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候鳥和飛蛾(2)
第5章候鳥和飛蛾(2)
沒有人知道,後來,當我拿到那張「師範大學」的通知書的時候,當全世界的人都在惋惜我高考發揮失常的時候,我覺得我最對不起的人,是我的小妹妹鄭南音。她曾經忍受了滿滿一個教室的寂寞和羞辱,只不過是為了要維護我,只不過是因為她曾經那麼斬釘截鐵地認為我會去清華。
但是現在,她要去不計後果地維護另外一個人,要去斬釘截鐵地相信另外一個人了。那個倔強的,孤單的教室里無助的側影,再也不關哥哥什麼事。
可是想想看,18歲是多麼美好的年紀。整個世界,有可能就是一條輔助線那麼簡單。因為喜怒哀樂,甚至是愛恨情仇,原則和夢想,光榮和尊嚴,全都可以因為一條輔助線而起。什麼都沒有經歷過,所以再小的事情都可以讓你心裡把什麼都經歷一遍。那就是所謂的原始的生命力吧,用完了才知道,完了就是完了,不會再有第二次的。
鄭南音站在客廳里,穿著一身鄭東霓送給她的新衣服。對我們倆粲然一笑。那副光彩照人的樣子足夠讓一個小男生髮呆。這麼快,她已然亭亭玉立。可能因為我剛剛在回想她小時候的關係,恍惚間,人生的確如夢。
「哥哥!陳嫣姐姐!」難得的,她給了陳嫣一個毫無保留的笑容。
「要出去啊?」我語氣複雜地明知故問。
「陳嫣來了,坐著,馬上就開飯了。」三叔和小叔一如既往地在客廳里對弈,見著陳嫣,習慣性地招呼一句。
「我晚飯之前回來。」鄭南音像個慣犯一樣,動作輕巧地往門邊跑。
「你去哪兒?」三嬸從廚房裡走了出來,不緊不慢地問。
「去上劉老師的輔導課呀。」鄭南音不耐煩地說。
「去上劉老師的輔導課,用不著穿成這樣,回屋裡換套衣服再走。」三嬸今天是怎麼了,平時她說話的時候很少使用這麼乾脆利落的命令口吻。
「媽媽——來不及啦。」鄭南音驚愕地瞪大了眼睛。
「我說來得及就是來得及,我要你換。」三嬸的語氣里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
「我不,我就不換!為什麼?」鄭小兔的牛脾氣果然上來了,我沒有忽略,她說話的時候眼睛偷偷地往我們這邊瞟了一下。她不是在看我,她看的人是陳嫣。我知道,若是陳嫣不在場,為了能順利出門,她說不定就會去換衣服了。可是現在就絕對不行,她不能在陳嫣的面前丟這個臉。我們鄭南音寧願不要活了,也不能讓陳嫣知道,她不過是個必須連穿衣服都得聽媽媽話的可憐小屁孩。
「為什麼?你還好意思問為什麼?」三嬸的聲音都有一點發顫了,於是我明白,三嬸不是在小題大做,只不過是在借題發揮而已,「不能穿就是不能穿。上課就要有個上課的樣子,穿得那麼妖里妖氣的像是要去上課嗎?你要穿給誰看?」
「我——」鄭南音咬了咬嘴唇,勇敢地迎戰了,「我一定要穿給別人看嗎?我就穿給我自己看。我每天都穿那麼難看的校服,我就是想穿新衣服,看著自己開心,不行嗎?」
「不行!」
這個時候三叔無奈地抬起頭來:「就讓她穿吧。東霓大老遠帶來的,現在不穿過兩天季節就不對了。我覺得沒什麼呀,南音穿著很好看,又不那麼過分——」
「你知道什麼?你除了知道護著她,還知道什麼!」三嬸隱忍了這半天,終於跟三叔爆發了。
小叔不失時機地抬起頭,手裡晃著一顆黑子:「下棋,下棋。女兒的事情,有時候就是要讓媽媽來管。你不要跟著添亂,咱們下棋。你再不專心一點,我就又要贏你了——」
「還有你!」三嬸把臉轉向了小叔,「別人家的孩子誰能像她一樣,家裡有兩個大人就是自己學校的老師!可就是這樣,都沒人能管得了她,你們到底都在幹什麼!」
「糟糕了,」小叔拿著那顆棋子撓著後腦勺,看著我,「西決你看見沒有,學生家長來投訴咱們了。」
只可惜這個笑話不好笑。只有一個人笑了,就是一直站在牆角的鄭東霓。
「小兔子,乖。」鄭東霓說,「咱們把這套衣服換了,咱們又不是只有這一套新衣服,姐姐給你帶了那麼多。天氣冷,不要穿裙子,我們換牛仔褲,好不好。」
鄭東霓真是愚蠢,又是小兔子,又是乖乖,又是這種哄小孩的語氣……果然,被火上澆了油的鄭南音這下算是豁出去了:「我不換,我就是不換!有什麼話明白說出來好了,不用藏著掖著。你不是問我穿給誰看嗎?我告訴你我穿給誰看。他叫蘇!遠!智!我就是喜歡他,他也喜歡我。我們倆就是要一起考大學,然後我們就結婚!」
三嬸乾淨利落地給了她一個耳光。然後,所有的人都驚呆了。最吃驚的人,其實是三嬸。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嘴唇顫著,只會怔怔著看著自己仍然不自然地伸在半空中的手臂,似乎想急著證明打人的不過是這條暴躁的胳膊而已,不是她本人。
就在這一瞬間,我從鄭南音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種或者可以被命名為「蛻變」的東西。我知道,三嬸這個氣急敗壞的耳光已經被小丫頭無止境地放大了,從現在起,她就不再是情竇初開那麼簡單,她會強迫自己去捍衛那個男孩子,還有他們的感情。從現在起,她就要把自己的一意孤行當成飛蛾撲火,把自己的撒嬌任性當成夸父逐日了。當然,幾年以後,她自己也會把這種小題大做看成一個笑話,可問題是,我能看到幾年以後會發生的事情,但是她不能。眼下,她的世界,就只剩下了這個耳光,一如我當年的那條輔助線。她非常奇怪地對滿屋子的人微笑了一下,然後倔強地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鄭東霓抓起她的外套,急匆匆地說:「三嬸,你別急,我去追她。」「不用你去!」三叔無奈地站起來,「我去!」一面慌張地出門,一面重重地扔給三嬸一句:「你這樣有什麼用?能解決什麼問題?」
也好,就讓三叔去會會蘇遠智,會是場好戲。但是我現在沒有心情去想象好戲的場景了。因為當客廳里一片寂靜的時候,三嬸看上去像是蒼老了好多年。只有小叔還在小聲嘟噥著:「怎麼這樣,我都要贏了。」
廚房裡的情形怪異得很。所有的菜都已經切好整齊地放著了,油鍋早就架在爐子上熱過,又冷掉。三嬸愣愣地坐在這一片井然有序中,臉上的表情就像是發現戲台已經搭好,臉都已經勾上了之後突然沒了觀眾。我站在她面前,我只能說:「三嬸,你要不要喝水?」
她慢慢地搖頭,她說:「西決。她最近整個人都變了。整天就是對著鏡子換衣服,我就是再傻,我也知道什麼叫女為悅己者容。你們是真的看不出來,還是裝糊塗?」
我說:「三嬸,你不要太擔心。其實南音是個很有分寸的小孩。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而且,她在學校里的成績還是可以的。一點都沒有退步。不像你想的那麼糟。」
「我不是只擔心她的學習。」三嬸煩躁地沖我揮揮手,「太早了,太早了啊。」她像是自言自語,「西決,她和你不一樣。我不擔心你。她是女孩子,她錯不起的。」
「三嬸,」我笑了,「時代不同了。沒有誰是錯不起的。其實早一點也沒什麼不好。早經歷,早免疫。」
「你當然可以這麼說了。因為你不是她媽媽。」三嬸的笑容看上去脆弱無力,她又變回了平時那個溫柔的樣子,「她從小就喜歡跟著東霓學,東霓幹什麼她就要幹什麼。所以我心裡不踏實,我怕她變成——」她像是才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驟然打住。眼神里掠過一絲靦腆的尷尬。我的三嬸很善良。她覺得她自己可以在心裡這麼想,可是若是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就是錯的。
我不失時機地把廚房的水龍頭擰開。擰到非常大。為了讓她以為,水聲這麼大,所以我什麼也沒有聽見。果然,她的神色就緩和了。她泰然自若地跟我說:「不用你幫忙,你出去陪陳嫣聊天。告訴她不好意思,那個死丫頭,叫她見笑了。」
我知道我沒有多心,陳嫣是真的不大高興。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
「你怎麼了?」送她下樓的時候,我這麼問。
「怎麼也沒怎麼。」她眉宇間凝了一層薄薄的冷峻,我不會看錯的。打我從廚房裡出來,看到她一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雜誌的時候,就發現她表情不正常了。
「陳嫣。你瞞不了我的。」我伸出手臂,摟住她的肩膀。我們已經快要走到小區的門口,初冬的傍晚,空氣都是寂寥的。
「我說過了沒怎麼。」她生硬地掙脫我,「你聽不懂嗎?少做出這副樣子來。開什麼玩笑,我瞞不了你?那是因為我不想瞞你。我若是打定主意想要瞞你,你照樣什麼都發現不了!你根本就不了解我!我受夠了,受夠了你,受夠了你們家的大小姐鄭南音,也受夠了你們家!」說到最後,她已經是在喊了。臉漲得通紅,眼睛晶瑩得像是含著眼淚。
「陳嫣?」我錯愕地看著她,「你想吵架?南音惹你了嗎?她今天連話都沒有跟你說,她怎麼得罪你了?」印象中,陳嫣從來都沒有這麼失控過。
「她當然惹我了,她就是惹我了。我今天算是見識了,你們全家人讓我見識了,什麼叫真正的大小姐。」她停頓了一下,剛剛還像是打了興奮劑一樣,似乎是突然之間,整個人頹然了下來,「不就是小孩子交個男朋友玩玩過家家嗎?值得這麼興師動眾的嗎?全家人,爸爸,媽媽,叔叔,哥哥,姐姐,大家都得圍著她轉,她那點破事兒有本事攪得這麼多人陪著她演戲。好看,真是好看,有紅臉,有白臉,有人圓場,有插科打諢的龍套。還有動作場面。刺激呀,情節曲折,高潮迭起。她會不會這輩子都認為她走到哪裡都是女主角了?你們家讓人噁心,鄭西決,你知道嗎,這讓我噁心!就算我們結了婚,就算我成了你們家人,你也休想讓我陪著你們演這種戲。休想讓我像個小丑一樣去伺候你們家大小姐,聽明白了鄭西決你休想!」她停了下來,狠狠地盯著我,重重地喘著氣。
「等一下,陳嫣,」我做了個投降的手勢,「你公平一點。南音不過是個孩子。從她一出生,她就是我們大家的中心。這是我們每個人願意的。如果我們大家都太重視南音這件事情讓你不高興的話,我沒有話說,可是這不是你用來攻擊南音的理由。」
「原來你知道是什麼讓我不高興。那你罪加一等!」她掄起她的小包,朝我肩膀上砸,「你明明知道的!你明明知道你的妹妹那麼幸運,可是我呢?我高中的時候被學校開除,家裡甚至沒有一個人來罵我一句;我告訴我媽我考上大學的時候,她一邊摸麻將牌,一邊說:知道了。我上大學以後,家裡幾乎沒有給我的宿舍打過電話問問我喜歡不喜歡這個學校,習慣不習慣外地的生活!我是怎麼長大的,我不願意說,我不願意讓別人可憐我!可是這並不代表我不希望你知道。我一無所有,所以我要我的男人把我放在第一位!你呢,直到現在你都還在維護她,你還要說我無理取鬧——」
我緊緊地摟住她,把她的臉貼在我胸口上,那個靠近心臟的地方:「對不起。對不起。」我親著她的臉,她的額頭,她的耳朵,「我道歉。陳嫣。我愛你,你明不明白?」
她不說話,她溫熱的呼吸和我心跳的聲音呼應著,我知道她哭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