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水家二女婿、平陽川仁義河的仇大公子仇家寬怒沖衝來到青石嶺,要跟自己的岳丈水二爺講理。

水二爺也真能做得出,那天他轟走二女子二梅和三朵子,居然把仇家三匹馬給扣下了。據仇家寬講,三朵子跟二梅被轟出水家大院,一路步行回去,這長的路,兩人整整走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太陽映紅平陽川時,才一瘸一拐到了家。一進門,二梅就癱地上了,兩隻腳腫得跟發麵一樣,血滲了一鞋底。

「腫死才好,我讓她吃裡扒外。」水二爺一點不在意女婿的態度,相反,他認為二梅是罪有應得。

「誰吃裡扒外了,他們乾的事,跟二梅有啥關係?」仇家寬心裡疼著二梅,跟岳父說話的口氣,也就不那麼友好。

「沒關係?你說沒關係就沒關係?我的銀兩還有一個人一匹走馬不見了,你倒為一雙腳找上門來?」

「可二梅也是你女兒呀,你就不怕她半路上讓狼吃了?」

「吃了乾淨!」

正爭吵著,院里人嚷嚷,三小姐水英英回來了!

這已是第七天的傍晚,還未落盡的夕陽正潑墨似的把餘暉潑灑下來,水家大院被映得通紅。

「回來了,真回來了?」水二爺猛打椅子上彈起,撇下二女婿,驚乍乍就往南院跑。剛進了門,就看見水英英拿著一把藏刀,氣恨恨地挑自己的馬靴。

「靴子,靴子,你挑靴子做啥么?」水二爺連叫帶喊,撲過去,想奪過英英手裡的藏刀。

「我愛挑,你少管!」英英一把推開自己的爹,一刀子下去,一雙漂亮的靴子就給戳破了。

「哎喲喲,先人,這靴子可是我打涼州城買來的!」水二爺搶過靴子,一看上面開了幾個洞,心疼得要哭。再一看女兒的臉,心爛了,碎了,翻過了。

女兒水英英滿臉是淚,哭得跟死了娘一樣傷心。

「娃,咋了,咋了呀?」水二爺這才想不該為一雙靴子犯急,真是老糊塗了,天天盼,夜夜盼,盼著她回來。現在女兒就在眼前,自個竟心疼起靴子來。

「你少問!」水英英扭過臉,抽搐著肩膀說。

「嗯?你個狼吃的,偷了我的銀兩,我還沒罵你哩,你反倒有理了?」

「誰偷了,你看見了,抓住了?」一聽爹提銀兩,水英英猛地起身,橫下個臉,一副背著牛頭不認髒的樣子,也難怪,她心裡正拿刀絞呢,哪還有心思聽爹嘮叨他的銀兩。

水二爺一看架勢,知道女兒準是受了大委屈。不委屈她能一來就躲自個屋裡?不受委屈她能把兩隻眼睛哭成個明蛋蛋?狗娘養的仇家遠,我饒不了你!水二爺壓下心裡的火,聲音顫顫地問:「娃,你沒啥事吧,你可把爹嚇死了……」

水英英猛就號啕大哭,爹這一句話,說到了她的心疼處,眼裡的淚噗噗的,嘴上,卻仍然較著勁說:「我死了你才高興哩。」

「胡說!」水二爺一梗脖子,感覺自個的淚也要下來。不過,一掃院里前前後後湧進來的人,當下便收起臉上的表情,裝出一副當爹的威嚴來,問:「賊哩,拐了你偷了我銀兩的賊哩?」

「死了!」

水英英惡恨恨拋出一句,沒等水二爺再問,一把將他搡出門:「你走,走呀,都走開!」

良久,水二爺呆楞在門外,腦子裡使足了勁還是轉不過彎。這世道,理咋都跑兒女們身上去了,自個做牛做馬,替她們**了心,竟連問一句話的權力都沒。這麼大的丫頭,不明不白跑出去這多天,回來,竟連一句好話都沒。正生著悶氣,管家老橛頭走過來,悄悄說:「東家,仇家二公子騙了三小姐銀子,反把小姐一個人丟在了半路上。」

「有這等事?」水二爺當下驚跳了起來,一雙眼紅得駭人。

等管家老橛頭把打聽來的消息說給他,水二爺的憤怒便像草原上騰起的烈火,要把整個院子燒著。好啊,姓仇的,我跟你沒完!

他三步兩步,奔回了上院:「仇家寬,把你家那個王八羔子交出來!」

仇家寬這邊還正納悶哩,弟弟家遠一去無影蹤,仇家上下也是一派焦急,已經派人四處打聽。好在,仇家遠不比水英英,打小就在外頭念書,失蹤半月一月的事常有,加上又是跟水家三小姐一起走的,仇家多少還能穩當點。這陣一聽水英英回來了,自個弟弟卻沒了消息,心,立刻緊起來。可是,沒容他把話問出口,老岳父的嘴巴就到了。

這一巴掌,得狠吶,仇家寬捂著臉,傻傻地立在那裡。

關於仇家遠如何把自己拋到荒郊野外,三小姐水英英至死不說,二姐夫仇家寬被父親用同樣的手段轟出水家大院的第二個後晌,父女倆又坐在了一起。水英英一臉愁悶,渾身上下沒一點兒精神。這件事對她打擊太重,兩天了居然不吃不喝,誰要勸她吃五穀她就拿那把藏刀嚇唬,弄得院里上下沒一個人敢跟她搭話。水二爺更是愁眉不展,女兒是回來了,可回來的女兒不像他原先的女兒。水二爺儘管是個把錢財看得比命還要緊的土財主,但在三個女兒身上,他還是很有點人性的。好話說了一大堆,見女兒不聽勸,水二爺嘆了一聲:「你這個娃呀,死腦筋,比你爹還糊塗。仇家是啥人,奸商!我一個二梅虧就吃夠了,吃大了,你還瞎栽著腦袋往裡碰。那個仇家遠,壓根就不是個東西!」

水英英還是不說話,任憑爹咋個說,她就是不回應一句。水二爺說乏了,說困了,說得不想說了。騰地站起來,眉毛一挑,往院子里去。走了幾步,又踅回身,道:「你再這麼下去,爹只有一個法子,跳河!」

水二爺的表情真實極了,一點沒嚇唬女兒的意思。女兒英英儘管干下了他不能容忍的事,但比起她兩天不吃不喝來,那事兒就不是個事兒,望著女兒兩天里迅速憔悴下去的臉,還有讓淚洗涮了無數遍的眼睛,心裡,比丟了全部銀兩還痛,還難受。他可就剩這麼一個寶貝疙瘩了呀,要是她真狠上心子把自個這麼作孽下去,他這個老命,活著還有啥味道?

「爹――」

水英英這才抬起頭,很是傷感地喚了一聲。

這一聲「爹」,一下就把水二爺的心叫軟了,叫化了,他再也不生女兒英英的氣了。

女兒英英的氣可以不生,仇家二小子的氣,不能不生。當日,水二爺便打發院里他最為賞識的夥計拴五子,騎著快馬去了平陽川。水二爺交待給拴五子一個任務,要他無論如何打聽到仇家二公子的下落,還有,要他切切實實查一查,仇家二公子是不是真的入了共產黨?

與此同時,另一件事也緊鑼密鼓操辦起來。仇家二公子帶上銀兩撇下英英逃走的事提醒了水二爺,二公子是個危險人物,這危險不只是偷走了女兒英英的心,關鍵是,他很可能給水家帶來更大的災難。身居深山老溝的水二爺儘管一輩子與牛羊為伴,對時事,卻有他獨到的看法。這正是他的過人之處,他在西安城還有涼州城都有很談得來的朋友,有些,還是眼下國民政府面子上的人物。他太清楚共產黨三個字的利害了,那可是個陷阱,一腳踩進去,可就沒了回頭路……

西溝的老五糊再次被召進水家大院,這一次,他受到了意想不到的禮遇。吃完喝完,水二爺問:「五老糊,那件事,你給留點心。」

老五糊抹了把嘴,故意問:「啥事?」

「你個老鬼,是不是看我抬舉你了,尾巴又夾不住了?」

老五糊呵呵一笑,他知道水二爺叫他來的目的,水二爺是急著想給三女子英英尋婆家哩,只是這婆家,跟別的婆家不一樣,得答應倒插門。

老五糊捻捻鬍子,慢悠悠道:「難啊二爺,這峽里峽外,我都打聽過了,想上門的,你看不上眼,能看上眼的,不想上門。」

「峽外呢,我又沒說非要在峽里找?」水二爺情急地問。

「峽外嘛……」老五糊慢吞吞的,一副被事情難住的樣子。

「五糊,你可不能起貪心,說好的,找到合適人家,先給你一石豆。事情成了,再加一石。」

「二爺……」

「就這麼著,實在不成,我另找媒人!」

「二爺你別,生啥氣嘛,明兒個我就到峽外。」五糊一聽水二爺要另找媒人,口氣立馬變了,臉上也堆出一層笑。

「你個老鬼,一輩子就知道個貪!」

說完英英的事,話題又轉到另一件事上,也是件大事,這件事離不開拾糧。

一提拾糧,水二爺的口氣突然溫和起來。

這些日子,水二爺明裡暗裡觀察著拾糧,這娃,甭看人老實,心,細著哩。尤其是他在院里默無聲息幹活的那個紮實法,著實讓水二爺喜歡。水二爺平生最痛恨那些做事浮皮潦草的人,院里有兩個長工,就是因小事做不細讓他攆走的。還有,這娃,心裡有娘老子!

那天,水二爺到草灘上轉了一圈,看了一轉白氂牛,又到羊圈那邊看了看,牛羊的安靜讓他煩亂的心漸漸穩下來,二道峴子那邊茁壯而起的罌粟,更讓他心裡泛起一股子山風般的快意。進了院,還是止不住對未來日月的美好嚮往,腳步輕輕鬆鬆到後院,想看看三月里新添的那些個小牛犢長得咋樣。無意間卻瞅見,一向幹活不知偷懶的拾糧圪蹴在牛圈外的草棚邊,手捧著個饃發楞。水二爺到了跟前,拾糧竟然沒察覺,那目光,像是被遠處一根繩子牢牢牽住了般,空蕩蕩的,沒個實落。

水二爺呔了一聲,嚇得拾糧一個激靈,手裡的饃騰地落地下。拾糧二次捧起饃時,水二爺發現,那饃,這娃只捧著,沒吃。細一問,才知這天是斬穴人來路的生日,拾糧念著爹,吃不下。

「老五糊啊,來路這日子……」水二爺想到這,感覺心被什麼堵住了。

「苦。」五糊爺說。

「我知道苦。」水二爺似乎對這答案很不滿,就隔著一峽口,誰苦誰不苦他難道不曉?他是想讓老五糊順著他的話頭把事情往著落處說。

「能幫就幫一把吧,二爺,對了親,就成一家人了。」五糊爺喝口茶,忽然拿一種平等的口氣說。

「你這叫說話哩還是放屁哩,我說了不幫么?」水二爺被老五糊的口氣激怒,他見不得給鼻子就蹬臉的那種人,今兒的五糊也真有點過,正著處不著,不著處硬要挖上三勺,明顯,他是借英英的事替來路一家討要好處。水二爺儘管心疼來路一家,但他容不得別人操縱自個。

「五糊,我可把你當個人哩,你要是再這麼悠一句晃一句,這話,沒喧的!」

「二爺,哪……哪呀,我不敢,不敢。」老五糊一看水二爺來了氣,趕忙陪上笑臉。

「諒你也不敢!」水二爺恨恨道,「你個老狗,心裡有幾個道道,當我不知?說,你想咋的!」

五糊爺喲嘿嘿了一聲,就把水二爺要聽的一五一十給道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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