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四四)

惜春沿著長廊狂奔,寒意順著足底爬上來。她低頭,發現自己只穿了絲柞的襪子,薄的彷彿沒有穿。院子里鴉雀無聲,偶爾經過幾個丫鬟小廝,見她衣冠不整的樣子低頭掩嘴嚇得不輕。惜春突然站住了,喝住一個小廝:「幫我叫來意兒去備車,我要去老太太那邊。」

「回姑娘,來大爺,去接人去了!」那小廝垂手伺立,急急退到牆根。

該死的!她咬牙,扭頭朝大門口奔去,石子咯得腳疼,顧不得了!死亡如潮汐有時,生命退卻時,是決然的,片刻不會停留。就是這樣狼狽也要趕去榮府見老人家最後一面。

她奔出大門,適才天還是亮的。現在卻全陰沉下來,雲翳厚重,重得像鉛塊一樣要朝頭頂砸下來。榮寧街上人跡蕭索,青石板上光影暗淡,條條像刃鈍的劍,卻足以割裂眼球。百米之外的榮府看上去有天涯之遠。耳邊聽見一陣馬蹄急亂,惜春心亂如麻,顧不得回頭去看。

當她亂步奔下台階時,聽見男人的低喝:「上馬!」

他伸出手來,修長潔白的手指。腦海中一閃而過,弦動有聲。

她心念電轉,抓住他的手。下一個轉念間,已馳到榮府門前。

他抱她下馬,惜春落地即踉踉蹌蹌向府內奔去,自始自終沒有回眸看他一眼。

馮紫英勒住馬,揚眉輕笑,看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才勒轉馬頭走了。他在馬上忍不住笑,笑自己每次見惜春,她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樣子,一個大家閨秀,赤著腳亂跑。他呵呵地笑出聲,賈府的教條怎麼到她身上就統統不靈了呢?真是個奇怪的女孩。

剛才的事,真是個巧合。賈珍今天遇赦回來,他和衛若蘭,陳也俊一般人去驛站接他,賈珍看是去清瘦消減了不少,但精神尚好,幾個人剛進城,正想找個酒館坐下來敘舊。幾個人正待拿話來取笑賈珍,說些「你這一向久不歸家,府里那幫姬妾少不得要派人鎖你來了!」之類的話。不料話未出唇就看見來意兒帶著人四蹄潑風地迎來了。別人猶可,衛若蘭最是年輕,早拍手笑倒:「喲!這可不就來了!急急如律令也不能這樣快!」一句話說得大家都笑起來,只見馬急馳到跟前,來意兒連馬都不下,站在馬鞍上拱身作禮。這是非常時期的非常之禮,府里必有要緊事發生。眾人心知不妙,忙將謔笑是話咽下。賈珍更是機敏,更不打話,將手對眾人一拱,叫一聲,少陪!便翻聲上馬而去。馮紫英本待隨著衛陳二位找樂子去。不知怎麼地心念一動,改變主意跟在賈珍後面到榮寧街來晃悠。

賈珍帶著來意兒家都不回,一徑往榮府去了,馮紫英正覺失落,回馬要走,看見惜春跑出來。他精神陡震,又看她赤著腳,神色慌亂,他馬上就自覺自動揣測起她的意象。又容不得多想,已經打馬上去要英雄救美,嘖嘖,殷勤地過分,就顯得卑微。他自嘲。

過了榮寧街口,身後又有馬蹄聲響起,馮紫英回頭一看,來人是來意兒。他笑起來,提起馬鞭輕抽他一下,喝道:「狗才!你出來的倒快!」

「適才怠慢爺了!特來賠罪!」來意兒跳下馬,趴在冰冷的地上,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

「大禮兒就免了,起來吧!」他將馬鞭提提示意他起來,跟住問,「府里出了什麼大事?」

「我們老太君不行了。不曉得過不過得了今日。」來意兒凄然,他未必對賈母有涓滴情感,他們八稈子打不著,但是顯得忠誠,感情豐富總是好的,不能對舊主表現得太薄涼,太不念舊,容易犯忌,因新主人也會思量,你這樣待他,難免他日不如此待我。人心荊棘密布,做人家奴才,更是舉步為艱。一言一行,都要小心。

「那你該當回去照應,多幫著珍爺。」馮紫英囑咐他,「我外面鋪子的帳,叫別的人代收也一樣,不在這一日兩日。你安心伺候好你們爺,還有——」他笑睇著來意兒,你知道?

「還有四姑娘!奴才時刻小心在意!」來意兒接住話就來,他嬉皮笑臉的攀住他的韁繩仰起臉笑。清秀的臉上,有跳脫的笑意。依稀仍是當年那個人事不知的猴兒。

「你乖,猢猻!」馮紫英彎下腰,在他臉上香一個,笑的甚是得意,丟下一錠大銀,揚長而去。

身後,不知響起誰的一聲嘆息,驚碎了長街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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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春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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