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棒球場
「差不多是五年前的事了,當時我住在棒球場旁邊,讀大學三年級。說是棒球場,其實沒那麼神乎其神,不過比荒草甸稍好一點罷了。大體有接手後方擋網,有投手投球踏板,一壘長凳旁邊有個記分牌,整個場地用鐵絲網圍了一圈。外場不是草坪,而是長著稀稀拉拉的雜草。廁所倒是有個小小的,更衣室和衣帽櫃之類就沒有了。球場的所有者是在這附近開一家大工廠的鋼鐵公司,門口掛著一塊寫有外來人員禁止入內字樣的牌子。每到星期六星期日,由鋼鐵公司員工組成的各個球隊便前來進行業餘棒球比賽。此外,這家公司還有一支正式的軟式棒球隊,那伙人平日也來此練習。所謂女子壘球隊也是有的。到底是一家喜歡棒球的公司。不過住在棒球場旁邊也不壞。我的宿舍緊挨在三壘長凳的後面。我住在二樓,開窗眼前就是鐵絲網。這樣,每當我無聊時——說起來白天差不多都夠無聊的——就獃獃地眼望業餘棒球比賽或正式棒球隊的練習打發時間。不過我住進這裡倒不是為了觀看棒球,這裡邊有個完全與此無關的緣由。」
說到這裡,小夥子止住話頭,從上衣袋裡掏出香煙吸了一支。
那天我同小夥子是初次見面。他寫一手別具一格的好字。我所以想見他,起初也是因為這手有魅力的字。不過他的字的魅力同世上常見的習字帖式的流麗是無緣的,相比之下,更屬於樸拙的有個性的那一類。字乃「金釘流」,一個個字左搖右晃,里倒外斜,不是這裡的筆劃太短就是那裡的線條過長。儘管如此,他的字還是有一種彷彿正在引吭高歌的雍容與大度。有生以來,我還從未見過如此漂亮和考究的字體。
他用此字體寫了以原稿紙來說七十頁左右的小說,用包裹寄到我這裡。
我這裡偶爾確有這樣的稿件寄來。有複印的,有手稿。本應該過一遍目再寫點感想什麼的,但我不大喜歡也不擅長這種方式——總之出於極端個人化的想法——所以總是裝上一封拒絕信寄還給本人。心裡固然感到歉然,可也不能從不對頭的井裡打水。
但是這個小夥子寄來的七十頁小說我卻不能不讀。一個原因就是——如上面所說——字寫得實在極具魅力。我無論如何都要知道能寫這麼漂亮的字的人寫的是怎樣一部小說。另一個原因是文稿所附的信寫得彬彬有禮,簡潔而坦誠。給您添麻煩,深感過意不去。生來第一次寫篇小說,卻不知如何處理。自己想寫的題材和已寫成的作品之間有很大距離,自己不明白這對於作家究竟意味什麼。倘有幸得到哪怕極短的評語,也將大喜過望——信中這樣寫道。考究的信箋考究的信封,錯字也沒有。這麼著,我讀了他的小說。
小說舞台在新加坡海濱。主人公是二十五歲的獨身工薪族,同戀人一起來新加坡休假。海濱有家專門的蟹餐館。兩人都特別喜歡吃蟹,加上餐館面對本地人,價格也便宜,於是一到傍晚便去那裡邊喝新加坡啤酒邊放開肚皮吃蟹。新加坡蟹有幾十種,蟹的吃法達上百種之多。
不料一天夜晚離開餐館返回賓館房間后,他肚裡極不好受,在衛生間吐了。胃裡全是白花花的蟹肉。定定地注視便盆里漂浮的肉塊的時間裡,他發覺它們似乎在一點點蠕動。一開始以為是眼睛的錯覺,可是肉的確在動。肉的表層宛如皺紋聚攏,一顫一顫地抖動。是小白蟲!幾十條和蟹肉同樣顏色的細小的白色蟲子浮上肉塊表面。
他再次吐了起來,胃裡的東西吐得渣都不剩。胃收縮成拳頭大小,連最後一滴綠色的苦胃液都吐了出來。這還不算完,他隨後「咕嘟咕嘟」喝的漱口水也盡皆吐出。但他沒有把蟲子的事告訴戀人。他問戀人有無嘔感,戀人說沒有。「你大概啤酒喝多了。」她說。「是啊。」他應道。然而那天傍晚兩人又在同一盤子里吃同一東西。
夜裡,男子望著沉沉酣睡的女子的身體,心想那裡邊恐怕也有無數條細小的蟲子在蠕動不已。
就是這麼一篇小說。
題材有趣,語言功底紮實,就生來第一篇小說來說甚是了得,何況畢竟字寫得漂亮。不過坦率地說,較之字的魅力,作為小說的魅力顯然等而下之。結構固然處理得不錯,但全然沒有小說應有的張弛起伏,完全平鋪直敘。
當然,我不處於能夠就他人的小說創作做出決定性判斷的立場,可我也看得出,他的小說帶有的缺點屬於相當宿命的那類缺點。總之是無法修改。小說里只要有一處特別出色的地方,便有可能(在原理上)以此為制高點提升到小說水平。問題是他的小說里沒有這個。拿任何一部分看都平板板一般化,缺乏撥動人心弦的地方,但這些又不宜向見都沒見過的人直言不諱。於是我寫了封簡訊連同原稿給他寄去,信里大致是這樣說的:小說非常有趣。刪去多餘的說明性部分認真加工修整一下之後,我想應徵投給某家雜誌的新人獎是妥當的。更具體的評論則超出我的能力。
一星期後他打來電話,說他雖然自知給我添麻煩,但還是希望一見。並說他二十五歲,在銀行工作。銀行附近有一家味道極美的鰻魚店,想在那裡請我一次,也算是對我寫評語的感謝。我決定前往。一來船已坐了上去,二來看稿給人招待鰻魚也讓我覺得稀奇。
從字體和文章的感覺,我暗自料想他是個瘦削的青年。不料實際見面一看,卻胖得出乎一般標準。話雖這麼說,卻也並非肥胖,只是肉的附著約略過分那個程度。臉頰鼓鼓的,額頭很寬,蓬鬆松的頭髮從中間往兩側分開,架一副細邊圓眼鏡。整體上顯得整潔利落,富有教養,衣裝的情趣也無可挑剔。這方面不出所料。
我們寒喧后在小單間相對落座,喝啤酒,吃鰻魚。這當中幾乎沒提小說。我誇他的字。一誇他的字,他顯得喜不自勝。他隨後講起銀行工作的內幕。他的話極為有趣,至少比讀他的小說有趣許多。
「小說的事已經可以了。」交談告一段落時,他辯解似的說道,「說實話,您寄回原稿后我又慢慢重看了一遍,自己都覺得不怎麼樣。改一改或許局部上能稍微好些,但同我想達到的效果相比,簡直天上地下。本來不是那個樣子的。」
「實有其事來著?」我愕然問他。
「嗯,當然實有其事。去年夏天的事。」他一副理所當然的神色,「除了實有之事,別的我也寫不出。所以只寫實有之事。從頭至尾全是現實中發生的事。可是寫完一看,竟沒有現實感。問題就在這裡。」
我回答得含糊其辭。
「看來我還是就這麼做銀行職員為好。」他笑道。
「不過作為故事確實夠獨特的,沒以為實有其事。我以為全是憑空想象呢。」我說。
他放下筷子,盯視了一會兒我的臉。「說倒說不好,我就是時不時有莫名其妙的體驗。」他說,「雖說莫名其妙,也並不是說不著邊際,說不莫名其妙也就不怎麼莫名其妙了。但對我來說,事情還是有點莫名其妙的,同現實多少有些遊離,也就是說,同在新加坡海濱餐館吃蟹吐出蟲子來而女孩卻太平無事安然入睡那件事差不多。說怪就怪,說不怪就不怪。是吧?」
我點點頭。
「那樣的事我有很多很多,所以才想寫小說。題材上手到擒來,按理多少都應當寫得出。可實際一動筆,我就覺得小說不該是這樣子的。假如擁有一大堆有趣題材的人就能寫出一大堆好的小說,那麼小說家和金融業就沒了區別。」
我笑了。
「不過能見面還是挺好的。」他說,「許多事情都透亮了。」
「也沒什麼好感謝的。還是讓我聽一下你所說的莫名其妙的體驗,哪怕一個也好。」我說。
他聽了顯得有點驚訝,喝一口杯里剩的啤酒,用紙巾擦了擦嘴角。「關於我的?」
「嗯。當然,如果你想為自己的小說創作留起來,那就另當別論了。」我說。
「不不,小說已經可以了。」說著,他在臉前擺一下手,「說是一點問題都沒有,我喜歡說的,只是光說我自己有些不大好意思。」
我說我倒更喜歡聽別人說,不必介意。
於是他講起棒球場的故事。
「棒球場外場後面是一片河灘,河對面的雜木林里零星建了幾座宿舍樓。地處離城區相當遠的郊外,周圍還剩有不少農田。一到春天,可以看見雲雀在空中來回飛舞。不過我住那裡的原因很難說有多少牧歌情調,而要現實得多庸俗得多。當時我被一個女孩迷得失魂落魄,但她對我似乎沒怎麼注意。女孩相當漂亮,腦袋聰明,總有一種讓人難以接近的氣氛。她和我同一年級,在同一個課外活動俱樂部。聽她的語氣,似乎沒有特定的戀人,但實際上有沒有我並不清楚,俱樂部其他人也對她的私生活一無所知。這樣,我就打算徹底弄清她的生活情況。只要弄清她的種種情況,我便可能抓住什麼把手,即使不成,至少也能滿足我的好奇心。
「我按俱樂部名冊上的地址,在中央線盡頭一個車站下車,又乘上公共汽車,找到她的宿舍。宿舍樓是三層鋼筋混凝土建築,甚是像模像樣。陽台朝南對著河灘,能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河那邊有座很大的棒球場,可以看見打棒球人的身影,球棒擊球聲和喊叫聲也能聽到。棒球場再往前聚集著一些人家。確認她的房間在三樓左側靠頭之後,我離開宿舍樓,過橋來到河對岸。橋只在下游很遠的地方有一座,過河花了相當長的時間。我沿著河的對岸往上遊走,在女孩宿舍樓對面停住,打量她房間的陽台。陽台上擺著幾盆花草,一角放著洗衣機。窗口掛著花邊窗帘。接著,我沿棒球場外場的圍欄從左面往三壘那邊轉去,發現三壘旁邊正合適的位置有一座破舊不堪的宿舍。
「我找到宿舍的管理員,問二樓有沒有空房間。也巧,時值三月初,幾個房間空在那裡。我一個一個轉,選中一個正中下懷的房間,決定在那裡住下。那當然是能整個兒望見她房間的位置。那個星期我就收拾好東西搬了過去。由於是舊建築,窗口又是東北向,房租便宜得驚人。之後我回家——我家在小田原,我總是周末回去——求父親借來一個大得出奇的相機望遠鏡頭,用三腳架支在窗前,對好焦距,以便能看到她的房間。起初我並沒打算偷看,但心血來潮地想起用望遠鏡頭看看,真的試著一看,房間里的情景竟清晰得難以置信,簡直像捧在手上看一樣,連書架上的書名都幾乎歷歷在目。」
他停了一下,把煙頭戳進煙灰缸碾滅。「怎麼樣?最後講完?」
「當然。」我說。
「新學期開始她回到宿舍。我得以淋漓盡致地觀察她的生活。她宿舍前面是河灘,再往前是棒球場,加之房間在三樓,不可能想到自己的生活會給什麼人看到。我的算盤打得一點不錯。一到晚上她就隨手拉上花邊窗帘,但房裡面一開燈,那東西便毫無用處。我可以盡情盡興地觀看她的生活情形、她的身體。」
「拍照了?」
「沒有,」他說,「沒有拍照。我覺得干到那個地步自己會骯髒到極點。當然,光看也可能是相當骯髒的,但還是要劃一道界線才行。所以沒有拍照,光是悄悄地看。不過,一一觀看女孩生活,確實讓人覺得心裡怪怪的。我沒有姐妹,又沒怎麼同特定的女孩深入交往過,根本不曉得女孩平時的生活是怎麼個樣子。所以許多光景都讓我吃驚,給我不小震動。詳細的不太好說出口,總之感覺上很怪。這您明白吧?」
我想我明白,我說。
「那種情形,朝夕相處當中或許會慢慢習慣的,但一下子跳進突然擴大的鏡頭裡邊,就覺得相當怪異。當然,我知道世間喜好這種怪異的人也為數不少,可我不是那一類型。觀看之間我感到很悲哀,透不過氣,於是在連續窺看了大約一個星期後,我決定作罷。我把望遠鏡頭從三腳架上卸下,連同三腳架一起扔進壁櫥,然後站在窗邊往她宿舍那兒看。外場圍欄稍稍往上一點——在右側與場中心正中間那裡,閃出了她宿舍的燈光。如此觀看的時間裡,我得以對人們種種樣樣的日常活動產生幾分親切感,並且心想到此為止吧。她沒有特定戀人這點通過一個星期的觀察已基本明了,現在若把各種事情忘去腦後還可以原路退回。就是說,不妨明天就邀她赴約,發展順利的話說不定可以成為一對情侶。問題是事情的進展並不那麼簡單。因為我已經無法不窺看她的生活了。每次看見棒球場對面那朦朦朧朧的宿舍燈光,自己體內那想要放大它刻錄它的慾望便急速變大——這點我很清楚——而自己的意志力不足以將其壓制下去,恰如舌頭在口腔內迅速膨脹以致最後窒息而死。怎麼說呢,那既是一種兩性情感,又是非兩性情感。感覺上我身上的暴力性簡直就像液體一樣從每個毛孔中滲出,任何人恐怕都無法使其中止下來,甚至我自己以前也沒能認識到那種暴力性就在體內。
「這樣,我把望遠鏡頭和三腳架重新從壁櫥里拖出來,像上次那樣支好,繼續看她房間。沒辦法不那樣做。窺視她的生活似乎已成為我身體功能的一部分。所以,如同眼睛不好的人摘不掉眼鏡,電影中的殺手離不開手槍,我的生活已經離不開用相機取景管攝取的她的活動空間了。
「不用說,我對世上其他諸多事物的興趣也一點點失去了。學校也好俱樂部也好都幾乎不再去了,網球啦摩托啦音樂啦過去相當著迷的東西也漸漸變得無所謂,和同學的交往也大為減少。俱樂部所以不去,是因為同她見面漸漸讓我感到難受起來。同時也是因為有恐懼感,生怕她突然把手指對準我,在大家面前說道『你乾的勾當我全部曉得』。當然,我知道這樣的場面不可能實際出現。因為,假如她覺察到我的行為,在說三道四之前肯定先拉上厚得多的窗帘。然而我還是難以逃出惡夢,擔心我的缺德行徑——是缺德行徑,顯然是——在眾人面前暴露無遺,遭到大家的攻擊和鄙視,被社會所拋棄。實際上我也不知做了多少次這樣的夢,渾身冷汗一躍而起。這麼著,學校也幾乎不去了。
「衣著上面也全然不用心思了。性格上我原本是喜歡整潔利落的,而現在這也為之一變,一件衣服一直穿到污穢不堪為止。鬍子不及時刮,理髮店也不去,結果弄得房間一股腐臭味兒。啤酒罐、速食品空盒以及隨手到處亂碾的煙頭之類扔得滿房間都是,就好像被風刮到一起的垃圾堆一樣,我就在那裡面追蹤她的身影。如此過了三個月,暑假來臨了。暑假一到,她就急不可耐似的返回北海道父母家去了。我一直用望遠鏡頭追看她往回家用的旅行箱里裝書裝筆記本裝衣服的作業場景。她拔掉電冰箱電線插頭,關掉煤氣總開關,檢查窗扇是否關嚴,打了幾個電話,然後離開宿舍。她離開后,全世界都變得空空蕩蕩了。她身後什麼也沒留下,彷彿大凡世界所需要的東西全被她席捲一空。於是我成了空殼。有生以來我還從未感到那般空虛,就好像心中拉出的幾條線被人一把抓住又拚命扯斷了。胃裡陣陣作嘔,什麼都思考不成。我是那麼孤獨,覺得自己正一瞬接一瞬地被沖向更為凄慘的地方。
「不過與此同時,我打心底舒了口長氣。歸根結蒂我是獲得了解脫。她的離去,使我得以從原來以自身力量死活奈何不得的泥潭中掙脫出來。兩個念頭——企圖更深入更徹底地放大她生活情景的念頭和想自我解脫的念頭——在我體內朝截然相反的方向拉動,致使我在她走後的幾天里惶惶不可終日。但這幾天過去以後,我多少趨於正常。我洗了澡,去了理髮店,清掃了房間,洗了衣物。這麼著,我漸漸找回原來的自己。由於找得太輕而易舉了,以致我很難相信自己本身——原來的自己到底算什麼呢?」
他笑笑,雙手在膝頭合攏。
「整個暑假我都在用功。由於沒怎麼去學校,我的學分已是風中殘燭。當務之急是必須在開學初的上學期考試中取得相當可觀的成績以便彌補出席率的不足。我回到家中,幾乎足不出戶地準備考試。這時間裡我漸漸把她忘掉了。及至暑假即將結束,我發覺自己對她已不像過去那樣痴迷了。
「解釋是解釋不好,總之我想窺視這種行為大約會使一個人陷入精神分裂性狀態之中——也可能由於放大這一說法更為合適。具體說來就是:在我的望遠鏡頭中她分成兩個,即她的身體和她的行為。當然,通常的世界里是通過身體動作產生行為,是吧?然而在被放大的世界里不是那樣。她的身體是她的身體,她的行為是她的行為。細看之下,似乎她的身體在那裡靜止不動,而她的行為是從鏡頭外面趕來的。這樣一來,我勢必開始思索她究竟是什麼。是行為是她?還是身體是她?而其正中間則整個脫落。說明白些,無論從身體還是從行為看來——只要這麼分割來看——人這一存在都絕對不是有魅力的東西。」
說到這裡,他止住話頭,又要了瓶啤酒,倒進我的杯和自己的杯里。他啜一兩口啤酒,之後沉思似的默不作聲。我抱臂等待下文。
「九月,我在學校圖書館突然碰上了她。她曬得黝黑黝黑,顯得極有活力。她主動跟我打招呼。我不知如何是好。她的乳房和陰毛,以及每晚睡前做的體操、立櫃里排列的她的衣服——這許許多多的鏡頭一齊湧上我的腦海,感覺上就好像自己被狠狠擊倒在泥濘的地面,臉被使勁踩入泥坑,心裡十分不快,腋下沁出汗來。我完全清楚這樣的感覺是不公平的,但我束手無策。『好久不見了,』她說,『大家都擔心著呢,你一直沒有露面。』我說得了點小病,不過不要緊了。『那麼說,真像是瘦了。』她說。我條件反射地摸了下自己臉頰。不錯,我是覺得當時比往日瘦了兩三公斤。隨後我們站著聊了幾句,全是某某怎麼樣子某某做什麼之類無謂的話。那時間裡我在想她右側腹的痣,繼而想她穿緊身衣時用寬大的收腹帶勒緊肚子和屁股的情景。她問我午飯吃了沒有,我本來沒吃卻說吃了,況且反正沒什麼食慾。她又說那麼喝杯茶什麼的,我看了眼表,說很遺憾約好借同學複印的筆記。我們就這樣分別了。我渾身汗水淋淋,衣服濕透了,濕得一把能擠出一窪水,不得不去體育館沖淋浴,在學校小賣店買新內褲換上。事後我馬上退出了俱樂部,那以後幾乎再未和她相見。」
他又點上一支煙,津津有味地吐出。「過程就是這樣,不是可以給誰都能說的事。」
「後來也在那宿舍住來著?」我問。
「是的,在那裡住到年底。但窺視停了下來,望遠鏡也還給了父親。那種慾望就像什麼附著物落地一樣無影無蹤了。夜晚我時不時坐在窗邊觀望棒球場對面她宿舍那小小的燈光,怔怔地打發時間。小燈光是十分有味道的。每次從飛機窗口俯視地面時我都心想:小小的燈光是多麼美好多麼溫暖啊!」
他嘴角依然掛著微笑,睜開眼看我的臉。
「現在我都清楚地記得最後和她說話時汗水那黏黏糊糊的感觸和討厭的氣味兒。唯獨那場汗我再不想出第二次了——我是說如果可能的話。」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