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江孜戰役(三)
紫金寺已經佔領,最高興的似乎並不是戈藍上校和任何一個十字精兵的官兵,而是尕薩喇嘛,因為這就等於打通了前往薩瑪寺的道路,騎馬就到,再也沒有障礙了。尕薩喇嘛來到戈藍上校跟前,要求連夜前往:「上帝,請派一隊人馬給我吧,我已經急不可耐了。」
戈藍上校撫撫他的肩膀說:「還是叫我上校吧,免得上帝聽了怪罪你。別著急喇嘛,我說了我要親自陪你去拜訪薩瑪寺。可是你看,今夜不行,紫金寺里這麼忙亂,大家都顧不上。明天,我們會像燦爛的陽光一樣照臨薩瑪寺。麻煩你再說一遍,薩瑪寺離這裡有多遠?」
尕薩喇嘛說:「往西不遠,騎馬一個跑程就能到達。那是一個神聖的地方,遠遠就能看到金光閃耀的山脈和寺院。」
戈藍上校說:「那你就去找一間僧舍睡一覺,養足你的精神,明天將是你榮歸故里的一天。」又指指他塵蒙灰蓋的醬紫袈裟說,「另外,你也該換一套衣服了。你自己去找,把紫金寺大活佛最好的袈裟穿在你身上。」
尕薩喇嘛高興得跳了一下:「對啊,我怎麼忘了?」
戈藍上校指揮兩百多名英國人,連夜對紫金寺的珍寶清理、集中、打包、裝運。這兩百多名英國人是麥高麗將軍派來專門運送珍寶的,他們會把掠奪(不,他們自己叫收集)來的珍寶押送到大窪地,讓麥高麗將軍過目后,運往印度,再轉交給別人漂洋過海去英國。戈藍上校連夜指揮裝運,表明他非常願意滿足麥高麗將軍這方面的嗜好。
《聖史》記載:紫金寺的珍寶被十字精兵洗劫一空,計有一米以上的鍍金佛像五百餘尊,二十厘米以上的鍍金佛像三百餘尊,二十厘米以下的純金佛像四百餘尊,珍貴的唐卡和緞綉佛像三百餘幅,金粉書寫的大藏經《甘珠爾》兩部,各種佛事樂器、金銀神燈、聖水碗、法器、曼扎以及珍珠寶石無數,還有一尊印度波羅王朝時期的瞻巴拉財神像和一對來自獅子國斯里蘭卡的菩薩像。當然所有寶貝當中最珍貴的還是一部印度阿育王時期由上座目犍連親自審定批閱過的巴利文古佛典一百多卷的《阿含經》。
當然記載的並不都是麥高麗將軍運走的,許多體積小的珍寶,在激戰過程中就被英國人和國籍民族混雜的雇傭軍順手牽羊裝進了自己的口袋。
但對戈藍上校來說,今夜最重要的,還不是監督裝運紫金寺的珍寶,而是跟麥高麗將軍商量妥當了一樁交易。他在五十個英國騎兵保護下,連夜馳往大窪地,把麥高麗將軍從睡夢叫醒,問道:「將軍,依你對佛教和西藏的了解,請告訴我,佛陀的頭蓋骨值幾個錢?」
麥高麗將軍愣了一下:「這樣的聖物,金錢是無法衡量的。」
戈藍上校直言不諱地問:「我如果把它送給閣下,你將用什麼來報答我?」
麥高麗將軍盯著對方,搖搖頭說:「你是在跟我攤牌了,上校。有些交易並不是你我之間的事,對於你,我的存在也許並不重要。」
戈藍上校更加露骨地說:「但我希望得到閣下的允諾,你來西藏和我沒有共同的目的。我是一個帶著信仰的野心領兵打仗的人,如果我能擔任英屬西藏的第一任總督,我將在布達拉宮頂上高高樹起耶穌基督的神聖十字架。」
麥高麗將軍說:「可那有什麼用處呢?對一個不信仰基督的民族,十字架不過是兩根交叉的木頭。」
戈藍上校說:「這個你別管,我就問你,你到底同意不同意我們的交易?」
麥高麗將軍說:「當然同意,傻瓜才會拒絕這樣的寶物。不過我會立刻轉贈給別人,因為它不適合放在白金漢宮或者大英博物館里。你想想,如果佛陀的頭蓋骨歸了英國,是不是許多佛教徒都要去英國朝拜?大英博物館不就變成佛陀的寺廟了?作為軍人,我們的目的不是為了讓別人到英國去,而是為了讓英國人到別處去。」
戈藍上校說:「那你準備轉贈給誰?」
麥高麗將軍說:「你覺得除了你本人之外,誰更有資格擁有這個無與倫比的聖物?請相信它是權力和威嚴的象徵,當你把它掛在十字架上的時候,西藏人才會認為十字架是他們的主宰並朝它磕頭膜拜。告訴你吧,能夠和達賴喇嘛抗衡的,不是上帝,而是佛陀的頭蓋骨。你擁有了它,就擁有了西藏。至於我,既相信上帝,也相信黃金。當上帝征服世界的時候,必須要有足夠的黃金做儲備。我想在供奉佛陀頭蓋骨的地方,也一定有不少純金和相當於純金的佛像和器物。」
戈藍上校兩眼放光,似乎麥高麗將軍一下點透了他內心的迷障,他知道該怎麼辦了。他說:「謝謝你,將軍。我說了你將得到的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戈藍上校立刻返回紫金寺,派出一個縱隊帶了許多騾馬前往薩瑪寺。他自己留下來,等待著在僧舍里酣然睡去的尕薩喇嘛。他關照周圍的人,不要吵醒尕薩喇嘛,他想睡多久,就讓他睡多久。
尕薩喇嘛醒來時已接近中午,他抬起右腳踢了一下左腿,怨恨自己睡得太多了。趕緊去找戈藍上校。戈藍上校讓他先吃午飯。他堅決表示不吃了,一刻也不想耽擱了。他脫掉那一身不知穿了多久的醬紫袈裟,換了一身嶄新的淺紫氆氌僧袍,外面裹了一件杏黃色法衣,頭戴黃面白里、有兩扇護耳的尖頂法帽,足登一雙千層底紅鼻樑牛皮黑靴子,從上到下,里裡外外,煥然一新。
戈藍上校好奇地打量著他,不急不緩地招呼部隊:「準備出發。」
果然只有騎馬一個跑程的距離,也就是普通一匹馬不用停下來喘息,一口氣就能跑到的距離。
尕薩喇嘛激動得像個孩子:「看啊,卧獅一樣的薩瑪山。兩個胳膊伸出來的中間,人的胸膛一樣的地方,就是薩瑪寺。」
戈藍上校看清了,但沒有看到尕薩喇嘛所說的閃耀的金光。一片青色的煙嵐在蒼山的肩膀上浮動,不肯升高,也不肯落地。煙嵐下的寺院有些飄忽,瞬間的顏色是不一樣的,一會兒黑,一會兒紅,一會兒灰,但就是沒有金光。尕薩喇嘛有點奇怪,但再奇怪也不會想到他的寺院出事了:這裡有兵燹,現在是廢墟。
尕薩喇嘛鞭打著坐騎,一個人衝出隊伍,心急意切地跑向薩瑪寺。
世界上不會再有驚訝比得上尕薩喇嘛此刻的神情,他站在薩瑪寺前的平台上,瞪著還在冒煙的寺院,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噢呀,我又在做夢了。這樣的夢還是第一次。」他笑著,「醒醒,醒醒,尕薩住持你醒醒。你回來了,不用再做夢了。」又想:夢裡什麼都是不真實的,只有平台上的兩座菩提塔跟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他下馬,丟開韁繩,走過去撫摸塔身。塔身顯然也被火燎過,但沒有燃起來,只把掛在上面的哈達和經幡燒成了灰。
尕薩喇嘛還是笑著,但心裡一沉,回頭看看剛剛走上平台的戈藍上校和他的十字精兵,看到了一天的狂風。風一刮他的笑容就被帶走了。他雙手合十放在鼻子尖上,愣怔片刻,便走過兩座菩提塔,來到寺院最靠前的天王殿的石階下。天王殿已經沒有房頂了,房頂塌在斷牆裡。已經冒到尾聲的焦煙,冷冷地清淡著。一尊泥塑的天王像歪倒在地,用巨碩的頭顱堵住了門口。誰也別想進去,包括曾經的住持尕薩喇嘛。
尕薩喇嘛看到,就在天王殿的石階旁,幾個死去的喇嘛橫七豎八躺倒在血泊里。他們身邊撂著斷裂的棍棒和經桿,有人懷裡還抱著一根兩尺長的血污的金剛杵。可以想見,幾個小時前,這裡發生了什麼。
戈藍上校打馬走到尕薩喇嘛身邊說:「你也看到了,丹旺寺的喇嘛不想讓你重新擁有寺院,放火燒毀了它。我們不希望寺院的珍寶受到損壞,只好下令運走那些純金和鍍金的佛像、法器、珠寶、佛經和供皿,當然也包括神聖的佛陀頭蓋骨。這件事發生在清晨,那時你還在睡覺,我們不忍心叫醒你。」
尕薩冷哼一聲,眼睛里放射著銳亮的疑光:「可是這些喇嘛呢,他們為什麼會死?」
戈藍上校說:「你說過,當年薩瑪寺作為抵債之物歸屬丹旺寺后,這裡就成了丹旺寺喇嘛的天下。死去的都是丹旺寺的喇嘛、你的仇人。他們不僅燒毀了寺院,還想抵抗我們。」
尕薩說:「要是他們燒毀了寺院,就沒有理由再抵抗。」
戈藍上校迴避著對方的眼光說:「不能這樣說尕薩喇嘛,我們是朋友。你想想,如果是我們燒毀了你的寺院,我為什麼還要陪你來這裡呢?」
「尕薩喇嘛,死有餘辜的尕薩喇嘛。」有個聲音爆炸一樣響起來。
人們看到,天王殿的石階旁,有個老喇嘛突然跪了起來,咬著牙,拖著傷殘的腿往前爬了幾步,就像一隻四肢著地的受傷的猛獸,用痛苦得失去了焦點的眼光瞪著前面,喊道:「尕薩喇嘛你回來了?你這個禍害,是你把洋魔領到這裡來的吧?洋魔把佛像搶走了,洋魔把寺院燒掉了……」
戈藍上校立刻扁頭命令部下:「打死他。」
一陣來複槍的掃射。十字精兵用幾十顆子彈消滅了這個在黎明時分的屠殺中漏網的證人。但這個多活了幾個小時的證人還是起到了作用,至少讓尕薩喇嘛明白:一切都是戈藍上校的安排。
尕薩喇嘛眼睛里冒出了恨怒、絕望的魔氣,走過去從死人懷抱里拿起那根血污的金剛杵,捧在手裡,突然笑了,望著戈藍上校說:「你們為什麼沒有拿走這個呢?它可是好東西,蓮花生大師降服妖魔的法寶,比佛陀的頭蓋骨重要多了。因為離開了薩瑪寺,佛陀的頭蓋骨還不如我的頭蓋骨,可是金剛杵到了哪裡都是金剛杵。來啊,上校,你應該親自帶著它,它會讓你有大福氣、大法力的。」
戈藍上校不認為這裡有詐。他太了解尕薩喇嘛了,奴才一個,多大的委屈都能承受,只要能苟延殘喘。他沒有多想,欠腰去接,頭正好貼服在馬頭之上。尕薩喇嘛突然大喊一聲,雙手攥緊,握著金剛杵,朝著對方的頭猛刺過去。遺憾的是他事先缺少設計,不知道這樣的暗殺必須要有閃電的速度,不能打雷似的提前喊一聲給自己壯膽鼓勁。他的喊聲讓戈藍上校驚悚而起,仰身躲開。金剛杵咕咚一聲,就像掉入一片大水中那樣刺進了馬的眼睛里。戰馬一聲長嘶,蹺起前腿,差點把戈藍上校摔下來,然後馱著慌恐的主人,也帶著戳進眼睛的金剛杵,痛叫著瘋跑而去。
十字精兵驚呆了,回望著戈藍上校。他的衛兵奮力追過去。尕薩喇嘛哈哈大笑:「沒有了,沒有了,西藏沒有佛陀的頭蓋骨了;沒有了,沒有了,西藏沒有我的薩瑪寺了。」他回身就走,走進寺院的廢墟,轉眼不見了。
過了一會兒,燒敗的寺院重新燃起了大火。從驚馬上僥倖脫險的戈藍上校看到,尕薩喇嘛搬來許多燒殘的木料,集中在一間完好無損的佛舍里,把木料和自己一起點著了。他是在火中涅盤了,還是死後直接進了地獄,《聖史》上沒有說。
戈藍上校從薩瑪寺回到大窪地后,集中兵力,連續向崗珠山和江洛林卡發起進攻。強大的炮火和猛烈的步兵衝擊,讓堅守這兩個地方的群覺代本團和夏魯代本團很快就死傷過半。西甲喇嘛知道再堅守下去只能死傷更多,便命令他們退守到白居寺。
白居寺就在宗山城堡腳下,堅守白居寺也是堅守宗山城堡的一部分。整個江孜戰場,在一連失去紫金寺、崗珠山、江洛林卡以及十字精兵最先佔領的大窪地后,實際上就只剩下了宗山城堡和卡諾拉山口兩個必守之地。西甲喇嘛把奴馬代本從紫金寺帶回來的殘部調上宗山城堡,充實麻子代本和宗本岩措的力量;把打剩下的群覺代本團和夏魯代本團歸併到楚臣代本團,由楚臣代本統一指揮,堅守白居寺;又派人傳令給駐紮卡諾拉山口的僧兵當周代本團,要他們從卡諾拉山口沿小路直插雜昌峽谷,一方面切斷十字精兵的供給線,一方面從背後打擊敵人。然後派人去通往昌都、藏北和林芝的路上打探,看噶廈緊急組建的三個藏軍代本團走到了哪裡,如果碰見他們,就請以達賴喇嘛和前線總管的名義告訴他們:江孜危在旦夕,務必加快行軍速度,越快越好。尤其是要告訴林芝代本團,他們必然路過卡諾拉山口,那裡是通往拉薩的要塞。在僧兵當周代本團直插雜昌峽谷后,卡諾拉山口就是林芝代本團的前沿陣地。西甲喇嘛強調說:「林芝代本團聽著,我前線總管西甲大人把重中之重交給你啦,你可不能泥菩薩一樣對誰都慈眉善目。怒目金剛的要哩,吃人喝血的要哩。」
現在,就等著十字精兵前來攻打江孜城堡和白居寺了。西甲喇嘛守在城堡頂端的箭樓上,從瞭望孔里時刻監視著敵人的動靜。
就在江孜戰場上紫金寺、崗珠山、江洛林卡連連失守,宗山城堡面臨十字精兵強大壓力時,拉薩的政局更加嚴酷起來。
為審理謀害達賴喇嘛案專門成立的「特別會議」逮捕了原攝政王迪牧活佛后,由頓珠噶倫在布達拉宮夏欽角牢房進行了秘密審訊。按照達賴喇嘛口諭,頓珠噶倫沒有對迪牧活佛施加酷刑,審訊時讓他坐在卡墊上說話。頓珠噶倫的口氣也很平和,就像平日里說話聊談那樣。
迪牧活佛瞪著對方,心裡罵了一句:「加巴索!」但他明白,這隻不過是習慣而已,支撐詈罵的,已不再是記仇泄恨的慣性了。他天生火大憤盛,閉關靜修差不多就是一個消解怒火、清涼自己的過程。但是現在,似乎用不著這個過程了。修行其實在閉關之外,當罷免的消息傳來,當他因此耳冒鮮血,昏死過去,那瞋恨的極限就已經來臨。他的心情就像過山,翻過峰巔,就是一抹下坡。當然會有挫敗的傷痛、沮喪的嘆息,但已經不再是烈焰的藩籬、困獸的掙扎了。
頓珠噶倫說:「你看,我們這裡沒有刑具,達賴喇嘛對你這麼好。」
迪牧活佛慘然一笑。他知道用刑不用刑,人家都是要達到目的的,這就是達賴喇嘛親政后必然要掃除一切可能存在的異己,鞏固他自己還無法踏實坐穩的地位。而他迪牧活佛不過是人家走向權力峰巔的一塊墊腳石,軟硬都要被踩在腳下。他的命運不在用刑上,而在死活上,他必死無疑。因為儘管在抗英問題上他和朝廷數次對立,但朝廷一直沒有放棄對他的信任。一個依然被朝廷信任的前攝政王,是很容易東山再起的。
更重要的是,英國十字精兵已經打到江孜,如果不委罪於前攝政王,誰又能為屢戰屢敗承擔後果呢?
頓珠噶倫的所有問題都是已經認定了的,承認不承認都是罪。爭辯顯得微不足道,一切都沒有意義了。問到最後,迪牧活佛說:「你們要我承認什麼,就寫上,我簽字就是了。」頓珠噶倫便親筆替迪牧活佛寫了一份《認罪書》,迪牧活佛看都沒看,就寫了「承認所有罪過」幾個字,然後簽了名。
頓珠噶倫滿意地說:「愚蠢的人常常爭吵,聰明的學者往往安寧。你一個聰明的學者,當之無愧的大活佛。」
不知疲倦的頓珠噶倫離開迪牧活佛,又進入另一間牢房,將《認罪書》擺在了羅布次仁面前。
羅布次仁看后流淚滿面:「我為了攝政哥哥把命都豁上了,他自己卻招供了這麼多,有的沒有的都成了事實。我怎麼辦?我要是不承認有罪這張嘴能說得清嗎?」但他還是拒不簽字。
頓珠噶倫便叫人嚴刑拷打,直到皮開肉綻,羅布次仁才勉強摁了手印。
涉嫌謀害達賴喇嘛的其他人,都遭到了酷刑的折磨。
然後,罪狀查清了。接著就是實施判罰。
「特別會議」召集人頓珠噶倫派人專門在丹吉林院內修造了一所一步見方、只能坐不能睡的狹小牢房,把卸任攝政王迪牧活佛關在裡面,令其閉戶修行,每天一飯,不得溫飽,早中晚大聲口誦一百遍《懺悔經》。
羅布次仁被定為此案罪大惡極的首犯,沒收全部財產和莊園,帶木枷鐐銬交給拉薩尼姑寺嚴管,如若不服,再交布達拉宮夏欽角牢房重處。這時的羅布次仁已經被嚴刑打殘,多處傷口化膿生蛆,不幾天就死在尼姑寺。期間妻子德吉前去尼姑寺探監,因重賄獄卒,違背了禁令,被頓珠噶倫派人用皮鞭活活抽死。
旺秋活佛是大昭寺的護法神,沒收全部財產,終身監禁,死後不準轉世。但其實在宣判之前,旺秋活佛已經被活活打死。
娘竺活佛沒收全部財產,終身監禁,死後不準轉世。他一直被關在布達拉宮夏欽角牢房,知道宣判后,偷了獄卒插在靴筒內自衛護身的小刀,割脖自盡。據說他割脖后很快被人發現,報告給頓珠噶倫。頓珠噶倫說:「等血流幹了再救他。」
姜央喇嘛是達賴喇嘛的起居堪布,為陷害達賴喇嘛的重犯,但念其犯罪之前殷勤伺候達賴喇嘛有功,從輕發落,廢除「堪布」稱號,交布達拉宮夏欽角牢房終身監禁。
白熱管家被沒收全部財產,終身監禁,幾天後死亡,死因不明。
敦茄活佛是在布達拉宮給達賴喇嘛講授大圓滿法的林芝寧瑪派僧人,不知內情,誤穿彩靴,無罪釋放。
與該案有關的其他罪犯交策墨林和功德林看管。其中有迪牧活佛送給達賴喇嘛的漢餐大廚師。雖然沒有證據證明廚師是罪犯,但布達拉宮護法神在占卜后說:此人有下毒謀害達賴喇嘛的企圖。
宣判的結果寫成布告,張貼在拉薩市區和西藏各宗谿,全民周知。並由噶廈向駐藏大臣否太和朝廷遞交了稟奏文書。否太和朝廷都沒有迴文。
這起謀害達賴喇嘛的案件就這樣結束了。「特別會議」自動解散,它的召集人頓珠噶倫受到達賴喇嘛的獎勵:一尊半尺高的純金佛像和拉薩以西曲水地方的兩座莊園歸屬了頓珠家族。他立刻成了拉薩政教兩界一位炙手可熱的人物。接著,便被達賴喇嘛任命為首席噶倫,證明他已經是達賴喇嘛名副其實的紅人了。據說正是首席噶倫頓珠下令,安排了娘竺活佛的後事。
娘竺活佛是密法高僧,又是暴烈自殺而死,他的屍體埋在了拉薩以北的念卡爾山谷。念卡爾山谷是鬼妖的地盤,所有的墳墓上都建著一座黑塔,以示鎮壓。娘竺活佛墳上的黒塔是達賴喇嘛的正經師林倉活佛親手用石頭砌起來的,十分堅固,每一塊石頭上都畫了驅魔的刀形符號,都被林倉活佛念了雄咒。但是僅僅過了幾天,鎮妖黑塔就裂開了一道縫,娘竺活佛的靈魂從縫隙里鑽出來,化現為一陣雷電,擊死了頓珠噶倫曲水新莊園裡的七頭黃牛。接著又是冰雹和霜凍,頓珠噶倫和林倉活佛莊園里的青稞被打得只收穫了三分之一,而收回來的這點,也讓一股黑旋風旋到天上去了。之後便是死人,頓珠噶倫在從府邸去大昭寺辦公的路上,看到了兩個不知哪裡來的死人,死人趴著,但臉面卻朝上,沖著他齜牙咧嘴。頓珠噶倫驚得出了一身冷汗,回身就走,躲在家裡,再也不敢去大昭寺了。
更可怕的是,娘竺活佛的陰魂居然附在了乃窮大護法身上。
江孜正在激戰,達賴喇嘛到底還是不放心把戰場指揮權交給一個香燈師出身的下層喇嘛,何況此喇嘛來自丹吉林,跟他的死敵迪牧活佛是師徒關係。他想把頓珠噶倫換上去,便請乃窮大護法降神傳諭,看合適不合適。乃窮大護法一陣作法之後,脫口而出:「頓珠該死,西甲該死,我是娘竺,娘竺才是前線總管。」
顯然是娘竺活佛的陰靈在搗鬼。隔一日,又請乃窮大護法問神:江孜之戰,西藏能不能打贏?神諭說:「你達賴喇嘛為何要招惹洋魔?」
再問:戰事勝敗難料,目前還應該做什麼?是繼續迎戰,還是停戰求和?乃窮大護法傳達神諭說:「娘竺不告訴你們,兩個人偷偷作梗。」
亂了,亂了,完全攪亂了。這西藏最大的人間護法乃窮神漢,居然成了****之敵娘竺活佛的代言。
達賴喇嘛的正經師林倉活佛勇敢而出,帶人來到念卡爾山谷娘竺活佛的墳前,一面念《懾妖經》,一面將一大鐵桶燒沸的酥油從鎮妖黑塔開裂的縫隙里灌了下去,說這樣就可以澆在娘竺心上,讓他萬劫不復。
就在這天晚上,在布達拉宮林倉活佛的寢室里,僕從報告說,桑耶寺的列巴喇嘛要見活佛。林倉說:「讓他進來吧。」林倉遠遠看著僕從把老朋友列巴喇嘛領了進來,到了跟前再一看,列巴突然變成了一個身穿聶榮皮袍的紅臉牧人。林倉活佛一愣,那紅臉牧人又變成了娘竺本人。嚇得林倉活佛慘叫一聲昏了過去。
當天夜裡,林倉活佛醒來,感覺娘竺活佛一直騎在自己身上,雙手使勁卡著自己的脖子。他喊叫著:「推開,推開。」僕從們圍了一地,不知推開什麼。凌晨,林倉活佛窒息而死。
死後,林倉活佛託夢給頓珠噶倫:說他已經請示了在天神靈,務必將娘竺活佛的屍骨從墳墓里挖出來,燒成灰,再把灰揚灑到大風裡,才可避免作亂。頓珠噶倫照此緊急辦理,才讓娘竺活佛的陰魂銷聲匿跡。據說,焚燒娘竺活佛的是不大一堆柴草,卻在念卡爾山谷冒出衝天大火,燒了三天三夜才熄滅。
在娘竺活佛鬧騰的整個事件中,有一個細節當時在場的人都忽略了,那就是娘竺活佛借乃窮大護法之口說的:「娘竺不告訴你們,兩個人偷偷作梗。」其實娘竺已經告訴人們了:的確,有兩個人正在偷偷作梗,一個是駐藏大臣否太,一個是首席噶倫頓珠。
是頓珠噶倫主動去拜見否太的。或許他事先想好了目的,或許他沒有,只想聯絡一下駐藏大臣,套套近乎。但有一點,見面的雙方都清楚:如果得到駐藏大臣乃至朝廷的支持,頓珠噶倫的地位就不僅僅是首席噶倫了,取代達賴喇嘛成為新一屆攝政王也說不一定。
否太讓了座,又使人沏來漢地的清茶,看對方有些局促,便笑道:「****親政,貴噶倫鼎力相助,如今你也是如日中天的人物了,可喜可賀。只可惜……」他停頓了片刻,又說,「如果不是貴噶倫出手,迪牧活佛恐怕不會垮得這麼快吧?」
頓珠說:「迪牧有迪牧的命,也算是咎由自取吧。」
否太說:「西藏風行問神卜算,貴噶倫為何不去問問自己的命呢?免得風雲際會,而你卻扭頭錯過。」
頓珠說:「大人是有所指吧?」
否太說:「容我直言,你等藏人始終固執己見,以為洋人性情陰鷙,耶教險惡無常,惟恐佛教受害,惶急迎戰,殃及大清朝的內政外交,皇上、皇太后是很生氣的。朝廷已失去迪牧活佛,又不信任達賴喇嘛,正在尋找一個願意聽旨領命的人,不知貴噶倫是不是呢?」
頓珠聽著,把頭昂然一抬,突然起身,撲通一聲跪下了。
當下就說好,頓珠噶倫以噶廈名義,火速派人,去昌都、藏北、林芝路上,阻攔遠途而來的三個藏軍代本團,讓他們返回或者停止進軍,不得前往江孜會戰。
頓珠說:「沒有這三個代本團,江孜之戰必敗無疑。」
否太說:「失敗會讓西藏人折服其心,不得不從我的號令。再說你我替英人攔阻藏軍,英人來了又怎能虧待你我?」又問,「三個代本團不到戰場,達賴喇嘛會不會追查到貴噶倫頭上?」
頓珠說:「三個藏軍代本團的組建和調動都由民兵總管曲哲丹諾負責。達賴喇嘛追查我,我就追查曲哲丹諾。」
否太點點頭說:「西藏終於有了一個願為大清朝賣命的人,我要立即表奏朝廷。」
頓珠從腰帶里掏出一個小金佛,放到否太面前,諂笑道:「大人,你看,這尊佛的慈眉善目,多像你的臉面。」
駐藏大臣否太拿起小金佛,在手裡摩挲著,呵呵一笑,又做出齜牙張目的樣子說:「我倒是看到西藏的許多佛都是怒髮衝冠的。」
頓珠噶倫一怔,立刻乖巧地說:「還有,還有。」
戈藍上校很得意:十字精兵又朝勝利邁進了一大步。
已經拿下崗珠山和江洛林卡,現在攻擊的目標只能是宗山城堡和白居寺了。西藏人的有生力量都在眼睛看得見的地方,戈藍上校便不再疑心偷襲和包抄,大膽地把十字精兵分佈在了崗珠山、江洛林卡、宗山正面、白居寺前方。這四個地方可以從不同角度同時炮擊和圍攻宗山城堡以及白居寺,西藏人只要走出城堡和白居寺,就都暴露在槍炮之下。
第一輪炮擊在日上三竿的時候開始,西藏的太陽第一次見識如此猛烈的炮火,慌忙藏到雲翳後面去了。炮彈的落點都在人群里,那些趴伏在城堡牆外、山坡之上準備迎敵的西藏人,還沒看到十字精兵的人影,就已經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許多人朝城堡裡面躲去,等炮擊停止時,城堡之外已經沒有一個能夠站立的西藏人了。
戈藍上校拿起望遠鏡看了看。他的位置在城堡正面,距離也不遠,用肉眼就能看清楚宗山上的一切,但他還是用望遠鏡瞄了半天。科學的鏡片放大著炮擊的成果,他看到除了彈坑和死人,還有幾個蠕動著卻無法行動的傷員。
西藏的軍隊幾乎沒有戰場醫療,重傷員很快就會因失血過多而死去。
戈藍上校叫來幾個廓爾喀獵人出身的雇傭軍神槍手,指著那幾個蠕動的傷員說:「如果能在這個距離打死他們,你們就能封鎖城堡的搶眼和打死城堡頂上敢於露出身體射擊的人。」
幾個神槍手逞能似的端槍瞄準,有的有依託,有的無依託,但都是槍槍命中。被炮彈炸傷的西藏人,眨眼又死去了。
戈藍上校一臉真誠地說:「上帝啊,請接收他們的靈魂去天堂吧,他們是無辜的,他們被無知的西藏教主派來抵抗我們。我們的神槍手解除了他們的痛苦。」說罷,又用望遠鏡看了看,似乎想看到那幾個靈魂上天堂的情景。但他看到的卻是一個英國人。那個英國人走動的身影晃進了圓圓的鏡框,能看到軍服的肩章因為一面開裂而像一隻疲軟的耳朵一樣扇來扇去。
戈藍上校放下望遠鏡,木直地盯著前面:容鶴中尉?
容鶴中尉來了,他身邊還有一位西藏姑娘。他們不是從宗山城堡走來,也不是從白居寺走來,而是從城堡和白居寺之間的一個狹窄縫隙里走來。那似乎是一個被戰爭和信仰忽視的夾縫,讓他們在炮火連天之中神態坦然,安全無害。
上帝保佑,你還活著?戈藍上校眼睛里的疑問就像發射出去后停在炮口的炮彈。容鶴中尉拉著桑竹姑娘站到戈藍上校面前,表情是深沉的,半張了嘴,讓對方覺得他想把吐到嘴邊的話吞咽回去。半晌無語。
戈藍上校收起驚詫,高興地說:「中尉,我說過,不管自殺還是投降,你都是上帝的孩子、大英帝國的英雄。現在我要說,只要你活著回來,你就是全體十字精兵的榜樣。我們尊敬你,也會尊敬你身邊這個敢於跟你在一起的西藏姑娘。」
容鶴中尉把桑竹姑娘朝自己身邊拉拉,彷彿只有緊挨著他,才沒有危險。
戈藍上校又說:「你能活著,是不是這個姑娘幫了忙?傳奇的故事以後再講,進攻的時刻又要開始了,中尉。這是第一次向宗山城堡發起衝鋒,這樣的殊榮和顯示勇敢的機會我想交給突然降臨的你、我的英雄的英國同胞。」
容鶴中尉緩慢地搖搖頭:「不,上校,我回來不是為了衝鋒。我是想說,我不想打仗了,再打就是打我身邊的姑娘了。」
戈藍上校說:「你不是開玩笑吧?一個十字精兵的中尉,就在上帝需要他戰鬥時,他說不打了。為什麼?就為了她,一個姑娘?可是為上帝而戰的信念呢?耶穌軍隊的紀律呢?」
容鶴中尉說:「上校,我還想說,不僅我不打了,你和十字精兵也不應該再打了。我不能打我的姑娘,你們也不能打我的姑娘。」
戈藍上校說:「理由呢?上帝,請聽聽這個軍人說他不想為你打仗的理由。」
容鶴中尉指了指不遠處的卡奇大佐說:「那個司恩巴人的首領消滅了我的全部人馬,這位姑娘救了我。就這樣,我和西藏人的戰爭結束了。」
戈藍上校說:「卡奇大佐消滅了你的人?不,他跟西藏人拚命,打完了幾乎全部司恩巴人,自己逃命回來,怎麼會……」
容鶴中尉說:「實際上是西藏人釋放了卡奇大佐。他現在已經不會再跟西藏人拚命了。他之所以回到十字精兵,恐怕是想多殺幾個英國人吧?」
戈藍上校不以為然地冷冷一笑:「卡奇大佐跟著我身經百戰,我信得過他。在你不能為上帝衝鋒陷陣時,他將代替你成為十字精兵最出色的戰場指揮官。他的人死完了,你的人也死完了。他現在指揮的是哲孟雄雇傭軍,如果你回來,我將把廓爾喀人全部交給你。」
容鶴中尉咬起腮幫,回頭望了一眼宗山城堡說:「上校,如果我要說,你要是繼續打下去,我就去幫助西藏人,你會槍斃我嗎?」
戈藍上校說:「會的。我會讓我的神槍手像打兔子一樣打死你。」
容鶴中尉說:「我知道了。我給西藏人說,也許我能說服你停止進攻。可是我沒能做到。」
戈藍上校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了這個姑娘?你打算怎樣幫助西藏人?朝我們開槍嗎?」
容鶴中尉說:「不,我不會再開槍了,朝任何人都不會。我會用我的方式幫助西藏人。」說罷,拉起桑竹姑娘就走。
戈藍上校掏出手槍瞄準了容鶴中尉的背影,卻始終沒有扣動扳機。
卡奇大佐走過來問:「上校,需要我打死他嗎?」
戈藍上校揮手否決了卡奇的請求,問身邊幾個神槍手:「誰能打掉容鶴中尉的帽子而不傷他的頭?」
幾個神槍手都舉起了槍。幾乎是同時開槍,容鶴中尉的帽子在稀爛中飛了起來,人卻驚慌地回頭看著。
「先給他一個警告。如果他真的幫助西藏人,我隨時會打爛他的腦袋。」戈藍上校說著,突然瞪大了眼睛,「上帝,她來幹什麼?」
只見剛才在戈藍上校面前畏畏縮縮沒說一句話的桑竹姑娘,丟下容鶴中尉,朝這邊跑來。她被氣得滿臉通紅,大聲用「啊」、「哦」、「呀」、「噓」這些沒有內容的單音詞發泄著憤怒,腳步咚咚咚地響,轉眼到了跟前,伸手一把拽下戈藍上校的帽子,吼著:「加巴索!你可以打死一個男人,但不能侮辱他。帽子,帽子,它跟男人的頭是一樣的。」回身就跑,很快跑到容鶴中尉跟前,把戈藍上校的帽子扣在了他頭上。
戈藍上校這才反應過來,生氣地罵了一句髒話,罵的是容鶴中尉,而不是桑竹姑娘。他很奇怪,自己完全有時間扞衛自己的帽子:舉槍打死她,或者命令部下打死她。可是他沒有,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她跑向了容鶴中尉。戈藍上校惡狠狠地發出命令:「炮兵準備,轟炸宗山城堡。」似乎要用炮彈的轟擊補償帽子的損失。
十字精兵的炮擊已經持續了三天。三天里每天都會有幾次反覆:大炮一響,西藏人就躲到城堡里;步兵一來,他們就衝出去放槍。既然達賴喇嘛和噶廈確定的作戰原則是寸步不讓、寸土必爭,這便是最好的迎敵方式。
城堡的牆是大石塊砌成的,最厚的地方超過兩米,有些地方還在夾層里澆築了鐵汁,基礎很深,房頂厚厚地鋪著水泥一樣結實的阿嘎土。連西藏人自己也沒想到,敵人的炮火轟炸了三天,才炸毀了兩處牆角。堅固的城堡,讓炮彈暫時失去了威力。十字精兵明顯有些無奈,更頻繁地發起步兵進攻,試圖迅速佔領。但這是不可能的,陡峭的宗山,並沒有因為上帝的到來和十字精兵的進攻,而多出一些進攻的線路來。還是前後只有狹窄的兩條,不能蜂擁而上。
何況大殿里還有當初宗本岩措留下來而十字精兵沒有用完的火藥和點火繩。就像此前佔領城堡的十字精兵阻擊西藏人那樣,現在輪到西藏人製作火藥包來阻擊十字精兵了。只要十字精兵攻上來,西藏人就會把火藥包從高處扔下去,炸響的時候,西藏人會想到,是敵人教會我們這樣做的。
守衛和進攻的雙方都知道,只要西藏人不放棄宗山城堡,十字精兵就不會有向東進軍、走向拉薩的機會。
西甲喇嘛是樂觀的,指揮打仗的間隙還能唱起來:
只要大家同心協力,
小民也能辦成大事,
許多螞蟻聚在一起,
連獅子都會被咬傷。
奴馬代本問:「西甲總管大人,為什麼還唱歌?你好像要打勝仗了?」
西甲說:「是啊,要打勝仗了。」
奴馬說:「可我們還是不能堅守在這裡,人總要……」他想說出自己的擔憂,卻被對方打斷了。
西甲說:「我知道,我們不是天葬場的老鷹,堅守不是最好的辦法,它不能快速消滅敵人。耐心等著,援兵一來,我們就往下沖。」
西甲喇嘛心裡裝著從昌都、藏北和林芝遠途而來的三個藏軍代本團,總覺得只要自己守住宗山城堡,局勢很快就會發生逆轉:林芝代本團將封鎖卡諾拉山口,昌都代本團和藏北代本團將從東西兩面包圍敵人,已經直插雜昌峽谷的僧兵當周代本團將切斷十字精兵的供給線,讓敵人背後挨打。如此布局,勝利還能像鳥兒一樣飛掉?他告訴守衛宗山城堡的所有西藏人:我們只是把洋魔吸引在這裡,真正打擊洋魔的,是我們現在還看不見的三個藏軍代本團和一個僧兵代本團。
西藏人都迷信他,沒有人問那三個至關重要的藏軍代本團什麼時候到,好像問是多餘的,該到的時候自然就到了。
可哪一天是該到的時候呢?他們已經堅守了五天。第六天出現了西甲喇嘛最擔憂的問題:帶上宗山的最後一桶飲水在每人不到半口的飲用之後告罄了。焦渴比洋魔還要可怕地來到了人們面前。
城堡內大水窖的水已經在「讓女神發怒」的謀略中放了毒,西藏人的飲水只能下山去年楚河背運。但十字精兵封鎖了背水的道路,已經有十多個西藏人為背水死去了。西甲喇嘛決定派一支精幹的隊伍,利用夜幕的掩護,潛下山去偷水。但是也未能奏效,十字精兵埋伏在離通往城堡的路很近的地方,密集的機槍掃射,讓這支精幹的隊伍瞬間變成了西藏人的疼痛。
西藏人意識到守不住了,要麼放棄,要麼渴死。有人開始喝尿,有人忍不住跑到大水窖里喝毒水,說寧肯毒死,也不在乾渴中活著。這人果然被毒死了。西甲喇嘛懊悔得連連捶胸:早知有今天,何必當初派「女神」放毒呢?都是我的罪過啊。他站在大殿里,看著那些被乾渴折磨得半死的部下,不斷撕扯自己的臉頰,恨不得把自己的血放出來讓大家飲用。
許多雙失神的眼睛望著西甲喇嘛,因為身體缺水,那些眼睛也都乾燥渾濁了。西甲喇嘛不忍目睹,走上箭樓后就再也沒有下來。
這天半夜,西甲喇嘛正在箭樓上打盹,奴馬代本上來報告說:「西甲總管大人,多吉活佛來了。」
西甲問:「哪裡的多吉活佛,春丕寺的嗎?」
奴馬說:「不是春丕寺的多吉活佛。」
西甲又問:「哪是哪裡的多吉活佛?」
奴馬說:「反正也不是白居寺的多吉活佛,不是扎什倫布寺的多吉活佛,不是雪浪寺的多吉活佛,不是乃寧寺和紫金寺的多吉活佛,不是拉薩大昭寺和哲蚌寺的多吉活佛,也不是******和色拉寺的多吉活佛,哪裡的多吉活佛,我也不知道。」他把自己知道的寺院都說出來了。
多吉活佛就在他身後,朗聲說:「我是當雄寺的多吉活佛、藏北代本團的代本。有人不讓我們藏北代本團來江孜,拿著噶廈的公文把我們攔在了半路上。我說,不讓我們去江孜,那我們就返回啦。返回的時候我把部隊交給了別人,自己溜出隊伍,繞了一大圈,才繞到江孜。」
西甲長長地吸著冷氣,直到不吐就會憋死的時候才吐出來,驚詫地問:「攔在了半路上,不讓來?佛祖,這是為什麼?你不帶藏兵來,一個人來有什麼用?」
多吉活佛說:「我會念經,大大的法力有哩。」
西甲從鼻子里「哧」了一聲:「你的法力還有我的大?」
多吉活佛趕緊說:「我是說,你的法力,加上我的法力,那就是大上摞一個大,用大大的法力保衛佛教,這些個洋魔算什麼。」
西甲說:「那你就快快念經吧。」心裡焦躁起來,尋思藏北代本團來不了啦,昌都代本團和林芝代本團呢,怎麼還沒有消息?突然又問,「你是怎麼上來的?」
多吉說:「我先去白居寺,從白居寺的後門出去,離城堡最近,我就爬呀爬呀,一點一點往前挪。你看我的袈裟,都是土。」他啪啪啪地打了幾下,擦著汗說,「渴死了,渴死了,有水嗎?」
西甲突然問:「多吉活佛,你有沒有法力讓我們喝到水?」
多吉吃驚道:「喝水?為什麼要喝水?」
西甲說:「我們已經幾天沒喝水啦,再沒有水就真的渴死啦。」
多吉說:「有啊,這點法力算什麼。你把你的地方讓給我,我要在高高的地方念經作法。」
西甲喇嘛讓出自己的位置,看多吉活佛坐下來念起了經,就走下箭樓,到大殿里繼續打盹去了。他對多吉活佛壓根就沒抱希望,只是想給這個丟下代本團單人跑來打仗的代本找點事做罷了,心念里還有些挖苦:你不是說你有大大的法力嗎?那就讓年楚河的水流到宗山城堡來。但似乎沒打幾個盹,西甲喇嘛就被一陣喊聲吵醒了。
「西甲喇嘛,總管大人,多吉活佛的大法力,天一樣大的法力。你快去看啊,有人背水上來了。」奴馬代本從箭樓上狂顛下來,拉起西甲喇嘛又往箭樓上跑去。
果然,黎明的曦光里,有兩個人一人背著一桶水,沿狹路爬上山來。他們完全暴露在十字精兵的槍口下,從任何一個角度都可能被打死。但是十字精兵沒有開槍,好像他們睡著了,或者他們不想打死一個英國人,也不想打死一個西藏女人。
背水上山的,正是容鶴中尉和桑竹姑娘。
容鶴中尉說了,他會用自己的方式幫助西藏人。
西甲喇嘛站在箭樓的瞭望孔前,命令奴馬代本:「把槍法好的都調上來,掩護他們。」
但是用不著掩護,在西藏人的提心弔膽中,彎腰背水的容鶴中尉和桑竹姑娘,安然走進了城堡大門。
西甲喇嘛在大門口迎接著他們,激動得語無倫次:「桑竹姑娘,你從天上掉下來了嗎?天上掉下來的,就都是仙女。仙女桑竹,你大概是到綠度母的廚房裡吃包子去了吧?我吃過漢地的包子,是丹吉林的漢餐大廚師做的,什麼味道都沒有,就是個香,好比你送來的水啊,香香甜甜的綠度母的水。這下子好啦,我們就能直起腰來打洋魔啦。啊噓——」他瞪著容鶴中尉喊一聲,「這裡有個洋魔,洋魔都打進來啦。一會兒打炮,一會兒送水,洋魔也有好洋魔吧?就像我們西藏的閻王,有護法的閻王,有縱鬼鬧事的閻王。好洋魔,我問你,你為什麼要背水?我們又不是洋魔的阿爸阿佳。洋魔給洋魔背水,就像水從冰山上流下來,那是我們知道的。可是現在,水從火里出來了。不會是放了毒吧?嘗一嘗,我先嘗一嘗。」他跪下來,虔敬地看著水,從懷裡摸出自己吃糌粑的碗,舀了半碗,咕咚咕咚咽了下去,氣還沒喘上來就說,「沒毒,沒毒。」其實他根本就不懷疑沒毒,他是實在渴得忍不住了。他看看大家望著水的枯洞般張開的眼睛,大喊一聲:「喝。」
大家一擁而上,你推我搡地搶起來。西甲喇嘛這才意識到水沒有多少,應該由他來分配:一人一口。但他無論怎麼喊,別人都聽不見了。
容鶴中尉和桑竹姑娘互相看看,轉身就走。
這天,容鶴中尉和桑竹姑娘一直在背水,也不知背了多少趟,但沒有一趟遇到十字精兵的阻攔,炮彈和子彈都休息了。
十字精兵陣地上,卡奇大佐憤憤不已。他對戈藍上校居然會容忍容鶴中尉和桑竹姑娘往城堡里運水,表示了公開的反對。甚至有一次,他都把槍扔掉了:「我走啦,這樣忍讓的仗我不打啦。」在卡奇大佐的堅決反對下,戈藍上校命令幾個神槍手舉起了槍,但接著又問道:「你們能打爛他們身上的水桶,而不打傷他們的身體嗎?」神槍手們愣了,都搖搖頭:這個太難了,誰也無法減弱子彈的穿透力,除非上帝顯示奇迹,讓子彈在穿越木桶之後突然停止旋動。
因為得到了紫金寺和薩瑪寺的珍寶,而把全部指揮權移交給戈藍上校的麥高麗將軍同樣也很憤怒,幾次都想沖戈藍上校吼起來,但都忍住了。只有一次,他走過去對戈藍上校說:「當撒旦化裝成一個女人時,她很容易佔領你的心。」
戈藍上校譏諷道:「撒旦更有可能化裝成一個英國將軍。」
麥高麗將軍說:「但是撒旦永遠搞不清軍銜的大小,所以他現在化裝成了一個上校。上校先生,為什麼不先佔領白居寺呢?」
戈藍上校嚴肅地說:「將軍,現在不是清點珍寶的時候。」
麥高麗將軍說:「你可以告訴西藏人,如果他們不讓出宗山城堡,我們就摧毀白居寺。」
戈藍上校說:「如果他們還是不讓呢?我們真的要摧毀白居寺?」
麥高麗將軍一愣,搖搖頭:「那當然不能,我們還不知道白居寺里有什麼。」
其實戈藍上校比誰都焦急,但再焦急他也不能打自己。為什麼是打自己呢?莫非容鶴中尉是自己的影子、自己的另一面,他愛上了那美麗的西藏姑娘,也就是自己愛上了那姑娘?不不不。那到底是為什麼?他也說不清楚。可那種不忍開槍的柔軟溫熱的感覺的確是存在的,從心裡一陣陣泛上來,就像上帝使了魔法,讓他在本該果斷時猶豫,本該出擊時無所作為。
照這樣下去,宗山城堡就別想攻下來了。現在僅僅是運水,以後還不知道會運什麼呢。
十字精兵里,誰都知道這個道理。炮兵離開了炮,步兵放下了槍。士兵們坐在地上休息,甚至有人躺倒睡著了。反正宗山城堡是炮彈打不爛、步兵攻不下的。他們失去了作戰能力,就等著上帝給他們拿主意了。
主意出現的時候是個陽光直射的中午。戈藍上校吃多了用搶來的西藏黃牛製作的牛排,肚子脹得要命,跑到樹林里去解手。解手的時候很用力,臉都憋紅了。大概是血液上升的緣故,主意借著他的力道和血液的流通,出現在了他腦子裡。他不禁喊一聲:「上帝啊。」提著褲子就起來了。
他來到隊部跟前,望著前面沉默了片刻,大聲對身邊那些和他同樣吃多了牛排的衛兵說:「給我去請麥高麗將軍。」
麥高麗將軍來了,滿嘴都是白蘭地的氣味,肥大的身軀甚至有點搖晃,大概喝多了。
戈藍上校說:「將軍,如果我決定佔領白居寺,是你,還是卡奇大佐先衝進去?」
麥高麗將軍不假思索地說:「當然是我,我帶領英國人作為前鋒部隊。」
戈藍上校平靜地說:「那就開始吧將軍,我希望黃昏之前拿下白居寺。如果你需要炮火支援,儘管告訴我。」
麥高麗將軍說:「不,我走進去的,應該是一座完好無損的白居寺。」
首先發現十字精兵撲向白居寺的,是一直在宗山城堡箭樓上監視敵人的西甲喇嘛。他沙啞地喊起來,把「楚臣代本」喊上了天。楚臣代本聽到了。這就是西藏人在戰爭中的通訊方式,它鍛鍊出了聲音的穿透力,也鍛鍊出了耳朵的敏銳。
楚臣代本也喊起來,他的聲音在白居寺的殿堂里穿來穿去,穿到哪裡,哪裡的人就會撲向可以射擊的窗口和門口。白居寺的主要建築是白居塔,全塔有0個門、間佛殿,每一間佛殿里此刻都有舉著火繩槍的西藏人。最底層的中心大殿里,白居寺年過八十的四世卓彌堪布把一條金色哈達掛在了楚臣代本脖子上,說:「我聽說你素日槍法高超,今日抗擊洋魔,正是大顯身手的時候,祝願你英勇殺敵,在佛臉上塗一層金粉,而不要抹一層污泥。」楚臣代本把長可拖地的哈達提起來,在胸前挽了個結,揚起手臂,用乾渴的嗓子唱道:
我是僧兵代本楚臣嘉措,
馬上就要出陣戰惡魔,
尊敬的白居寺卓彌堪布,
我以命相拼不辜負你的囑託。
他唱著就往大殿外面走,看到十字精兵已經出現在五十步之外,大叫一聲,跪倒在門檻上,然後從背上取下火繩槍,裝葯,點火,打響了第一槍。接著,西藏人的火繩槍便都嘭嘭啪啪響起來。十三層高的白居塔上,除了最上面人上不去的覆盆、塔幢和塔頂外,其他幾層都有西藏人居高臨下地朝十字精兵開槍。
十字精兵立刻停止了進攻,迅速散開,朝白居塔的兩翼包抄而去。不一會,圓形的白居塔周圍,就有了一圈英國人。八挺機槍分散在各個角度試圖壓住西藏人的火力。最有威脅的兩挺機槍在白居塔的西側,那裡有一座山包跟白居塔的高度差不多,麥高麗將軍親自帶人衝上山包,打死了據守山包的西藏人,然後用兩挺機槍和幾十支來複槍朝白居塔掃射,幾乎每一層露天平台上的西藏人都成了活靶子。西邊,一下子成了西藏人防守的薄弱面。山包和白居塔之間的平地上,數百個十字精兵狂沖而去。
楚臣代本來到了西邊,指揮部下從窗戶和門洞里射擊。但窗戶和門洞沒有幾個,伸出去的火繩槍非常有限。何況相對於十字精兵的現代化裝備,火繩槍裝葯、點火、射擊的過程太漫長了。在稀疏到幾近纏綿的火力面前,十字精兵很快衝到了跟前。楚臣代本大叫一聲:「不活了。」輪起火繩槍沖向了門外。
許多僧兵跟在楚臣代本後面,紫色和紅色的袈裟獵獵飛揚。把槍當作大棒的西藏人一方面顯示了強悍,一方面顯示了無奈。武器落後的悲哀也是文明落後的悲哀,勇敢的搏殺其實就是慘烈的失血。在楚臣代本壯逝的剎那,宗山城堡箭樓上的西甲喇嘛「啊喲」了一聲。他的位置在東邊,看不到白居寺西邊的情形,但是他感覺到了:不僅楚臣代本死了,白居寺也在袈裟碎片的飛揚中淪陷了。
十字精兵衝進了白居塔,塔內的肉搏和近距離槍戰依然激烈,趨勢也依然是西藏人的敗退。可惡的火繩槍,讓西藏男人驕傲的火繩槍,一到生命攸關時,就不是槍了,甚至連棍棒都不如。僧兵們沒有準備刀劍,西藏缺少礦藏的勘探和利用,哪兒都找不到鐵,偶爾有一點,也都捐獻給寺院修建廟堂和鍛造佛像去了。那些黑骨頭鐵匠也就沒有打造足夠的兵器提供給必須近身搏殺的戰士們。歸併到楚臣代本麾下的群覺代本和夏魯代本在楚臣代本死後,接過了指揮權。群覺代本脫掉袈裟,裸露著上身往前沖,很快就戰死了。和他一起戰死的還有許多僧兵和白居寺喇嘛。夏魯代本一看抵抗無效,便指揮僧兵從塔中退出來,蔓延到白居寺和宗山之間的波浪地上。
白居寺轉眼成了敵人的陣地。西藏人的血憤怒地染黑了地面,染紅了白牆。白居塔層層疊加的白牆,組成0個門、間佛殿的所有白牆,都被血色塗花了臉面,以至於從那以後的很長時間裡,西藏人都叫它紅居塔。
槍炮轟響了。就在守衛白居寺的西藏人退出寺院,擁擠在波浪地上,沿狹路排著隊,跑向宗山城堡時,戈藍上校露出了鋒利的牙齒。他讓機槍和大炮一起開火,不間斷地發威,似乎不打死所有暴露在火力網中的西藏人不罷休。
《聖史》上說,跑進宗山城堡的只有二三十個人,其他西藏人都死在那塊波浪地上,包括夏魯代本和白居寺年過八十的四世卓彌堪布。
白居寺失守后,有了三天的寧靜。這三天里,容鶴中尉和桑竹姑娘依然在朝宗山城堡背水。戈藍上校一直容忍著他們,好像他根本不在乎水對西藏人的重要、
戈藍上校說:「我們給西藏人送去了水,卻拿走了他們的靈魂。西藏人大概已經惶惶不可終日了。」他看別人聽不懂,又說,「難道白居寺不是他們的靈魂?」
戈藍上校讓人從白居塔的西面、西藏人的子彈打不著的地方,架起了一道木梯。木梯通往白居塔的塔頂。兩個機槍手做了一次演習,他們可以迅速爬上木梯,把機槍架在塔頂。從這個高度,掃射宗山城堡頂上的西藏人不成問題。而在白居寺和宗山之間死屍橫陳的波浪地上,十字精兵修起了一座高台,四面是石頭的牆體,中間因地制宜地填進去了攻佔白居寺時丟下的所有屍體——藏族人的屍體和十字精兵的屍體。站在高台上,可以最近距離地瞄準露出城堡女牆的人和箭樓的瞭望孔。
好像這就是戈藍上校的辦法:用火力壓住對方,然後從宗山前後兩條狹路上發起進攻。但大家都知道,關鍵的問題還是沒有解決:在步兵往上沖時,你還是不能完全控制西藏人,他們就是不露身子不露頭,也能把火藥包扔下來。
麥高麗將軍大搖其頭。他在清點白居寺珍寶的閑暇,用一種事不關己的口氣說:「上校,如果你不讓西藏人喝到水,這些毫無把握的辦法都可以不用。」
戈藍上校卻岔開話題說:「將軍什麼時候離開?紫金寺、薩瑪寺、白居寺的珍寶加起來都堆成了山,需要多少人馬才能運回去?」
麥高麗將軍說:「你把宗山城堡攻下來,我才可以把兵力抽走。你打算讓西藏人躲在城堡里好吃好喝多久?我可是等不及了。」
很快,十字精兵發動了一次進攻。白居寺塔頂的兩挺機槍和高台上的兩挺機槍封鎖了城堡女牆和箭樓的瞭望孔,西藏人的火力大大減弱,城堡幾乎被攻陷。但火藥包的威力依然存在,爆炸堵住了宗山的兩條狹路,十字精兵最終只能敗退而歸。
麥高麗將軍嘲諷道:「上校,你準備打多久?這樣打下去,恐怕得打上十年。」
戈藍上校自信地說:「快了將軍,也許今天夜裡,也許明天夜裡,上帝就會顯示奇迹。」
但奇迹的顯示並不是在夜裡,而是在第二天中午。一陣巨大的轟鳴,震得整個江孜大地都搖晃起來。城堡爆炸了。這是連西藏的神靈都沒有想到的,城堡就像一個巨大的火藥庫,隨著一陣巨響,飛起了石頭、沙礫、泥土,飛起了被肢解的人體:手臂、腿腳、頭顱,飛起了衣袍和槍支的碎片。接著便翻騰起灰黃的塵煙和烏黑的硝煙。城堡的厚牆開裂了,房頂掀掉了,高高的箭樓歪斜著支撐了一會兒,便稀里嘩啦倒下去。木製的大門斷成了三塊,最大的一塊飛到了宗山腳下,最小的一塊飛進了白居寺,還有一塊連在石牆上,就像火引子一樣飄起了火苗。煙層的下面,燃燒開始了,城堡在爆炸之後,一部分著起了火。
麥高麗將軍又驚又喜:「上帝,奇迹真的發生了。」
戈藍上校命令早已做好準備的步兵,快速衝上了宗山。通往城堡的狹路在沒有火藥包和火繩槍的阻擋之後,突然顯得寬闊了許多。比麻雀多又比螞蟻少的十字精兵好像沒排隊就來到了城堡跟前。他們無所顧忌地擁進門去,又驚慌失措地跑了出來。城堡裡頭如同火藥爆炸一樣響起了一陣吶喊:「殺!」
西甲喇嘛始終不認為是有人點著了堆積在大殿里的火藥。更不會想到,從白居寺撤出后,跑進宗山城堡的二三十個西藏人中,有一個誰也不認識的僧兵是戈藍上校派來的姦細。他是虔信上帝的哲孟雄人,跟藏族人同宗同源,根本不用化裝,穿上袈裟就是僧兵。戈藍上校在挑選他時向他保證:在你為上帝的事業犧牲自己之後,我將通過牧師請求上帝把你作為進入天國的第一批人選。僧兵來自西藏的四面八方來,又常常被打散,互相不認識是再正常不過的。西甲喇嘛覺得應該是某個搬取火藥的西藏人不慎,將一支燃著的火繩掉進了火藥堆。
佛祖、菩薩、天上地下的神靈,你們睡著了嗎,為什麼不保佑我們?為什麼還讓我活著?西甲喇嘛被炸昏后,很快又醒了過來,坐在房頂通往箭樓的樓梯口,不停地自語:釋迦牟尼定下的規矩不管用了嗎?不保佑西藏人的,就不是佛。
他看到還有許多人跟他一樣活著,立刻意識到,宗山城堡還是西藏人的,只要不死光,就不能讓洋魔攻上來。他掙扎著起來,暈頭脹腦地走向坍塌的大殿,嘶啞地喊著:「堵住,堵住,洋魔上來了。」
許多西藏人跟著他沖向門口,城牆倒塌一樣堵住了撲進來的十字精兵。修鍊佛法的僧兵們,喊殺聲本身就具有刀鋒一樣的銳氣和力量。他們手裡什麼也沒有,甚至都沒有接觸到對方的身體,十幾個十字精兵卻紛紛倒地。西甲喇嘛知道,這是法音的震撼,如果許多人一起喊一個字,這個字表達的內容就會變成現實。所以他帶領西藏人一直在喊那個字:「殺!」喊聲中,十字精兵退出了城堡大門。
但是喊聲越像尖銳的鐵器,就越容易喪失力量。喊著喊著嗓子就破了,尤其是喊到城堡門外之後,突然擴張開去的天地就像沙漠吸水一樣吸走了聲音,十字精兵不僅不再倒下,倒下的反而又起來了。更多的敵人擁上了宗山,來複槍的近距離射擊讓西藏人退進了大門。西甲喇嘛抱起被炸塌的石頭就往門外的敵人砸去。滿地的石頭都被西藏人抱起來,砸向了十字精兵。接著,刀劍、棍棒也上來了。幾十桿火繩槍排列在了牆頭上,又掙扎著開始了它們的使命。
終於打退了十字精兵的進攻。慘重的代價讓雙方都覺得對方太厲害了。死人鋪排而壘摞,鮮血的腥氣蓋住了硝煙的味道。宗山突然失去了陡峭,作為武器扔下來的石頭和屍體的鋪墊,加上炮火的轟炸和火藥的爆炸,讓它顯得一抹平坡,很容易上來下去了。戰場平靜著,死神也需要休息,或者,他們正在被西藏的神靈請去談判。但是西藏的神靈也知道,死神是最不會改變主意的。
西甲喇嘛躺在城堡大殿里,望著被火藥掀去房頂后露出來的天空,發現雲正在飄下來,低得就像它願意做城堡的頂棚似的。雲是七彩的,沒有晚霞朝暾的火紅映照,雲呈現出七彩的艷麗,如同一塊巨大而柔軟的絲綢以不忍之心覆蓋住了已成廢墟的城堡。西甲喇嘛突然笑了,在知道自己就要死亡,所有堅守宗山城堡的西藏人就要死亡之後,他發出了一陣來自內心的舒展的笑。
所有活著的西藏人,都在疲憊不堪中念起了「唵嘛呢唄咪吽」,為了死去的,也為了即將死去的。即將死去的就是自己,沒有人不明白這一點。
容鶴中尉和桑竹姑娘還在朝宗山城堡背水,卻沒想到這是最後一趟。因為他們沒有立刻離開,想坐下來歇歇再下去時,十字精兵的炮轟就開始了。
已經是無頂通天的城堡,炮彈直接落進了城堡內部。西藏人沒有躲,也不知道往哪裡躲,在死亡線上聽天由命著。這時候已經沒有驚慌害怕了。有的人望著天空,有的人坐下來抱頭挨炸,還有的人乾脆躺著沒起來,反正死後還會躺下,就不麻煩自己起來了。炮擊之後,十字精兵又沖了上來。活著的西藏人先用石頭和火繩槍阻攔,攔不住就用刀劍和棍棒拚命。西藏僥倖著,十字精兵又被打退了。
就這樣,戰鬥在進攻和攔打之間頻繁地反覆著。白居寺塔頂的兩挺機槍和波浪地高台上的兩挺機槍,就像伸出獸口的鋒利獠牙,把最重要的威脅帶給了西藏人。不斷有西藏人中彈倒下。容鶴中尉和桑竹姑娘再也沒有機會下山背水了。
西藏人咬牙堅守著,又是一天一夜。
已經沒有多少人了。西甲喇嘛在活人中間來回走動,大聲詢問著:「奴馬代本,奴馬代本呢?麻子代本,宗本岩措,在哪裡?」受了傷的奴馬代本和宗本岩措來了,麻子代本沒有來,沒有來就說明死了。西甲喇嘛遺憾地彈了一下乾澀的舌頭,心說我還不知道麻子隊長叫什麼名字,他就又去轉世了。
西甲喇嘛問道:「你們兩個,沒有斷腿斷胳膊吧?那就好。本想指望噶廈緊急組建的三個藏軍代本團,沒想到就來了當雄寺的多吉活佛一個。當雄寺的多吉活佛呢,還在念經嗎?被塌下來的箭樓砸死了?唉。我還指望僧兵當周代本團從卡諾拉山口直插雜昌峽谷,從背後打擊洋魔呢,現在看來也指望不上了。我觀察洋魔沒有分兵後撤,說明當周代本團根本就沒有出現在洋魔背後。他們去了哪裡?會不會還在卡諾拉山口?這樣也好。你們兩個帶你們的人突圍下去,宗山城堡遲早要失守,與其死在這裡,不如去卡諾拉山口堅守,那裡山高地寒、冰天雪地的,居住在雪山頂上的神靈也許會幫助我們吧。洋魔過不去卡諾拉山口,就到不了拉薩。你們千萬要守住啊。」
奴馬代本問:「那你呢西甲總管大人,你為什麼不突圍?」
西甲說:「達賴喇嘛和噶廈給前線總管下達了『寸步不讓、寸土必爭』的命令。我要是不聽命令,就不是前線總管西甲大人了。」
奴馬想了想說:「那還是聽命令吧。我跟你一起聽命令,我也不突圍了。不然我就不是森巴軍的奴馬代本了。」
西甲說:「你聽誰的命令?你只能聽我的命令。狗是知道它沒有獅子大的,你卻不知道我比你大。突圍吧,趁天還沒亮現在就走,免得下一次炮擊把你們炸死。宗山城堡已經完了,現在卡諾拉山口最重要。我把卡諾拉山口交給你們,就是把西藏和佛教交給了你們。你們以後要是見到達賴喇嘛和迪牧活佛,就替我給他們一人獻一條哈達吧,達賴喇嘛是金黃色的,迪牧活佛也是金黃色的。上面要有經文,沒有經文的不行。對了,還有我的尊師沱美活佛,也給他獻上一條,也是金黃色有經文的。去吧去吧,哦,回來,最重要的還沒說,桑竹姑娘和容鶴中尉,你們帶他們突圍吧。奴馬代本,你一定要保護好桑竹姑娘,他可是我的女人。」
宗本岩措焦急地說:「好啦好啦,再說下去炮彈又來啦。那就突圍下山吧,我還有幾十個江孜民兵,一定能守住卡諾拉山口。」
突圍開始了。奴馬代本和宗本岩措帶走了大部分活著的人,留在城堡的都是不能走或不願走的。夜色遮蔽了十字精兵的視線,他們就是發現有人下山,也無法用炮火阻擊。機槍和來複槍響起來,但子彈不是鑽到土裡,就是飛上了天。等夜色褪盡,戰場漸漸清晰時,奴馬代本和宗本岩措已經遠遠離開了宗山城堡。
但是奴馬代本又停了下來。他發現桑竹姑娘和容鶴中尉不見了,覺得這是西甲喇嘛重點交代過的,無論如何不能把他們丟掉,立刻決定返回宗山城堡。宗本岩措不同意,說:「我們不能為了一個女人和一個洋魔再去送命。西甲總管說了,現在最重要的是堅守卡諾拉山口。」奴馬代本只好說:「那就分開吧,你帶你的江孜民兵去卡諾拉山口,我帶其餘的人去尋找桑竹姑娘和容鶴中尉。」
兩個人就此分手。但宗本岩措並沒有帶人去卡諾拉山口,而是改道去了日囊莊園,他給自己的理由是日囊莊園也需要保護。
莊園的主人日囊旺欽在歡迎他們的同時,不冷不熱地說:「宗本大人要是早一點來保護我們,我一定把最好的碉房讓你們住。可是現在,你看看就知道,我只能搭起帳篷讓你們湊合了。」宗本岩措吃驚地看到,那個受達賴喇嘛指派協助沱美活佛招募並指揮僧兵的******麥巴扎倉的當周活佛,那個應該聽從西甲喇嘛的命令率領部隊從卡諾拉山口直插雜昌峽谷的當周代本團,居然龜縮在這裡。似乎當周活佛招募的不是抗擊英國十字精兵的僧兵代本團,而是馬崗武裝的一部分。馬崗武裝受到日囊莊園的供養,自然也就成了日囊莊園的私人武裝。
日囊旺欽看他臉上的吃驚久久不消,生氣地說:「宗本大人不會不知道,連佛都是誰供養就保佑誰的。這些吃了我的糌粑喝了我的酥油茶的喇嘛,還能丟下我不管?他們要是忘恩負義,自己心裡首先過不去。」
宗本岩措一聽就知道話裡有話,他自己也沒缺少日囊莊園的供奉,忙說:「佛祖保佑,對我這個九死一生的人,住帳篷就像住天堂。快快快,多少天沒喝酥油茶了。有肉骨頭吧?快拿來。」
日囊旺欽聽出對方把自己比喻成了狗,眯起白眼珠多得擠扁了黑眼仁的眸子,滿意地笑了。
返回宗山腳下的奴馬代本沒有找到桑竹姑娘和容鶴中尉,想回宗山城堡去找,發現已經不可能再上去了。
十字精兵又開始了進攻,炮火連天,翻滾的塵埃即使到了雲端也是火燙火燙的。一群烏鴉路過這裡,被燙傷翅膀后紛紛墜落。宗山城堡在炮彈的傾瀉中徹底消失了往日的宏大高挺,所有的牆垣一任匍塌。
接下來的步兵衝擊照例遇到了阻攔。堅守城堡的西藏人雖然不多且大部分有傷,但他們即使跪著也要抱起石頭往下扔,即使躺著也要揮舞刀劍和棍棒砍打來犯者的腿。他們知道自己是為死亡而留下的,就把自己想象成了死後的鬼雄厲神,那種如虎如豹的勇敢猛烈讓西甲喇嘛想起了被這場戰爭毀滅殆盡的陀陀喇嘛。
西甲喇嘛來到城堡門外,笑望著自己身邊那些還能站立的西藏人,也笑望著涌動在四周的十字精兵,揮舞一把卷了刃的大刀,就像在舞台上表演那樣,不急不躁地砍殺著。他是支柱,只要他不倒下,其他人就不會倒下,宗山城堡也不會倒下。
但是在佛陀和上帝看來,江孜戰役不能再激烈延續了。所以西甲喇嘛終於還是倒了下去。來複槍的子彈打穿了他的身體。他把大刀扔向一群朝他瞄準的敵人,然後雙腿一彎,搖搖晃晃跪下,又挺了一會兒,才噗然趴倒在地。倒地后他又翻了個身,似乎希望自己面孔朝上,讓天上的神佛看得清,也讓十字精兵看得清,因為他臉上依然浮動著笑容,是那種晴天麗日般的笑容。
安靜了,宗山城堡。
這是一次令人目瞪口呆的佔領。登上宗山城堡的十字精兵愕然得說不出話來,包括戈藍上校和麥高麗將軍。他們吃驚城堡被炸成了這樣,西藏人還在堅守;更吃驚子彈炮彈在鋪天蓋地、死神在挨個清點之後,居然還有人活著。
桑竹姑娘帶著容鶴中尉從死人堆里找出了幾個還在喘息的西藏人,其中包括西甲喇嘛。就在容鶴中尉蹲下去,桑竹姑娘準備把西甲喇嘛扶上他的脊背時,卡奇大佐端起槍,朝另外幾個還活著的西藏人一陣掃射。容鶴中尉大吼一聲撲了過去,撲倒了卡奇大佐,卻又被卡奇大佐的部下掀翻在地。卡奇大佐爬起來,舉槍瞄準容鶴中尉。戈藍上校大喊一聲:「卡奇大佐,你想死在這裡嗎?」然後跳過去,擋在了容鶴中尉前面。人們看到,戈藍上校站立的這個角度,既可以保護容鶴中尉,也可以保護桑竹姑娘和西甲喇嘛。
現在,西藏人中,就只有西甲喇嘛活著了。
容鶴中尉再次蹲下,讓桑竹姑娘把西甲喇嘛扶上了他的脊背。他們朝山下走去。戈藍上校看著他們,沒有任何阻攔的表示。
麥高麗將軍問道:「上校,為什麼不打死他們?」
戈藍上校不說話。
麥高麗將軍又說:「你不打死容鶴中尉,因為他是英國人;你不打死那西藏姑娘,因為她美麗動人。這我都能理解。可你為什麼還要讓西甲喇嘛活著呢?他是敵首,是上帝的罪犯,他給我們製造了那麼多的麻煩。」
戈藍上校說:「將軍,你可以離開了。你需要多少兵力運送你的珍寶?」
當天夜裡,麥高麗將軍就啟程返回了。他帶著數百人,押送著從紫金寺、薩瑪寺、白居寺掠奪來的金佛、鎏金佛、經典、唐卡、堆綉、金銀供器、法器、佛冠、佛耳環、佛項珠、佛塔上鑲嵌的紅松石、綠松石、珊瑚珠、貓眼石、琥珀、鑽石,以及龍紋鍛、嵌花緞、四相緞等製成的大批殿堂飾物,蒙古、尼泊爾產的古制珍稀大鐃鈸,甚至兩幅五層樓高的錦繡佛像也被剪裁后帶走了。按每匹馬馱兩袋為一馱算,一共有四百六十餘馱。至於民脂民膏,那就更無法計算了。他們往南朝印度走去。最終他們是要走向英國的,也就是說,麥高麗將軍不會再來了,他把大部分軍隊和西藏以及勝利者的榮耀全部交給了戈藍上校。
第二天上午,幾個英國士兵爬上宗山,把一個兩人高的木頭十字架插在了宗山城堡的廢墟上。但是到了下午,十字架上就飄起了經幡。西藏百姓不認為十字架是耶穌基督的信仰標誌,覺得那個樣子正好可以掛上經幡,來超度飄浮在宗山城堡的所有亡魂。
宗山之上,廢墟之中。
十字架和經幡。
經幡和十字架。
戈藍上校永遠忘不了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