、高傲、厭倦和冷漠的面孔,仍然十分迷人,深受歡迎。人們唯一能指責她的,就是那種冷漠。她既親切又冷淡。
她身上顯現出一種堅定的意志,一種使人不安的心靈的沉著。儘管她離了婚,自由自在,人們卻沒見過她有什麼情人。再說,我們所交往的人也各不相同。她經常接觸的是一些優雅、聰明而穩重的人,和我們來往的則是些吵吵嚷嚷、生性貪婪的角色。對這些人,我父親不求別的,只要他們相貌俊秀或怪異就行。我認為由於我們抱玩樂、消閑的打算,她有點瞧不起我們——我和我父親,因為她蔑視任何過分的行為。只有談生意的宴會——她經營服裝業,我父親經營廣告業——對我母親的回憶以及我作出的努力才使我們聚一聚。我雖然怕她,卻仍十分欽佩她。總之,只要想到艾爾莎的在場,想到安娜對教育的看法,她的突然到來就顯得不合時宜。
艾爾莎就安娜在上流社會的地位提了好些問題,然後上床睡了。我單獨與父親在一起。
我走到他腳下的台階上坐下。他傾著身子,把兩隻手壓在我肩上:
「親愛的,你為什麼這樣乾瘦?就像一隻野貓。我真希望有一個滿頭金髮、身體強健。
兩隻眼睛水汪汪的漂亮女兒……」
「問題不在這裡。」我說,「你為什麼邀請安娜來?她為什麼接受了你的邀請?」
「也許,是為了看一看你的老父親,誰料得到呢?」
「你不是讓安娜感興趣的男人。」我說,「她太精明,太自尊了。而艾爾莎呢?你想過艾爾莎沒有?你想象安娜和艾爾莎之間的談話了嗎?我可沒有想!」
「我沒有想。」他坦白道,「確實,這是可怕的事情。賽茜爾,親愛的,我們回巴黎,好嗎?」
他撫摸著我的脖子,輕輕地笑著,我回過頭,望著他。他深暗的眼睛炯炯發亮,眼邊露出一些怪異的細紋。他的嘴微微翹起。那樣子活像一個農牧神。我開始和他一起笑起來,就像每次他惹來一些麻煩事時那樣。
「我的老同謀,」他說,「沒有你我怎麼辦?」
他的聲調如此肯定,如此親切,以至我明白,真要沒有我,他會痛苦的。雖然已是黃夜,我們還是談起愛情,談起他的麻煩事。在父親看來,這些麻煩事純系想象中的。他執拗地拒絕接受忠貞、莊重、約束等觀念。他對我解釋說,這些概念枯燥乏味,毫無意義,可以任人搬用。要是另外一個人,這些話準會激起我的反感。不過我知道在他身上,這些話既不排斥溫情,也不摒拒愛意。他知道這些感情都是暫時的東西,因此當他需要時,它們也特別容易產生。這種想法吸引了我:迅速的、強烈的、短暫的愛情。我尚未達到忠貞吸引我的年齡。
對於愛情上的事情,我知之不多,僅知道約會、親吻和疲倦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