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四五)
惜春萬萬沒想到,進府不容易,見人更難。她還沒到賈母正房就在走廊上被人攔下來,把她拽進廂房。惜春定神一看,來人正是尤氏,帶著幾個婆子笑攔住她,只管取笑:「姑娘這衣冠不整的是從哪裡出來?又要到哪裡去?」
惜春猛然驚醒,她們有預謀。從府里沒有車,到現在的半路攔截,都是算計好的,她們安心不讓她見老太太最後一面。那遺產少一個人出現,就少一個人分。她忍住口氣,叱她:「我要去見老太太,你別礙事!」
「老太太忙著呢。光是那府的人就忙不過來,哪有空理我們?姑娘長伴老太太左右,就是這會不見也沒什麼!」尤氏不冷不熱的刺她。婆子們跟著一陣鬨笑。惜春冷眼看尤氏,她得了多少好處她是沒法一筆筆算清的,但是她現時這樣賣力攔著她,決計不是沒有好處枉做小人的。惜春心裡清楚,這府里。大家都是一路人,目的是一樣的,只論功力的深淺罷了!
她現時沒有空和這女人鬥嘴,也不掙扎了,幾個婆子只得把她放開。她猛得閃開她們朝門口跑去,可惜她失算了。她們有好幾個人,她更沒看見尤氏的眼色,她拿眼一瞥,那些武大三粗的婆子就上來用腳碾她的腳。
痛!她叫出來,倒在地上。眼淚快要滾出來,這太過分了!她從小到大何曾受過這種羞辱?就是賈珍,他那樣恨她,也不敢這樣明目張胆的對她無禮。一霎時心底五味雜陳,心酸委屈齊齊湧上心頭,這些人是看著老太太不中用了,她遮蔭的大樹要倒了,才敢這樣肆無忌憚地踩她。也是對的,也很識時,這些人……她閉目,連駭異都省了,真的已經無話可說。
「為什麼是你!你來對付我?你這樣討厭我,是為什麼?」她勉力站起來,連聲問尤氏。饒是她聰明伶俐也想不明白尤氏為什麼要幫著這府里的人來對付她?即使她對付她,她也分不到一分遺產。好處——即使有好處那也是有限的。他們這樣家底的人縱然窮了,也不至於眼短如斯,幾百兩銀子的好處還拿不下一個尤氏。上了千兩,那又是不實際的。
「你讓我……」尤氏拂退了婆子,走近她,逼視著她的眼睛。惜春心驚不已,她從未見過尤氏這樣怨毒的表情,眼中燒著的是——惜春驚退了一步,她認出來那是佛經里告誡眾生的——阿修羅的妒火。
你恨我?惜春駭異地做出結論。寒意一點點湧上心頭。
「很奇怪是么?」尤氏冷漠地看著她,或者根本沒有看她。尤氏的眼神飄向窗外。窗外有一株高大的鳳凰樹,一樹火紅的花在藍天底下燒著,火一樣的花,灼痛了人的視線。
「——我恨你的母親秦可卿,她的存在讓我永遠只是個偏房,你知道當偏房的滋味是什麼樣的嗎?」她的語氣潮濕斑斕,濕淋淋的,一碰就沁出絲絲縷縷的幽怨。
惜春默然,尤氏說的不是假話,就惜春自己,她也只是當尤氏是個偏房。在她心底根本無人可取代秦氏的地位,賈珍之妻永遠只有一個——秦可卿。
尤氏的聲音痛苦不堪。「無論我怎麼努力,我都只是另一個女人的替代品,在這府里,在他的心中,在眾人的心裡,你們有沒有尊重過我。」尤氏深深地,長長地嘆了口氣,「就連你,你這個孽種,連你都沒有想過叫我一聲大嫂子,我到你的房裡去,被你趕出來,對別人,你可會這樣?」
惜春打了個寒噤,看著面容扭曲的尤氏心中驚駭已絕!她以為,自己的身世會少人知曉,但現在看起來,尤氏都知道了。那根本不是秘密!惜春的臉色煞白,心像被尖刀絞過,汩汩的冒血。
「你敢侮辱她!」惜春瞪住眼前的女人怒吼!她的聲音驚動了門外來找尤氏的賈珍。他推門進來,剛好聽見尤氏那一句不顧一切的嘶吼——「我有什麼說不得,那個賤女人,她不要臉,和那個人在一起才有了你!」
惜春還沒來得及反應,賈珍已自趕上去,揚手就朝尤氏的臉上扇去,他不留情,一巴掌下得極重,打得尤氏一個趔趄摔倒在地,賈珍怒不可遏,也不管有沒有人看著,扯起尤氏的頭髮朝地上慣去。尤氏一見他,早嚇得面無人色,哪還說得出一句完整話?
「我叫你說!你這個賤人,我殺了你!」賈珍目露凶光,用手扼住尤氏的喉嚨。他的臉在廂房的陰暗處里看起來越發陰沉猙獰。那是一隻會吃人的,狂性大發的嗜血的獸。
尤氏的臉已紫漲,楸住賈珍的手死命掙扎。站在旁邊的惜春突然驚醒過來,她想起當初賈珍就是這樣扼住自己的脖子。這個瘋子,他又想故計重施。他見誰不順眼就要扼死!
「你放開她!」惜春用力掰他的手,狠狠咬下去,惜春怕的要死,她不知道放開了尤氏賈珍在這種情況下會對自己怎樣?她想不出。他是個瘋子,思維和邏輯都不可理喻瘋子,一個每次提到秦氏就無法控制自己的瘋子。她恨他,她更怕她。賈珍負痛縮手,那雙充血的眼睛攫住惜春,目光痴迷桀驁地反問:「你不想殺她,殺了她就少一個人知道你的秘密。」賈珍冷靜的反映讓她疑惑,然而有一點她的清楚的,為了自己的秘密去殺人,她做不到。惜春搖頭,不知什麼力量讓她敢命令賈珍:「你不要傷害她。
賈珍發出古怪的笑聲,死死地盯住惜春,然而,他真的放過尤氏。「不要讓我再從你的嘴裡聽到一句,不該聽的話。否則天王老子也擋不了我處置你!」他眯起眼警告尤氏。走了出去。惜春看著他的背影鬆了口氣。她相信這個瘋子今天聽從了自己的話,不是因為自己有多大的影響力,他只是今天不想在這時候鬧事罷了。
「怎麼會這樣?」惜春扶著椅子慢慢站起來,問面無人色死裡逃生的尤氏。這一切的人心變幻不但不在她的計劃內,連想象,那也差也太遠了。
「你看到了,他一生最在意的女人只有兩個,一個是秦氏,一個是你。」
「不會……怎麼會?」惜春愕然!搖頭!賈珍恨她,她不懷疑,他在意她,天方夜潭!
尤氏喘息著,不住地咳著,半天才能說出下一句。她抬起眼看惜春,嘴角浮現笑容,眼底卻是冰冷的火焰,熊熊烈火燒灼著幽暗廂房的兩個人。
她說。「恨也會佔用一個人的心。他恨你,用心去恨,敏感你的一舉一動,而對於我,他是可有可無,毫不在意。那年鳳姐為二姐的事到府里去鬧,說我是不中用的,不管事的,由著他在外邊胡羼。她根本不曉得我的苦楚,我這樣的人,說什麼他能聽?我連他的人都管不住,我哪有資格去管他的事……」尤氏嗚嗚地哭起來——哭個不住。如果,人生的凄楚會隨水流去倒也不是壞事。
惜春不響,回身慢慢地走出去。她的腳一陣陣麻痛,腫是肯定的了,她不知怎樣安慰尤氏就像不知如何制止自己的腳腫起來。他們夫妻間的糾葛,很多人之間的恩怨,一切都只有聽天由命。
「你的眼睛,太像她。」尤氏在她身後幽幽嘆息。
背對著她,惜春的臉抽搐了一下,悚然心驚。這話是什麼意思?她的眼睛像她,真是恐怖!她是悲哀至斯,竟不能擁有一點母親的印記,惟恐被人看穿了去。做人,做得像個稻草人,看上去是個人,實際上是根本不是真人。
她不敢回頭去質問,又奔行在長廊。從子宮掙脫,竭力長大,現在回首看去,這一路長行,真是——了無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