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第七節

咱家近來開始運動了。有人籠而統之大肆冷諷熱嘲:「一個小貓,還搞什麼運動,真是逞能!」願對這些傢伙聊進一言。即使說這番話的諸公,難道不是幾年前尚且不知運動之為何物,只把傻吃乜睡奉為天職嗎?應記得,正是他們,從前提倡什麼「平安即是福」,把袖手閑坐、爛了屁股也不肯離席視為權貴們的榮譽而洋洋自得。至於連連提出無聊要求——什麼運動吧,喝牛奶吧,洗冷水澡吧,游海吧,一到夏天,去山間避暑,聊以餐霞飲露吧……這是近來西方傳染到神國日本的一種疾病,可以視之為霍亂、肺病、神經衰弱等疾病的同宗。

的確,咱家去年才降生,今年才一周歲。因此,記憶中並不存在當年人類染上這種疾病時是什麼樣子。而且,完全可以肯定,當時我還沒有捲入塵世的風波,然而可以說,貓活一歲,等於人活十年。貓的壽命儘管比人要短促一半以上,而貓在短暫的歲月里卻發育得很成熟。依此類推,將人增歲月與貓度星霜等量齊觀,就大錯而特錯了。不說別的,且看咱家才一歲零幾個月,就有這麼多的見識,由此可見一斑。主人的三女兒,虛年已經三歲了吧?若論智育發展,唉喲,可慢啦。除了抹眼淚,尿床,吃奶以外,什麼也不懂。比起咱家這憤世嫉俗的貓來,她簡直微不足道。那麼咱家的心靈之中,貯有運動、海水浴以及轉地療養等知識,也就毫不足怪了。對這麼明擺著的事,假如有人置疑,他一定是湊不上兩條腿的蠢材。

人類自古就是些蠢材。因此,直到近來才大肆吹噓運動的功能,喋喋不休地宣傳海水浴的效益,彷彿一大發現似的。可我,這點小事沒等出生就了解得一清二楚。首先,若問為什麼海水可以治病?只要到海邊去一趟,不就立見分曉了嗎?在那遼闊的大海中,究竟有多少條魚?這可不知道;但是,我了解沒有一條魚害病找醫生,無不健壯地邀游。魚兒假如害病,身子就會失靈;假如喪命,一定會漂上水面。因此才把魚死稱為「漂」,把鳥亡稱為「落」,人類謝世稱為「升天」。不妨去問橫渡印度洋去西方旅遊的人們,問他們可曾見過魚死?任何人都肯定會說不曾見過,也只能這麼回答。因為不論在海上往返多少次,也沒有人看見任何一條魚在波濤之上停止呼吸——不,呼吸二字,用詞不當。魚嘛,應該說停止「吞吐」,從而漂在海面。在那茫茫浩瀚的大海,任憑你晝夜兼程、燃起火把、查遍八方,古往今來也沒有一條魚漂出水面。依此類推,不費吹灰之力,立刻就可以得出結論:魚,一定是非常結實的。假如再問:為什麼魚那麼結實?這不待人言而自明。很簡單,立刻就懂,就是因為吞波吐浪,永遠進行海水浴。對於魚來說,海水浴的功效竟然如此顯著。既然對魚功效顯著,對於人類也必然奏效。一七五○年,理查德·拉賽爾①博士大驚小怪地動用廣告宣稱。「只要跳進布賴頓②海,四百零四種疾病保您當場痊癒。」

①拉賽爾:英國醫生。

②布賴頓:英格蘭東南部城市,濱於英吉利海峽,是英國最大的海水浴場。

這話說得太遲了,令人貽笑大方。時機一到,我們貓也要全體出動,奔赴鎌倉海岸的。但是,目前還不行。萬事都有個時機。正像明治維新以前的日本人從生到死一輩子都能受到海水浴的功效,今天的貓也還沒有機會裸體跳進大海。性急吃不上熱豆腐。今天,我們貓只要被扔到荒郊漫野,就不可能平安地找回家。在這種條件下,還想胡亂跳進大海,那是使不得的。遵照進化的法則,我們貓類直到對狂濤巨瀾有一定抵抗力的那一天,換句話說,在不再說貓「死」,而普遍用貓「漂」這個辭彙以前,輕易進行不得海水浴的。

那麼,海水浴就推遲進行吧!決定第一步先開展「運動」。已經是二十世紀的今天,不搞運動,會像貧民似的,名聲不大好。假如不運動,就不會認為你是不運動,而是斷定你不會運動,沒有時間運動,生活窘迫。正如古人嘲笑運動員是奴才,而今天把不運動的人看成下賤。世人褒貶,因時因地而不同,像我的眼珠一樣變化多端。我的眼珠不過忽大忽小,而人間的評說卻在顛倒黑白,顛倒黑白也無妨,因為事物本來就有兩面和兩頭。只要抓住兩頭,對同一事物就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這是人類通權達變的拿手好戲。將「方寸」二字顛倒過來,就成了「寸方」。這樣才好玩。從胯下倒看「天之橋立」①,定會別有一番風趣的。假如千年萬載,始終只有一個莎士比亞,那就太乏味。假如沒有人一旦從胯下倒看一眼哈姆雷特②,並且否定他,文學界就不會有進步。因此,貶斥運動的人突然變得喜好運動,就連女子也手拿球拍往來於長街之上,這就毫不足怪。只要不譏笑我們貓搞運動「太逞能」,也就罷了。

①天之橋立:日本京都府與謝郡風景區,被稱為日本三景之一。系一狹長沙灘伸入大海,灘上青松,倒映水中,宛如天橋入海。

②哈姆雷特:英國文學巨匠莎士比亞的劇作《哈姆雷特》中的悲劇性的男主角。

卻說,也許有人納悶兒:咱家的運動屬於哪一類?那就交待一下吧!眾所周知,十分不幸,咱家不會拿任何器具,因而,不論對球還是球棒,無不運用無術。其次因為沒錢,也就不可能去買。由於這兩種原因,咱家所選擇的運動,屬於可謂分文不花,不用器具的那一種。於是,說不定有人以為咱家無非邁邁方步,或是叼著金槍魚片奔跑而已。然而,只是根據力學原則動轉四足,服從地心引力而橫行於大地,這未免太簡單、太沒趣。像主人經常進行的那種讀書啊等等字面上的所謂運動,他們終歸是有辱於運動的神聖感的。

當然,在單純運動的刺激下,也未必沒有人干釣木松魚和捕大馬哈魚競賽等等,固然很好,但這是由於有獵物所致。如果除卻獵物的刺激,便索然無味了。假如沒有懸賞的興奮劑,我寧願做一點講求技藝的運動。我做了各種探索。例如:如何從廚房的檐板跳上屋脊,如何四條腿站在屋頂的梅花形脊瓦上,如何走晾衣竿啦——這件事終於不成功。竹竿滴溜溜地滑,站也站不住。只好抽冷子從小孩身後撲上去——這些倒是饒有風趣的運動;但是,常干就要倒霉。因此,頂多一個月玩那麼兩三回。

再就是讓人把紙袋扣在咱家頭上——這種玩法很不好受,也是十分無聊的一種遊戲。尤其沒有一個人搭伴就不可能成功,所以,不行。

再次,是在書本的封面上撓著玩——這若是被主人發現,不僅必有暴拳臨頭的危險,而且比較來說,這隻能表現爪尖的靈敏,而全身肌肉卻使不上勁兒。以上,都是我所說的舊式運動。

新式運動當中,有的非常有趣。最有意思的是捉螳螂。捉螳螂雖然沒有拿耗子那麼大的運動量,但也沒有那麼大的風險。從仲夏到盛秋的遊戲當中,這種玩法最為上乘。若問怎麼個捉法,就是先到院子里去,找到一隻螳螂。碰上運氣好,發現它一隻兩隻的不費吹灰之力。且說發現了螳螂,咱家就風馳電掣般撲到它的身旁。於是,那螳螂媽呀一聲,揚起鐮刀型的腦袋。別看是螳螂,卻非常勇敢,也不掂量一下對方的力氣就想反撲,真有意思。咱家用右腳輕輕彈一下它的鐮刀頭,那昂起的鐮刀頭稀軟,所以一彈就軟癱癱地向旁彎了下去。這時,螳螂仁兄的表情非常逗人。它完全怔住。於是咱家一步竄到仁兄的身後,再從它的背後輕輕搔它的翅膀。那翅膀平常是精心摺疊的。被狠狠一撓,便唰的一下子展開,中間露出類似棉紙似的一層透明的裙子。仁兄即使盛夏也千辛萬苦,披著兩層當然很俏皮的衣裳。這時,仁兄的細長脖子一定會扭過頭來。有時面對著咱家,但大多是憤怒的將頭部挺立,彷彿在等待咱家動手。假如對方一直堅持這種態度,那就構不成運動。所以又延長了一段時間,咱家又用爪撲了它一下,這一爪,若是有點見識的螳螂,一定會逃之夭夭。可是在這緊急之刻,還衝著咱家蠻幹,真是個太沒有教育的野蠻傢伙。假如仁兄這麼蠻幹,悄悄地單等它一靠近,咱家狠狠地給它一爪,總會扔出它二三尺遠吧!但是,對方竟文文靜靜地倒退。我覺得它怪可憐的,便在院里的樹上像鳥飛似地跑了兩三圈,而那位仁兄還沒有逃出五六寸遠。它已經知道咱家的厲害,便沒有勇氣再較量,只是東一頭、西一頭的,不知逃向哪裡才好。然而,咱家也左沖右撞地跟蹤追擊。仁兄終於受不住,扇動著翅膀,試圖大戰一場。原來螳螂翅膀和它的脖子很搭配,長得又細又長。聽說根本就是裝飾品,像人世的英語、法語和德語一樣,毫無實用價值。因此,想利用那麼個派不上用場的廢料大戰一場,對於咱家是絲毫不見功效的,說是大戰,其實,它不過是在地面上爬行而已。這一來,咱家雖然有點覺得它怪可憐的;但為了運動,也就顧不上這許多了。對不起!咱家抽冷子跑到它的身前。由於惰性原理,螳螂不能急轉彎,不得已只好依然向前。咱家打了一下它的鼻子。這時,仁兄肯定會張開翅膀一動不動地倒下。咱家用前爪將它按住,休息一會兒,隨後再放開它,放開以後再按住它,以諸葛孔明七縱七擒的戰術制服它。按程序,大約反覆進行了三十分鐘,看準了它已經動不得,便將它一口叼在嘴裡,晃了幾下,然後又把它吐了出來。這下子它躺在地面上不能動了,咱家才用另一隻爪推它,趁它往上一竄的工夫再把它按住。玩得膩了,最後一招,狼吞虎咽地將它送進肚裡。順便對沒有吃過螳螂的人略進一言:螳螂並不怎麼好吃,而且,似乎也沒有多大營養價值。

除了捉螳螂,就是進行捉蟬運動。飛蟬並不只是一種。人有「絮叨貨」、「哇啦哇」、「嘰嘰鬼」,蟬里也有油蟬、蛁蟬、寒蟬。油蟬叫聲「絮絮叨叨」,煩人;蛁蟬叫聲「哇啦哇」的,受不了;捉起來有趣的,只有叫聲「知了知了」的寒蟬。這傢伙不到夏天終結不出來。直到秋風從和服腋下的破綻處鑽進,一廂情願地撫摸人們的肌膚,以至使人受了風寒,打起噴嚏。只有這時,寒蟬才豎起尾巴悲鳴。它可真能叫喊。依我看來,它的天職就是嘈嚷和供獵捕捉。初秋季節就捕這些傢伙,此之謂捉蟬運動。

謹向列位聲明:既然小名叫飛蟬,就不是在地面上爬行,假如落在地面上,螞蟻一定叮它。咱家捕捉的,可不是在螞蟻的領土上翻滾的那路貨色,而是那些蹲在高高枝頭,「知了知了」叫的那些傢伙。再一次順便請教博學多識的方家,那傢伙到底是「知了知了」地叫?還是「了知了知」地鳴?見解各異,會對蟬學的研究產生很大的影響。人之所以勝於貓,就在這一點,人類自豪之處,也正是這一點。假如不能立刻回答,那就仔細想想好了。不錯,做為捉蟬運動來說,隨便怎樣都無妨,只要以蟬聲為號,爬上樹去,當它拚命叫喊時猛撲過去便妥。這看來是最簡單的運動,但卻很吃力。我有四條腿,敢說在大地上奔跑比起其它動物毫不遜色。兩條腿和四條腿,按數學常識來判斷,長著四條腿的貓是不會輸給人類的。然而,若說爬樹,卻有很多比我們更高明的動物。不要說專業爬樹的猿猴,即使屬於猿猴遠孫的人類,也很有些不可輕視的傢伙。本來爬樹是違反地心引力的蠻幹行為,就算是不會爬樹,也不覺得恥辱,但是,卻會給捉蟬運動帶來許多不便。幸而咱家有利器貓爪,好好歹歹總算能爬得上去;不過,這可不像旁觀者那麼輕鬆。不僅如此,蟬是會飛的。它和螳螂仁兄不同,假如它一下子飛掉,最終就白費力氣,和沒有爬沒什麼兩樣,說不定就會碰上這樣倒霉事的。最後,還時常有被澆一身蟬尿的危險。那蟬尿好像動不動就沖咱家的眼睛澆下來。逃掉就逃掉,但願蟬兄千萬不要撒尿。蟬兄起飛時總要撒尿,這究竟是何等心理狀態影響了生理器官?不知是痛苦之餘而便?還是為了有利於出其不意地創造逃跑時機?那麼,這和烏賊吐墨、癟三破口大罵時出示文身以及主人賣弄拉丁語之類,應該說是同出一轍了。這也是蟬學上不可掉以輕心的問題。如果仔細研究,足足夠寫一篇博士論文。

這是閑話,還是書歸正傳。蟬最愛集結——如果「集結」二字用得太怪,那就改成「集合」;「集合」二字又過於陳腐,還是叫「集結」吧!蟬最愛集結的地方是青桐,據說漢文叫做梧桐。青桐葉子多,而且都像團扇那麼大,如果長得里三層外三層的,就會茂密得幾乎看不見樹枝,這構成捉蟬運動的極大障礙。咱家甚至疑心:「但聞其聲,不見其身」這句民謠,是否很早以前就專為咱家而作。沒辦法,只好把蟬叫聲當作目標,從樹下往上爬五六尺遠。於是梧桐樹很可心,枝分兩杈。在這兒聊以小棲,從樹葉下偵察蟬在什麼地方。不錯,也有過這樣的事:咱家爬上樹的工夫,已經有個性急的傢伙嗡嗡地飛走了。只要飛走一隻,那就下不得手。在擅於模仿這一點,蟬幾乎是不次於人類的蠢貨,它們會接連著飛走。好歹爬上樹杈,這時,滿樹靜悄,了無聲息。咱家曾經爬到此處,不論怎麼東張西望,任你怎麼晃動耳朵,也不見個蟬影。再爬一次吧,又嫌麻煩,因而想歇息片刻,便在樹杈上安營紮寨,等待第二次機遇的來臨。誰料,不知不覺困倦起來,終於走進黑色的甜蜜夢鄉。忽然驚醒時,咱家已從兩棵樹杈的夢鄉中,噗咚一聲跌落在院子里的石板地面上了。

不過,大體說咱家每次上樹都會捉到一隻蟬的。掃興的只是必須在樹上把蟬叼在嘴裡。因此,待叼到地上吐出它來時,它大多已經斃命。再怎麼逗它,撓它,都沒有絲毫反應。而捉蟬的妙趣在於悄悄地溜過去,在蟬兄不要命地將尾巴一伸一縮時,忽地用前爪逮住它。這時,蟬兄唧唧地哀號,將薄薄透明的羽翼不住地左右亂晃。其速度,其優美,無不空前絕後,實為寒蟬世界的一大壯觀。每當咱家捺住「知了」時,總要請求蟬兄給咱家露一手這套藝術表演。玩得膩了,那就對不起,把它塞到嘴裡吃掉。有的蟬直到進嘴,還在繼續表演哪。

捉蟬以外所進行的運動是滑松。這無須贅言,只略述幾句。提起滑松,也許有人以為是在松樹上滑行。其實不然,也是爬樹的一種。不同的只是,捉蟬是為了捉蟬而爬樹,滑松卻是為了爬樹面爬樹。原來松樹常青,自從北條時賴①最明寺飽餐之後,松樹便長得粗糙不平,因此,再也沒有像松干那麼不光滑的了。無處下手,也無處落腳。換句話說,就是無處搭爪。需要找一個便於搭爪的樹榦一口氣爬上去。爬上去,再跑下來。跑下來有兩種方法:一是倒爬,即頭朝下往地面上爬;一是按爬上時的姿勢不變,尾巴朝下倒退。試問天下人,誰知道哪一種下法最難?按人們膚淺的見識,一定認為既然是往下爬,還是頭朝下舒服吧?這就錯了。這些人恐怕只記得源義經翻下鵯越古棧②的故事,以為既然源義經部頭朝下下山,那麼,貓嘛,自然充其量不過是頭朝下爬樹罷了。不能這麼小瞧,你猜貓爪是沖哪邊長的?都是口朝後。因此,像鷹嘴鉤一樣,鉤住什麼東西便於往身前拽,往後推就使不上力氣。假如咱家現在飛快地爬樹,由於咱家是地上的動物,按理,肯定不可能在松樹之巔久留。停一會兒,必然要下來。如果頭朝下地往下落那就太快;所以,必須採取什麼辦法使這自然的快速緩解幾分,這便是降。落與降,似乎出入很大,其實,並不像想象那樣有多麼大的差別。將落的速度減緩些就是降,將降的速度加快些就是落。落與降,只是毫釐之差。咱家不喜歡從松樹上往下落,因此,定要減緩落下的速度以便降下來。就是說,要用一點什麼抵制落下的速度。咱家的爪如上所述,都是口朝外的。假如頭部在上,爪在下,那麼就能夠利用腳爪的力量頂住下落的力量;於是,下落便一變而為下降,這實在是極其淺顯的道理。然而,不妨反過來,學習源義經頭朝下爬松樹試試看。雖然有爪,卻不頂用,會哧溜溜地滑下來,處處沒有力量能夠支撐住自己的體重。這時,雖然滿心想降,卻一變而成為落。想學源義經翻越鵯越古棧是困難的。在貓當中會這套本事的恐怕只有咱家。因此,咱家才把這叫做滑松。

①北條時賴舊本十三世紀(鎌倉時期)的執政官。傳說他出家后冒雪遍游。在佐野源左衛門的家裡時,主人燒了珍藏的梅、松、櫻盆栽為他取暖飽餐。

②鵯越古棧:神戶兵庫區橫斷六甲山地的古道。當年源義經(一一五九——一一八九)協助其兄源賴朝,滅平家軍於一谷。這裡路險,義經曾摔下古道。

最後,對跑牆再略進一言。主人家的院子是用竹籬圍成個四方形,和檐廊平行的那一邊,大約有五六丈長吧!左右兩側總共不過兩支五。剛才咱家所說的跑牆運動,就是說沿著籬笆跑上一圈,不要掉下去。雖然有時也有掉腳的時候。如果順利完成,那可十分開心。尤其到處立著燒斷根的松木杆,這便於咱家隨處歇氣兒。今天成績很不錯,從早到晚跑了三圈,越跑越熟練,越熟練就越有趣,終於反覆跑了四圈。當跑到四圈半時,從鄰舍的屋脊飛來三隻烏鴉,在對面六尺多遠的地方排隊站得刷齊。這是些冒失鬼,妨礙別人運動!尤其這些烏鴉家居何處?還來歷不明,身份不清,怎能隨便落在別人家的牆上?想著想著喊道:「咱家要過去!喂,閃開!」

最前邊的烏鴉瞅著咱家,嘻皮笑臉的。第二隻烏鴉在向主人院里張望。第三隻在用牆根的竹子蹭嘴,一定是飛來吃了些什麼?咱家站在籬笆牆上,為了等待它們的回答,給它們三分鐘的考慮時間。據說都管烏鴉叫做「喪門神」,一點不假。咱家再怎麼等,它們也既不搭話,更不起飛。沒辦法,我只得慢慢走去。於是,頭一名烏鴉忽地張開翅膀,還以為它總算懼怕咱家的威風,想要逃走哩!不料,它只是改變了一下姿勢,把面朝右改為面朝左。這些雜種。若是在地面上,那副熊樣,咱家不會置之不理的。怎奈,正處於光走都很疲乏的半路上,沒有精力和喪門神較量!話是這麼說,咱家又不甘心繼續站在這裡等待三隻烏鴉自動退卻!第一,這麼等起來腿也站不住。而對方因為有翅膀,在這種地方是站得慣的,因而願意逗留多久都可以。可咱家已經跑了四圈,光是蹲著就夠累的,何況玩的是不亞於走鋼絲繩的技藝加運動。就算沒有任何障礙,也難保一定不會摔下去!偏偏又有這麼三個黑衣歹徒擋住去路,真是險惡的難關。

等來等去,只好咱家自動停止運動,跳下籬笆。一定難纏,索性就這麼辦吧!一方面敵人過多,尤其都是此地眼生的扮相,尖尖嘴怪裡怪氣地高高聳立,活像天狗的私孩子!反正一定不是些好東西。還是退卻安全。如果太靠近,萬一摔下去,那就更加恥辱。想到這,面朝左的那隻烏鴉叫了一聲「阿——愚」,第二隻也學舌似地叫聲「阿——愚」,第三隻鄭重其事地連叫兩聲「阿愚,阿愚」。咱家再怎麼厚道,也不能視而不問。首先,在自己家居然受起烏鴉的侮辱,這與咱家的名聲有關。如果說咱家還沒名沒姓,談不上與名聲有關,那麼就說與顏面有關吧!決不能退卻!俗語也說「烏合之眾」嘛,它們雖然三隻,說不定意外地無能。咱家壯起膽子,力爭能進便進,慢慢地走去。烏鴉卻佯做不知,彷彿在相互談話。這更惹惱了咱家。假如牆頭再寬五六寸,一定叫它們大禍臨頭。遺憾的是,不論怎麼惱火,也只能慢騰騰地走路。總算走到距離烏鴉的排頭大約五六寸的地方。剛想歇上一氣兒,那些機靈鬼忽然不約而同地扇動起翅膀,飛了一二尺高。一陣風突然撲到咱家的臉上,咱家一驚,一腳踩空,啪的摔了下去。這下子糟了,從籬下仰目望去,三隻烏鴉又站在原處,長嘴並列,居高臨下地瞧著咱家。真是些不要臉的東西!咱家瞪了它們一眼,卻毫無效果。咱家又弓起背來,輕輕吼了一聲,也越來越無濟於事。正像俗人不懂神奇的象徵詩,咱家對烏鴉表示憤怒,也毫無反響。思量起來,倒也不無道理。咱家一直拿它們當貓,這很不好。假如是貓,來那麼一手肯定有效。可偏偏它們是烏鴉。想到它們是機靈鬼烏鴉,又能奈何它們?這正如實業家焦急地要制服咱家的主人苦沙彌;正如源賴朝①送給西行和尚②一隻銀制貓;正如烏鴉在西鄉隆盛③的銅像上拉屎。咱家可會看風頭。約覺於己不利,乾淨利落,嗖地一下子溜進檐廊去了。

①源賴朝:(—一四——一一九九)鎌倉初期將軍。武家政治和鎌倉幕府創始人。

②西行:(——八——一一九○)鎌倉時期歌人,二十三歲出家。傳說源賴朝送他一個銀制貓,他出門就送給小孩了。

③西鄉隆盛:(一八二七——一八七七)日本明治維新時的政治家。維新後任參議。一八七三年叛亂未成,自殺。今上野公園有他的銅像。

已經是吃晚飯的時候。運動固然好,過度也不行。身子像散了架子似的,已經拿不成個。何況恰是初秋,運動中咱家日晒下的毛皮大衣,大概吸飽了夕照的陽光,身子烤得受不住。從毛孔里滲出的汗珠,盼它流下去,可它卻像油膩似的粘在毛根上。後背疼得慌,出汗發癢和跳蚤鑽進毛叢里發癢,咱家是能夠辨別清楚的。本也知道:大凡嘴能夠得到的地方可以咬它,爪能伸得到的部位可以撓它;但是,現在癢在脊梁骨豎向的正中,可就力所不逮了。這時節,不是見到一個人在他身上亂蹭,便是利用松樹皮大演一場摩擦術。如不二者擇其一,就難受得睡不著。

人嘛,全是些蠢貨。嬌聲嬌氣地叫幾聲就行。按理,嬌聲媚氣應是人們為咱家而發。假如設身處地地為咱家著想,自然會明白那不是貓在獻媚,而是貓被人的嬌聲所誘發的媚氣——反正人嘛,都是些蠢貨。咱家被誘發出嬌媚聲,往人們的腿上一靠。人們大抵誤以為是愛上了他或她。不僅任咱家親昵,常常還愛撫咱家的頭部。然而近來,咱家的皮毛里繁殖著一種號稱跳蚤的寄生蟲,偶一靠近人,肯定要被掐住脖子遠遠扔出去。僅僅因為那麼個肉眼不一定看得見的微不足道的小蟲便厭棄咱家,這正是所謂「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頂多那麼一二千隻跳蚤唄!人們竟然這麼勢利眼。據說人世上愛的法則,頭一條是:「於己有利時,務須愛人。」

既然人們對咱家風雲突變,身上再怎麼癢,也不能指望靠人力解決。因此,只好採取第二種方法——松樹皮摩擦,再也沒有別的好主意。那就去摩擦一會兒吧!咱家剛要從檐廊跳下去,又一想,這可是個得不償失的笨法子。理由倒也無他:松樹有油。松油的粘著力特彆強,一旦沾在毛梢上,哪怕雷轟,哪怕波羅的海艦隊①苦戰得全軍覆沒,它也決不肯脫落。而且,如果粘上了五根毛,很快就蔓延到十根。剛剛發現粘上了十根,已經粘住了三十根,咱家可是個酷愛恬淡的風雅之貓,非常討厭這種膩膩歪歪、狠狠歹歹、粘粘糊糊、磨磨嘰嘰的玩藝兒。縱然絕代美貓咱家都不睬,何況松脂乎?松脂和車夫家大黑眼裡迎著北風流下的眼眵不相上下,讓它來糟蹋咱家這身淺灰色毛皮大衣,太豈有此理!松脂稍微想想,就會明白。但是,那傢伙沒有一點思量的意思。只要將脊背往樹皮上一靠,肯定立刻被它粘住。和這種不知好歹的蠢貨打交道,不僅有損於咱家的顏面,而且也有害於咱家的皮毛。再怎麼癢得難受,也只得忍著點兒。然而,這兩種方法卻進行不得,又令人擔憂。不趕快想個辦法,總這樣又癢又粘,結果說不定會害病的。應該如何是好呢?正彎著後腿打主意,忽然想起一件事來。

①波羅的海艦隊:俄國三大艦隊之一。日俄戰爭時敗於日本海。

我家主人常常帶上毛巾和肥皂,不知悠然去到什麼地方。過三四十分鐘回來以後,只見他陰沉的面色有了生氣,顯得那麼光艷。假如對主人那麼臟里臟氣的人都能產生那麼大的作用,對咱家就會更有效驗。咱家自來就這麼漂亮,又不想當個花花公子,本可以不去;萬一身染重病,享年一歲零幾個月而夭折,那將何以告慰天下蒼生!

聽說那個地方也是人類為了消磨時光而設計出來的澡塘。既是人類所造,肯定不含糊。反正沒事兒,進去試試有何不可!干這麼一次,即使不奏效,頂多洗手不幹到頭。不過,還不知人類是否那麼寬宏大量,肯在人類為自己設計的澡塘里容納異類的貓,這還是個問號。但是,連主人都大模大樣地跨入,料想也沒有理由將咱家拒之於門外。但是,萬一吃點什麼苦頭,傳聞可就不大好聽。最好還是先去偵察一下,約莫情況良好,再叼條毛巾竄進去看看。主意拿定,便徐步向澡塘進發。

出小巷,向左拐,迎面聳立著個東西,好像竹筒,筒尖上冒著淡淡的煙霧,那裡便是澡塘。咱家從後門躡手躡腳地溜進去。說什麼「從後門溜進是膽小」,「是外行」等等,這都是那些非從正門拜訪不可的人們有點嫉妒,才七嘴八舌地發牢騷。自古聰明人,無疑都是從後門出其不意而闖入。據說《紳士養成法》的第二卷第一章第五頁就是這麼寫的。下一頁中在紳士的遺書上,有「後門乃紳士之遺書,亦修身明德之門也」之類的話。咱家是二十世紀的貓,這麼點教育還是受過的,不要把咱家瞧扁了!

卻說,咱家溜進去,一看,左邊鋸成八寸長的松木棒堆積如山,旁邊有煤,堆積似嶺。也許有人要問:「為什麼松木為山,黑煤似嶺呢?」這倒沒什麼重大意義,不過臨時將山嶺二字分而用之罷了。人類又是吃米,又是吃鳥獸蟲魚,吃盡種種惡食,結果,落得吃起煤炭來。好慘哪!

往盡頭一瞧,只見六尺多寬的房門大敞著。室內空空蕩蕩,悄然無聲。對面卻有人語頻頻。可以斷定所謂的澡塘子,一定就在發出語聲的那一帶,便穿過木炭和煤堆中間形成的深谷,再往左拐。走著走著,發現右側有玻璃窗,窗外有圓形小桶堆成三角形,也便是金字塔形。那圓形小桶堆成三角形,該是何等地忍辱負重啊!咱家暗暗地同情起圓桶諸兄了。

小桶南側剩有四五尺寬的地板,好像專為歡迎咱家而設。地板約高於地面三尺,若想跳上去,它可是個上等跳台,咱家邊說:「好喲!」邊縱身一跳。所謂澡塘子,就在鼻下、眼下和面前動蕩。若問天下什麼最有趣兒?莫過於吃沒吃過的東西、看沒看過的光景更開心的了。列位如果像我家主人那樣,一周三次到這個澡塘來混三十乃至四十分鐘,那就沒的說;假如像咱家這樣還從未見過澡塘,最好快來看看。寧肯爹媽臨死不去送終,這番情景也非來觀賞不可。都說世界大著哪!但是,如此奇觀卻絕無僅有。

「什麼奇觀?」咱家幾乎沒法說出口。人們在玻璃室里咕咕容容,吵吵嚷嚷,都赤條條的,簡直像台灣的土人,是二十世紀的亞當。翻開人類服裝史——這要扯得太遠,還是不談這些,讓給退菲爾斯特萊克①翻去吧——人類全靠衣著提高身價。十八世紀英國的理查德·納什②,對於巴斯溫泉制定了嚴格的規則:在浴池內,不論男女,從肩到腳都要著裝。據今六十年前,曾在英國的古都設立繪圖學校。既是繪圖學校,那麼,買些裸體畫、裸體像的素描與模型,四下陳列起來,這本是件好事。可是當舉行開學典禮時,以當權者為首直到教職員,都曾非常尷尬。開學典禮嘛,總要邀請市內的名媛淑女。然而,按當時貴婦人的觀點:人是服飾的動物,不是披一身毛皮的猴子猴孫。人不穿衣,猶如大象沒有鼻子,學校沒有學生,軍人沒有勇敢,完全失去了人的本性。既然失去了人的本性,那就不能承認是個人,是野獸。縱然是素描或模型,但與獸類為伍,自然有損於女士的品格。因此,妻妾們說「恕不出席」。

①退菲爾斯特萊克:英國哲學家克萊爾(一七九五——一八八一)的《服裝哲學》一書中虛構的人物。

②納什:英國十六世紀「大學才幹派」著名作家之一。著有英國第一部流浪漢小說《倒霉的旅行家》。

教職員們都認為這是些不可理喻的女人。然而東西各國無不相通,女人是一種裝飾品。她們雖然一不會舂米,二不當志願兵,但在開學典禮上卻是少不得的化妝道具。因此,也就沒有辦法,只好跑到布店去買了一丈二尺八分七厘的黑布,給那些被咒為野獸的人像穿上了衣服。又深怕冒犯哪一位,煞費苦心地將臉兒遮掩了。於是,開學典禮總算順利舉行。服裝之於人,竟然如此重要。

近來還有些老師,不斷地強調畫裸體畫,但他們錯了。依咱家有生以來從未裸體的貓來看,這肯定是錯了。裸體本是希臘、羅馬的遺習,乘文藝復興時期的淫靡之風而盛行於世。在希臘與羅馬,對於裸體,人們已經司空見慣,大約絲毫也沒想到裸體與風紀有什麼利害關係。然而,北歐卻是個寒冷的地方。就連在日本都常說:「不穿衣服怎能出遠門」。如果是在德國或英國光著身子,只有凍死。死了白搭一條命,還是穿衣服為好。大家都穿起衣服來,人就成了服飾的動物。一旦成為服飾的動物,偶然遇上裸體,就不能承認它是人、認為他是獸。因此歐洲人、尤其北歐人將裸體畫、裸體像視為獸,這是可以理解的。視為不如貓的獸,也是無可厚非的。美?美就美吧!不妨視為「美麗的野獸」好了。

如此說來,也許有人要問:「你見過西方婦女的禮服嗎?」

不過是一隻貓唄,哪裡見識過西方婦女的禮服?據說,她們袒胸裸肩,露著胳膊,就把這樣的衣裳叫做禮服。真是荒謬絕倫!直到十四世紀,女人們的衣著打扮並不這麼滑稽,穿的還是普通人的裝束。為什麼變得像個下流的雜技演員似的呢?說來煩瑣,略而不述。反正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也就算了吧!關於歷史,暫且不提。卻說她們儘管打扮得這麼怪裡怪氣,只在夜間得意洋洋,但是內心裡似乎多少還有點人味。一到白天,她們就蓋上肩頭,遮住胸脯,包緊胳膊,不僅全身不外露,而且哪怕被人看見一個腳趾,也認為是奇恥大辱。由此可見,她們的禮服只起了掩耳盜鈴的作用,簡直是傻子跟混蛋想出來的主意。如果有人覺得這話說得叫人委屈,那麼,何妨不大白天露出肩膀、胸脯和胳膊來試試?裸體崇拜者也不例外。既然裸體那麼好,何妨不叫女兒赤身露體,順便你自己也脫得精光,到上野公園去走走。做不到?不,不是做不到,大概是因為西洋人不這麼干,你才不肯的吧?現在不是正有人穿著這樣別彆扭扭的禮服耀武揚威地跨進帝國飯店嗎?若問是何道理,倒也簡單:無非西洋人穿,他們也便穿穿罷了。大概認為西洋人優秀,哪怕生硬、愚蠢,也覺得不模仿就不舒服。常言道:見了長的必須短,見了硬的必須軟,見了重的必須扁。按這一連串的「必須」,豈不成了傻瓜!如果認為當傻瓜也沒法子,那就忍著點吧!那就別再以為日本人怎麼了不起。學問也是如此,只因與服裝無關,下文略去。

衣服之於人類,關係竟如此重大,幾乎說不清人就是衣服,還是衣服就是人。咱家甚至想說:一部人類史,既不是肉的歷史,也不是骨的歷史,更不是血的歷史,而單純是一部服裝的歷史。因此,見了不穿衣服的人,就會覺得他不像個人,簡直像碰上了妖怪。假如全體人類約定,一齊變成妖怪,所謂妖怪也就不存在了。因此,是妖怪也無妨。不過,這一來,人類本身可就煩惱無邊了。

遠古時期,大自然平等造人,投之於世。因此任何人出生時,一定都是赤裸裸的。假如人類的本性安於平等,就該始終裸體地生存下去。然而,有一個裸體人說:「這樣人人毫無差別,會喪失上進心,顯示不出努力的成果。但願想個辦法突出個人,我就是我,誰看也是我,而不同於別人;但願我穿上點什麼,不論任何人見了都大吃一驚。難道就沒有什麼竅門嗎?」他想了十年,才發明了褲衩,立刻穿上,心想:「瞧啊,服氣吧?」於是,他驕傲地走來走去。這便是今日車夫的祖先。僅僅發明個簡單的褲衩就花費了十閱星霜,人們也許覺得有點奇怪吧?不過,這是由於以今天的眼光追溯上古而置身於蒙昧世界所做出的結論。但在當時,這卻是無與倫比的偉大發明。笛卡兒①說:「我思,故我在。」這本是三歲孩子都懂的道理,據說他卻花費了十幾年功夫才想得出。一切真理在探索過程中都是很費力氣的。發明褲衩雖然用了十年,但按車夫的智力來看,不能不說已經是難能可貴了。

①笛卡兒:(一五九六——一六五○)法國哲學家、數學家,開拓了近代哲學,首創了解析幾何學。他懷疑一切之後,發現了不能懷疑的「思考著的我」,於是,建立了精神與物質的二元論哲學體系。著有《哲學原理》等。

且說,這褲衩一問世,社會上只有車夫最神氣。他們穿著褲衩,在普天下的大路上如同領主似地橫衝直撞。有個耿耿於懷的妖怪不服氣,用了六年時間,發明了叫做短褂這種廢物。於是,褲衩的勢力頓然大衰,進化到短褂全盛的時期。鮮貨庄、藥材店、裁縫鋪,都是這位大發明家的末裔。與褲衩時期、短褂時期接踵而來的,是和服大褂時期。因為有些妖怪慪氣,決心「養成穿短褂的習慣!」於是,由他們設計出來。古代的武士和今日的官員,都和這些妖怪屬於同類。妖怪們為此爭先恐後地標新立異,以至出現了燕尾服這種畸形的裝束。回過頭去,溯其源流,決不是勉強、胡鬧、偶然或漫不經心而造成的事實,無一不是爭強奪勝、雄心勃勃的結果,化為各種不同的新花樣,穿在身上,取代前個時期的服裝、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好像在說:「我可和你不一樣!」

從這種心理出發,有了一大發現,不外乎是:如同大自然忌恨真空,人類也厭棄平等。然而,在這已經厭棄平等、人們不得不把衣服視同骨肉而穿在身上的今日,如果要人們將已經構成人類屬性之一的衣服拋掉,再回到一切平等的原始時期,那無疑是狂人的蠢動。就算甘願當個狂人,也畢竟不可能回到原始時期的。在文明人的眼裡,那些回歸原始的人們都是怪物。有人認為:若將世界幾億人口統通拉到妖怪的疆土去,大概就能夠實現平等。因為大家都是妖怪,不必引以為恥,於是也就心安理得了。然而,還是不行,因為全世界的人都成為妖怪的第二天,又將開始妖怪之間的競爭,假如不能穿上衣服競爭,那就以妖怪本色來競爭。裸體就裸體,處處製造出差別來……由此也可以看出,衣服畢竟是脫不得的。

然而,如今在咱家眼下的這一伙人,竟然將脫不得的褲衩、短褂甚至褲子全都扔在衣架上,毫不知羞地將原始醜態暴露於眾目睽睽之下,而且盡情地談笑,處之泰然。前文所謂「一大奇觀」,指的就是這種場面。敝貓能在此為文明的列位君子恭書概貌,真乃三生有幸。

傳來一陣嘈雜聲!真不知該從何處下筆。妖怪們的行徑沒有規律,因而,為了井然有序地寫出證實材料,不免要費些力氣,還是先從浴池寫起吧!不知是浴池還是什麼,暫且叫它浴池吧!足有三尺寬、九尺長、隔成兩半,一半裝著乳白色的熱水。聽說這種洗澡水,號稱什麼「藥物浴池」,好像將石灰溶解在裡邊。不錯,不單是水混,還混得油汪汪、沉甸甸的。仔細一打聽,難怪水像腐臭了似的,原來一周才換一次,鄰居是一般澡塘,但是咱家敢打賭,絕對夠不上晶瑩透明。水色已經充分表明:像把消防水桶里的積水攪混了。

下文記敘妖怪。這要大費筆墨的。類似消防水桶的那個池子站著兩個年輕人。他們相對而立,互相往腹部嘩嘩地撩水,怪開心的。二人都長得漆黑,誰也別挑誰。咱家邊端詳邊想:「這妖怪長得可多魁梧!」轉眼,其中一人用毛巾反覆搓胸,問道:

「阿金,這塊兒疼得厲害,是怎麼啦?」

「那是胃。胃口這玩藝兒可要命噢!不小心著點,可危險喲!」阿金熱心腸地警告他。

「不,是左側呀!」他指點著左肺。

「那是胃,左邊是胃,右邊是肺。」

「是么!我還以為胃口在這兒呢。」

他又敲了敲腰部給另一個人看。阿金說:

「那是疝氣呀。」

這時,蓄有小胡的那個二十五六歲的小夥子噗咚一聲跳進水裡,於是,擦在身上的肥皂沫與泥垢一同漂起,就像在有鐵鏽的水上所見到的那樣「閃著光」,亮晶晶的。挨著他的那個禿頂老頭兒,纏住一個蓄長發的人爭論不休。二人都只露出個腦袋。

「唉,這麼大年紀,不中用啦。人一老朽就比不得年輕人嘍!不過,只有洗澡水,至今也還是不熱不好受。」

「你老人家,算是結實的呀!那麼精神,很不錯了。」

「哪裡有精神。只是沒有病。人哪,只要不幹壞事,能活一百二十歲。」

「咦?能活那麼大?」

「能。保你活一百二十歲。明治維新以前,牛込區有個叫曲淵的武官,他手下的一個僕人活了一百三十歲。」

「他可真能活!」

「唉!活得大長以致忘記了自己的年齡。聽說話到一百歲還數得出來,再多,就記不住了。我給他記到一百三十歲,可他並不是一百三十歲就死了,不知他以後什麼樣,說不定還活著哩!」說著老頭兒出了浴池。留鬍子的人好像往身邊撒了些雲母片,獨自嗤嗤地笑。

接著跳進來的不同於一般的妖怪,脊背刺了文身畫。那畫好像是岩見重太郎①掄起大刀,殺敗巨蟒。惜乎期限沒到,尚未竣工,因此到處不見那條巨蟒。於是,重太郎先生顯得有點掃興。他邊躍入浴池邊說:「媽的,不涼不熱的。」

①岩見重太郎:日本十六世紀傳說中的豪傑。

這時,又闖進來一個。

「啊,夠受!若不再涼點……」他呲牙咧嘴,表現出忍不住燙的樣子。一見「重太郎」,叫了一聲「老闆」。「重太郎」哼了一聲,過一會兒問道:

「阿民怎麼樣?」

「怎麼樣?就是愛耍錢唄!」

「不單是愛耍錢……」

「是嗎,他本就是個心眼不正的人嘛……怎麼說才好呢?人們都不喜歡他……怎麼說才好呢……反正都不相信他。一個手藝人,不該這樣呀!」

「是呀!阿民很不謙虛,趾高氣揚的,所以,都不相信他。」

「說得對。他總以為自己有兩下子……歸終還是自己吃虧呀。」

「白銀町的老人也都去世了。如今,只剩下桶匠鋪的元兄、磚瓦鋪的掌柜和師傅了。咱們都是這裡土生土長。像阿民,准知他是從哪兒來的?」

「是呀!可他還是那個小樣呢!」

「哼!怪事兒,都不愛搭理他。是因為他不和人們來往吧?」就這樣,二人徹頭徹尾地攻擊了阿民。

「防火水桶」風光就此打住。再往白漿水那邊送上二目。那裡也大有人滿之患;與其說人進池裡,莫如說水漫人群更為確切。而且,他們都非常優哉樂哉,一直有進無出。照此進人,過一個星期,水自然要臟。驚訝之餘,又往浴池中仔細一瞧,竟是苦沙彌先生被擠在左角,泡得紅赤赤的,縮成一團。真可憐!若是有人讓條路就好了。可是沒有人動一動,主人也無意擠出身來,只好紋絲不動,泡得通紅,真夠遭罪的。他大概是想充分利用這二分五厘的票價,才把自己泡得這麼紅赤赤的吧?咱家是忠於主子的貓,不免在窗框上萬分擔心:再不上來,怕要發高燒的呀!

這時離主人六尺遠漂著的那個人,眉頭皺成八字說:

「這水,熱過頭了。後背熱辣辣的,直冒火呢!」他暗暗地在周圍的妖怪當中尋找同情。

「哪裡!這樣正好。藥物池水不這麼熱就沒有效驗,在我們家鄉,水要比這熱一倍才肯下去哪。」有人自豪地說。

「究竟這種水能治什麼病?」一個人疊上毛巾,遮在凹凸不平的頭上,向眾人請教。

「效力可大啦,聽說能治百病哪!真厲害。」

答話的人瘦瘦的,面孔像黃瓜,形、色俱備。既然葯池那麼靈驗,這傢伙應該更健康些才是。

「投藥后三四天最好,今天洗澡就正是時候。」

只見像個明公似的講話人,是個肥嘟嚕的漢子,大概身上污垢太厚了吧?

「喝下去也有效嗎?」不知哪兒冒出一句尖叫聲。

「水涼之後喝下一杯再睡覺,神奇得很,不起夜呀!不妨喝點試試。」不知這話是哪一張嘴裡說的。

浴池風光,到此為止。再往沖洗室瞧上一眼。有人,有人!難描難畫的亞當們密密麻麻,各以隨心所欲的姿態,洗自己隨心所欲的部位。其中最出奇的有兩位亞當:仰面朝天地躺著,盯著高高的天窗出神;一位趴著,望著水溝發愣。這兩位似乎十分悠閑的亞當。還有一個禿子,面對石牆蹲著,由另一個小禿子不停地敲他的肩頭。大概他們是師徒關係,由小禿子代行搓澡人的職務。然而,真正的搓澡人也有。他大概患了感冒,這麼熱,還穿著坎肩。他從一個袖珍書本一般大的小桶里沾水,往師傅的肩上澆。此人右腳的拇指縫裡夾著一條羊毛搓澡布。這邊有個小夥子,耀武揚威地霸佔了三個小桶,勸挨肩的人用他的肥皂:「使吧!使吧!」邊滔滔不絕地長篇大論。他講些什麼呢,仔細一聽,原來說的是:

「大炮,是外國進口的。從前,只有對殺對砍。外國人膽子小,所以才造出那種玩藝兒。好像不是中國造,還是外國人造的,和唐內①時代還沒有嘛。和唐內就是清和源氏②,據說是源義經③從蝦夷國④去滿洲時,帶去一個非常有學問的蝦夷人,源義經的兒子攻打明朝時擔心打不過明朝,派出使臣去見三代將軍⑤要求借兵三千。三代將軍卻扣留了那個傢伙,不放他回去。那名使臣叫什麼啦?……將他扣留二年,最後在長崎給他討了個女人,所生一子便是和唐內。後來回國一看,大明朝已為國賊所滅……」他胡說些什麼,簡直聽不懂。

①和唐內:近松門左衛門的凈琉璃《國姓爺合戰》的主人公,說和唐內就是鄭成功。

②清和源氏:日本第五十二代天皇。

③源義經:(一一五九——一一八九)平安末期武將。協助其兄源賴朝打天下。后被源賴朝流放,終自殺。

④蝦夷國:指日本古時奧羽至北海道一帶。

⑤三代將軍:即德川三代將軍家光(一六○四——一六五一)。

他身後還有個二十五六歲陰沉沉的男子,獃獃地用白漿熱水不住地搓著胯襠。胯襠不知生了個疥子還是什麼,好像很難受。他身旁有個年約十七八歲的小夥子,一口一個「你小子」、「老子我」,不停地胡吹亂嗙,大概是附近哪家寄人籬下的學生吧?再其次,出現一個奇特的脊樑,活像從屁股插進去一根紫竹,脊樑的骨節一清二楚。而且,脊背左右像擺著四個狀如兒童棋子的圓點,排列得整整齊齊。「棋子兒」爛得通紅,有的周圍還流膿。

照此一一寫來,因為要寫的事情太多,畢竟不是咱家這點本事所能描其詳情於萬一的。正有點懊悔自己干起一樁傷腦筋的事,忽見門口突然出現一位身穿淺黃棉衣,年近古稀的禿子。他對那些裸體妖怪畢恭畢敬地鞠躬說:

「嗬,多蒙各位天天照顧,多謝了!今天天氣有點冷,請各位慢慢洗……到白漿水那裡去幾趟,從容地暖暖身子……掌柜的!看好洗澡水涼熱怎麼樣?」

掌柜答應了一聲:「噯!」

「和唐內」對老頭兒大加讚賞:「多麼會來事兒!不這樣就做不好生意呀!」

咱家由於突然碰上這個奇怪的老頭兒,感到有些驚奇,因此,這類敘述暫停,一時專門觀察那個禿頭翁。老頭兒看一個大約四歲的孩子走出浴池,伸出手去說:

「小寶寶,到這兒來!」

那孩子只見老頭兒的面孔活像一張豆餡粘糕被踩扁了似的。大概這一嚇非同小可,孩子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老頭兒有點出乎意料,嘆息地說:

「呀!哭啦!怎麼啦?爺爺可怕嗎?唉,這是怎麼說的。」

沒辦法叫孩子不哭,老頭兒便話鋒一轉,對孩子的老子說:

「啊,敢情是源先生!今天有點冷啊。昨夜溜進近江鋪子的那個小偷,是個什麼名字的混蛋啦?把那家的便門給開個四方口子。後來你聽啊,什麼也沒拿就走了。大概看見巡警或是查夜的人了吧?」他大加恥笑小偷的有勇無謀。接著又抓住一個人說:

「喂,喂,好冷!你還年輕,不覺得冷吧?」因為他是個老頭兒,所以,只有他一個人怕冷!

咱家一時被老頭兒吸引了,不但把其他怪物都已忘卻,就連難受的樣子蜷縮在那裡的主人也從記憶中消失。突然,有人在搓澡和沖洗之間的地方發出一聲巨響。一瞧,毫不含糊,正是苦沙彌先生。主人的聲音洪亮奇特而又沙啞刺耳,並非自今日始。但是,總要分個場合的,因此,咱家大吃一驚,剎那間,咱家做出鑒定:主人一定是在熱水中咬著牙泡得太久,已經上火。假如這是因為病魔所致,倒也無可指摘;然而,他儘管上火,也肯定不失本性,這一點,只要咱家說明他為什麼發出這麼瓮聲瓮氣的吼叫聲,事情便自有分曉。

他是在和一個毫不足取的擺臭架子的窮學生像小孩似地吵起架來。

「往後點!不許往我的水桶里淋水!」吼叫著的自然是主人。

事清嘛,眼光不同,怎說怎有理。所以倒也不必把這聲怒吼判斷為全怪上火的結果,說不定萬人之中有那麼一個,說他這一聲怒吼好比高山彥九郎①怒斥山賊哩!也許主人正是這個主意才演了這麼一齣戲的。遺憾的是對方並不甘於充當山賊,主人就肯定不會收到預期的演出效果了。

①高山彥九郎:(一七四七——一七九三)江戶後期的勤王派。名正之,上野人。當時被稱為三怪之一。后自刃。

學生回過頭來和氣地說:「我原來就在這兒!」

這句回答很平常,無非表達了不肯移動的決心,這有拂主人的心意。然而,不論他的態度或語氣,都表明大可不必像對山賊那樣破口大罵,這一點,主人不管怎麼上火,也應該是一清二楚的。其實,主人之所以發火,並非由於對學生所佔的位置感到不平,似乎因為剛才兩個小夥子不像個年輕人,凈說些大話,不懂裝懂;主人一直聽在耳里,對此十分惱火。所以,雖然對方謙恭地賠禮,主人也不肯默默地走進沖洗室,便又喝道:

「幹麼,有你這樣的嗎?畜生!讓髒水嘩嘩往別人的桶里淌!」

咱家也覺得這名學生有點煩人。不禁心裡暗暗地喊:「痛快!」不過,又一想,主人作為一名教師,其舉止有點不大穩重吧?主人從來都是死硬得要死,像煤礁似的又尖又硬。從前汗尼巴爾①跨過阿爾卑斯山時,據說恰在路當央有一塊巨大的岩石,構成軍隊前進通過的障礙。於是,汗尼巴爾往這塊巨石上澆了醋,用火燒,燒得軟了,再用鋸拉,像切魚糕似地鋸得平平整整,大軍才順利通過。像咱家主人,在這麼靈驗的葯泉里像水煮似的泡著,還絲毫不見功效,恐怕也非用醋澆火燒不可的了。否則,像這樣的學生,即使上百人,用上幾十年,也不會治好主人的頑固症的。

①汗尼巴爾:(約公元前二四六——一八三)非洲北部加爾達哥城的政治家、軍事家。

不論漂在這個浴池裡的人,也不論躺在沖洗間里的人,都脫光了文明人必備的服裝,是一群妖怪,當然不能以常規俗禮約之。人們可以為所欲為。隨他說什麼「肺里有胃」、「鄭成功便是清和源」、「阿民信不過」……然而,一旦跨出沖洗室,來到更衣處,人們就不再是妖怪了。走進人們生生息息的塵世,穿上文明必備的服裝,也就不得不採取像個人樣兒的行動了。

主人正在跨門檻——那是沖洗室與更衣室分界線上的門檻,即將回到「嘻嘻哈哈、你好我好」的世界。就連這當兒,主人依然是那麼頑固,可見,對於他來說,頑固一定已經是根深蒂固的沉痾。既然是病症,當然不大容易治癒。咱家愚見,這種病只有一副葯可以治,就是請求校長革他的職。主人一向是死心眼兒,一旦革職,一定走投無路;一旦走投無路,必然要餓死在路旁。換句話說,革職將成為主人死亡的原因。主人就愛鬧病,還很高興,但又最怕死。他是希望能夠害點不致命的病,以便悠閑些。因此,如果嚇唬他說:「你再鬧病就宰了你!」主人是個膽小鬼,這一下子他肯定會渾身發抖,而渾身發抖時就會好病的。如果這樣還不見好,可就病入膏肓了。

再怎麼糊塗和患病,主人畢竟是主人。有個詩人說:「一飯君恩重。」咱家雖然是貓,也不會不掛牽主人的命運的。由於滿懷同情,吸引了全部精力,以至怠慢了對沖洗間的觀察。突然,傳來了對白漿水浴池的連連叫罵聲。那裡也吵架了?回頭一看,妖怪們正在浴池門口擠得水泄不通。有毛的小腿和沒毛的大腿亂咕容。

時值孟秋,暮日沉沉。沖洗間里直到天棚籠罩著一片熱氣,妖怪們擁擠的樣子依稀可見。「熱呀,熱呀」的喊叫聲震耳欲聾,在腦子裡嗡嗡亂響。那聲音黃藍紅黑重重疊疊,組成莫可名狀的音響,瀰漫在浴池。這些聲音只能用混亂二字來形容,什麼用處也沒有。咱家破這光景迷得出神,惟有茫然佇立而已。隔了一會兒,哇啦哇啦的叫聲混亂已極,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這時,突然在你推我搡、亂糟糟的人群中直挺挺地站出一條大漢。只見他的個頭准比其他先生們高出三寸上下。而且他揚起那不知是臉上長鬍子、還是鬍子摟著臉的赤紅面子,發出烈日下敲起破鍾般的聲音吼道:「加冷水,加冷水!太熱,太熱!」

只有那聲音,那張臉,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高高在上。當時,幾乎令人以為整個浴池只有這麼一個人。「超人」!這便是尼采①所謂的超人!是魔鬼的大王!是妖怪的頭領!正想著,有人在浴池后應了一聲:「噯!」咱家一驚,又往那邊一瞧,只見在暗淡無光的一片朦朧中,那個穿坎肩的搓澡人喊了聲:「燒啊!」將一鍬煤投進灶里。關上灶門時,那鍬煤燃燒得嘎叭嘎叭響,將搓澡人的半個臉忽地照亮了。同時,搓澡人背後的磚牆像起了火似的通亮,撕破了夜幕。咱家有點恐怖感,急忙從窗戶跳下,回家去了。

①尼采:德國唯心主義哲學家,唯意志論者。他譴責當時的自由資產階級是些庸人,提倡主觀戰鬥精神,鼓吹超人哲學、強者創造歷史。

邊走邊想:人們脫掉短褂,脫掉褲衩,赤條條的,努力爭取平等。可是,在赤條條的人群中,又跳出來個赤條條的豪傑,制服了群小。可見,不管怎麼脫得赤條條的,也是不可能獲得平等的。

到家一看,天下太平。主人出浴的面色艷艷有光,正在用晚餐。他看咱家從檐廊走來,說:

「這貓可真逍遙自在。這工夫跑哪兒溜去啦?」

一看飯菜,本來沒錢,偏偏擺了兩三樣菜。其中還有一條烤魚。咱家叫不上這條魚的名稱,大約是昨天在東京灣炮台附近抓住的吧!咱家曾說魚兒健壯。但是,再怎麼健壯,這麼又是煎又是煮的,魚也受不住。不如病魔纏身、苟延殘喘,倒更好些。想著想著,坐在飯桌旁,想找機會弄點什麼吃,裝作似看非看的樣子。若是不會這麼裝模作樣,還想吃香嘖嘖的魚,就死了那條心吧!主人夾了一點魚,流露出不大好吃的表情,又放下筷子。妻子坐在對面,正聚精會神地觀察主人默默地上下揮舞筷子和雙顎聚散開合的情景。

「喂,把貓頭敲它兩下!」主人突然對妻子說。

「打它又怎麼樣?」

「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先打它幾下!」

原來如此。妻子用巴掌拍咱家的頭,一點也不疼。

「沒叫喚嘛!」

「是的。」

「再打它幾下!」

「打幾遍,也還是那麼回事!」

妻子又用手心拍了咱家一下,還是不痛,咱家端然而坐。然而,為什麼打?咱家雖然足智多謀,也還摸不上頭腦。假如知道,總會想出點辦法的。可是主人不問青紅皂白,光是命令妻子打,這樣一來,不僅動手打的女主人為難,挨打的咱家也十分尷尬。主人一看,再也不能打得叫他稱心,便有些急不可耐地說:

「狠點,打哭它!」

「幹麼打哭它?」妻子厭煩地邊問邊啪的打了我一下。

這下子明白主人的意圖了。不難!只要哭叫一聲,就會使主人稱心如意的。主人就是這麼愚蠢,實在討厭。如果為了叫我哭,就該把「哭」這一目的早些說出來,用不著這麼三番兩次地大費周折。本來一次就可饒命的事,何必重複兩次、三次呢?單是命令一聲「打」,除非以打為目的,是不該這麼說的。打,是對方的事;哭,是咱家的事。他從一開始就成心想叫咱家哭,卻只命令一聲「打」,以為一個「打」字就將屬於咱家自由的哭聲也囊括在內了,真是無禮之極!可以說太不尊重別人的人格!是欺負貓!假如是主人視為蛇蠍而深惡痛絕的金田老闆,這一手也許能夠幹得出來;然而,作為自詡徹底清白的主人這麼干,可就顯得非常卑鄙了。不過,說真的,主人還不是那樣的小人;因此,主人的這道命令還不能說是出之於狡猾得登峰造極,我想,大約是由於智力不足而產生的一些蚊子崽似的念頭。他大概輕率地斷定:吃飽飯,肚子肯定鼓起來;划個口,血肯定冒出來;殺一刀,肯定一命嗚呼;因此,他才匆忙斷定:打一巴掌,肯定會哭的!然而對不起,這可有點不合邏輯。依此類推,就會得出結論說:掉進河裡,肯定要死;吃炸蝦。肯定要瀉肚;拿工資就肯定上班;讀書,肯定有出息。如此「肯定」起來,有人就會吃不消。假如「打一巴掌肯定要哭」這一條能夠成立,咱家可就麻煩了。如果咱家當成一敲就響的報時鐘,可就枉然生而為貓了。咱家先在內心把主人駁斥一通,然後遵命,「嗷」的哭了一聲。

這時,主人問妻子:「現在哭了。嗷的一聲,這是感嘆詞,還是副詞?」

問題提得太唐突,妻子一言不發。老實說,咱家也認為主人大慨是洗澡引起的火氣還沒有消失吧!本來這位主人已被左鄰右舍認為是個馳名的怪人,眼下有人甚至斷言他確實是個神經病患者。然而,主人的自信可不比尋常。他堅持說:「我沒有神經病!世上人才是神經病患者哩!」鄰居們叫他「狗、狗」的,主人卻聲稱:「這為了維護正義所必需」,反口叫鄰居們「豬呀豬呀」的。實際上主人真是想到處維護正義。真沒辦法。既然是這麼一種人,對妻子提出這麼個問題,在他來說,也許相當於早飯前的一段小小插曲罷了。但是,卻有點像瘋人瘋語。於是她如墜五里霧中,一句話也說不出,咱家當然更無言以對。這時主人大聲喊道:「喂!」

妻子慌忙答道:「噯!」

「這一聲『噯』,是感嘆詞,還是副詞?」

「誰知是什麼!那些無聊的事.愛是什麼就是什麼!」

「愛是什麼就是什麼?這可是眼下國語學者頭腦中的重大問題喲!」

「唉呀呀!指的是貓叫聲嗎?煩人!可那貓叫聲也並不是日語呀!」

「因此嘛,才是一門艱深的學問哪!這叫做『比較研究』。」

「是呀!」妻子是個聰明人,不和這種麻煩的問題打交道。「那麼,到底是什麼同,弄清楚了嗎?」

「重大問題嘛.不會那麼快就弄清的。」說著,主人將那條魚吧嗒吧嗒嚼了。順手又把挨著烤魚的燉豬肉和竽頭填進嘴裡。

「這是豬肉吧?」

「噯,是豬肉。」

「哼!」主人以極大輕蔑的口吻將豬肉咽下,又拿起酒杯說:「再喝一杯吧!」

「今晚你酒氣醺醺,已經是滿臉通紅了。」

「喝嘛……你知道世界上最長的單詞是什麼?」

「是前任關白太政大臣吧?」

「那是人名。說的是最長的單詞,你知道嗎?」

「詞?是橫寫的洋文嗎?」

「嗯。」

「不知道……酒,算了吧,請用飯。嗯?」

「不,還喝!告訴你最長的單詞吧!」

「說完就吃飯。」

「就是Archaiomelesidonophrunicherata。」①

①是古希臘早期喜劇代表作家阿里斯多芬的作品《蜂》。的一句台詞,意為可愛的人。

「胡說吧?」

「怎麼胡說呢?是希臘語。」

「是什麼詞?用日語來說。」

「不知什麼意思,只知道怎麼寫。如果寫得長些,可達六寸三左右。」

假如是其他人,這應該是酒桌上的玩笑話。可他卻說得很正經,可謂一大奇觀,怪不得惟有今夜貪杯。平時規定只喝兩盅,而今天已經四杯進肚了。只喝兩杯他都臉紅,現在多喝了一倍,臉熱得像燒紅了的火筷子似的,夠遭罪的了。可他還想喝,伸出懷來說:

「再來一杯!」

妻子怕他太過量,板著臉說:

「別再喝啦!好吧!干賺個遭罪的。」

「嗯,就算是遭罪,今後你也得學著點兒。大町桂月①說:『喝吧!』」

①大町桂月:(一八六九——一九二五)文學家,名芳衛,高知縣人,作品多是敘事、紀行、修養等文章。

「桂月是個什麼?」即使著名的桂月,一旦碰上女主人,也將一文不值。

「桂月是當代一流的批評家。他說『喝吧』那就准沒錯」!

「那是混話!桂月也好,梅月也好,叫人喝酒受罪,真是多此一舉!」

「不僅叫人喝酒,還叫人們多交際,嫖女人,常旅行哪。」

「豈不更壞嗎?那號人還算是一流批評家?喲,真要命!竟然勸有婦之夫吃喝玩樂……」

「吃喝玩樂也不壞嘛。即使桂月不勸,只要有錢,說不定我也要干呢。」

「沒有那種事多幸福!你若是今後也吃喝玩樂!我可受不了!」

「你若說受不了,那就不去吃喝玩樂。不過,條件是:你必須更小心地侍候丈夫。而且,晚上要再給些佳肴。」

「現在已經是盡最大努力了。」

「是嗎?那麼,等有了錢再去吃喝玩樂。今晚的酒就到此為止吧!」說著他伸出飯碗。

他好像一連吃了三大碗茶水泡飯。而咱家那天夜裡享用了三片豬肉和一個鹽烤魚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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