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獻給已故的公主
傷害他人感情是她天生的拿手好戲。這也是一向嬌生慣養因而被徹底毀掉的美少女的慣常做法。
當時我很年輕(才二十一或二十二),對她這種稟性感到相當不快。如今想來,覺得她大概習慣於通過傷害他人來同樣傷害自己本身,此外找不出控制自己的方法。所以,假如有個人——處於遠為比她強有力的立場的人——準確無誤地切開她身體某個部位而將其利己欲釋放出來,她理應舒暢得多。她也在尋求救助,想必。
然而她四周比她強的人一個也沒有。拿我來說年輕時也沒想那麼多,單單不快而已。
一旦她出於某種緣由——毫無緣由可言的時候也屢見不鮮——決意傷害一個人,那麼即使以王者之師也是無從防禦的。她以巧妙的手段將可憐巴巴的犧牲品在眾目睽暌之下誘入死胡同,擠進牆角,活像用刮刀拍打煮透的馬鈴薯一樣將對方治得服服帖帖,剩下的唯薄紙般的殘骸而已。如今想來我都認為那本事的確非同小可。
她決非能言善辯之人,但可以一瞬間嗅出對方情感上的弱點,就好像某種野生動物一動不動地埋伏下來窺伺時機,以便一口咬住對方柔軟的喉管撕開一樣。大多時候她所說的無非自以為是的牽強附會,無非機智巧妙的虛與委蛇,所以事後慢慢想來,無論吃虧的當事人還是旁觀的我們都覺得莫名其妙——何以那般輕易地束手就擒了呢?總之,當時是給她緊緊抓住了弱點,以致全然脫身不得,即所謂拳擊的「麻腿」狀態,只能倒地了事。所幸我從未栽在她手裡,但類似場面我目睹了好幾次。那既非爭論又非口角,甚至吵架都不是,而完全是充滿血腥味的精神虐待。
我非常討厭她的這一方面,而她周圍大多數男人都以完全一致的理由給她以高度評價。他們認為「那孩子聰明有才」。而這又助長了她的那一傾向。即所謂惡性循環,找不到出口。如同《小個子黑三保》里出現的三隻虎,要圍著椰樹一直跑到變成黃油。
至於圈子裡的其他女孩當時是如何看待她評價她的,遺憾的是我無從知曉。我同他們那個小圈子多少保持著距離,是以所謂客隊資格和他們交往的,因此跟誰都沒要好到足以套出女孩子真心話的地步。
他們基本上是滑雪同伴,好比三所大學的滑雪愛好者協會,然而其中又一夥伙地分別湊在一起,形成奇妙的組織。他們寒假時因滑雪而長時間合住在一處,別的假期也聚在一起訓練、喝酒,或一同去湘南海岸游泳。人數大約十二三人,全都衣著得體,整潔利落,態度和藹,但現在叫我特別想起其中某一個人,我絕對想不起來。那十二三個人在我腦袋裡如融化的巧克力一樣完全攪和在一起,作為整體印象已無法再分,辨認不出哪個是哪個,當然她是例外。
對滑雪我可以說是毫無興趣,但由於高中時代一個朋友屬於這個小圈子,而我又因故在這個朋友的宿舍住了一個月,所以也就同小圈子的成員打起了交道,並相應地為他們接受。會計算麻將點數我想也是一個原因。總之——前面也說過了——他們對我非常和藹客氣,以致還邀我去滑雪。我拒絕了,說自己除了俯卧撐對別的沒有興緻。現在想來,是不該那樣說話的。他們的的確確是真心相邀。就算真的較滑雪更喜歡俯卧撐,也是不該那樣說的。
在我記憶的限度內,和我同住一起的這位朋友由始至終都對她如醉如痴。她確實是差不多所有的男性都為之痴情的那類女子。拿我來說,假如在多少不同的情況下遇見她,也可能一見鍾情,魂不守舍。以文字來表述她的美麗是較為容易的,只要抓住三點,即可概括其基本特質:一、模樣聰明;二、充滿活力;三、冶艷。
她雖然瘦小,但體形勻稱得無與倫比,看上去全身充滿生機。眼睛閃閃生輝,嘴唇抿成一條直線,透出幾分固執。儘管平時臉上的表情不無冷漠,但有時也會莞爾一笑,於是周圍空氣彷彿發生了奇迹,頓時柔和下來。對於她的為人我固然不懷好感,唯獨這莞爾一笑卻是讓我中意,別的另當別論,這點不容你不動心。很久以前上高中時在英語課本上讀過一個句子「arrestedinaspringtime」(註:意為「被春天所俘獲」。)——她的微笑正是這種感覺。究竟有誰會對和煦的春光橫加指責呢?
她沒有關係明確的固定戀人,因此圈子中的三個男人——我的朋友當然是其中一員——都對她一往情深。她並不把目標特別定在某人身上,而是隨機應變地巧待三個男人。三人雖然暗地裡較勁,但至少表面上彬彬有禮,和平共處。這光景讓我感到彆扭,不過說到底那是別人的問題,與我無關,不是由我說三道四的事。
看第一眼我就討厭她。在被寵壞上面我算是個小小的權威,因此對於她是如何被寵壞的自是了如指掌。嬌慣、誇獎、保護、給東西——她便是在這種情況下成長起來的。問題不光是這些。嬌慣和給零花錢這種程度的事並非寵壞孩子的根本原因。最重要的是由誰承擔責任來保護孩子免受周圍大人成熟而扭曲的種種情感發射的影響。當任何人都在這一責任面前縮手縮腳而只是一味對孩子裝老好人的時候,孩子篤定要被寵壞。恰如在夏日午後的海灘上赤身****暴露在強烈的紫外線下,孩子們那柔弱的剛剛萌芽的ego(註:意為自我、自己、利己之心。)勢必受到無可挽回的損傷。說到底這點最為致命。嬌慣也好亂給錢也好,終究是附屬性的次要因素。
第一次見面交談了三言兩語,又觀察一會兒她的舉止言行,說實在話,我就已經膩到頂點了。我覺得,即使原因出在別的什麼人身上,她也是不該那副樣子的,哪怕可以下定義說正因為人的ego多少有所差異所以人在本質上都是另類。就算那樣,她也應付出某種努力才是。所以自那以來,我儘可能不去接近她,雖說不算是迴避。
聽別人說,她是石川縣或那一帶什麼地方自江戶時期便代代相傳的一家高級旅館老闆的女兒。有個哥哥,但年齡相差較大,因此她是被當作獨生女嬌慣起來長大的。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加之長相漂亮,在學校里總能得到老師寵愛,在同級生里被高看一眼。因為不是直接從她口裡聽來的,多大程度上實有其事我不甚明了,但事情是可能有的。此外,她從小就練鋼琴,這方面也達到相當水準。我在別人家裡聽她彈過一次。對音樂我不太內行,演奏的情感深度難以判斷,但音的彈奏銳利得令人心驚,至少沒有弄錯音符。
這麼著,周圍人都以為她理所當然應該上音樂大學走專業鋼琴手之路,不料她斷然放棄鋼琴,進了美術大學,開始學習和服的設計和著色。這對於她完全是未知領域,但自小在傳統和服的包圍中長大而有經驗性直覺——也是由於這個緣故,在這一方面她也展現了引人注目的才華。總之,無論走哪條路她都比一般入要駕輕就熟,就是這麼一種類型。滑雪也好帆船也好游泳也好,叫幹什麼都出類拔萃。
這樣一來,四周任何人都無法輕易指出她的缺點了。她的不寬容被視為藝術家氣質,歇斯底里傾向被認為是超乎常人的敏銳的感受性。一來二去,她成了圈子裡的女皇。她住在父親作為少納稅對策而在根津買下的兩室新潮公寓里,興緻上來彈彈鋼琴,立櫃里塞滿時裝。只消她一拍手(當然是比喻),幾乎所有事情都會由幾個熱情的男友料理妥當。一部分人相信她將來會在此專業領域取得相當大的成功。當時似乎沒有任何東西能阻礙她的腳步。一九七零年或七一年,也就那個時候。
由於一個奇妙的機遇,我抱過她一次。雖說抱,可也並非性交,單純是物理性擁抱。簡單說來,大醉后大家橫躺豎卧,意識到時正巧她睡在身旁,如此而已。常有的事。但我至今仍清楚——清楚得近乎奇異——記得當時的情景。
我睜眼醒來是凌晨三點,往旁邊一看,她和我裹同一條毛毯,很愜意地睡得呼呼有聲。時值六月初,正是一起擠睡的絕好時節。由於沒鋪褥墊直接躺在榻榻米上,就算再年輕,身體也到處作痛。何況她以我的左臂為枕,想動也動彈不得。喉嚨幹得叫人發瘋,卻又不能把她的頭撥去一邊,也不好輕輕抱起她的脖子將胳膊趁勢抽出。因為那樣做的過程中她必然醒來,結果若是她莫名其妙地誤解我的行為,我可就吃不消。
略一思索,最後決定一動不動,暫且等待情況變化。過一會她也可能翻身,那一來我即可以撤回胳膊去喝水。不料,她竟紋絲不動,只管臉朝著我重複有規則的呼吸。我的襯衣袖被她呼出的氣弄得潮乎乎熱乎乎的,給我一種奇異的癢感。
我這樣等了十五或二十分鐘。見她還是不動,只好打消了喝水的念頭。喉頭誠然乾燥難耐,但不馬上喝水也不至於死掉。我在注意不動左臂的同時好歹扭過脖頸,發現枕邊扔著誰的煙和打火機,便伸出右手拉過,吸了支煙,儘管十分清楚這一來喉頭會愈發乾渴。
豈料實際吸罷煙,將煙頭戳進手邊的空啤酒罐熄掉之後,喉嚨乾渴的痛苦居然比吸煙前減輕了許多,不可思議。於是我吁了口氣,閉上眼睛,設法再睡一覺。宿舍樓附近有條高速公路通過,來往行駛的夜班卡車那彷彿被壓癟了似的輪胎聲,透過薄薄的窗玻璃微微搖顫著房間空氣,幾個男女熟睡的呼吸聲和不大的鼾聲同其混合在一起。一如半夜裡在他人房間醒來的普通人,我也在想「自己到底在這種地方搞什麼名堂」。的確毫無意義,完全是零。
同女孩鬧彆扭而落得被掃地出門的下場,一頭住進朋友的宿舍,不滑雪卻又加入到滑雪同伴的小圈子中來,最後竟把胳膊借給橫豎都喜歡不來的女孩當枕頭——一想都心灰意冷。自己本不該做這等事的。可是若問做什麼合適,卻又一籌莫展。
我不想再睡,重新睜開眼睛,茫然望著從天花板垂吊下來的熒光燈。這時間裡,她在我左臂上動了一下。但她並未因此把我的左臂解放出來。相反,簡直像要滾進我懷裡似的緊緊貼住我的身體。她的耳朵就在我的鼻端,發出即將消失的昨晚的古龍香水味兒和微微的汗味兒。略略彎曲的腿觸在我大腿根。呼吸一如剛才,安謐而有規則。溫暖的呼氣呼在我喉節上,側腹偏上的位置有她柔軟的乳房隨之一上一下。她身穿緊身針織衫和喇叭裙,我得以真切感覺到她身體的曲線。
情形甚是奇妙。若在其他場合,對象又是別的女孩,我想我恐怕可以相當慶幸這樣的處境。問題在於對象是她,這使我極為困惑,說實話,我全然不知道如何應付現在的場面。怎麼做都覺得自己的處境傻氣透頂,無可救藥。更尷尬的是,我的陽物竟緊緊貼著她的腿並開始變硬。
她則始終以同一調子睡得呼呼有聲。儘管如此,估計她也該清楚意識到我陽物形態的變化才是。稍頃,她悄悄伸出胳膊——簡直就像睡眠本身的延長——攏住我的後背,在我懷裡稍微變了變身體的角度。而這一來,她的乳房更緊地擠在我的胸口,我的陽物觸到了她軟軟的小腹,情況進一步朝糟糕的方向發展。
我固然為自己被逼入如此境地而對她有些氣惱,但與此同時,懷抱美貌女郎這一行為也包含著某種類似人生的溫煦的東西,而這如煙似霧的朦朧情感已然把我的身體整個籠罩其中。我已完全無路可逃。她也清楚地覺察到我的這種精神狀態,我因之而感到惱火。可是在膨脹的陽物所帶來的莫可言喻的傾斜失衡的妙趣面前,我的氣惱早已毫無意義。我索性把閑著的一隻臂繞去她的背後。這麼著,我們形式上成了緊緊抱作一團。
儘管這樣,我們都做出仍酣睡未醒的樣子。我在胸口感受她的乳房,她在肚臍稍下一點的位置品味我硬硬的陽物的感觸。我們卻又久久一動不動。我凝視她小巧玲瓏的耳輪和柔軟得令人心悸的秀髮的髮際,她盯住我的喉節。我們在裝睡當中考慮同一事情。我考慮把手指滑進她的裙子深處,她考慮解開我的褲口撫摸暖融融滑溜溜的陽物。匪夷所思的是,我們可以真真切切地感覺出對方的所思所想。這真是奇妙無比的感覺。她考慮我的陽物。她考慮的我的陽物簡直不是我的陽物,而似乎是別的男人的陽物。但那反正是我的陽物。我考慮她裙子里那小小的三角褲及其包裹的暖暖的陰部。她對於我所考慮的她的陰部,和我對於她所考慮的我的陽物,大概是同一個感覺。或者女孩子對於陰部和我們對於陽物在感覺上截然不同也未可知,個中情由我不大清楚。
猶豫再三,終究我沒往她裙子里伸手指,她也沒解開我的褲口。當時覺得控制這點好像十分不自然,但終究還是這樣為好。假如再發展下去,我們都有可能陷入進退不得的感情迷途——我所感覺的,她也感覺到了。
我們以同一姿勢擁抱了三十多分鐘,及至晨光清晰地照出房間每一個角落,我們鬆開對方身體,睡了。鬆開后,我的四周也還是蕩漾著她肌膚的氣味。
那以後我一次也沒見過她。我在郊外找到房子搬了去,就此疏遠了那個奇特的小圈子。不過所謂奇特終究是我的想法,而他們大概一次也不曾認為自己有什麼奇特。以他們的眼光看來,我這一存在恐怕奇特得多。
我同那位讓我留宿一段時間的好友後來也見了幾次,自然每次他都說起她來,但具體說的什麼我已記不清了,想必是內容大同小異的緣故。大學畢業后那位朋友返回關西,我也相應增長了年齡。
年齡增長的一個好處就是懷有好奇心的對象範圍趨於狹窄。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接觸奇人怪事的機會也較過去大為減少。偶然的契機有時也會使我想起往日見過的那些人,但那一如掛在記憶邊緣的殘片式風景,於我已喚不起任何感慨。既不怎麼懷念,又沒什麼不快。
不過幾年前偶然同作為她丈夫的人物見面聊過一次,他和我同年,在一家唱片公司當編導,身材頎長,舉止文雅,給人的感覺極好,髮際簡直像運動場草坪生成的漂亮直線。我是因工作關係見他的,該談的談完之後,他對我說:「老婆以前說她記得您。」隨即道她的舊姓。姓名和她本人好一會沒在我腦海里對上號,及至聽到學校名稱和會彈鋼琴,我才好歹想到原來是她。
「記得的。」我說。
這麼著,我得以知道她後來的軌跡。
「您的情況她是在雜誌畫頁上什麼的看到的,一下子就認了出來,說很叫人懷念。」
「我也懷念的。」我說。但我其實不認為她會記得我,較之懷念,更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回想起來,我同她相處的時間極短,甚至話都幾乎沒有直接說過。想到自己的舊日形影留在了意想不到的地方,不由感到有些奇異。我邊喝咖啡邊回想她柔軟的乳房、頭髮的氣味以及自己勃起的陽物。
「人很有魅力叼!」我說,「身體好吧?」
「啊,算過得去吧。」他字斟句酌地緩緩應道。
「哪裡不太好么?」我試著問。
「不,也不是說身體有多糟。只是,不能說是好的時期有那麼幾年。」
我判斷不出自己該問到什麼地步,遂隨便點了下頭。而且說老實話,我也不是很想知道她後來的命運。
「這樣的說法怕是讓您不得要領。」他嘴角浮起一絲笑意,「可是有的地方無論如何也很難說得有條理。準確說來,她的身體已恢復得相當不錯了,至少比以前好許多。」
我喝乾剩下的咖啡,略一遲疑,決定還是問個明白。
「打聽不大好說的事或許不禮貌,莫不是她發生了不幸?聽您的語氣,似乎有什麼不大順暢的地方。」
他從褲袋裡掏出紅盒萬寶路,點一支吸著。看情形吸煙吸得厲害,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節已經變黃。他看了一會自己這樣的指尖。「只管問好了。」他說,「既不是有什麼要瞞著世人,又不是身體有多壞。只是類似一種事故。這樣吧,換個地方說,換個地方說好了,好吧?」
我們走出咖啡館,在暮色茫茫的街頭走了一會,進入地鐵站附近一家酒吧。看樣子他常來這裡,往吧台端頭一坐,便用不見外的語調要了一大杯裡面裝有兩小杯量純酒的加冰蘇格蘭威士忌和一瓶庇里埃礦泉水。我要了啤酒。他往加冰威士忌上澆了一點點礦泉水,攪拌兩三下,一口喝掉了差不多半杯。我只是往啤酒里沾了沾嘴唇,然後注視杯中泡沫的變化,等對方繼續下文。他確認威士忌順著食管下行並完全進入胃袋之後才開口。
「結婚十來年了。最先相識是在滑雪場。我進入現在的公司是第二年,她大學畢業出來無所事事地東遊西逛,有時去一下赤坂的飯店打零工彈鋼琴。一來二去我們就結婚了。結婚是什麼問題也沒有,我家也好她家也好都贊成這樁婚事。她是那麼漂亮,我為她迷得不行——總之是哪裡都找得到的平凡故事。」
他給煙點火。我又沾了口啤酒。
「平凡的婚姻。但我心滿意足。知道她婚前有幾個戀人,但作為我沒怎麼當一回事。我這人總的說來極為現實,就算過去有什麼欠妥,只要不波及現在,我也不至於介意。再說,我認為人生這東西本質上是平凡的,工作也罷婚姻也罷生活也罷家庭也罷,如果說裡邊有什麼樂趣,那也是唯其平凡才有的樂趣。我是這麼想的。可是她不這麼想。這麼著,許多事情便開始一點點脫離正軌。她還年輕漂亮,充滿活力。簡而言之,她已習慣向別人求取各種各樣的東西和有求必應,而我能給予她的,無論種類還是數量都非常有限。」
他又要了一杯加冰威士忌。我則還有一半啤酒。
「結婚三年後孩子出生了,女孩兒。自己這麼說或許不大好,一個非常可愛的女孩兒。活著該是小學生了。」
「死了?」我插嘴道。
「是那樣的。」他說,「生下后第五個月死的。常有的意外:小孩翻身時棉被纏到臉上,憋死了。誰的責任也不是,純屬意外。運氣好,或許能避免。問題是運氣不好。誰都不能責怪。有幾個人責怪她不該把嬰兒一個人扔下出門買東西,她本身也因此責備自己。可那是命運。即使你我在同樣情況下照看孩子,意外恐怕也還是要以同樣的概率發生的。不這樣認為?」
「想必是的。」我承認。
「剛才也說了,我是個非常講現實的人。再說,對於人的死,從小就完全習慣了。不知什麼緣故,我們這個家族常有意外性死亡,動不動就鬧出一樁這樣的事。小孩先於父母死亡並非什麼稀罕事。當然啦,對父母來說再沒有比失去孩子更難過的,這點不曾經歷的人是體會不到的。但不管怎樣,我想最重要的還是留下來的活著的人。這是我始終如一的想法。所以,問題不在於我的心情,而是她的心情。她從來都沒受過那種感情磨練。她的事您曉得吧?」
「嗯。」我簡單應道。
「死是極為特殊的事件。我時常有這樣的感覺,覺得我們人生相當大的一部分恐怕是為某人的死帶來的能量、或不妨稱為欠損感那樣的東西所框定的。但是,她對這樣的情況實在毫無準備,總而言之。」說著,他在吧台上合攏雙手。「她早已習慣於只認真思考自己一個人的事情,因而對於別人的不在所造成的傷痛甚至想都無法想象。」他笑著看我的臉,「歸根結蒂,她是被徹底寵壞了的。」
我默默點頭。
「可我……想不出合適的字眼,反正我是愛她的。即使她傷害了她本身和我和周圍所有的一切,我也還是無意放棄她。夫婦就是這麼一種東西。結果,接下去雞飛狗咬折騰了差不多一年,暗無天日的一年。神經也磨損了,將來的希望更是無從談起。但我們終於度過了那一年。凡是同嬰兒有關的東西燒個一乾二淨,又搬去一座新公寓。」
他喝乾第二杯加冰威士忌,愜意地做了個深呼吸。
「就是見到現在的她,我想您怕也不易認出來了。」他盯著正面牆壁說。
我默然喝口啤酒,捏一粒花生。
「不過我個人是喜歡妻現在這樣子。」
「再不要孩子了?」片刻,我問道。
他搖搖頭。「怕要不成了。」他說,「我倒也罷了,可妻子不是那樣的狀態。所以作為我怎麼都無所謂了……」
侍應生勸他再來一杯威士忌,他斷然拒絕了。
「過幾天請給我老婆打個電話。我想她大概需要那類刺激,畢竟人生還長著。不那麼認為?」
他在名片背面用圓珠筆寫下電話號碼遞給我。看區號,想不到竟和我住同一地段,但對此我沒說什麼。
他付罷賬,我們在地鐵站告別。他為處理未完的工作返回公司,我坐電車回家。
我還沒給她打電話。她的喘息她的體溫和柔軟的乳房的感觸還留在我身上,這使我極為困惑,一如十四年前的那個夜晚。