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從達菲尼到卡里埃
船到達菲光港。從遠處看,不過是個到處可以見到的普普通通的港口。但隨著距離的拉近,開始三三兩兩看見若干個不普通之點。因為是女人禁入之地,說理所應當也理所應當,可是一個女人也沒有的光景就在眼前的時候,還是產生一定的感慨。港口四周聚集著數百之眾,無一不是男人,而且半數以上是僧侶。所以,整個光景黑壓壓一片。這就是說即將進入聖域。
還有一點——在夏季的希臘極為罕見——沒發現像是外國遊客的人影。既沒有胖得可觀的德國夫婦,又沒有背囊上縫著加拿大國旗的快樂遊客。當然旅行者模樣的人還是不難找見的(他們是乘三十分鐘以前的渡輪先一步到達這裡的),但差不多全是希臘人,而且全部身穿十分樸素的——換言之,即平均線上的希臘人式的——服裝。他們是從希臘各地遠遠趕來這神聖的大本營朝覲的善男們(沒有信女)。
占人群主流的僧侶們全部身穿叫做「拉索」的那種肥肥大大的希臘正教袍,頭戴呈生日蛋糕形狀的圓筒帽,而且統統留著長鬍須。對希臘正教我所知不多,不過剃鬚大概是有違反教義或有違反什麼。頭髮也都很長,像髮髻那樣緊緊束在腦後。這副模樣的僧侶在希臘各地屢見不鮮,但目睹如此密密麻麻聚集一處卻是頭一遭。而且有趣的是,仔細觀察之下,所穿服裝所攜物品各有微妙差異。裡面甚至有頑固不化的所謂武鬥派僧侶,他們身穿破爛得不成樣子的拉索,腰間纏一條麻繩,肩上搭一個儼然遊方僧背囊那樣的口袋。說清楚點,較之僧侶,他們看上去更像乞丐。而一轉眼,旁邊又有整齊穿著彷彿從洗衣店剛剛取回的全無褶痕的拉索、手提公文包,戴著太陽鏡的新潮雅皮式僧侶。真想把他們聚在一處按順序排成一列。
同一宗教,而且實在如此狹小的半島之中,僧衣何以存在如此差異呢?我難以理解。
不整潔或臟污這點,而且拉索的顏色也一件件大不相同。從淺灰到深紫到漆黑,大凡顏色一應俱全,眾彩紛呈。不知是每座修道院各有不同,還是地位和職務造成的差異,我很難判斷。莫非僧侶之間也有貧富之差?也有趕時髦的和不趕時髦之人、也有武鬥派和溫和派?這東西一一琢磨起來也琢磨不出個究竟,心想反正是那樣,如此不了了之。
不過這點是後來才明白的。實際上他們是各不相同的。他們因其所屬場所或生存方式而迥然有別。阿索斯便是這樣能夠選擇自己生存方式和做法的地方。所以,他們的打扮各所不一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到達菲尼港,首先有個類似護照管理那樣的地方。把護照放在這裡,然後去首府卡里埃。卡里埃有個阿索斯山事務局那樣的機關,在此進行入境審查,審查完畢發給停留許可證。沒有這許可證就不能阿索斯山走來走去,規定相當嚴格。
從達菲尼港乘大巴去卡里埃。說是大巴,其實是個差勁的令人有些不快的勞什子。跑還是可以跑的。怕是已經用了三十年。汽車用得這麼徹底,可算是享盡了汽車的恩惠。大巴全島僅此一輛。
說實話,我們倒時大巴剛要看,但座位上全是人,上不去,於是央求能不能湊合著讓我們上去,而司機一口一個「不行」。很難說司機態度有多麼好。他說到了卡里埃還回來。看來在這地方著急也無濟於事。倒也不是完全沒有著急之人——大巴剛開始動,一個五十歲上下的僧侶趕來「砰砰」大敲車窗,喊道:「喂,讓我上去!」司機說「滿了不行!」但他置若罔聞,只管「砰砰」敲個不止。司機只好開車門讓他上來。那個人無論倒插眼神還是敲門的方式,全都顯得怒不可遏。我不由心想從事聖職之人怎麼好這樣,這地方簡直莫名其妙。從一開始就有很多事情讓我看困惑不解,可是別無他法,只能在此等一小時。
達菲尼港有個小郵局,有個小海濱,有個小派出所。咖啡館也有,還有兩三家小雜貨店。等大巴的時間裡,我買了一點應急食品塞進背囊。原來想象一旦跨進阿索斯,世俗用品一概買不到了,不料雜貨店裡基本食品一樣不少。盒上落了塵埃,罐頭生了銹,但只要不介意東西不至買不齊。從J&B威士忌到廉價烏糟①等酒類、肉罐頭、魚罐頭、速溶咖啡、糕點——想必前來朝覲的旅行者在此買完食品才去修道院的,因為修道院只供應一點點食物。至於僧侶們是否在此買東西我不得而知。但不管怎樣,看樣子這地方並非要求人們清心寡歡,某種含糊性大約還是存在的(後來得知,除了僧侶,半島還有很多來幹活的人,需要買給他們生活必需品)。
我在此買了葡萄酒、麵包、乳酪、咸牛肉罐頭、梨和蘇打餅乾,還買了四個檸檬(這檸檬後來有千鈞之重),往水桶里灌水,半島地圖也買了,然後走進咖啡館喝了大概是最後一瓶啤酒,啃了麵包,又在大巴來之前迷迷糊糊睡了片刻午覺。
港口有兩條狗和四隻貓。出於慎重我查看了一下,狗的的確確都是公狗。它們具有顯而易見的雄性特徵——勇武而又似乎哀傷。遺憾的是貓的性別沒弄明白。同狗相比。貓在此地的生活似乎嚴謹得多,它們沒有友好到輕易容易我查看性別的程度。再說分辨貓的公母遠比狗困難。
我無可奈何,定定地瞪視牆頭上貓的時間裡,大巴下山返回。我們即將進入阿索斯內部。
①烏糟:Ouzo,用大茴香籽調味的希臘產的一種果酒,用於飯前促進食慾或飯後作為清涼飲料飲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