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江孜戰役(二)
馬翁牧師返回江孜,悄悄跟蹤著他的容鶴中尉和部下也只能原路返回。一回來就丟開了馬翁牧師。已經不重要了,跟蹤這個踏著危險的傳道之路、朝前行走的牧師,重要的是追上已經離開的戈藍上校。容鶴中尉帶著他的人奮馬驅馳,就在遠遠地路過宗山城堡時,追上了戈藍上校。
容鶴中尉下馬問道:「上校,你怎麼成了俘虜?我們失敗了?」
「不,我們這是撤退。」
「既然是撤退,為什麼丟下我?」
「我沒有丟下你。你要是聰明的話,就不應該因追攆我們暴露自己。」戈藍上校看看遠方押送他們的宗本岩措,指著宗山城堡說,「我還會回來的,中尉,趕快上去,那裡有我們的人。你只要堅守二十天,我就能率領一支嶄新的十字精兵打回來。記住,二十天,二十天以內我一定再來。」
「那麼二十天以後呢?」容鶴中尉問。
「二十天以後我還沒有出現,那就永遠不會出現了。」
「如果二十天以後你還不出現,我該怎麼辦,上校?」
「隨便吧,不管自殺還是投降,你都是上帝的孩子、大英帝國的英雄。」戈藍上校說著,苦苦一笑。
宗本岩措帶著一隊江孜民兵朝這邊走來。容鶴中尉扭頭看了看,對自己的手下招招手,飛身上馬,朝著宗山城堡跑去。
雖然十字精兵的主力已經慘敗,指揮官戈藍上校帶著死剩下的人撤離了江孜,但在西甲喇嘛眼裡,戰爭遠遠沒有結束,因為宗山城堡還在十字精兵手裡。
收復宗山城堡,現在是急中之急了。
西甲喇嘛有些奇怪:盤踞宗山城堡的十字精兵應該比誰都清楚自身的危機,卻依然按兵不動。按常理,佔領者即使不願意投降,也會瞅中機會逃跑。為此西甲喇嘛甚至沒有命令僧兵和民兵包圍宗山,意思是讓他們走吧,活著回去總比死了回去好。即便西甲頭上已經頂著數不清的殺伐之罪,他也沒有破罐子破摔,仍然覺得悲憫是佛徒的義務:多殺不如少殺,少殺不如不殺。只要佔領者離開西藏,吹號敲鼓獻哈達送禮物都可以。再說讓他們活著回去還可以到處傳揚傳揚:有一個喇嘛,他叫西甲。還可以讓上帝明白:西藏侵略不得,佛是如何如何厲害。
然而沒有動靜,三天過去了,不僅一點撤離的動靜也沒有,還好像發誓要多待一些時日。一天清晨,一個去年楚河邊背水的年輕女人路過宗山腳下,從城堡里悄悄摸出幾個十字精兵,抓住那女人,抬著她飛奔上山進了城堡。
女人第二天才被放出來,出來后就瘋了,不斷說著一句話:「洋魔不走了,女神發怒了。」聽那口氣,好像她在傳達神諭。
有人問瘋女人:「哪個女神發怒了?」
她說:「嘮叨鬼瑪姆阿佳(姐姐),眼睛流血的瑪姆阿佳。」
誰都知道嘮叨鬼瑪姆阿佳是放語言黑毒的,眼睛流血的瑪姆阿佳是在飲水中下毒的。作為還沒有被佛教馴化的災殃之主,她們就是毒咒毒藥的代名詞。
有人把瘋女人的話報告給了西甲喇嘛。西甲聽了直搖頭,就算是神諭,他也不能照著做。派女人去宗山城堡下毒,那怎麼行?城堡里的洋魔都是野獸,女人會遭殃的,而且已經有女人遭殃了,就更不能裝著不知道。他是一個喇嘛,一個喇嘛怎麼能讓西藏的女人付出肉體的代價?就算是為了佛教、西藏、戰爭,那也不行。
既然洋魔不走,最好的辦法當然是包圍起來將他們餓死。但江孜宗本岩措為了遵照成例不讓西藏的賤民得到武器和吃食,居然把那麼多麵粉、青稞、小麥、豌豆、干牛肉和干羊肉甚至窖水留給了十字精兵,佔領者至少半年不愁吃喝。
不行,怎麼能讓洋魔在宗山城堡安然度過半年?那說明不是西甲喇嘛勝了,而是他敗了。作為前線總管,他讓十字精兵輕易佔領城堡的前提是:任何時候都可以把他們趕走。但西甲喇嘛組織僧兵和民兵一連發起了五次進攻,結果都不好。宗山峭然孤出,進攻的路線前後只有狹窄的兩條,不能蜂擁而上。最主要的是,十字精兵使用的不是彈藥有限的來複槍,而是比炮彈還有威力的火藥包。火藥包是用宗本岩措留下的火藥和點火繩製作的,西藏人的倉儲變成了毀滅西藏人的武器。佔領者從高高的城堡箭樓上毫不費力地扔下來,每一次炸響,都讓西藏人感到飛來了奪命的閻王,降落了無數張吃人的獠牙利口。
西甲喇嘛尋思,為什麼不啟用十字精兵慌急遺棄的大炮和山地野炮呢?雖然沒有人會瞄準、會開炮,但可以學嘛,可以讓奴馬代本當炮手,他畢竟是以打炮為主的森巴軍的首領。又一想,決不能把炮彈丟向宗山城堡,炸死洋魔和保護城堡相比,似乎後者更重要。
那就繼續進攻吧。進攻持續了整整八天。八天中每天至少有五次進攻,每一次進攻的過程都一樣:一靠近城堡,就會有火藥包扔下來。轟然一響,就不會再有衝上去的可能了,逃命成了最有效的手段。到最好,進攻便不再是進攻,而是引誘:希望堆積在城堡里的火藥儘快消耗完。
但這是不可能的,江孜宗本岩措不僅免費供應了半年的食物,也無償供應了半年炸不完的火藥。
西甲喇嘛苦思不得計,只好又拉出被他扣留在身邊的馬翁牧師。就像在曲眉仙郭那樣,他讓人把馬翁牧師和二十個衛隊士兵全部綁起來,推到前面。他親自帶人跟在後面:來吧,炸吧,炸死西藏人的同時也將炸死你們的牧師和二十個純種的英國人。但是佔領城堡的十字精兵根本不在乎牧師和英國人的存在,火藥包照樣從天而降。西甲喇嘛一看不對勁,動作敏捷地抱住馬翁牧師,從山路上滾了下來。二十個衛隊士兵也都驚跑而下,對他們的綁縛僅僅是做個樣子,繩子一甩就掉了。被炸死的仍然是幾個西藏人,因為他們做夢也想不到,上面的洋魔會炸下面的洋魔。
馬翁牧師驚恐地說:「上帝啊,連我都要炸死,這些人原來不是你的信徒。十字精兵,怎麼會有殺害福音傳播者的十字精兵?」
西甲喇嘛說:「我又欠下你的了,我總是欠你的。則利拉山下你救了我,曲眉仙郭你給我們贏得了時間,雜昌峽谷你幫我們守陣地,宗山城堡下你又為了我們差點被自己人炸死。我說了要把你安全送到拉薩,這次一定要做到了。什麼時候離開江孜?恩人,我聽你的。」
馬翁牧師離開江孜的時候,被一根杏黃色繩子綁了起來,那其實不是繩子,是白居寺卓彌堪布的黃鍛披風,西甲喇嘛把它要來,撕成了布條。用黃緞子綁著的人,即使是戰犯,也高貴得了得。目前全西藏包括螞蟻都在仇恨洋人,馬翁牧師和他的衛隊走到哪裡都可能被抓被打,綁起來的意思是:打死的狐狸不能再打,抓住的洋魔不能再抓。被綁起來的還有二十個衛隊士兵,用的是紅袈裟的布條,也顯出被普通戰犯高貴了許多。高貴的洋魔罪犯一定要交給高貴的人處置,為此西甲喇嘛自己口述,讓卓彌堪布記錄,寫了一封信,信封上寫著:前線總管西甲喇嘛啟稟神聖的達賴喇嘛。信的內容是:
恩威比天、至高無上、長命百歲的達賴喇嘛:住在金山上的鳥兒,被人看成了金子。我就是那隻鳥兒,生來就知道,與高尚的人親近,自己會得到長遠的幸福。一個幸福的人,現如今送上哈達一條、上帝牧師一個、衛兵洋魔二十個。此牧師法力甚高,擅長傷病治療。以我看,這些年西藏的生靈越來越少了,螞蟻不再黑壓壓,麻雀不再遮日頭,野牛比家牛少,黃羊比山羊少,拉薩周圍,老虎獅子大象神馬也不見一個,倒是惡狼多得組建了十個代本團,侵害百姓的孩子牛羊馬狗。這是因為山神病了,不管事了。為了讓上帝牧師把山神的病看好,我讓他翻山過河去拉薩啦。西甲喇嘛給達賴喇嘛磕頭,再磕頭,一連磕三個頭,不是嘴上磕,是真的磕,額頭都磕破啦。
雖然西甲喇嘛強調真的磕了頭,其實還是嘴上磕,因為他口述完信后就把磕頭的事兒忘了。要緊的問題是:這封信難道一定要交給達賴喇嘛?誰也不知道。押送馬翁牧師一行的是他的西藏信徒霞瑪汝本和他的部下,他們自然要聽從馬翁牧師的。而在馬翁牧師看來,一個牧師只要能夠平安抵達拉薩,就是基督的勝利。至於到了拉薩幹什麼,他現在還不明確,別人更無法揣測。
馬翁牧師說:「謝謝你喇嘛。憑著這封信,我就能見到達賴喇嘛?」他倒是希望見到,不管見到后的結果怎樣。
西甲說:「當然啦,這是前線總管的信。誰要是阻攔你,你就把信拿出來。」
馬翁牧師明白了,此信主要是路上用的。他上路了,在自己的茫然和西藏的茫然中,走向了拉薩。而留給西甲喇嘛的,是更大的茫然:宗山城堡到底怎麼辦?都十多天了,還不能收復。
這時候西甲喇嘛想到了尊師沱美活佛,而沱美活佛也想到了弟子。西甲想:為什麼不去問問尊師呢?如果連尊師都沒有辦法,那就只好交給達賴喇嘛了。達賴喇嘛親自來,收復宗山城堡不過是酥油里抽毛、奶頭上擠奶,容易得很。他正要派人火速前往拉薩拜見沱美活佛,就見沱美活佛迎面走來。
沱美活佛說:「你想我的時候就是我想你的時候,來啦,來啦,後面還有******麥巴扎倉的當周活佛親自指揮的一個僧兵代本團。」
西甲說:「尊師你不知道,我要的是收復宗山城堡的主意,不是僧兵代本團。這麼多的兵力現在不需要,洋魔主力已經撤退啦。」
沱美說:「倒流的河水你見過沒有?我見過,在十天前的夢裡。你把洋魔打敗了,但沒有把他們消滅盡,往南走的人一轉身子就會往北走,你可要小心。現在,西甲喇嘛前線總管你聽著,收復宗山城堡的主意給你,一個僧兵代本團也給你。這可是最後一個僧兵代本團,西藏的僧兵到此為止啦,就是達賴喇嘛親自出馬,也不會再有僧兵跑來打仗啦。」
西甲對僧兵代本團不感興趣,急著問:「尊師那就快說主意吧。」
沱美說:「讓女神發怒。總管大人,為什麼不讓女神發怒?」
西甲一愣,大搖其頭,嚴肅地說:「尊師怎麼也是這個主意?不好,不好。」然後轉身就走,自責道,「我們是釋迦牟尼的信徒,這樣的主意會讓佛祖吃不好、睡不好。」
沱美大聲說:「那你就看著辦吧,就為了給你出這個主意,我特意趕到江孜來見你。我就要回拉薩去,拉薩要出大事了。」
沱美活佛匆匆而去。西甲喇嘛目送著尊師,心說拉薩的大事能有收復宗山城堡大?
這一天清晨,西甲喇嘛來到年楚河邊。從他居住的白居寺到年楚河,很近的路。他蹲在河邊用手撩著水,感覺到了來自冰山雪水的寒涼,才意識到他不是沖著水來的。他來這裡是因為他從白居塔的塔頂看到,許多背水的女人走向了河邊。他為女人而來,一個喇嘛,在他想起桑竹姑娘時,就情不自禁地走向了女人。
他起身,在袈裟上蹭著濕漉漉的手,沿著河邊走來走去,看看這個女人,又看看那個女人。
跟在他身後的阿達尼瑪說:「西甲總管大人,你是在找你的姑娘吧?」
西甲喇嘛扭頭望了他一眼,算是默認了。
阿達尼瑪說:「我聽女人們說,她在那邊,樹林里,懸崖下,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天天把自己泡在年楚河裡。」
西甲擰起眉毛問:「為什麼?」
阿達尼瑪說:「你的姑娘,她是遭了罪的。」
其實西甲喇嘛已經想到了,桑竹姑娘是想把自己里裡外外洗乾淨。白居寺的活佛和喇嘛們都說,發源於喜馬拉雅山的年楚河,可以洗凈人的所有罪孽、所有骯髒。這當然是令人慶幸的,西藏總會讓一個人在絕望的時候看到希望。西藏的存在,就是安慰的存在。但桑竹姑娘需要洗凈自己的原因,卻讓西甲喇嘛一陣陣心痛,也讓他常常有意無意地在憤怒和仇恨中洗鍊著自己的情緒。打洋魔或許就是為了給桑竹姑娘報仇?如果沒有桑竹姑娘的遭罪,是否就不會有火葬洋魔的事情發生?大火燒殘了洋魔,燒敗了十字精兵的侵略,是否也燒敗了他的仇恨?不不,仇恨是不會煙消雲散的,何況仇恨背後還有義務和悲傷,還有一個喇嘛為佛教而死、為西藏而活的信仰。而此刻,他為所有的西藏女人悲傷,因為他覺得也許尊師沱美活佛是對的,收復宗山城堡只有一個主意:讓女神發怒。
西甲喇嘛不希望自己有這樣的想法。但這樣的想法卻頑固地佔據了他的心腦,就像一股強大而恆定的力量,不由自主地要讓他思考:誰是我需要的女神?
他更不願意把選擇女神付諸行動,但這樣的行動卻不容置疑地悄然來臨。一切都被總管衛隊的隊長阿達尼瑪安排妥當了。西甲好像並沒有給阿達尼瑪交代什麼,阿達尼瑪卻向他報告說:「西甲總管大人,都照你的吩咐準備好啦。」
西甲問:「那個女人叫什麼?是哪裡的?」
阿達尼瑪說:「哪裡的不知道,就知道叫卓瑪。聽說要派一個女人去宗山城堡,她就說讓我去吧,我不怕洋魔。」
西甲說:「搞清楚誰家的女人,我要把貴族的金子銀子分給她家。我還要告訴達賴喇嘛,以後宗山城堡不叫宗山城堡啦,叫卓瑪城堡。」
阿達尼瑪答應著走了。
西甲追上去,踢了一腳說:「我話還沒問完呢,你走什麼?」
阿達尼瑪說:「踢得好大人,我的腿不聽我的話,明明知道大人的話還沒問完,它自己就走啦。」阿達尼瑪沉浸在被前線總管踢了一腳的幸福中,嘿嘿笑著。
西甲又問:「毒藥準備好啦?」
阿達尼瑪說:「好啦。白居寺的藏醫喇嘛說,它能毒死一千頭氂牛一萬隻山羊,還請卓彌堪布念了毒咒。」
西甲點點頭,又踢他一腳:「我話問完了,你為什麼還不走?」
他現在就想踢人,恨不得把阿達尼瑪踢趴下,誰讓你機靈過人,把讓女神發怒的事情安排得這麼順利?他無法想象當初桑竹姑娘遭受了怎麼的磨難,卻能猜到那肯定是一個女人最不能容忍的禍害,也是一個西藏男人無法接受的事實。是的,他是西藏的男人,儘管他的袈裟隨時都在提醒他塵緣已斷。
但是他不得不承認,他的系統里儲存著凡人不具備的殘酷意志,相比於自己對女人的惻隱,他更在乎自己作為前線總管的使命,他必須為西藏和戰爭負責。
幾個時辰后,一個去年楚河背水的年輕且漂亮的女人路過了宗山腳下。當她原路返回時,幾個十字精兵突然從城堡里跑了出來。女人被沉重的水桶壓彎了腰,根本看不到前面和兩側。幾個十字精兵推翻水桶,抬著女人飛跑而上,歡天喜地地隱入了城堡。
一切都被西甲喇嘛看在眼裡。他呆愣著,突然回過頭去,怒氣衝天地質問阿達尼瑪:「我問你那個女人叫什麼,你說叫卓瑪。我問是哪裡的,你說不知道。為什麼要騙我?烏鴉點亮了天天上的星星,誰不知道你是撒謊的妖精。」
阿達尼瑪嚇壞了:「西甲總管大人,我沒有騙你。我安排的那個女人就叫卓瑪。但是,但是,怎麼又不是了呢?怎麼又變成大人你的姑娘了呢?肯定是你的姑娘知道了,說卓瑪我去吧,我是西甲總管大人的姑娘,我比你有法力,我才是真正應該發怒的女神。」
西甲喇嘛突然撕住自己的袈裟一陣亂扯:「為什麼是女神發怒,男神幹什麼去了?桑竹,桑竹,你從魔堆里來,又要到魔堆里去了。還不如我去,我去下毒。」似乎他真的要去了,走了幾步又覺得自己不可能進入城堡,便頹唐得唉聲嘆氣,「佛祖,你還是讓我死掉吧,你讓一個把桑竹姑娘推向火坑的喇嘛現在就死掉吧。」又朝阿達尼瑪喊,「傳令,傳令,所有的藏兵、僧兵、民兵三大兵力,包圍宗山城堡。」
阿達尼瑪要去傳令,又回來說:「西甲總管大人,要是你的姑娘不去,卓瑪姑娘就去了。她們都是西藏的姑娘。」
西甲說:「你是在指責我吧?只心疼自己的姑娘。那就去吧,我的姑娘去吧。西甲,西甲,你的姑娘又去遭罪了,你卻不能救她。你這個不會馱人的牲口,不會飛翔的蒼蠅,不會叮咬的蚊子,不會蹦跳的蛤蟆,不會法力的喇嘛,不會打洋魔的前線總管。」
阿達尼瑪說:「不對了,西甲總管大人,你是會馱人的牲口,會飛翔的蒼蠅,會叮咬的蚊子,會蹦跳的蛤蟆,會法力的喇嘛,會打洋魔的前線總管。我這就去傳令,包圍宗山城堡打洋魔嘍。」
被告知免去民兵總管后另有要事擔當的頓珠噶倫,這天突然被達賴喇嘛任命為一個剛剛成立的「特別會議」召集人,負責審訊這起謀害達賴喇嘛的大案件。
似乎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羅布次仁被堪穹代本從江孜押解到拉薩后,由頓珠噶倫直接關進了布達拉宮夏欽角牢房。現在要審訊他了,頓珠噶倫捋著胳膊來到了夏欽角牢房的審訊室里。一同審訊的還有兩個布達拉宮的喇嘛。
頓珠噶倫首先問道:「聽說你們開過一次圖謀暗害達賴喇嘛的秘密會議?」
羅布次仁喊起來:「頓珠噶倫,你不要血口噴人,誰要謀害達賴喇嘛?」
頓珠說:「你還不老實招供,我連地點人員都知道,在丹吉林大自在佛殿二層的佛舍里,參加的人有你,有大昭寺的護法神旺秋活佛……」
羅布次仁說:「慢慢慢,這件事情啊?不用你審,我從頭到尾給你說。」
頓珠說:「你先不要說,我們這是審訊罪犯,不是說話聊天。不挨打的招供是不可信的。」然後喊道,「給我打。」
立刻衝進來幾個粗壯喇嘛,朝著羅布次仁一頓鞭打。羅布次仁捂著臉,慘叫聲聲,趴在地上呻吟了半天。
頓珠說:「起來,起來,現在你可以說啦。」
羅布次仁舔著唇邊的血,坐回到木凳上,仇恨地望著頓珠噶倫,大聲說:「我們心裡沒有鬼,天上佛祖,地下閻王,中間就是我的嘴,是不是實話他們知道。」
他說起那次會議,參加的人除了他和旺秋活佛,還有給達賴喇嘛講授大圓滿法的敦茄活佛、聶榮來的娘竺活佛、達賴喇嘛的起居堪布姜央喇嘛。根本不是什麼秘密會議,就是請了幾個關係密切的,讓他們就打洋魔的事情給迪牧活佛出出主意。
頓珠問:「這些人都說了什麼?」
羅布次仁說:「我的耳朵里有個洞,從這邊進,從那邊出。」
頓珠說:「你不說我說。迪牧說了,戰爭一結束,他就要收拾沱美活佛。沱美活佛破壞了他對悲智行願四菩薩大法的修鍊,他不能看著獲得大法成就的沱美活佛洋洋自得。這話說了沒有?」
羅布次仁心裡嘀咕:好像說了,又好像沒說。頓珠怎麼知道?有叛徒?
頓珠說:「迪牧說,打洋魔到現在還沒有取勝的消息,就是因為西甲喇嘛。西甲喇嘛過幾天就會死。他已經給丹吉林陀陀下了死令,處死這個給他帶來敗運的喇嘛。還說頓珠噶倫遲早要倒霉。」
羅布次仁辯解道:「不是迪牧活佛,是敦茄活佛。敦茄活佛說,沱美和西甲跟頓珠不一樣,沱美是想爭教法第一,西甲是叛不改忠,而頓珠噶倫是混進羊群里的狼,時刻想吃掉迪牧活佛的肝喝掉他的血。」
頓珠說:「一個人說,大家聽,聽的人沒有塞上耳朵,也就算是自己說了。你們幾個人都說了,都要受到懲罰。」
羅布次仁說:「就算說了,那也是說你,不是說達賴喇嘛。達賴喇嘛說不得,難道你也說不得?你想和達賴喇嘛比高低,有罪的是你。」
頓珠拍著几案說:「還想抵賴。彩靴是怎麼回事?快說。」
彩靴?羅布次仁想起來了,就是那雙迪牧活佛送給達賴喇嘛的三層黃色團龍緞子象鼻彩靴。這是西藏最高級的靴子,應該在達賴喇嘛面前表功才對,怎麼變成罪行了?羅布次仁吐了一口唾沫,做出一副無需遮掩的表情:「說就說。」
他說靴子是敦茄活佛先提出來的,他要把咒語、非人和願望寫成白綢子的符咒,縫到靴底夾層里踩踏。這是最厲害的足底差遣大法,洋魔來得再多,上帝法力再強,也能讓他們舉手投降。關鍵是靴子。靴子越新越高級,符咒就越靈驗。敦茄活佛要求丹吉林請拉薩最好的靴匠給十八個供養非人的寧瑪派喇嘛每人做一雙黑色羊皮五色氆氌牛鼻彩靴,給他做一雙黃色團龍緞子象鼻彩靴。迪牧活佛生怕敦茄活佛穿了高級彩靴達賴喇嘛不高興,就給達賴喇嘛也做了一雙。敦茄活佛是兩層團龍緞子的,達賴喇嘛是三層團龍緞子的,靴掌也多加了一層。靴子做好后,送到大昭寺,供在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前,讓旺秋活佛念了一天一夜的經。
頓珠問:「哪幾個靴匠做的,把名字報上來。」
羅布次仁說:「這個我怎麼知道?得問丹吉林的白熱管家,找靴匠做靴子前前後後都是他管。」
頓珠說:「瞎狗才會相信你的話。到底你們是想詛咒上帝洋魔,還是想詛咒達賴喇嘛?」
羅布次仁說:「你把我們當成洋魔了嗎?只有洋魔和你這種不打洋魔專打自己人的藏魔才會詛咒達賴喇嘛。」
頓珠說:「這裡不是你罵人的地方。羅布次仁你聽著,有人檢舉你們把詛咒達賴喇嘛的符咒藏在了靴底夾層里。」
羅布次仁說:「哪個人檢舉的讓他對著佛祖說。做出來的靴子不會爛掉,穿靴子的人也不會跑掉,把十八個供養非人的寧瑪派喇嘛找來,把敦茄活佛找來,讓他們脫了靴子拆開看,裡面的符咒到底是什麼。」
頓珠說:「這個主意不用你出。人跑不了,靴子也跑不了,你等著,總有一天會真相大白。」
對羅布次仁的審訊結束了。「特別會議」又在頓珠噶倫的主導下,連續審訊了陸續抓起來的大昭寺護法神旺秋活佛、給達賴喇嘛講授大圓滿法的敦茄活佛、聶榮來的娘竺活佛、達賴喇嘛的起居堪布姜央喇嘛。他們的口供幾乎跟羅布次仁一樣。但是對審訊者和被審訊者來說,其實審訊都不重要,甚至毫無必要,重要的是把迪牧活佛送人的所有靴子找來,在眾人面前拆開了看,到底縫到靴底夾層里的符咒是什麼。
這是一個細雨霏霏的日子。在噶廈所在地的大昭寺大院,被請來驗看符咒的有拉薩三大寺、四大林、上下密院的代表,有達賴喇嘛的正經師、副經師和三個侍從堪布,有在大昭寺辦公的所有噶廈成員,還有特意從丹吉林請來的白熱管家。
十八個供養非人的寧瑪派喇嘛被押解到了現場,每人都抱著一雙黑色羊皮五色氆氌牛鼻彩靴。敦茄活佛也被押了進來,拎著那雙兩層黃色團龍緞子象鼻彩靴。由迪牧活佛親手送給達賴喇嘛的那雙三層黃色團龍緞子象鼻彩靴,也由布達拉宮侍衣喇嘛拿來放到了地上。
頓珠噶倫和兩個布達拉宮的喇嘛各人拿著一把護法劍和一把金剛斧,開始又砍又割地拆解結實的靴掌。
黑暗中的陰謀和罪惡暴露了。現在是光天化日。
每一雙靴子的靴掌裡面都藏有白綢子的符咒,上面寫著十三世達賴喇嘛的生辰年月和法名:「火鼠年五月初五,吉尊阿旺羅桑土登嘉措晉美旺秋卻勒朗巴傑哇貝桑布」,名字下面是「福壽衰敗」幾個藏文字。符咒的背面密密麻麻寫著一些咒其暴病暴死的毒經黑咒,還有一個黑色的****圖案。
在場的人面面相覷。沒有人說話。房檐上的麻雀也不再嘰嘰喳喳。雲彩瞬間變黑了,低低而來,細雨收斂了聲音。整個西藏窒息著。
十八個供養非人的寧瑪派喇嘛嚇得東倒西歪,有人跪著,有人坐著,有人想跑開,卻被人拉住了。他們一個個用雙手捂著臉,不敢看那些從靴掌里搜出來的陰險的罪大惡極的符咒。敦茄活佛恐懼異常,臉上的肌肉顫抖著,一邊揪著麵皮,一邊喃喃自語,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什麼。
白熱管家突然問道:「為什麼?為什麼詛咒洋魔異教、上帝耶穌的符咒變了樣?佛祖啊,誰敢詛咒達賴喇嘛?」
頓珠噶倫陰冷地哼了一聲:「幸虧被我審出來了,給我抓。」
幾個布達拉宮喇嘛立刻撲過去,撕住了白熱管家。
頓珠噶倫直奔大昭寺門外,厲聲命令早已守候在那裡的一隊藏兵:「包圍丹吉林,逮捕迪牧活佛。」
突然有人喊一聲:「抓得好,迪牧活佛早該抓了。他才是西甲喇嘛真正的後台。」
頓珠噶倫扭頭一看,原來是江孜宗本岩措,詫異道:「你來這裡幹什麼?」
宗本岩措彎下腰去說:「大人,江孜正在打仗,你不是不知道。我是來報告戰況的,是給你報告,還是給達賴喇嘛報告?」
頓珠噶倫想了想說:「先給我報告,再給達賴喇嘛報告。」
一進入宗山城堡,看到盤踞在這裡的竟是卡奇大佐和他的司恩巴人,容鶴中尉就在心裡驚呼一聲:上帝啊,這是撒旦的安排。他立刻對比了一下自己和卡奇大佐的實力,嚇了一跳:如果打起來,三個司恩巴人將對付一個英國人。所以從那一刻開始,他就時時處在警覺當中,總覺得如果這座城堡里不發生十字精兵之間的互相殘殺,那才是一件奇怪的事。警覺一直持續到現在,十多天過去了。
十多天里,司恩巴人依仗人多,佔據著大殿和大殿之上的二層小殿以及房頂和箭樓,只把南邊兩個偏殿讓給了容鶴中尉的人。阻擊西藏人進攻的主要是卡奇大佐的司恩巴人,他們在房頂和箭樓派了人,輪換著晝夜值班。一旦發現有西藏人衝上來,就點著早已捆紮好的火藥包扔下去。火藥包小山一樣堆積在房頂,靠了它們的威力,卡奇大佐並不擔心西藏人會攻上來。因此他現在的多一半心思已經離開西藏人而集中在容鶴中尉身上。
都在一座城堡里,容鶴中尉和卡奇大佐沒說過一句話。部下之間也沒有任何交流。雙方往死里沉默著,但沉默的只是聲音而不是仇恨。仇恨鎖定了時間,彼此的冷視和挑釁就像刀劍無聲的比拼。所有人都意識到: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但很快就會發生。
城堡的外面陽光燦爛,內部卻陰森恐怖。
都在忐忑不安中等待,都知道頭頂懸著災難卻無法斷定什麼時候降臨。空氣在陰險中回蕩,昏暗的光線讓氣氛格外肅殺,謀害潛藏在飛塵里,閃閃發光的是隨時都會爆發的驚駭。
卡奇大佐告誡他的人:在我們司恩巴人的意識里,你打死我們三個人,我們就要打死你三十個人。三個兄弟的血不能流在復仇之神不理不睬的地方。
容鶴中尉試圖在部下心裡喚起高等種族的意識,一再地說:這些雇傭軍,野蠻人,不僅****了屬於我們英國人的西藏姑娘,還想在戈藍上校面前代替我們成為嫡系部隊,好像我們英國人才是雇傭軍。大家準備好,可能要流血了,這個陰鬱的城堡里,有一股強烈而恆定的死亡氣息。
互相不說話,也不會走到對方的地盤上。只有一個地方是雙方都要去的,那就是地下窖水。走向窖水的門在大殿和南邊兩個偏殿的中間,恰好處於雙方的中間地帶。進去窄窄的門廊后,有七個拐彎組成的通道,通道盡頭便是切入地下的大水窖。取水的人必須沿石梯下去大約五十米,才能站到能夠舀到窖水的平台上。雖然叫窖水,卻不是通常用地窖儲存的雨水,而是滲出來的地下水。大水窖嚴格地說就是深藏在城堡里的大水井,可見最初修建宗山城堡的目的,就是為了長久堅守在這裡。
司恩巴人和英國人每天都要取水,每天都可能在狹道里、石梯上、平台中相逢。平安無事,仇恨的表現依舊是沉默。
突然,這一夜,容鶴中尉聽到了歌聲,是一個司恩巴歌手唱起來的。聽不出那曲調是悲傷還是幸喜,只覺得壓抑的歌聲里,充滿了內心的痛,是那種既可以不祥也可以吉慶的痛。
哦,司恩巴,司恩巴,美麗寧靜的故鄉,
清晨的薄霧裡,走來了背水的媽媽;
哦,媽媽拉,媽媽拉,石鍋里開滿桃花,
遠去的孩子,還有背著獵槍的爸爸。
容鶴中尉發現,去取水的兩個英國士兵在綽綽有餘的時間裡沒有回來。他又派了兩個人去尋找,這兩個人也沒有回來。他立刻意識到,仇殺和死亡開始了。他本來以為,一旦開始,司恩巴人就會端著槍衝過來。所以他準備好了應對公開的挑戰,機槍架起,子彈上膛,派出哨兵嚴密監視對方動靜,沒想到卻是暗殺。他很後悔自己沒有先下手為強,對手比他們更陰險地潛伏在取水線上,他們要麼等著渴死,要麼去送死。
司恩巴人的歌聲還在響起,這優美的懷鄉之歌已經是殺人的信號了。容鶴中尉從偏殿門縫裡看到,大殿里正在發生變化,西藏人的輜重變成了匍匐射擊的掩體,幾十支來複槍和四挺機槍對準了南邊兩個偏殿。暗殺正在進行,公開的對抗也已經擺明,他唯一的選擇就是迎戰,唯一的結果大概就是死亡。既然只能這樣,那就不能繼續等待了。
容鶴中尉對部下說:「戈藍上校要我們堅守二十天,這個時間太長了。如果我們守在偏殿里,不是被司恩巴人打死就是渴死;如果我們打死守門的司恩巴人,跑向城堡大門,大約四十步的距離中,我們不一定全部被打死。但一出城堡大門,就又會被西藏人打死。你們說,你們是想讓司恩巴人打死,還是想讓西藏人打死?」
部下們沉默了一會,都說要是被西藏人打死,還能說是為了上帝,為了大英帝國;要是被司恩巴人打死,那算什麼呀?
容鶴中尉點點頭,下達了開槍射擊的命令,突然又說:「慢。」
他看到城堡的大門被打開了,幾個司恩巴人跑了出去。一會兒,他們又跑回來,抬著一個女人來到大殿中央。
劫持了女人的司恩巴人都說:「快來看看啊,她比上次那個漂亮多了。」
女人被丟在地上。她掙扎著站起,憤怒地面對著司恩巴人。
許多司恩巴人愣住了,尤其是卡奇大佐,半晌無語,彷彿說:真美。
「原來是她?」終於有人從她的美麗中認出了她。他們的三個兄弟就是因為****了她,才被容鶴中尉打死的。
「哼哼。」一聲冷笑像氂牛打噴嚏一樣,從卡奇大佐的鼻子里噴了出來。
桑竹姑娘突然四下里看了看,尖叫著拔腿就跑。她似乎驚恐萬狀,慌不擇路,逃跑中看錯了方向,沒有跑向城堡大門,而是跑向了大殿和南邊兩個偏殿的中間,那個窄窄的門廊,通往地下窖水的取水之門。
但是她沒有來得及跑進門去,就失去了自由。從取水之門裡跳出一個司恩巴人,滿懷抱住她哈哈大笑:「我的,我的。」
司恩巴人沒想到,就在這時,對面兩個偏殿里的英國人蜂擁而出,舉槍朝著他們一陣猛射。
司恩巴人的還擊相當迅速。終於打起來了。城堡裡頭,十字精兵內部,英國人和司恩巴人,為了女人的仇恨再次爆發。
容鶴中尉丟開自己的隊伍,撲向桑竹姑娘,一槍打死了那個仍然抱著桑竹姑娘的司恩巴人,拉起她就跑。他要拉著她跑向距離最遠的城堡大門,卻被她拚命拽進了近在咫尺的窄窄的取水之門。
「這裡危險,不能進去。」容鶴中尉急切地喊著。
桑竹姑娘從他的動作中知道他在說什麼,使勁甩開他:「別管我,別管我。」
容鶴中尉也聽懂了,大聲說:「美麗的姑娘,我不能不管,你是我的,我的。」
這時有個司恩巴人舉著火把從幽深的通道里跑了出來。容鶴中尉抬手一槍打倒了他,走過去摸摸,確認死了,然後抱起拚命掙扎的桑竹姑娘,沖了出去。但是他已經出不去了,司恩巴人和英國人還在交火,如果跑向城堡大門,就必須穿越子彈穿梭的整個大殿,他們不是被司恩巴人的子彈打死,就是被英國人的子彈打死。容鶴中尉蹲踞在地上,有力的大手控制著桑竹姑娘,觀察著前面,又警惕著後面。他擔心從取水通道里再冒出司恩巴人來。
桑竹姑娘急切地說:「你們,打不過他們。」
的確如此,英國人已經死了一堆。城堡大門仍然緊閉著,說明到現在還沒有一個英國人跑出去。
桑竹姑娘指著後面說:「城堡還有一個出口,就在這裡頭,這裡頭,出口。」她坐了個爬進爬出的動作,「你跟我走,我保證你活著出去。」
容鶴中尉聽懂了,猶豫著,不想丟開自己的士兵,跟這個女人走。可是所有的英國人都已經沖向城堡大門,他跟他們實際上已經失去了聯繫。
「走不走?你不走,就放開我。」桑竹姑娘大聲說。
城堡內的槍彈還在爆響,戈藍上校只好聽從桑竹姑娘的。兩個人沿著幽深的取水通道朝前摸去。
通道里有七個拐彎的地方,容鶴中尉覺得每個拐彎處都可能潛伏著司恩巴人,就把桑竹姑娘藏在身後,舉著槍,輕手輕腳挪過去。還好,沒有遇到司恩巴人。直到走完通道,容鶴中尉才鬆了一口氣。
但是容鶴中尉立刻發現,危險並沒有消除。通道的盡頭,就在地形突然切入地下的時候,他被什麼絆倒了。他爬起來摸了摸,摸到了英國士兵的肩章,繼續摸,便摸到了四個被暗殺的英國士兵。他警覺地抬起頭,突然感覺黑暗一陣搖晃,五步之外,嘩啦一聲響。他來不及看清什麼,砰砰就是兩槍。有人沉重地倒下了。
靜等了一會兒,沒聽到什麼聲音,容鶴中尉爬了過去,看到一縷微光從大水窖的頂端投射下來,撫摸著通道盡頭一面有凹洞的牆壁,一條腿從裡面伸出來,像要絆人似的。容鶴中尉抓住腿,使勁一拉,拉出一個人來,是司恩巴人,已經死了。容鶴中尉朝著牆壁凹洞開了幾槍,傳來一聲嘆息,接著便是沉寂。
軍人的直覺告訴容鶴中尉,這裡已經沒有敵人了。他站起來,走過去,借著頂端開口處的微光,朝大水窖下面看了看,一片黑暗。但是能看到朝下延伸的石梯。石梯是之形扭曲的,緩解了窖壁的陡峭,還安裝著幫助人上下的鐵索。
容鶴中尉比劃著問桑竹姑娘:「出口在哪裡?」
桑竹姑娘指了指頭頂的微光說:「那就是出口,你看你能不能出去?」說罷就匍匐著身子,沿石梯朝下爬去。
容鶴中尉知道對方騙了他,來不及多想,一把揪住她:「下去幹什麼?危險。」
桑竹姑娘說:「我來是投放毒藥的,聽懂了嗎,毒藥?」
容鶴中尉也許聽懂了,也許沒聽懂,但重要的不是這,而是他看桑竹姑娘執拗地要下去,便也跟了下去。他不能放棄她,理智和情感都不允許他放棄她。
下去他就明白了。當桑竹姑娘站在舀水平台上,從氆氌裙的夾層里拿出一包和黑暗同一種顏色的粉末,撒向在昏暗中閃著黑光的水面時,容鶴中尉既沒有阻攔,也沒有鼓動,而是平靜地望著桑竹姑娘說:「啊,姑娘,你大概也想毒死我吧?」他蹲下來,雙手掬起一捧水,就要往嘴裡喝。桑竹姑娘一把將他推開了。
桑竹姑娘說:「除了你,十字精兵所有的人都該死。」
容鶴中尉定定望著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是桑竹姑娘的同謀了。他搖搖頭:不不。又覺得他其實並不反感關於同謀的念頭,奇怪地想:自己怎麼會走到這一步?
桑竹姑娘拉他一把:「走,快走。」
容鶴中尉明白了:「不,不能走,走出去就是死。」
現在重要的是把自己藏起來,等待司恩巴人來舀水。
容鶴中尉帶著桑竹姑娘沿石梯爬上去,和兩個死去的司恩巴人互換了衣服,然後躲進了通道盡頭的凹洞。想好:一旦有人走進凹洞,他們就趴在地上裝死人。
過了很長時間,才有幾個司恩巴人舉著火把來取水,肯定是做晚飯要燒湯,他們取走了很多水。取水人的言談證實了容鶴中尉的預料:他的部下、那些年輕英俊的英國人,全體死在城堡內的交火中,無一倖免。而他卻活著,是不是應該感謝桑竹姑娘呢?不,感謝上帝,是上帝讓他邂逅了桑竹姑娘。
大水窖頂端的微光消失了,又來了。大概過了一夜。
容鶴中尉和桑竹姑娘等待著,直到饑渴得無法忍耐后,才小心翼翼摸了出去。城堡大門依然關閉著。大殿里躺滿了死人,有被槍彈打死的,也有被毒死的。容鶴中尉朝司恩巴人燒水做飯的地方望了一眼,發現那兒死人更多。也有活著的,不多,四五個,其中就有卡奇大佐。不知道為什麼他們活著,是沒有來得及接觸毒水,還是喝了毒水后不起作用?用不著再去打探了。
卡奇大佐驚怪地望著兩個從窄窄的取水之門裡走出來的人。容鶴中尉和桑竹姑娘也驚怪地望著對方。誰也沒有開槍射擊的意思,也沒有說話的願望。沉默了片刻,桑竹姑娘拉著容鶴中尉,快步走向了城堡大門。
大門開了。在桑竹姑娘和容鶴中尉走出去的一瞬間,一直守候在宗山腳下的西藏人發出了一陣「噢呀噢呀」的喊聲。女神在發怒之後,迎來了宗山城堡的黎明。派出女神的西甲喇嘛再一次顯示了他的智慧,噢呀,噢呀。
容鶴中尉感嘆道:「還差兩天才到二十天,我們就堅守不住了,可惜啊。」他伸出兩個指頭,使勁比劃著。
桑竹姑娘用疑光重重的眼睛準確地反問:為什麼是二十天?
容鶴中尉自信地說:「二十天以後,戈藍上校會率領一支嶄新的十字精兵回到這個地方。」他用端槍的姿勢比劃著,「我們的人,漫山遍野,嘟嘟嘟嘟。」
桑竹姑娘驕傲地說:「我們有西甲喇嘛,什麼也不用擔心。」
容鶴中尉指著山下的西藏人,驚恐地說:「這些人會打死我的。」
桑竹姑娘搖搖頭說:「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會告訴西甲喇嘛,是你幫助我把毒藥放進了大水窖。」她拍了一下對方,做了個投毒喝水的樣子。
容鶴中尉苦笑道:「如果這樣,打死我的就是戈藍上校了。姑娘,你能保護我嗎?」
桑竹姑娘沒聽懂,一臉懵懂地搖搖頭。
容鶴中尉也跟她一樣搖搖頭,臉上的表情非常失望。
這時,那些久久等待收復宗山城堡的僧兵和民兵你擁我擠地跑上山來。容鶴中尉本能地舉起槍,朝城堡大門裡躲去。桑竹姑娘一把拽住他,奪過他的槍,扔到地上,然後攙著他的胳膊,靜靜佇立著。
最先跑上來的西藏人站在他們面前,疑惑地看看容鶴中尉,又看看桑竹姑娘,似乎轉眼就明白了,自動分成兩股,從他們身邊嘩地流過去,流進了城堡大門。
讓桑竹姑娘遺憾的是,湧來的人群里沒有西甲喇嘛的身影。她禁不住打聽:「西甲喇嘛呢?」
有人告訴她:「達賴喇嘛來旨命啦,他在白居寺里出不來啦。」
這話讓桑竹姑娘疑惑:什麼意思?又一想,到底是前線總管,不一樣啦,都可以直接聆聽達賴喇嘛的旨命,顧不上來看看我這個被洋魔糟踐過的女人啦。她拉起容鶴中尉的手,朝宗山下走去。
就在桑竹姑娘幫助西甲喇嘛成功收復宗山城堡的時候,西甲喇嘛本人卻被拉薩來的幾個喇嘛糾纏在白居寺里。那幾個喇嘛供職於噶廈政府,代表西藏最高權力,手拿著達賴喇嘛的黃絹旨命:
驚聞江孜宗本岩措報告,前線總管西甲喇嘛自恃權力高大,以抵抗異教洋魔為由,驕橫妄為,滋生是非,害官害民,犯有如下罪狀:把宗山城堡讓給洋魔之罪,命令賤民搶劫官府和莊園之罪,燒毀村舍、頗阿勒莊園、青稞地之罪,放跑異教洋魔之罪。如此大罪,不可饒恕。詔命該喇嘛速來拉薩,聆聽訓令。
如有違抗,我已授權江孜宗本岩措對你施行砍手、砍腿、挖眼、鞭打、殺死等等懲罰。
有個戴眼鏡的喇嘛打開黃絹,大聲把旨命念了出來。
西甲喇嘛不彎腰,不攤手,不吐舌,全然不把拉薩來的喇嘛放在眼裡,一聽對方念完就喊起來:「不對了,不對了,是江孜宗本大,還是前線總管大?這個嘛得說清楚。西甲喇嘛對宗本岩措施行砍手砍腿還差不多,不能顛倒過來嘛。」
眼鏡喇嘛說:「宗本是噶廈任命的官員,是有品級的,你連品級都沒有。達賴喇嘛任命你為前線總管,是要你抵抗洋魔的,不是要你燒村舍,搶莊園的。快把行李收拾一下,跟我們去拉薩。」
西甲說:「這個的不能去,去了拉薩,洋魔怎麼辦?洋魔又要來啦。」
眼鏡說:「你怎麼知道洋魔又要來?」
西甲說:「我今天看到江孜民兵都回來啦。宗本岩措把他們丟在乃寧寺聽候命令,他自己不知跑到哪裡去啦。他們等了幾天等不到命令就回來啦。沒有人押送洋魔,洋魔還有不回頭的?我剛才已經派探馬去打聽洋魔到底出沒出西藏。我還打算親自帶人去乃寧寺、雜昌峽谷、曲眉仙郭、春丕、則利拉、隆吐山、日納山這些地方駐守。我知道你們會說我是逃避懲罰,那我就不去啦,我就在江孜等著。我已經算過時間啦,洋魔要來也就是這三五天。你們再等三五天好不好?三五天過去,洋魔要是不來,我就去拉薩,聽達賴喇嘛的訓令。如果我不服,你們就砍手、砍腿、挖眼、鞭打、殺死。這些事千萬不要交給江孜宗本岩措,他有什麼資格呀?猴子吃老虎的事情從來沒聽說過。我現在是抗擊洋魔的老虎,就是死也要死在更厲害的老虎手裡。」
拉薩來的喇嘛把西甲喇嘛拘禁在白居寺里,不讓進去,也不讓見人。但僅僅過了兩天,被西甲喇嘛派去打聽洋魔是否出西藏的探馬就十萬火急回來了。他見不著西甲喇嘛,就在白居寺一層大佛堂里喊:「洋魔,洋魔,洋魔又來了。」
大佛堂東北角就是拘禁室。西甲喇嘛一聽有人喊,推開攔擋他的幾個拉薩喇嘛,就沖了出來:「有多少洋魔?你在什麼地方看見啦?」
探馬說:「一過雜昌峽谷就看見了,洋魔多得看不到頭。我在平地上看,在半山腰看,又在山頂上看,看到最後也沒看到哪裡是頭,就看見八匹馬拉的大炮轟隆隆地來啦。」
大佛堂里已經聚集了許多人。大家都很緊張,尤其是幾個拉薩喇嘛,抖抖索索地問:怎麼辦?怎麼辦?
西甲喇嘛皺起眉頭,一邊甩著袈裟,一邊在大佛堂里踱步,突然「哼」了一聲說:「又來啦?不怕我?是不是洋魔知道我被請到拉薩去見達賴喇嘛了?可惜我還沒有走。那就來吧,上一次是火的戰略戰術,這一次我就用水的戰略戰術。」
大家鬆了一口氣,都問:「什麼是水的戰略戰術?」
西甲喇嘛說:「洋魔來了我們佔住三頭,白居寺和宗山城堡是一頭,紫金寺是一頭,崗珠山和江洛林卡是一頭。這三頭一占,洋魔就只能把落腳地選在年楚河邊的大窪地里。我已經看過啦,年楚河往上有個荒草壩子,要是用火藥把壩子炸開,河水就會改道,直灌大窪地。洋魔怕淹就得跑,一跑我們就從三面圍打。這樣子嘛洋魔就死路一條啦,淹不死就打死,打不死就淹死。你們說好不好?」
這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方案,所有人都不吭聲。
「炸掉草壩子?讓年楚河改道?」眼鏡喇嘛突然問,「誰同意啦?」
西甲一愣:「這個嘛需要誰同意?我同意啦。」
眼鏡說:「你同意有什麼用?荒草壩子是山神的家,年楚河是龍神的家,山神龍神不同意,誰同意也不行。除非……」
西甲緊問道:「除非什麼?」看對方不說,乞求道,「尊貴的大喇嘛,長壽的大喇嘛,你就快說呀,就算你是山神龍神的護法,也不要不說呀。」
眼鏡喇嘛很受用對方的口氣和稱呼,咂了一下嘴說:「除非達賴喇嘛同意。達賴喇嘛是觀世音菩薩轉世,他要是同意,派人給山神龍神燒一堆桑煙,打個招呼就行啦。」
西甲說:「那就快去給達賴喇嘛說,你說還是我說?我說容易,現在就說。」他揚起頭,對著大佛堂的頂棚雙手合十放到鼻子前,「比水高比山長的達賴喇嘛,我們剛才的話你都聽到啦,你是同意還是不同意?同意了就摸摸我的頭,不同意也摸摸我的頭。」稍候片刻,他兩手分開,高興地說,「達賴喇嘛同意啦,我的頭髮唰啦啦響,頭皮都摸掉一層啦。」
眼鏡說:「這個不算。沒有文沒有紙,也沒有大印坨子,眼睛看不見的同意,誰相信呢?萬一怪罪下來,誰擔待得起?我們是擔著責任來的,沒有公文的事情,堅決不辦。」
西甲生氣地問:「那你說怎麼辦?」
眼鏡說:「我們趕快回去,當面請示,當面同意。等拿到了達賴喇嘛和噶廈的旨命,再來找你。」
西甲著急地說:「洋魔就要來啦,江孜到底怎麼辦?」
眼鏡說:「江孜怎麼辦,這個我們不知道。這裡有江孜宗本,他是從拉薩跟我們一起來的,你去問他。」
西甲一把推開眼鏡喇嘛,吼道:「江孜宗本岩措連發槍放糧給誰都不知道,你趕緊去,馬上就去,我等著達賴喇嘛和噶廈的同意。」
戈藍上校遠遠地望著宗山城堡,得意地尋思:我說了二十天以內我一定再來。怎麼樣江孜?
他知道自己之所以成功返回,是押送他們撤離西藏的江孜宗本岩措幫了大忙。宗本岩措和他的江孜民兵一過乃寧寺就不見了。戈藍上校當即決定,把殘餘部隊以及尕薩喇嘛隱藏在雜昌峽谷兩邊的山林里,卸掉僅有的四十匹馬的輜重,自己帶領四十個人,輕騎馳往哲孟雄的大吉嶺搬請援兵。
戈藍上校的目的達到了,就像他給容鶴中尉許諾的那樣,他的確帶來了一支嶄新的十字精兵。略感遺憾的是,他不是唯一的指揮官,麥高麗將軍也來了。將軍到底是代表倫敦軍方的重量級人物,在很短的時間內說服英印總督寇松,調動了駐紮在印度南部以及哲孟雄、布魯克巴、廓爾喀的全部英國軍隊和雇傭軍,火速進藏,氣勢洶洶地趕赴江孜。
戈藍上校說:「將軍,我再次以上帝的名義保證,你將得到比乃寧寺更多更重要的西藏珍寶。」。
麥高麗將軍說:「不要把我看成是一個貪得無厭的財主。這次進軍西藏,我希望見到達賴喇嘛,告訴他,如果西藏附屬於大英帝國,拉薩所有的寺院包括布達拉宮就會成為上帝之旅的落腳點而得到女王的保護和全世界的關注。我為什麼要帶走本屬於英國的文物呢?當然,我是說,假如我們不擔憂它失去的話。」
戈藍上校說:「擔憂是不會消失的。我的嗜好告訴我,不能把你心愛的東西放在你伸手拿不到的地方。」
「比如權力?」麥高麗將軍笑道。
「權力?什麼意思,將軍?」
「說實話,我到現在也不明白,權力和珍寶到底哪個更重要?上帝會不會把這兩樣東西同時交給一個人呢?」麥高麗將軍依然笑著,但笑意里充滿了挑戰。
戈藍上校乜斜著對方,似乎說:不要貪得無厭,是我冒著生命危險打到了江孜。
麥高麗將軍用同樣的眼神告訴他:可是你失敗了,江孜一戰,幾乎全軍覆沒。
戈藍上校不承認自己失敗,尤其是返程中他們順利抵達雜昌峽谷,被他隱藏在山林里的殘餘部隊和尕薩喇嘛跟他會師后,這個念頭就更加堅定了。在他和麥高麗將軍並轡而行時,他告訴對方:「我們已經開通了從邊界到江孜的道路,在我們經過的所有地方,都不會再有西藏人的堵截。下一步的目的,就是開通從江孜到拉薩的道路。」
麥高麗將軍知道他在表功,哼哼一笑說:「上校,別忘了,最後的勝利才是真正的勝利。」
「是的,將軍,我們為最後的勝利而來。西藏劃歸英國的日子並不遙遠,上帝已經確定好了。」戈藍上校說這話時自信而激動,因為他看到從雜昌峽谷北路口那邊騎馬走來兩個人,其中一個竟是失蹤多日的達思牧師。他雖然還無法斷定這一次進攻江孜的成敗得失,但他知道,達思牧師是來幫助他的。
達思牧師下馬站到戈藍上校面前時,臉上飛揚著亢奮的光點。戈藍上校熟悉這表情,眯起眼睛俯視著對方。達思牧師望了一眼長長的十字精兵隊伍,禁不住讚歎道:「這麼多人,都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戈藍上校淡然一笑:「是什麼原因讓牧師又回來了呢?」
達思說:「是戰爭,也是修鍊,你的戰爭和我的修鍊都還在繼續。」
戈藍上校跳下馬背,掃了一眼達思身後拉著兩匹馬的西藏姑娘,期待地說:「你對我一定有什麼忠告,就像過去那樣?」
達思點點頭:「也許很重要,也許不重要。從這裡一直向北是江孜,到了江孜白居寺,往東走,就是浪卡子宗,在江孜宗和浪卡子宗之間,聳立著卡諾拉雪山。我要繞開江孜,從雜昌峽谷北路口直插卡諾拉山口。佔領了這個山口,就等於切斷了西藏人通往拉薩的路。但如果西藏人佔領了卡諾拉山口,就會直插到這裡,切斷十字精兵的供給線和退路。」說罷,他展開「吉凶善惡圖」給戈藍上校看。
戈藍上校一看,嚇了一跳:「幸虧牧師回來了,如果讓西藏人搶先佔領卡諾拉山口,我們很可能又會……」他咽下了後面的話,狐疑地望著對方。
達思知道他想什麼,主動解釋道:「我逃走和回來都是修鍊的需要。大火把頗阿勒莊園和十字精兵一起燒毀的時候,我就在年楚河東岸的洞穴前看著。那一刻,菩媸姑娘對我說,我的同胞燒了我的家,我只能跟著你了,你走到哪裡我跟到哪裡。所以我就來了,我在江孜已沒有任何牽挂。」
戈藍上校看著菩媸姑娘問:「牧師,你準備把她當作什麼人?」
達思說:「她是我的神。在我祈求上帝時,她就是聖母;在我祈求佛祖時,她就是佛母。」
戈藍上校顯然不希望得到這樣的回答,搖搖頭說:「這是西藏人的思維,在我們英國,一個這樣漂亮的女人只可能充當兩種角色:貴婦人,或者,妓女。還是說打仗吧,你對這次進攻江孜還有什麼建議?」
達思說:「我的建議很可能就是尕薩喇嘛的建議。」
戈藍上校說:「你是說首先佔領紫金寺?」看到達思牧師點了點頭,又扭頭對麥高麗將軍說,「佔領了紫金寺,就切斷了江孜跟日喀則的聯繫;佔領了卡諾拉山口,就切斷了江孜跟拉薩的聯繫,同時又能防止西藏人切斷我們身後的供給線。將軍,你看怎麼辦?」
勒馬站在一邊一直不吭聲的麥高麗將軍說:「我想喝一杯葡萄酒,慶賀一下達思牧師的歸來。」然後笨拙地溜下了馬背。
再次上路時,戈藍上校撥出一隊十字精兵跟上了達思牧師和菩媸姑娘。他們從雜昌峽谷北路口,往東北插向了卡諾拉山口。
重返江孜的戈藍上校經過謹慎偵察后,發現宗山城堡已經失守,白居寺、崗珠山、江洛林卡和紫金寺也都有西藏人把守,便將十字精兵開進了年楚河邊開闊的大窪地。
他上次吃了分散駐紮的虧,這次便把所有兵力屯聚在了一起。即便西藏人前來圍打,幾炮就能轟開一個缺口,突圍是很容易的。
休整了幾天,看西藏人沒有圍攻的跡象,便和麥高麗將軍商量,決定分兵兩路,一路原地不動,用來牽制分散把守的西藏人;一路為主力部隊,向西突進,務必拿下紫金寺。
眼鏡喇嘛一行不斷換馬,晝夜賓士,三天以後到達拉薩,七天以後返回江孜,在白居寺見到西甲喇嘛,遞上了噶廈命令。西甲閉上眼睛,擺擺手說:「你念給我聽吧,我想睡覺啦。」眼鏡喇嘛不知道他閉眼是因為不識字,生怕他睡著,朗聲念起來:
水是西藏的龍脈,有龍神居住,萬萬不可炸壩子改河道,
得罪了神明,貽患無窮,若是殃及全藏及子孫,萬死難當。
抗擊洋魔,不能讓城堡、搶官府、燒莊園、放掉異教洋魔首惡之人及徒眾。要寸步不讓,寸土必爭。
為保衛神聖佛法,報答皇上和達賴喇嘛的鴻恩盛德,務必同心協力消滅佛教之大敵——英國十字精兵,決不讓入侵者生還一兵一卒。
西甲喇嘛睜開眼睛問:「這就是達賴喇嘛的旨命嗎?」
眼鏡說:「達賴喇嘛讓噶廈緊急開會,噶廈會議就是這麼說的。」
西甲苦苦一笑說:「噶廈就會說大話,迪牧活佛當攝政王的時候,肯定不會這麼說。為什麼要寸步不讓呢?我不走動怎麼能打倒你,我只有讓你十步,猛衝過去一拳,這樣才能打倒你嘛。」說著連連後退,就要當眾試驗一番,嚇得眼鏡喇嘛忽地蹲下,望著西甲高大偉岸的身影喊道:「我已經倒了,你別打,別打。」
「就知道別打,別打,寸步不讓就是見洋魔別打。」西甲吼著。
但無論西甲喇嘛怎樣生氣煩躁,他都必須執行噶廈的命令,因為噶廈的命令秉承了達賴喇嘛的旨意;還因為他已經明白:要是不聽話,勝利了也不算,也要按照罪責論處。他說:「這樣的打仗是堵了嘴念經,綁起來跳舞,經念不出來舞也跳不成,我不當前線總管了行不行?」然而他還是名正言順的前線總管。大家都知道,達賴喇嘛也知道,儘管他有那麼多罪狀,罄竹難書也好,千刀萬剮也罷,這場反侵略戰爭只能靠西甲喇嘛來打。
西甲喇嘛氣狠狠地離開白居寺,登上了宗山城堡。他眺望原野,望到了十字精兵的屯兵布局,忍不住對身邊的人說:「哪裡是佛?你們不要頭上安頭、嘴上安嘴,我就是佛。你看你看,就像我的腦袋長在洋魔脖子上,我怎麼想他們就怎麼做,開進大窪地了是不是?」他突然激動起來,大聲說,「快把兵力開上去,在年楚河上游的荒草壩子上埋火藥,現在還來得及。轟轟幾聲響,等荒草壩子一炸開,河水就來啦,淹掉大窪地,洋魔往哪裡跑?一跑我們就打,不是死,還是死。」
阿達尼瑪轉身離開,要去傳令。
西甲喇嘛憾恨地喟嘆一聲:「回來回來。這一次水的戰略戰術不用啦,我們就來個寸步不讓,寸土必爭,和洋魔犄角對犄角地拼,拚死我這條命算啦,反正是要死的,不讓洋魔打死,也會讓噶廈處死。」
按照寸步不讓、寸土必爭的原則,西甲喇嘛決定派兵堅守所有重要的地方。他派宗本岩措率領的江孜民兵和麻子代本團堅守宗山城堡,派僧兵楚臣代本團堅守白居寺,派僧兵群覺代本團堅守崗珠山,派僧兵夏魯代本團堅守江洛林卡,派奴馬代本的森巴軍和藏兵歐珠代本團依然堅守紫金寺。又給******麥巴扎倉當周活佛親自指揮的僧兵當周代本團委以重任,堅守卡諾拉山口。
這時候有快馬來報,靠了達賴喇嘛的威望和新任民兵總管曲哲丹諾的奔忙,噶廈緊急組建了三個僧兵和民兵混雜的藏軍代本團,也都從昌都、藏北和林芝遠途而來,不日就要到達了。
西甲喇嘛很振奮,雖然不能按照他的戰略戰術打仗,但畢竟增加了這麼多人馬,就算寸步不讓、寸土必爭會有重大犧牲,也不會讓洋魔輕易得逞,說不定也能產生水淹大窪地的效果。他說:「用水淹不死洋魔,就用人淹死。」
向西突進的十字精兵主力,在紫金寺前的青稞地里停了下來。
青稞就要收穫了,沉甸甸的穗頭、黃燦燦的莖葉,空氣里彌散著濃厚的生麥甜香。藏身在稠密青稞地里的野兔嚇得到處亂跑。地畔的麻雀一哄而起,飛走了。隨人鷹像巡視領空一樣瀟洒地高高盤旋。烏鴉還在樹上聒噪,不僅沒有飛走,反而越聚越多了。它們是死亡預言家,能夠提前看到血腥的場面、屍體的陳列。
戈藍上校指揮部隊拔起青稞,厚厚地堆積在地邊塄坎上,壓上土和石頭,作為掩體,又把十磅和七磅大炮以及山地野炮架在不同的射擊角度上。機槍在大炮前面的溝渠里,有三挺正對著進出紫金寺的主巷道。等大片青稞地糟蹋殆盡時,十字精兵攻打紫金寺的前沿陣地也就形成了。戈藍上校把步兵分成三個縱隊,分別從三面圍住了紫金寺,然後把尕薩喇嘛叫到跟前,問道:「你一定很熟悉紫金寺吧?」
尕薩喇嘛說:「紫金寺和薩瑪寺從不來往,他們是噶當派的自性空,我們是覺朗派的他性空,教法不同,見了面就要爭個你高我下,所以自古就是見僧如見魔的。愚蠢的人把骯髒的油亮當成了光明,哪個聰明人會羨慕它呢。不過我還是知道,佔領紫金寺,首先要佔領山。看見了吧,寺後面那座山,就是他們的神山。」
戈藍上校立即命令炮手:「讓上帝的炮彈瞄準紫金寺的神山。」
和西藏許多寺院一樣,紫金寺背靠大山。
逶迤起伏的群山,峰浪滔天。如果僅靠能夠壓倒一切的山脈氣勢就能戰勝敵人,西藏將無敵於天下。但是山脈以及所有的地貌似乎都喜歡中立,它們超脫於人類的情感,蔑視著人間的戰爭,並沒有把勝利的驕傲獻給與它們朝夕相處的西藏人。儘管西藏人每年都會插上祈福的經幡、維修神靈的居所箭垛、獻上溝通人與神的供品。
這一刻,十字精兵的大炮猛然轟響。有個第一次見識炮彈的西藏人由於驚嚇,踩落了寺後山頂上的一塊大石。那大石滾下來,直奔紫金寺的居巴扎倉,砸塌了扎倉主殿的后牆。堅守在寺院里的歐珠代本團和紫金寺的僧人頓時一片慌亂。親自前來指揮戰鬥的前線總管西甲喇嘛安撫大家說:「石頭是神的武器,神對我們說,打洋魔就要槍彈石頭一起上。你們別緊張,有我西甲喇嘛在這裡。」
毆珠代本說:「大喇嘛,你來我就更緊張啦。你可不能死。」
緊隨丈夫的果姆說:「大喇嘛不會死。」
但在紫金寺的僧人看來,石頭下山不是好的預兆,說明山神發怒了。山神為什麼發怒?因為人騎到山頂上去了。那是一座神山,紫金寺之所以建在它的懷抱,就是神山靈驗的緣故。據說當年西藏大成就者娘文曲吉隱居此山,在山神的感召下,三個月就證悟了許多高僧三十年才能證悟的以氣修為主的六支瑜伽大法,便建寺顯聖,供養佛祖和山神。後來大師欽念洛珠和宗喀巴也都在此居住修行,信仰者絡繹不絕,便催生出偌大一片巷陌連片、建築鋪張的寺院。神山的山頂誰也沒有上去過,只在半山腰有一座舍利塔和一坡經旗,算是人的痕迹。如今要抵抗洋魔了,奴馬代本居然帶人上到頂上去了。
寺院的幾個老喇嘛惶恐不安地來到半山腰,再也不敢往上走,大聲央求奴馬代本下來。奴馬代本下來,問他們有什麼事。他們說:「大人,山頂是神的屋頂,萬萬不可走來走去。洋魔侵佔了西藏,我們生氣;我們侵佔了神的屋頂,神也會生氣。」
奴馬代本說:「我們不佔領神山,洋魔就會佔領,那樣對我們威脅就太大了。」
幾個老喇嘛說:「洋魔要是佔領神山,神靈一定會懲罰洋魔。」
奴馬不聽勸告,揮手讓幾個老喇嘛回去。這時幾發炮彈呼嘯而來,擊中了山頂。更多的岩石滾落而下,砸向了寺院殿堂。幾個老喇嘛嚇得面色蒼白,撲通撲通都給奴馬跪下了:「大人,你們在哪裡,洋魔就會打到哪裡,你們下來了,洋魔就不會打神山了。」
奴馬聽幾個老喇嘛這麼說,也很無奈,只好命令部隊下山。
這時,十字精兵對紫金寺的正面進攻已經開始。三路縱隊同時衝擊,朝著紫金寺壓迫而來。西甲喇嘛立刻命令部隊從寺院的各個巷道和殿堂門內衝出來阻擊。圍繞著寺院三面早已修起掩體。西藏人躲在掩體後面開始射擊。射擊當然不僅僅指的是火繩槍,還有弓箭和飛蝗石鞭。西甲喇嘛讓歐珠代本指揮射擊,自己帶著一隊挑選出來的青壯漢子,手握大刀,奔跑在陣地上,看哪裡有洋魔衝破阻擊線,他們就撲上去,一陣砍殺。
好幾處阻擊線都被十字精兵衝破了,但他們無法衝破冷兵器的攔截,無法在西甲喇嘛身先士卒的勇敢面前邁進一步。
西甲喇嘛忘了自己是前線總管,只把自己當成了陀陀喇嘛,也把那些青壯漢子當成了陀陀喇嘛,如果誰惜命不前,他就會連挖苦帶鼓勵:「你不想死嗎?不想死的才會死,下一顆子彈專打你,你就是鑽進老鼠洞里,它也會跟進去,把你的屁股眼當洞口,鑽進去在肚子里爆炸。你看我,我就不死。我是實實在在想死,讓洋魔打死了好啊,死了就有好轉世,我的轉世是一個菩薩,佛祖說啦,達賴喇嘛說啦。可我就是不死。你們也會有好轉世,比我的還要好吧。釋迦牟尼定下的規矩是:洋魔多多地殺,福氣多多地來。殺一個洋魔除一個害,你在人間立了大功,死了靈魂上天堂,佛祖親自給你掛哈達哩。」
那些青壯漢子信不信誰知道,真真切切鼓舞他們的,倒是前線總管滿臉的血污。阿達尼瑪跟在西甲喇嘛身後,先是保護,後來就殺紅眼忘了自己的職責,跟西甲喇嘛比賽起來:「大喇嘛,我厲害,還是你厲害?你砍了幾個我沒看見,我已經砍倒五個啦。」他其實看見了,正在暗暗佩服西甲喇嘛呢。
十字精兵未能奏效,丟下一些屍體后,退了。
很快又是第二次進攻。這一次戈藍上校首先用炮火摧毀了西藏人的掩體,然後催兵急沖。退到寺院里躲炮彈的西藏人再次衝出來,發現掩體全部被破壞,只好退回去,依託寺院最靠前的一排僧舍打擊瘋撲過來的十字精兵。僧舍頂上爬滿了西藏人,他們發現在這裡射擊比在地面來勁多了。
西甲喇嘛驚愕地看到奴馬代本也在僧舍頂上射擊,手攥大刀,跳過去問道:「山呢?山呢?你把山交給誰了?」再仰起脖子一看,禁不住揍了奴馬一拳,「哎喲佛祖,這下我沒辦法了。」
寺院後面的神山頂上,黑黝黝立著一片森林,都是十字精兵的影子。整個紫金寺包括僧舍頂上的西藏人都暴露在人家的鳥瞰中。
西甲喊起來:「快下去,下去。」
已經來不及了。山頂上機槍的掃射就像往下一簸箕一簸箕地扔豆子,扔到僧舍頂上就變成了人,人死了,一眨眼死了那麼多人。已經來不及沿著梯子下去了。西甲喇嘛被阿達尼瑪抱著跳了下去,落地的剎那,阿達尼瑪用自己的身子襯住了西甲,咔吧一聲響,是骨頭斷裂的聲音,但不知道是什麼骨頭。西甲喇嘛站起來,也把阿達尼瑪拉了起來。兩個人互相看看,又看看已經撲到十步遠的十字精兵。
阿達尼瑪說:「西甲總管大人,趕緊走。」
西甲喇嘛拾起落地的大刀,回身跳進僧舍門,看阿達尼瑪不動,又過來拉他。阿達尼瑪滿懷抱住西甲,用自己的後背擋住了十字精兵。
好幾支來複槍一陣猛射,打爛了阿達尼瑪的脊背。阿達尼瑪仆向前面,這一仆用盡了他生命中最後的力氣,一下把牛高馬大的西甲喇嘛仆進了僧舍門。
西甲喇嘛悲情地大叫一聲:「兄弟。」就要揮舞大刀衝出去,卻被阿達尼瑪的頭絆了一下,不禁跪倒在地。阿達尼瑪死了,他死了也要保護自己衷心崇敬的大喇嘛西甲總管大人。就在那個瞬間,幾十支來複槍瞄準著僧舍門,誰出去誰死。
十字精兵衝到僧舍門前時,西甲喇嘛已經鎮定下來。他舉著大刀,藏在門邊,連續砍倒了兩個試圖進門的敵人。敵人猶豫著不敢進門,他趁機從後面的窗戶跳了出去。一出去就看到歐珠代本和果姆正帶著一隊人從經輪房前經過,要去堵截衝進紫金寺主巷道的敵人,西甲大喊一聲:「寸步不讓,寸土必爭,為佛教而死的時候到啦。」毆珠代本和果姆也跟著喊起來:「到啦,到啦。」
這一場搏殺天昏地暗,讓生命和死亡轉眼就親密無間,血泊在西藏人的喊聲和十字精兵的槍聲中迅速擴散,原來無常鬼才是人類至死不離的伴侶。如果人間的戰爭反映著天上神靈的矛盾,那麼此刻,天上的對抗也是如火如荼了吧。沒有雷鳴電閃,但云碰雲的聲音卻脆生生地響亮著。雲把自己團起來,包緊了裡面的神,但神的面孔偶爾也會露出來,有忿怒獰厲的,也有肅穆嚴冷的,就跟寺廟裡的形象一個模樣。西藏人總是這樣想:你們的神和人怎麼跑到我們的天和地上來啦?西藏是佛國凈土,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你們越想佔領,我們就越不放棄。
幾乎沒有停頓,戈藍上校就發動了第三次進攻。
從寺后的神山頂上下來的是子彈雨,從面前洋魔陣地上射來的是炮彈雨。紫金寺遭受著立體打擊,守衛它的西藏人只能躲在殿堂里,祈望炮彈不要穿越房頂落下來。許多僧舍平房被炸塌,古老而排場的紫金寺已是滿目瘡痍了。
炮轟之後,立刻就是步兵進攻。
西甲喇嘛決定:把敵人放進來打。放進來后,神山上的十字精兵就不會朝紫金寺開槍,正面的炮彈也不會亂炸了,可以保護西藏人,也可以保護紫金寺。
歐珠代本詫異道:「怎麼能放進來打?放進來多少?」
西甲喇嘛說:「越多越好。只要我們不死,紫金寺就是我們的。」
果姆說:「你們聽寺里的佛在說什麼?說我們不會死。」
巷戰開始了。紫金寺殿堂、僧舍、囊欠(活佛府邸)、民房片片相連,巷道路徑縱橫交錯,對陌生人幾乎就是個迷宮,進得來,出不去,何況十字精兵在明處,西藏人在暗處。暗處的西藏人除了火繩槍,還有刀劍棍棒。《聖史》上說,這一場戰鬥無法描述,沒有主要戰場,沒有主力部隊,更沒有主要戰士。哪兒都在打,哪兒都在死人流血。幾乎所有的庭院殿內都發生了近身肉搏。紫金寺的全部佛像都見識了這場血腥衝天的信仰之戰。更多的十字精兵走進了死胡同,進去就是死。死前,西藏人盡情嘲弄著他們的莽撞:「噢呀,原來洋魔是沒有眼睛的瞎子,不撞到牆上是不回頭的。出路在頭頂的天上,有本事你們飛起來逃走吧,就像那隻烏鴉。看啊,天上飛過了一隻不怕死的烏鴉。」
十字精兵退了,退回去的沒有幾個。
現在,戈藍上校怒火衝天。他覺得自己是個懦夫,到了這種時候,還要手下留情。他指的手下留情是:炮彈只打在了巷道場院和僧舍平房上,而沒有瞄準那些高崇富麗、雄偉壯觀的佛殿經堂,好像他跟西藏人一樣珍惜著紫金寺。不了,不能再珍惜了,就算摧毀所有的文物珍寶,十字精兵也不能再損失兵力。他下了命令:炸平紫金寺。但命令還沒有來得及執行,他又急急忙忙改變了。
來了一個人,帶著一隊西藏人,風塵僕僕。
戈藍上校吃了一驚:「你們沒有死,也沒有散,居然還能來幫助我們,果果中尉,莫不是上帝給我恩賜了你?」
果果中尉說:「不是沒有散,散了一些人,留下的這些都是沒辦法散回家去的,散回去就是死。所有的地方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果果背叛了佛教,正在幫助十字精兵攻打西藏人。我們只能藏起來,不能露頭,一露頭就是死。可是我們能藏多久呢?又能藏到哪裡去呢?我們只能回來,上校。」
戈藍上校說:「死心塌地跟著我們吧,上帝會保佑你。」
果果中尉一臉隱晦,低著頭說:「上帝我是不信仰的,我信仰佛。我跟你們打仗也是為了不離開佛土西藏。」
戈藍上校說:「不信仰上帝的十字精兵是沒有的,也許你不久就會轉變。因為上帝給你的遠比佛給你的要多得多。你大概已經聽說我這次帶來了多少兵力,武器裝備也比以前好多了,看看我們的大炮小炮你就知道。勝利一定屬於我們,在我們佔領拉薩之後,我會推薦你出任……拉薩市長,或者更高的職位。」
聽到尕薩喇嘛的翻譯后,果果中尉欣慰地揚起頭說:「我來這裡是要告訴上校,你們不能再進去了,進去多少死多少。要進,得由我帶著你們進去。我是紫金寺的施主,熟悉這裡的所有殿堂路徑,不會亂走,更不會走到走不通的路上去。我知道佔領什麼地方,才算真正佔領了紫金寺。」
戈藍上校望了望天空,看到下午的陽光正在染濡天上的藍,絕妙的金藍色光暈似乎在用上帝的口吻笑呵呵對他講話:上校有福了。戈藍上校審視著果果中尉,想不出對方有任何引人入彀的理由,這才說:「那就開始吧,我可以讓你帶走一個縱隊,再加上你的人。」
對西甲喇嘛來說,這一次巷戰是措手不及的。他吃驚十字精兵居然那麼快就熟悉了紫金寺,死胡同絕對不進,沿著最便捷的路,直奔樓層高的建築。
紫金寺最高的樓層有四層,那是寺院的中心,叫吉祥寶洲,一層是擁有四十根柱子的大經堂,二層是卡拉扎倉,也就是顯宗經院,三層是醫明經院曼巴扎倉,四樓是一些佛堂和密修室。十字精兵首先集中兵力佔領了吉祥寶洲前面的護法殿,以此為依託,用機槍和來複槍密集的子彈,壓住來自吉祥寶洲的火力,然後沿著不熟悉的人絕對無法行走的房頂路線衝過去,佔領了三層曼巴扎倉和四層佛堂,然後從樓梯和窗戶甚至從地板上打洞射擊,把二層的西藏人趕到一層,又用同樣的辦法,把簇擁在一層大經堂的西藏人全部趕出了吉祥寶洲。
就在西藏人從大經堂蜂擁而出時,護法殿窗口的機槍和門內來複槍一陣猛掃。屍體在這裡堆積起來,西甲喇嘛悲慘地吼叫一聲:「佛祖,佛祖。」
西甲喇嘛也是從大經堂逃出來的。這裡是整個巷戰的指揮部,現在指揮部首先叫十字精兵端掉了。奔逃的時候,他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影:果果代本?這才意識到現在是西藏人打西藏人,果果比他更熟悉紫金寺。
跑到安全的地方后,西甲喇嘛叫來幾個打槍打得準的,要他們務必擊斃果果。但是他們找不到果果。果果中尉知道西甲喇嘛已經看到他,警覺地藏了起來。
佔領了吉祥寶洲后,果果中尉告訴十字精兵:「不要亂闖,不要見路就走。向四周擴大戰果,一間房子一間房子地打。」他們有絕對優勢的火力,這樣的戰術很奏效,很快就佔領了紫金寺的一半地盤。這時,作為後盾的戈藍上校親自帶領兩個縱隊撲了過來,分兵圍住了紫金寺所有還沒有佔領的建築。
但大部分建築里已經沒有了堅守的西藏人。西甲喇嘛及時把部隊集中到了紫金寺的東部邊緣。事實上紫金寺已經失守了,當然是預料中的:寸步不讓、寸土必爭的戰法只能帶來這樣的結果。
西甲喇嘛此刻站在兩層高的囊欠房頂上,命令奴馬代本和歐珠代本帶著打剩下的人迅速撤出紫金寺,向宗山城堡集中,自己和總管衛隊留下來,等待著果果的露面。
歐珠代本去了,片刻又帶了十幾個人回到西甲身邊,說:「大喇嘛,我知道你要幹什麼,隊伍都交給奴馬代本了,我和果姆跟你在一起,是死是活我們不能把你丟下。」
果姆說:「大喇嘛,歐珠說得對,我們死活在一起。」
西甲說:「你們不要在這個時候說死。要死也不能死在這裡。紫金寺丟了不算什麼,我們還有整個江孜,還有宗山城堡。寸土必爭的意思就是不能死,死了你爭個烏鴉毛。下去,下去,你們都下去,現在這裡只能有我一個人。」
歐珠代本和他的人以及總管衛隊都退到樓梯上和樓梯下,很不放心地盯著西甲喇嘛,隨時準備衝過去。
這時戈藍上校帶人衝進了通往這邊的巷道,突然停下,看著房頂上迎著晚霞屹然不動的西甲喇嘛,有些犯怵:他好像在火燒雲里燃燒,他為什麼不躲閃?難道他不知道他已經處在了來複槍的射程之內?西甲喇嘛,幸虧西藏只有一個西甲喇嘛。他朝前方打了一槍,並不是想打中西甲喇嘛,而是想打掉西甲喇嘛的威風,沒成想卻打出了對方的一聲吼叫:
「果果,果果,果果你給我過來,我有話給你說。」
戈藍上校在問過尕薩喇嘛后,對身邊的人說:「把果果中尉給我叫來。」
有人立刻回答:「果果中尉已經來了。」又指給上校看。
果果就在前面一間經輪房裡,正在用一支來複槍瞄準著西甲喇嘛。從他的角度,整個西甲喇嘛從頭到腳都暴露在他眼前,而且距離只有三十步。
戈藍上校不喊了,也沒有命令別人開槍。他希望聽到果果中尉的槍聲,看到這個高大壯碩的喇嘛、令他佩服的西藏前線總指揮,倒在自己人的槍彈下。
西甲喇嘛顯然沒有發現藏在經輪房裡的果果中尉,又開始喊:「果果,果果,你要是西藏人,你就給我站出來,聽我說幾句話。」等了幾秒鐘,又喊道,「不敢站出來是不是?但你的耳朵已經伸到我的嘴邊了,臭不可聞的耳朵,真想咬一口你呀。呸呸呸,你的肉是臭的,鷹不吃,狗不叼。我昨天見到你阿媽啦,你阿媽哭著說,我怎麼生了一個該下油鍋的兒子啊,他幫著洋魔打西藏人。你阿媽要去大雪山下轉經贖罪啦,為一個背叛了西藏的兒子,她要終生給神佛磕頭給西藏下跪啦。我昨天見到你兒子啦,他說我沒有阿爸了,我的阿爸投靠了洋魔就不是我的阿爸了。他如果還是我阿爸,我就得在所有人面前低下頭去,即使賤人的語言也會像石頭一樣砸死我了。我昨天見到你愛過的女人啦,女人說那個跟我好過的人,他不是果果代本,就是名字叫個果果代本,他情願吃洋魔的屎,也不吃西藏的青稞,豬狗不如的果果,你是餓死鬼托生的嗎,誰給你好吃的你就跟著誰。我昨天見到你家的狗啦,狗對我汪汪汪地叫,說你把果果給我叫來,我要咬死他。我的羞辱就像我的皮毛一樣多,別人一說我是果果家的狗,我都想死了。我昨天見到你家的牛你家的馬啦,牛和馬把屁股對著我不理我,說你一個前線總管,為什麼不打死果果?你不打死果果,你就不要見我們西藏的牛馬羊豬啦。我還見到給你起了名字的喇嘛啦,他說釋迦牟尼定下的規矩是:當公牛發狂鬥毆的時候,被騸的日子也就不遠啦。下地獄都不配的人,你聽著,你已經沒有活路啦,你在洋魔的隊伍里,西藏的冤魂遲早會吃了你。你要是離開洋魔的隊伍,遇到冰,冰會冰死你;遇到石頭,石頭會打死你;遇到蜜蜂,蜜蜂會蜇死你;遇到烏鴉,烏鴉拉屎會砸死你;遇到冬天,冬天的風刀子會殺了你;遇到喇嘛,喇嘛念咒會咒死你;遇到你阿爸,你阿爸會伸手掐死你。我知道你不想有這麼多的死,那你現在就站出來,站出來讓我前線總管打死你。如果你沒臉站出來,那就自己打死自己吧。這是你挽救你阿媽、你阿爸、你兒子、你的女人、你家的狗、你家的牛馬羊豬的唯一辦法。你不死,他們就會贖罪而死,羞愧而死。你好意思看著你的親人和你家那些有良心的畜生一個個為你死去嗎?我是丹吉林的大喇嘛,是達賴喇嘛親自下文書任命的前線總管,我現在宣布,佛開除你啦,佛現在就等著你死呢,你要是不死,佛就開除你們全家,包括你已經死去的爺爺奶奶、你的祖宗八代。」
西甲喇嘛還要說下去,但槍聲打斷了他的話。
經輪房裡的果果開槍了。他沒有扣動來複槍的扳機,而是掏出了十字精兵配發給中尉的手槍。槍口是對準自己的,自己的嘴巴。似乎早就有預謀,不然情急之下他怎麼知道自殺的子彈從嘴裡打進去才會死得萬無一失呢?
等果果中尉撲通一聲倒下,戈藍上校才意識到西甲喇嘛正在用語言的武器消滅這個給十字精兵立下汗馬功勞的西藏人。他立刻舉槍朝西甲喇嘛射擊,但打中卻是撲過來搶救西甲喇嘛的歐珠代本。
歐珠代本只是丟失了一隻耳朵。他捂住自己右邊的臉,覺得生死關頭有沒有耳朵都一樣,便揮手甩著血點子,喝令總管衛隊的人裹挾西甲喇嘛離開,自己指揮帶來的十幾個人爬上囊欠房頂掩護。
「還有你,不要上來,離開,快離開。」毆珠代本指著果姆說。他是第一次用命令的口氣對老婆說話。果姆愣住了,聽話地站在樓梯上。
西甲喇嘛回頭看了一眼,驚呼道:「啊呀,女人不能死。」他奮力甩開總管衛隊的人,也不管自己是喇嘛對方是女人,跑過去一把揪住果姆的氆氌袍,拉起來就跑。
幾乎在同時,地面上和神山上的十字精兵都把密集的子彈射向了房頂。歐珠代本和所有掩護西甲喇嘛的人,很快趴著不動了。
戈藍上校命令部下停止射擊,感覺著突然出現的平靜,帶人走了過去。等他站到房檐下,仰頭看著房頂上一個個耷拉著血腦袋的西藏人時,突然感到眼前一陣搖晃,是天地房屋嘩然震動的搖晃。他驚愕四顧,一身冷汗像血一樣冒了出來。只見歐珠代本和他的十幾個部下都臉朝下匍匐著,都睜著血紅大眼。血眼突然滾動起來,西藏人一個個蹦躍而起,張開血嘴,丫杈著手臂,淋漓著鮮血,從房頂撲了下來。
十字精兵被壓倒了一大片。包括戈藍上校,在被壓倒的瞬間,毛骨悚然的恐懼襲遍了全身,每一個細胞都開始發抖。他們以為那些撲向自己的西藏人一定還會繼續拚命,便也在驚怕中拚命爬起來,正要逃跑時才發現,那些西藏人都死了,或者說他們早死了,靈魂在離開身體的最後一刻,驅動肉身,又來了一次劇烈的反抗。
反抗的目的是,為了撤退的西甲喇嘛走得更遠一些。
還有果姆。果姆一直被西甲喇嘛死拉硬拽著,不然她早回到丈夫身邊去了。她知道丈夫死了,突然爆出一陣狂笑:「歐珠,歐珠,毆珠代本,你怎麼死了?那麼多西藏人死了,你沒死,我就想,你的命、我們的命,怎麼這麼長啊,佛在保佑我們。現在你突然死了,你沒把我叫上就先死了,歐珠,歐珠,毆珠代本,你死了我的主意出給誰、我的山歌唱給誰?」說著,她號啕大哭,哭著,又忍不住悲苦地唱起來:
孔雀從森林飛走了,飛走了,
森林的鳥兒全空了,全空了,
不是鳥兒全空了,
是我的心空成頭頂的藍天了。
駿馬從草原馳走了,馳走了,
草原的馬兒全空了,全空了,
不是馬兒全空了,
是我的心空成眼前的草原了。
哥哥從眼前消失了,消失了,
眼前的世界全空了,全空了,
不是世界全空了,
是我的心被親親的哥哥帶走了。
戈藍上校命令幾十名士兵騎著馬全速追擊西甲喇嘛,但是沒有追上。天黑了,黑得一星天光都沒有。想想真奇怪:整個白天都是麗日晴空,到了晚上沒見雲霧遮天,但月亮星星卻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